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故园春早 作者:燕嘉 文案 优华这名字是她爹附庸风雅的产物,指意优昙花,爱她怜她的人都亲亲热热唤一声“阿昙”。 她十六岁,过惯了风调雨顺的人生。天塌下来也不过是因为枕壶不喜欢她。 一朝风雨惊下西楼。珠帘绣柱、锦缆牙墙化灰成堆。 枕壶握着我的手说:“阿昙,你要长大。” 我会长大。 · 故园春早。 好花枝上老。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优华,沈枕壶 ┃ 配角:深鹂,兰图,嫩嫩 ┃ 其它:燕嘉 ================== ☆、【章一 山水】01   嫩嫩带着哭腔同我说:“小姨,我走不动了。”   我蹲下身子想要抱他起来,却觉他似有千斤重,我手臂如灌了铅,如何也抱不起来,遂苦笑道:“嫩嫩,小姨也抱不动你。”   他搂住我的脖子,呜咽说:“小姨,我要阿娘。”   若依我平素秉性,只怕也要坐在地上哭着要师兄师姐了。如今却不行,嫩嫩养尊处优活到五岁,头一回受这种罪,我再不济,好歹也是人家的长辈,断没有与他同声大哭的道理。   我唯有揉揉他脏兮兮的小脸,道:“我们正在往长安去,深鹂师姐在楼里等我们呢。我们走得越快,就能越早看见你阿娘。”   嫩嫩捏紧小拳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阿娘和舅舅怎么都不来找我们?”   深鹂师姐和兰图师兄大概还以为我们在哪里胡闹,枕壶……就当他死了好了。我思及此处,悲从中来,作为“小姨”的担当被抛之脑后,抱着嫩嫩在黄尘漫天的大路上哭了出来。   自我带着嫩嫩遁出长安城,在路上被奸人绑架,又逃出生天,一路跌跌撞撞回长安去的这十几日行程中,我一直憋着没哭,不论是为枕壶亦或为自己。这下可哭了个痛快,嫩嫩都收了眼泪,捏着我的耳垂宽慰我,我这一哭,却也不知是为了枕壶亦或为了自己。   嫩□□声奶气说:“优华姨,你别哭了。我又不是枕壶舅舅,没法儿哄你笑。”   我哭得打嗝,气恼说:“哼,你枕壶舅舅?你当他死了好了。”   咬牙切齿地咒完枕壶后,我竟觉得身子轻松不少,心中的负担也卸了一部分,遂站起来,无意义地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说:“嫩嫩,走吧,我们要赶快回到长安去。”   夜晚我们宿在一座破庙里。我们不是唯一的借宿者,一大群乞丐正围坐在古庙中央谈笑风生。嫩嫩许是觉得乞丐们的面目有些可怕,一个劲往我怀里钻,将脸严严实实地埋进我的前襟。我抱着他,慢慢地、轻轻地拍他的背。   那群乞丐中有一位往我们角落瞥了一眼,慢吞吞地站起身向我们走来。我心跳如擂鼓,紧紧把嫩嫩搂在怀里。那位乞丐走到我们面前,竟颇有风度地拱了拱手,道:“这位姑娘,角落里风寒重,不如坐到我们中间,大家畅谈一番聊遣深夜寒寂。”   我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姑娘,我连儿子都五岁了。”   嫩嫩在我怀里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冲我眨眨眼。   那乞丐失笑道:“姑娘不必害怕,我等全无恶意。你若不愿意,在下绝不会强求。”   我见他姿态很是款款,一身衣衫虽破旧不堪,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相较之下,倒是我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形容更像乞丐。何况我一向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心里拧巴了片刻,便抱着嫩嫩随这位乞丐坐进了他们闲聊的人群中。   刚坐下我便后悔了,他们竟然在聊庄致致。   “衡国春白公主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听说她不仅模样生得好,而且能文能武。这一回出使咱们大唐,怕是要寻一位夫婿吧?”   我无声地瘪了瘪嘴。   嫩嫩同我说悄悄话:“小姨,我觉得庄致致没有你模样生得好。”   我咬咬牙,轻轻“哼”了一声。   “咱们大唐的少年英杰不可胜数,这位春白公主怕是得挑花眼睛吧?不过要说般配,恐怕枕壶公子才是最般配的一个。”   我按捺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方才提到枕壶的那个小乞丐马上转过脸看我,颇不服气地说:“怎么,小姐您有什么见教?”   我说:“春白公主什么人物?就一个沈枕壶,也敢说般配?”   乞丐们马上七嘴八舌地反驳我道:“这位小姐,你未免太看轻枕壶公子。公子少有才名,又襟怀夷旷,是我大唐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加之沈氏世代簪缨,煊赫当朝,小公子又拜师生罚山。你倒说说哪一点配不上那位春白公主?”   哼,他小小一个枕壶,竟有这么大来头吗?我亦是头一回听说。   众乞丐见我不答,遂大笑道:“小姐,你莫不是对枕壶公子有闺情,舍不得他与公主成亲?眼下咱们大唐对枕壶公子芳心暗许的小姐可多了去了,枕壶公子也不能个个都顾及到呀!”   放屁!谁对枕壶芳心暗许!我一向是明着许的!   心里这般想,口上却不能如此说。我摸了摸嫩嫩的小脑袋,道:“你们瞎说什么呢?我儿子都五岁了,还能看上他沈枕壶?”   嫩嫩:“……”   庄致致进长安是我同枕壶一道去迎的。枕壶是礼部侍郎,迎得名正言顺;我一官半职也无,名不正言不顺——我倒想看看谁不准我去。   枕壶半道上还在训我:“阿昙,这位春白公主可是贵客,容不得你在她跟前胡闹。”   我说:“我这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训起我来;倘若我做了什么,你岂不是要揍我?”   枕壶叹气道:“我不训你,你听话,行不行?”   我想要讨他的好,便乖乖说:“行。”   我瞧着枕壶面上神色像是松了一口气,心里颇有些不满。他往日比我还胡闹呢,如今当了官,反倒训起我来。依我看,他就不该去考去年的科举,当这个破官;早些年咱们俩在长安城里横行霸道的时候,他可不会这么板着脸训我。   夏始春余,草木繁茂,晨风掀开花瓣发散出酒醉似的藏香来;朝霞蒸腾着露珠,熏染出胭脂色的水气。时辰还很早,天已经是结结实实的蓝色了,我同枕壶一块肃立在长安春明门外,候着那位衡国春白公主。   公主的仪仗队雍容华贵地迤逦而来。我眼尖,第一个瞧见,遂拉了拉枕壶的袖子。枕壶悄声说:“你别出声。”他倒转过身去对逢迎的仪仗队吩咐起来。   衡国是大唐属国,自然不如我们的气象。可我瞅着他们的仪仗队,倒是风雅得有趣。正中一座大轿,四周垂如云似雾的白纱,纱上绣海棠色的碎花;那白纱后显见得便是公主了。我是遂央求枕壶道:“你让我瞧瞧公主,行不行?”   枕壶笑说:“这有什么好瞧的?延平公主平素哭着闹着要跟阿昙姐姐玩,你还不是嫌她烦?”   我瘪嘴道:“延平是个小屁孩儿,还算不上公主;这个可是货真价值的公主!”   枕壶戳了戳我的脑门儿,笑骂道:“我们大唐嫡亲的公主你说她是小屁孩儿,反倒一个小小的衡国公主你说她货真价实。”   我咬唇,不乐意道:“可是春白她生得好看呀。”这方是我的真心话了,前些日子只闻长安城里人人皆说春白公主姿容绝世,连深鹂师姐都饶有兴致地问起,令我挠心挠肝地好奇。   枕壶正色说:“不行。”   我暗暗踹了他一脚。   枕壶扬起眉毛说:“阿昙,你怎么踹人?”   我听身后的随侍都嘻嘻笑了起来,有些失了脸面,遂没再吭声,枕壶也不问。静默肃立半晌,春白公主的仪仗行至跟前,缓缓顿住。当中一高大俊朗男子打马而出,款款踱至枕壶前十步,翻身下马,上前半跪呈递国书。枕壶翻了翻国书,浑不在意地递给随侍,露出清朗的笑容来,道:“公主一行远道而来,辛苦了!”   那男子与他你来我往地说着客套话,我在旁边老早听烦了。只见藏着公主的那坐白纱大轿缓缓挪至我们面前,枕壶与男子同时打住话头,向大轿行礼。   我同枕壶并排站着,眼见着那座白纱轿行至我跟前,白纱里隐隐绰绰一个娇滴滴的身子,我只需悄悄撩开一点点帐子便能一饱眼福,手便不受控制地探了出去。   可我刚碰到柔滑的白纱帐子,枕壶便眼疾手快地捏住我的手腕,从嘴缝里漏出咬牙切齿的声音:“优华!”   枕壶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我不由得僵住了。   不想那白纱帐子从里头被掀开,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秀气脸庞。这位春白公主自己探出了头来,歪着脑袋看向枕壶,用甜甜的声音道:“你便是沈枕壶?”   我真是恨死庄致致了。   此刻距长安城百里,我可怜巴巴地抱着嫩嫩栖居在破庙里,仍旧能感到一团怒火在心上烧。嫩嫩搂着我的脖子拼命说:“枕壶舅舅不会喜欢她的!”这也不能宽慰我。枉我还把庄致致当朋友,枉我还将一腔少女心事倒豆子般向她倾诉,不想她竟背着我同枕壶好上了。   沈枕壶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么些年这么多姑娘明里暗里对他许了多少芳心,他不都从从容容地脱身了?偏偏是庄致致,他跟谁好也好过跟庄致致好。   夜深了,破庙前一丛桂树林乘风哗啦啦响。我与乞丐们畅谈了半夜,他们怜我带着“幼子”不易,挪了个稻草床给我。夏末天气尚温暖,我将嫩嫩抱在怀里,盖着小破棉被,底下稻草也软乎乎的,竟有了舒适之感。   倒在稻草上,我又有了闲心想枕壶和庄致致的事,越想越伤心,松开嫩嫩背过脸淌眼泪。嫩嫩贴着我的背,小心翼翼抚摸我的耳垂。我又转过身去抱着嫩嫩,抽噎着说:“嫩嫩,小姨将你送回长安,你替我向师兄师姐、阿爹阿娘报个平安,我就出门云游去了。”   嫩嫩皱起眉说:“优华姨,你要往哪里去啊?”   我说:“往哪里去都不妨,只要瞧不见枕壶和致致。”要我眼睁睁看着我喜欢的人和我最好的朋友成亲,你还不如剜了我的肉去吃。   嫩嫩吞吞吐吐说:“可是……我没觉得枕壶舅舅喜欢庄姐姐呀……”   我流着泪还不忘训他:“小姨不比你懂得多?小姨都亲眼看见了。嫩嫩,你以后可不能学你舅舅,你舅舅他人面兽心。”   嫩嫩说:“我还小,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瞧着嫩嫩年纪虽小,懂得倒是不少。   这是我这些天睡的头一个安稳觉,睡眠放松了我的神经。我本发誓再也不想枕壶,却再一次梦见了他。 ☆、【章一 山水】02   是枕壶。年尾我同他一块做了身新衣服,深鹂师姐扯的是同一匹料子。他如今便穿着那身月白色的新袍子坐在我对面,袍子上茜色针线隐约绣着一团团的腊梅花。嫩嫩方两岁,挨不住时辰,已经呼呼睡过去。我趁机钻进了深鹂师姐怀里,同师姐咬耳朵说些幼稚的悄悄话。兰图师兄还是老样子,一身白长衫,峨冠博带,正襟危坐。这屋子里单看兰图师兄,绝对想不到是在过年。   深鹂师姐一手揽着我,一手探到桌上捏核桃吃;枕壶坐在暖炉边,竟捏了柄折扇在摇,那扇子上洒金的山水晃了我的眼,我遂不客气道:“枕壶,你若是嫌热,不如去外头的冰天雪地里凉快凉快。”   枕壶抿着唇笑了笑,也不搭理我这茬。我愤然从深鹂师姐怀里钻出来,一把夺过他的扇子,说:“别扇了,烦死了。”   深鹂师姐笑眯眯道:“我们阿昙究竟在烦什么呢?总不会当真是烦这柄扇子吧?”   我当然不是在烦这个。年三十这天大清早开始,雪花般的贺年信笺便向枕壶飞来,相国府上的小姐啦、尚书府里的小姐啦,就连宫里的延顺公主也凑热闹般写一张来——她明明就不喜欢枕壶!细腻柔滑的笺纸上洒了香喷喷的水,熏得我晕晕的。   我把枕壶所有的贺年信笺代收了,一个个审他。   “程相国家的三小姐怎么会认识你?”   “大概是中秋宫宴的时候我替她拾过帕子。”   “赵尚书的独生女呢?”   “清明踏青时打过照面。”   “胡说八道,踏青时我分明同你在一块儿!我怎么没见她?”   “你放风筝去了,我们在凉亭遇上的。”   ……   我越审越气,鼓着腮帮子最后问:“那延顺呢?延顺可不喜欢你,为什么就连延顺也给你写这种香喷喷的信?”   枕壶眯着眼睛懒洋洋看我,道:“公主么,估计就是想气气你。”   我气得把手里的信笺通通往他脸上砸过去。   枕壶拿扇子一拨,信笺哗啦啦洒了一地。我抱臂冷冷地看他,他用扇骨轻轻戳了戳我的脸,笑说:“我们阿昙在生什么气呢?”   他一说“我们阿昙”我就心软了,不忍心再与他置气。你说你沈枕壶平白无故生那么好看做什么?反正你不好看我也会喜欢你。   生罚山热闹了一整天,前来拜贺的除了来自皇宫例行的那一趟,余的全是枕壶那“香喷喷的信笺”。兰图师兄面无表情观望了一天,终于在傍晚时分说:“山上鲜少有这样的热闹。”   枕壶小心翼翼道:“……师兄?”   兰图师兄拂袖而去,只余下声音道:“时候不早了,闭山门吧。”   再也没有一封信笺呈上来。   我一面觉得痛快,一面又怕师兄罚枕壶。好在师兄其后便再也没说相关的话。   年三十晚上吃的是火锅,深鹂师姐亲手调的锅底;我提前捏好了松糕与饺子,又炸了点春卷,一顿年夜饭吃得舒心舒胃。嫩嫩被饺子烫了,坐在那里哇哇直哭,眼泪全蹭兰图师兄的白袍子上;师姐咯咯笑得停不下来,任由师兄浑身僵直地抱着嫩嫩,不知如何开口哄;枕壶还在逗嫩嫩,说“你再哭就把你扔出去”,诱他哭得更凶;我实在看不下去,从可怜的师兄手里将嫩嫩接过来,抚摸着他的背,他的嚎啕转成抽泣,再就睡着了。   深鹂师姐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我认识兰图这么些年,倒真没见他这么狼狈过。”   兰图师兄没抱孩子了,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然,道:“当初枕壶和优华都比嫩嫩要乖。”   平心而论,我们倒不是乖,我们是怕。拜入生罚山的时候,枕壶已经八岁了,我也四岁了,当初我们两家人是祈求生罚山收我们入门,如有意外可保一条性命,自然是矮了一头;兰图师兄又严厉肃整,怕他是应当的。   如今回过头去想,竟然这么多年了。   深鹂师姐起身替嫩嫩裹好小被子,嫩嫩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师姐又从里屋取出琵琶来,抱着琵琶问我们:“想听点什么?”   我吃吃地笑道:“十八摸。”   兰图师兄清了清喉咙。   枕壶忙道:“年三十的当口,弹点欢快的。随便什么都行。”   深鹂师姐遂信手弹了起来,调子颇有些轻佻。我推开窗户,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卷着鹅毛似的雪花,庭中那株梅树倒是堂堂皇皇、怡然自得地开着,一点点绯红珍珠般镶嵌在被雪褥了一身的枝条上。   枕壶过来同我并肩站着,微微低头凑到我耳边说:“阿昙,下山去喝酒吗?”   他呼吸的热气喷着我的耳朵,我腾地红起脸来,哼哼道:“师兄会骂人的。”   我扭过脸看他,他冲我眨眨眼道:“你去求求师姐。”   我沉吟片刻,掩了窗户,跪在师姐脚边,搂住她膝盖,笑嘻嘻看着她。师姐手上顿住,将琵琶往边上挪一挪,似笑非笑道:“又有什么事儿求我了?”   我说:“我和枕壶想下山去喝酒,您帮我把师兄支开,行不行?”   师姐咬了咬下唇,道:“帮我带一壶‘露红’。”再转身向兰图师兄道:“兰图,你帮我去后院取古琴来。”   兰图师兄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吓得我汗涔涔;好在他没说什么,向师姐拱了拱手便往后院去了。枕壶待师兄走了,也向深鹂师姐作揖道:“师姐义气。”拜完便披好大氅,扯着我的袖子风风火火地跑出房门。   外头雪下得正紧,我在檐下立住道:“待我取一柄伞来。”枕壶跺脚道:“等你取伞来,师兄便回来了!”他赶忙又脱下大氅,将我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住,握住我的手道:“这下好了。”我懵头懵脑,被他牵着手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山。   “风水一轮”酒楼在长安城大名鼎鼎,就连延顺那样深居宫闱的公主也曾有所耳闻,我第一回领着延顺出来玩的时候,她就慕名上“风水一轮”喝了酒。这家酒楼如此闻名遐迩,全是他们的招牌酒“露红”的功劳。“露红”这酒不浓不淡,味道并不是那么出挑,可全长安城没一个人说不好喝。此外它还有一点好,即便是年三十这关头仍旧开门纳客,让我等人有了个去处。   我与枕壶冒着大风雪在年三十的晚上冲进“风水一轮”,老板见是熟客,忙迎上来道:“沈公子,一间雅座?”   枕壶道:“你替我找个有炉火的地方,我这一身可是湿透了。”   我从他湿漉漉的大氅里钻出来,埋怨道:“谁叫你不打伞!”   枕壶猛地弹我脑门,说:“要是师兄取琴回来了怎么办?”   我说:“你就是怕他!”   枕壶轻蔑地哼一声,道:“你不怕?”   我不吭声了。我与枕壶纵横长安城,唯独就怕师兄,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俩围着炉火坐下,老板取了“露红”酒来,再奉了几盘小碟搁在方桌上;我喝了几杯,被酒意和炉火醺得懒洋洋的,歪着身子倒在枕壶肩膀上,枕壶把我扶正,道:“没见我湿淋淋的?”我没力气同他拌嘴,撑着下巴一杯一杯地灌酒。   露红酒……真好喝……   迷迷糊糊中,不知喝了几盅,也不知喝了多久,当我第二回往枕壶肩上歪的时候,他衣裳已经被烘干了;枕壶是越喝越得劲的性子,他重重拍了拍我额头,问我:“醉了?”   我说:“疼!”   枕壶胡乱揉了揉我额头,含糊道:“我给你吹吹。”   我说:“不要,我要出去玩。”   即便喝了酒,枕壶也不忘训我:“这个点了,还去哪儿玩?”   我耍赖道:“不管,我就要出去玩。”   他又把我扶正坐好,自己踱步至窗前,推窗而望。我走过去,懒洋洋排在窗台上说:“你看,雪都停了。”窗外是寂静而明亮的长安城,路上别无人影,先前一场大雪为长街铺了厚厚一层褥子,胧明冬月清清泠泠披挂下来,载月长街如雪肤美人裹鹅黄轻纱;沿街屋子挂了红灯笼,窗户上糊了喜庆的红纸,温暖的红光又为夜景抹上胭脂。   枕壶喃喃道:“真安静。”   我打趣道:“等新年钟一敲,鞭炮齐鸣,想安静都安静不了呢!”   枕壶眼睛刷刷亮起来,兴奋地抓住我的手,道:“我知道了!”他见我还端着酒杯,不耐烦地夺过来一口喝掉,说:“我们快去晨昏寺!”   我又只能跌跌撞撞跟着他跑,百忙里还不忘扔一块银子给老板。雪虽然停了,路还是很不好走,我跌了一跤,吃了一口的雪,酒气冲上脑子,坐起来就哇哇大哭,枕壶有些着急,一个劲儿拉我,道:“快起来,不然赶不及了!”   我一面哭一面说:“你欺负人。”   枕壶叹气,蹲下来说:“快,我背着你跑,赶紧的!”   这个我乐意,我把眼泪一抹,爬上他的背,搂住他脖子,问:“我们这么急着去晨昏寺做什么?”   枕壶没回答,我有点醉,趴在他背上一颠一颠地要睡着;半睡半醒间我还在琢磨晨昏寺。去晨昏寺能干嘛?那是和尚敲钟、老头子上香的地方,保不准还会撞见我阿爹阿娘,为了求阿爹官运亨通,他们年年去上香。要我说,他不能再官运亨通下去了,再这么通下去,皇帝准会砍他的头。   “阿昙,到了,下来!”   我松开他的脖子,刚一站直便觉腿软,歪了一歪,枕壶忙扶住我。   在我们面前的便是晨昏寺,这么说并不准确,应该说是晨昏寺的高墙。晨昏寺的正门理所当然地挤满等待上新年香的香客,墙边倒寥寥无人。   枕壶摸了摸下巴说:“我们从这儿进去。”   我尚且不知道枕壶要做什么,只觉得翻墙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有趣,二话不说便运功翻了进去。枕壶在我身后轻盈地翻进了内院,他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   这晨昏寺我常同阿娘来,熟路得很,脚下生风地跟着枕壶跑,渐渐明白了他的目的,既吃惊于枕壶胆大又莫名觉得痛快。我俩悄无声息地爬上钟楼,躲过沿路的和尚的目光,终于摸上了长安城最高的一座钟楼,巨大的铜钟无声无息地伫立在我们面前,宛如沉默的巨人。每一年的开端便是由这座铜钟敲响,钟声传遍整座长安城。   枕壶问我:“大略还有多久到子时?”   我回道:“半个时辰。”   枕壶狡黠地笑笑:“假若我们早半个时辰敲钟……”   我早已参透他这点小心思,遂接口道:“我想也没什么妨害。”   我俩对视点头,抓住一旁的横木向铜钟撞去。我在长安城生活了十三年,每个年三十都听到这钟的声响,不想我有一天能够不当和尚来撞钟,真是赚大发了。更妙的是提早了半个时辰,这下整个长安城都只能提前半个时辰过年了,实在是妙!   “铛——铛——铛——”   铜钟的声音响彻整座长安城,紧接着鞭炮齐鸣,敲锣打鼓迎新年。我与枕壶敏捷地爬上树,瞧着树底下的和尚们聚在一起相互攻讦、责难,怎么也找不出是谁提前敲了钟。我笑得实在太厉害了,枕壶只好捂住我的嘴巴不让我出声。   这是我十三岁的新年。 ☆、【章一 山水】03   大清早一醒来,我头痛得厉害。恍恍惚惚梦见了十三岁那年春节去寺里提早撞钟的事,寺里的和尚没发觉,兰图师兄却不知怎么晓得了是我们闹的,大冬天里罚我和枕壶面壁罚站。深鹂师姐因我忘了给她带壶酒,咬着牙硬是不替我们求情,我俩足足站了一个大年初一,害我年初二才回家探望阿爹阿娘。   嫩嫩扯着我的衣角道:“小姨,我饿……”   我自梦里抽身,自己也觉得饿了,摸了摸口袋,一文钱也无。那群小乞丐们倒是三三俩俩结着伴嘻嘻哈哈出门去了,我昨晚已受恩于他们,今早如何再有颜面乞饭?遂牵起嫩嫩的手,道:“小姨带你去吃饭。”   我和嫩嫩在长安城郊遭人绑架,歹徒早已将我身上值钱物件搜刮殆尽,如今我唯一能典当的恐怕只有束发的发箍。可这发箍是兰图师兄赠我的及笄礼,我还当真有点舍不得。好在我有别的法子。   我与小乞丐们施礼拜别,他们还挺够义气地说:“你们孤儿寡母假若在这庸魏城里混不下去了,尽管来找我帮忙!”——萍水相逢的人都比枕壶待我好呢!   嫩嫩牵着我的裙子,蹬着肉乎乎的小短腿贴在我身边。我却没有在路边的早餐摊驻足,目不斜视而过,一心一意往心中的目的地走。昨晚听小乞丐们闲聊偶然得来的消息,不想今早就派上用场。   我在一座气派的建筑前顿住脚步,嫩嫩颤颤巍巍地探个头出来,扫视一眼,哭唧唧道:“这不是赌场吗?小姨,你该不会打算卖掉我吧?”   我恼火道:“卖掉你?你有几斤几两,能值几个钱?”   我打起帘子进了赌场,里头弥漫着鏖战一夜的困顿与不疲倦的贪婪兴奋;他们尚未开窗,早晨和煦清新的阳光洒不进来;蜡烛还高烧着,人群呼来喝去,声音震得烛光摇摇晃晃。其中一桌最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看客,高声叫着好。   嫩嫩胆战心惊地晃我的手:“小姨,我不吃早饭了,我们走吧。”   我笃定道:“你能不吃早饭,莫非还能不吃午饭?就算午饭免了,晚饭总要吃吧?何况我们回长安还需路费呢!你小姨我今天是赌定了。”我瞧着他小白兔似的颤委实是可怜,蹲下身子抱住他,恨铁不成钢道:“嫩嫩,你好歹在长安城最大的妓馆里长到这么大,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如今倒怕起了这等小阵仗?”   嫩嫩哭哭啼啼道:“可是——可是眠香占玉楼有阿娘!”   我挺起胸,道:“现在小姨不是在这里吗?”   嫩嫩颇不信任地瞥我一眼,没吭声。   我:“……”   不管了,横竖今天我是赌定了。我凑到最热闹的那一桌前,三下五除二拨开人群挤到最里头,只见一位二十许年纪的小公子从容不迫地摇着扇子——他这模样同枕壶很像,我骤然生了反感;小公子对面是个虚胖的中年人,中年人就没那么安稳,捏着手巾不停地擦汗。   小公子慢慢地、一骨一骨地敛起折扇,笑盈盈向中年人道:“程老板为何仍不下注?”   那程老板整个人委顿下来,喃喃道:“赵公子手段非凡,程某自知不敌……”   赵小公子用扇骨冷冷地敲了敲赌桌,面上和煦的笑也收起来,道:“程老板方才的气焰如何不见了?”   程老板擦着汗道:“是程某有眼不识泰山……”   赵小公子客气道:“既然程老板这样说了,晚辈自然不再叨扰。还烦请您明早将赌金送到敝宅来。”   程老板连连作揖道:“自然!自然!”   我见那赵小公子起身要走,忙高声道:“赵公子且慢!”   嫩嫩吓得攥紧了我的袖口。   赵小公子慢吞吞将脸转向我,优哉游哉道:“姑娘有事?”   我指指自己,挑衅地问:“跟我赌不赌?”   赵小公子懒懒道:“在下困了,姑娘还是另找高明。”   我咬咬牙,道:“我偏要跟你赌。”   他面上神色微微一变,重新又坐在赌桌前。我遂了心愿,兴高采烈地把精疲力尽的程老板推开,占了他的位子,同赵小公子对峙着。嫩嫩要哭不哭地站到我身边,他仅有赌桌那么高,勉强探出个脑袋来。   赵小公子淡淡问:“赵某赌桌上不涉金银,且问姑娘下什么注?”   我觉得这倒有意思了,上了赌桌竟说“不涉金银”,岂不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么?好在于我无妨害,横竖我也没有金银。   我又指指自己,道:“我。”   围观众里响起唏嘘声,赵小公子的眼睛骤然亮了亮,又懒洋洋地沉下去了。他道:“这赌注倒有意思,赵某这些年可从未见过自己卖身作注的姑娘。”   我说:“你才多大年纪,没见过的多了去了。”   他轻轻将折扇搁到一边,十指交叉叠在桌上,问:“姑娘连自己都舍得拿出来作注,是想赌我的什么呢?”   这我早有计较,当即指了指他束发冠上嵌的那颗珍珠道:“就是这个。”倘若得了这颗珠子,我和嫩嫩这一趟就舒服了,甚至当得起“衣锦还乡”。   赵小公子笑出来,道:“姑娘,这可是东海龙眼珠,你当自己值这么多?”   围观人群哄堂大笑,我刷的脸红了。赵小公子把手掌往下一压示意噤声,笑声顿止,他慢条斯理道:“不过,既然姑娘连自己都敢放上来赌,赵某也不吝惜了。姑娘想玩什么?”   我捏着下巴思考,嫩嫩拼命挠我,眼泪汪汪道:“小姨,小姨,我一口饭都不吃了,我们走吧。”我拍拍他脑袋道:“别胡说,小姨怎么会让你挨饿呢?”再转向赵小公子道:“就玩那个,掷骰子比大小的!”   赵小公子听到了嫩嫩的话,沉吟道:“姑娘,你们若是困于生计,倒不必赌这一局。我自可帮衬一二。”   哎呀,这人真是啰嗦!好好赌一场不行吗?我又不可能输!   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我面子上还委曲求全道:“不敢烦劳公子,还是请开局吧。”   嫩嫩气得咬了我一口,眼泪也滚下来了。我一面手忙脚乱地替他擦眼泪,一面紧盯着被呈上来的竹骰笼。   赵小公子问:“姑娘打算什么个赌法?”   我饶有兴致道:“什么都行,简单点。”这可是我第一回上赌桌,太复杂我可理解不了。   赵小公子沉吟道:“那不如压大小。此处是我主场,于姑娘你怕是不公,不如让你身边那个小朋友来摇骰子,可好?”   嫩嫩胆子小得太厉害,拼命往我身后缩。此刻我也不能惯着他了,拎起他扔到桌子中间,撺掇道:“好好给小姨摇骰子啊!”再向赵小公子挑衅道:“我压大。”   赵小公子微微一笑,道:“我自然压小。”   嫩嫩还在哭哭啼啼,我使劲儿瞪了他一眼,他才乱七八槽地晃起竹骰笼来。我表面风雨不动地端坐在旁,暗地里却捏起诀来。我第一回上赌场,这么信心满满总不会没原因吧?正是了!往昔在眠香占玉楼看恩客们赌博,深鹂师姐一点一点将出千的技法通通教给了我;兰图师兄管得严,我一直没机会真枪实弹上场试试,如今总算可以出出风头。掷骰子出千有点讲究,这是人家的地盘,还是靠捏法诀最稳妥。   嫩嫩将竹骰笼盖在赌桌上。   赵小公子意味深长抬起眼睛冲我微笑,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慌。嫩嫩左右看了我们一眼,围观众人都起哄要他快开,他也就揭开了竹骰笼。   我嚯地站起身——怎么可能?   赌桌旁围的一圈人通通哄笑起来,嚷嚷道:“赵公子,你这个早晨可赚大发了!赶跑了程老板那个老混球不说,还平白多出个标标致致的小娘子来。”   那赵小公子但笑不语,我却几乎被骇出毛病来。不应该啊!我在眠香占玉楼与一众姐姐妹妹们掷骰子玩的时候,这个法诀从没出过岔子,怎么偏偏今天——   嫩嫩飞扑到我身上,嚎啕大哭道:“小姨,你把你自己都输出去了,我该怎么办啊!”   我自己都迷迷瞪瞪了,也顾不上宽慰他。赵小公子又从从容容地展开了扇子,一副水墨江山的图徐徐铺开。我拨开兴高采烈看热闹的赌徒们走到赵小公子面前,咬咬牙道:“愿赌服输,你预备拿我怎么着?”   小伙计奉了碗茶水上来,赵小公子将茶盏搁到一边,沉吟道:“在下还真没想好。”   我骨碌碌转了转眼睛,道:“不如这样,你把我卖到京城的眠香占玉楼去,黄金百两不成问题。”   赵小公子被茶水噎了一口,提了几口气才缓过来,颇好笑地反问我道:“眠香占玉楼?姑娘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能不知道吗?活了十六年,半数时光都在里头厮混。   嫩嫩也提起了兴趣,从我怀里钻出个小脑袋对赵公子说:“你不如把我也卖过去,黄金千两都不成问题。”   我大怒,敲他额头道:“你千两?你小姨我就百两?”   赵小公子:“……”   正在我与嫩嫩就自己的身价展开激烈辩论之时,赌场里渐渐安静下来。场里的小伙计们手忙脚乱地拉开窗户让一夜淤积的陋气泄出去,清晨的阳光漏进来;其中一人飞快地凑都赵小公子耳边说了句什么,赵小公子面色大变,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耳朵尖,听清那小伙计说道:   “掌柜的,是枕壶公子!” ☆、【章一 山水】04   我至今仍旧讨厌人们唤他“枕壶公子”。好好一个沈枕壶,公什么公,子什么子?枕壶却是一副受之无愧的模样,人家一唤他“枕壶公子”,他便含着浅笑作揖回礼。每当他这么装模作样,我就想要揍他。我觉得,他是枕壶时很近,是枕壶公子时很远。我们搂在一块儿在泥里打滚的时候,可没有人客客气气唤他“枕壶公子”;等他峨冠博带、容止端方,“公子”的风范样样不缺,却不再是我的枕壶了。   我一听小伙计那声“枕壶公子”一出来,就想拉着嫩嫩跑路;转念一想,嫩嫩也随我吃了不少苦,索性让枕壶领回长安,到深鹂师姐怀里撒娇去。主意既定,我便把嫩嫩扔到赵小公子怀里,诚恳道:“赵公子,我只值黄金百两,这小孩值千两呢!拿他换我,你不亏。我先走一步了。”   我松开嫩嫩,拨开人群往外冲;嫩嫩在我身后哑着嗓子嚎啕着喊“小姨”令我几乎下泪,可我狠下心肠,想着不论是这位赵小公子或是随后要来的枕壶公子,总有一人会送他回眠香占玉楼去的,等那小坏蛋有了阿娘,就不会哭着要小姨了。   捏了个风诀,飞快地就冲到了赌场门口,正待长舒一口气,便有一人一派从容地挡在我面前。我止步不及,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阿昙,”他叹了口气,“胡闹够了?”   我顿时像刺猬似的从他怀里滚出来,哼哼道:“谁是阿昙?”   我转身又要跑,枕壶不轻不重地捏住我的手腕,沉声道:“你还想往哪里去?”   关你屁事!这话我只敢在心里说,近来枕壶是愈来愈像兰图师兄了,我委实有些怕他。话说不出来,只好付诸行动,拼了命想甩开他的手,不想他愈抓愈紧。   “松手!”我嚷嚷道。   “优华!”枕壶严厉地看着我。   “松手!”我带着哭腔又吼了一遍。   枕壶犹豫着,手上力道小了,我趁机把手腕拽出来。他摸了摸我的鬓发,用往常用来求好讨饶的嗓子软声唤:“阿昙。”   我哭了起来,说:“滚开!”   枕壶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来,一面替我擦眼泪,一面优哉游哉说:“我偏不。”   我把他手打开,胡乱用脏兮兮的袖口抹了把脸,断断续续抽噎着说:“别拿庄致致的帕子来给我擦眼泪。”   枕壶一愣,捏着手帕一角看了好几眼,确认道:“庄致致?这可不是致致的帕子。阿昙,你瞎说什么呢?”   我尖声道:“你居然叫她‘致致’!沈枕壶你不要脸!”   枕壶无辜道:“不是你最先在我跟前致致长致致短的吗?我是随你。你要是不高兴,叫一声庄致致有什么大不了。”   他居然还敢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若不是我亲眼看到他和庄致致私定终身,没准儿就被他给糊弄过去了。越想越气,我抓过枕壶的手,张嘴就咬了下去。   “啊呀,优华你什么毛病!”枕壶好不容易把手抽回去,手腕上我的牙印历历可数,浸出不少的血渍。   这一口出了我不少恶气,心头总算没那么淤了。这时候哭哭啼啼的嫩嫩已经赶了上来,从身后搂住我的腰,哭湿了我的背。我把他抱起来,塞到枕壶怀里,说:“喏,你小舅舅在这儿,你跟小舅舅回长安去吧。”   枕壶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回去吗?”   我翻了个白眼。回去看你和庄致致成亲?你还是行行好,一刀杀了我比较痛快!   枕壶沉下脸来,道:“胡闹也得有个限度。”   他这模样像透了兰图师兄,我怂得话都说不出来。   正巧赵小公子迎上前来,向枕壶作了个揖。枕壶手里抱着嫩嫩,只能歉意地点点头。   赵小公子方欲开口攀谈,我便伶俐地躲到他身后,对着枕壶吐舌头说:“我反正不回长安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已经是这位赵公子的人了。”   赵小公子:“……”   “哦?”枕壶把嫩嫩放下来,嫩嫩乖乖趴到一旁赌桌上看戏。赌场里本身就有不少人,更有人慕枕壶之名前来,已经挤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这场好戏。枕壶若无其事地把他那柄象骨折扇捏在手里把玩,和气地向赵小公子道:“不知这位公子何时娶了我师妹?去优丞相府上下过聘了没有?我这师妹虽性格顽劣了些,毕竟也是当朝丞相府里的掌上明珠,断没有轻忽了婚姻大事的道理。”   围观众人起了不小的骚动,赵小公子苦笑了下,正欲作答,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相公,别怕,虽然我们是私定终身,但我爹向来疼我,断然不会为难你。你不是也有一柄扇子么?赶紧拿出来玩一玩。”我从他腰间抽出扇子来递予他。   枕壶扬起了眉毛,赵小公子接过扇子却没有展开,只随手搁到一边,道:“枕壶公子见谅,这委实是天大的误会。优小姐不过是在赌桌上输给在下一局,在下只有意敲打,无意于小姐的终身。”   我听他这么说,简直气糊涂了,愤愤道:“赵公子,这话我不乐意听,你打算始乱终弃吗?”   赵小公子:“……”   “优、华!”枕壶从唇缝里一字一顿抛出我的名字来,吓得我拼命往赵小公子身后躲。“过来。”他语气淡淡的,我几乎以为是兰图师兄亲至,战战兢兢从赵小公子背后走出来,灰溜溜站到他身边去。   枕壶拱手道:“在下师妹尚且孩子心性,得罪之处还请赵公子您多多担待。如今长安城里为了寻她差点翻了天,在下不便逗留,此番先别过,留待后日在下必领她登门谢罪。”   赵小公子回了个礼,我嘟嘟囔囔着“谁要登门谢罪”,被枕壶余光一扫吓得赶紧闭嘴。   “抱上嫩嫩走。”枕壶吩咐我。   “你去抱。”我顶撞道。   枕壶把手腕上的牙印露给我看,“你刚咬的,还疼着呢。”   我撅着嘴走到嫩嫩边上,嫩嫩伸手搂住我脖子,我气愤道:“你都五岁了,自己走!”   嫩嫩也撅起了嘴巴。   我走到赌场门口,忽然顿住脚步,枕壶不疾不徐摇着扇子看我。我上下摸遍了,没找到值钱的物什,遂伸手到枕壶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小香囊来。我嗅了嗅,向枕壶道:“送给我。”   枕壶“嗯哼”一声,点了点头。   我迟疑道:“值多少钱?”   枕壶饶有兴致地用扇骨支着下巴道:“我们阿昙居然问起了价钱,这还是阿昙吗?”   我踹了他一脚。   枕壶利索地躲开我这一脚,笑吟吟道:“小玩意儿,香料算不上珍品,值不了多少,顶多百来两银子。”   我捏着香囊又跑进赌场,赵小公子正在对一个小伙计吩咐着什么,见了我,他怔住。我把香囊递给他,道:“这个给你,抵我的赌资。香料虽算不上珍品,可这绣囊是延顺公主亲手缝制的。”倘若延顺晓得我借她的招牌在外头招摇撞骗,不知她会如何修理我。——管她呢!   赵小公子小心翼翼接过香囊揣进怀里,拱手道:“在下自会好生珍重。”   枕壶来了有一个好处,我同嫩嫩再不用过苦日子了。我先勒起袖子给嫩嫩洗了个澡,再舒舒服服自己泡了个澡,扔掉我们那一身破烂,穿上枕壶孝敬来的新衣裳。等我折腾到饥肠辘辘了,枕壶又吩咐摆了一席供我们享用。   嫩嫩一边吃一边哭:“小舅舅你总算来救我们了,我和小姨都快完蛋了!。”   枕壶用扇骨抵着唇角,含笑道:“你们自己离家出走,吃了苦头就想起小舅舅我啦?倘或不是兰图师兄吩咐,我才懒得找你们呢。”   我沉默着啃鸡腿,腹诽道:“谁要你找?”   嫩嫩却眨巴眨巴眼睛说:“小舅舅,我们这一回可不是离家出走,我们是被绑架了。”   枕壶敛起笑,沉吟道:“绑架?”向我问:“阿昙,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自己跑到庸魏城来的吗?”   谁会闲极无聊跑到庸魏城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它没有长安一半好玩呢!我心里恨恨的,想要哭自己在绑匪手里的遭遇,又不甘心在枕壶面前示弱,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了,只好扭过脸不看他。   嫩嫩接口说:“我和小姨本来只打算在城郊玩两天,小姨还打算跑到南苑去找延顺姐姐。可我们在一家客栈睡下,醒来就发现自己被绑了眼睛,捆了手脚。在马车上暗无天日地颠簸几天,我晕晕乎乎的,只晓得小姨打跑了绑匪把我救了出来,旁的我可就什么都不晓得了。”   我憋回眼泪,瞪着嫩嫩,嫩嫩面不改色地续道:“小姨还受伤了呢,她不让我晓得,可是我这么聪明,如何不晓得她在夜里喝药?”   枕壶拽住我的胳膊,硬把我掰过身同他面对面,淡淡问:“伤哪里了?”   我咬牙切齿说:“要你管,你管好庄致致就是了!”   枕壶揉了揉眉尖,道:“阿昙,你什么毛病?这跟庄致致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是她派人绑架的你?她不过一个属国的公主,哪里敢在我朝这般撒野。”   嫩嫩撑着下巴懒洋洋道:“小姨说,小舅舅你要跟致致姐姐成亲,是真的么?”   枕壶挑起眉毛:“哈?”他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我的脸颊,笑问:“我说你怎么吞了炸药似的,嗯?阿昙,在气这个?”   我抓起他的手又想咬,这回他学乖了,飞快地抽出来,反握住我的手,道:“阿昙,我不晓得你从哪里听来的,总之我没打算同庄致致成亲。”我怔了怔,他又握住我另一只手,柔声道:“伤哪里了?疼不疼?”   此刻我也管不了他这话的真假,只觉得一路的心酸委屈喷涌而出,把脸埋进枕壶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章一 山水】05   延顺今春嫁了人,等到七夕我才恨起这回事儿来。   “哪有我这妇人陪你一个未婚女子一块儿过七夕女儿节的理呢?”我去南苑邀延顺七夕一起玩的时候,她梳着个妇人髻,一派端庄地回绝我。   我恼道:“你少来!”   延顺用她看五岁的延平一般的眼光看着我,叹气道:“阿昙,我嫁人了,这七夕节真不能陪你过。若我还像往年一样渴盼着在镜子里瞧见未来的心上人,你叫驸马的脸往哪里搁?”   我急切道:“他高兴搁哪里就搁哪里好了。顺顺,好顺顺,求你了,大不了你不看镜子,我一个人看。”   延顺咯咯笑着道:“你还用看?你年年看到的都是沈枕壶,今年也例不了外。”   我害羞都来不及,只眼巴巴地盼着延顺同意跟我一块过七夕。然延顺死活不肯松口,我只好垂头丧气地离开南苑,愤愤道:“重色轻友。”   临别了延顺还调笑我:“阿昙,不如你赶紧嫁了,这样也不用苦恼同谁一起过七夕了。”   哼,就算只为了多玩几个七夕节,我也要晚几年再嫁人。   往年七夕都是和延顺一块过的,今年竟出了这样的状况,委实叫我六神无主。我跑到眠香占玉楼抱着深鹂师姐的膝盖嘤嘤嘤半哭半闹了一个下午,师姐忙着准备楼里的七夕活动,本就忙得不可开交;再被我这么一哭,实是心力交瘁,只好摸着我的头发胡乱给我出主意道:“要不,你去找那位衡国的公主玩?我记得……叫什么庄致致?”   我抬起头,想了想道:“致致?”   这位春白公主今夏初到长安时,我对她很有一番意思。正巧延顺春天里嫁了,天一热便随驸马上南苑消夏去了,我再没眼色,总不至于去打扰人家新婚夫妇;枕壶也在春闱里中了科进士,迁了礼部侍郎上任去也。平素同我胡天胡地的两人前赴后继忙正事儿去了,独留我一人,捣乱也不知从何处始。这时候这庄致致来了,我是再欢喜不过,想她同我一般不过十六岁年纪,玩起来自然尽兴。   可叹这庄致致竟是个少年老成的,我上她的临时府邸拜会,拣了数件民间趣闻一一说与她听,她竟笑也不笑,和气端庄得像尊佛;百无聊赖之下我抱怨起了枕壶,她这时倒像是来了兴趣,同我言笑晏晏。天底下谁能比我更能聊枕壶呢?我打起百倍精神同她讲枕壶从小到大的作为,竟聊了个宾主尽欢。   往后我同庄致致的交情日渐好了,熟识后我发觉她也不似初见时那般端肃,她当时想必是怕生。期间我领她上南苑拜访了一回延顺,延顺却不大喜欢她,私底下还叫我少同她混。我生气起来,斥责延顺背后道人短长,忒小心眼;延顺抿了嘴唇别过脸去,我又凑近了讨饶道:“顺顺,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是除了致致,我还能找谁玩?倘若你能如往日般陪我玩耍,我自然不理会她了。”延顺自然不能如往日般陪我玩,我自然依旧同庄致致厮混。   然我同庄致致的交情毕竟比不上延顺,七夕这般节日我惦念着的第一是延顺;可惜延顺不答应,那我找庄致致玩也没差。深鹂师姐这样一点拨,我豁然开朗,不再抱着她膝盖哭了,坐到师姐的梳妆台前抹了把泪说:“那好,我去找致致玩。师姐,你替我梳头呀!”   深鹂师姐掩了唇笑道:“我们阿昙可是准备去找心上人不成?”   我撒娇道:“师姐!”   师姐起身,打开柜子道:“前些日子我得了匹上好的绸缎,替你同枕壶各自做了件衣裳。赶上今天过节,你不如穿了出去玩。”她从柜子里扯出一件朱樱色的长袍子,摊开来比对了我的肤色,点头道:“正好。”   我换了新衣裳,师姐又替我盘了个颇复杂的堕髻,还取了她珍重的一支白玉嵌宝珠金丝莲花簪子给我绾上,我方施施然坐着马车上庄致致的府邸去了。不想下了马车,却迎面撞上枕壶从庄致致府上出来,我一惕,问:“你怎么在这里?”   枕壶不答反问:“师姐给做的新袍子?”   我被他绕过了,兴高采烈道:“正是!师姐还给你也做了一件。”   枕壶含笑点点头,道:“我们阿昙真好看。”他挽起我的胳膊邀我一同走。我正被他的夸得心花怒放,走了两步方才记起自己的目的来,忙道:“你先去忙,我要找致致。”   枕壶叹气道:“你找春白公主做什么?”   我说:“我和致致是好朋友,咱们要一块儿过七夕呢!”   枕壶皱了眉问:“怎么不找延顺?”   他这一问,我便气哼哼把自己在延顺那儿撞了一鼻子灰的事说了出来。枕壶沉吟道:“既然如此,找延平玩也是好的。”   延平?延平才五岁呢!我找她玩做什么?喂她喝粥么?   我恼火地踹他一脚,道:“我不要,你别管我。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管起我来了。”   枕壶乐了,象牙骨的折扇刷地展开,欢天喜地地摇起来,问道:“我欠你什么了?你倒是说说看。”   自从枕壶任了那劳什子礼部侍郎,成天价便有山高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前十来年同我在长安城大街小巷悠游放纵的日子是再也没有了,留我一人孤苦伶仃地在眠香占玉楼混日子过。我憋闷了这些时候,本就有一肚子气,枕壶这么一问,只觉怒火烧得肺疼;偏偏枕壶入仕这事儿,就连平日里没个正经的深鹂师姐都拍手说是正途,我又能置喙什么?唯跺脚道:“你别管我,我找致致去!”   我甩开枕壶自顾自进了庄致致的府邸,致致笑吟吟坐在堂上等我。小丫鬟上了一盏茶,我胡乱地饮了,致致便道:“方才翠翠说你车马已到府前,我遂在这里等着。不想你路上耽搁了这么久,被什么绊着了?”   我道:“我碰上枕壶了。”   致致恍然道:“这便是了,枕壶公子方才找我谈了宫里中秋宴的琐事。”又促狭地向我挤挤眼睛道:“阿昙今儿连镜子都不用照,心上人自己蹦到跟前来了。”   我假装脸红了一下,道:“哪有。”事实上,喜欢枕壶这事我在旁人面前是不害羞的。   随后我同致致便约了今晚出门去逛,晚上我睡到致致府上来,闹些乞巧的小氛围。寻欢作乐既已定下,我也就宽了心,吩咐驾着马车在街上溜达两圈。路上偶遇了家里的小厮,将我阿娘送来的女儿节贺礼递到我手上,我随手往马车里一扔,放下帘子准备走,不想那小厮唤住我道:“大小姐,您闲时回府里多看看吧,夫人很是想念您。”   我淡淡道:“是吗?”阿娘有我的弟弟妹妹,才不会想念我呢。   小厮恭敬道:“可不是嘛。夫人还替大小姐您做了几套衣裳,等您回去试呢!”   我道:“深鹂师姐刚给我做了好几身衣裳,再多就穿不过来了。”   小厮忍不住惊愕地抬头看我一眼。我打量他也未必想得到,他这样情恳意切地来替丞相夫人对女儿倾诉衷肠,这做女儿的不仅无动于衷,还拿话寒碜他。   他失态仅片刻,马上低下头,恭敬十倍道:“夫人还说大小姐您身子弱,入秋了怕骨头疼,已经延请了宫老先生候在府上,等您回去便替您闻切,开副方子暖身体。”   我放下帘子,不咸不淡道:“我晓得了,你去告诉我娘,中秋节我会回府上过。”向车夫道:“走吧,去眠香占玉楼。”   马车咕噜噜开动,热闹的长安城裹挟着我,我僵直地坐在马车里,盯着绀色暖帘上茜色线绣的几株红梅,几乎要盯得那帘子烧起来。我身子弱?还要替我开副房子暖身体?笑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不是我阿爹阿娘,我入了秋能有骨头痛这个毛病吗?我才十六岁呢!   优府上来的这小厮叫我好一阵不痛快;回到眠香占玉楼,把奶娃娃嫩嫩欺负到哇哇哭我才重又笑了起来。深鹂师姐已把楼里过节的大小事务安排妥帖,闲下来便一遍一遍地折腾我,我换了七八身衣裳,她给我精雕细琢梳了三四个发髻,赶在夜市前好不容易把我收拾好。   师姐用小指头轻轻抚着我的眉骨,笑道:“我们阿昙定是这个七夕节夜市里最好看的姑娘。”   我撒娇道:“那是因为师姐你不会上街去呀!”   我坐上马车,师姐给车夫塞了几锭金子,吩咐道:“好好顾着小姐。”又笑吟吟向我道:“好好玩,明儿我去庄致致府上接你。”   这一路上我都打起帘子兴致勃勃到处看。年年这个夜市我都不会错过,今年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儿。要说新鲜,恐怕庄致致才是最新鲜的,毕竟往年与我携手同游的都是延顺。   庄致致站在树下。   她穿了身淡青的袍子,疏略坠了些小饰品,长长的头发简净地束在脑后。夜市灯火如昼,蓬勃出烈焰般焦灼的人间味道,独她一人立在树下如纤帘树影里漏过的一缕清风。   我随深鹂师姐长大,爱的尽是些烈火烹油的鲜艳玩意;回丞相府,阿娘也是珠宝首饰坠得一身光昌流丽;独兰图师兄喜素白袍子,我同师姐暗地里都笑话他苦行僧。如今却在这繁华至极的长安夜市里首次悟了简净的美来。   “阿昙。”致致远远地瞧见我,便迎了上来。   我竟生了畏怯,慢慢下马车,道:“致致。”   挽着手玩了好一阵,我才再度放开,将往年玩的项目再玩一遍,美食也再吃一遍。转了一圈竟有些恹恹,疲惫地避开人群走进树林里,心不在焉地想起了延顺。要说这夜市上种种,我玩了这些年早该腻了,可是延顺有意思,故而同延顺一块儿玩的这些也有意思。可是延顺不能同我一块儿玩了,她嫁人了。   我愈想愈觉得有些恨恨,致致体贴道:“累了吗,阿昙?”   我道:“正是呢,不如我在这儿歇一歇,你再去逛逛。”致致是第一回来长安,第一回逛这夜市,我总不能扫了她的兴致。   谈妥了,约好时辰,庄致致便翩翩然再度投身人群里。我在树林子里溜达两圈,趁周围人都没注意,灵巧地爬到树上去了。站在高处看夜市,只觉灯光如棋,仰头看天如玉砌,群星如深鹂师姐翻倒的首饰盒。   我猜我是俯在树枝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枕壶的声音。   “公主殿下,阿昙同你一起来玩七夕夜市?”   “正是。我们约好此刻在这株树下碰面,我却找不着她了。”   我听到枕壶轻声笑起来,道:“不晓得她又野到哪里去了,阿昙胡闹起来总会忘了时辰。”   “枕壶公子。”我已经醒了,垂下头看到庄致致与枕壶面对面立于树下,枕壶穿着朱樱色的袍子,深鹂师姐替我们新做的。庄致致慢慢地说:“请您与我成亲。”   枕壶用扇骨抵着唇角,似笑非笑道:“哦?”   他没有拒绝。我眨眨眼睛。我是再熟悉枕壶不过了的,即便此刻我只能看到他头顶,也能通过语气想象到他的神情:嘴唇微微一抿再一勾,眉毛斜斜地飞起来,透亮的眼睛里倒映着夜市如昼色般的灯火。   往日里,他对我露出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他答应了,余下我只要放低身段、软着嗓子一遍一遍求他,他总会满足我。   可是他答应我的都是小事,比如替我买酒喝,比如送我一支簪子。   如今庄致致要求与他成亲,他露出了这个表情。   我人生头一遭忍着哭出声,趴在树上默默地掉眼泪。他们两人走远了,我一声不吭地爬下树,恍恍惚惚向城外走,只想离长安城越远越好。   城门口我撞上了嫩嫩,揉着眼睛也往城外走。   我道:“你怎么了?”   嫩嫩哭诉道:“小姨,阿娘又骂我,我不跟她过了。我要离家出走。”   我一把的辛酸泪通通涌了出来,只道:“那好,小姨也正准备走,咱们一块。”   本打算去南苑寻延顺,同延顺商量后再作打算。天有不测风云,在半路便被人口贩子绑了,我可是万万没有想到。 ☆、【章一 山水】06   枕壶原本要了两间房,他一间,我和嫩嫩一间。可我晚上抱着他哭过了,硬要同他睡,又舍不得放嫩嫩一个人睡,最终三个人挤了一张床。   我让嫩嫩靠着墙,自己睡在中间,枕壶快被我们挤到床沿了,只好侧着身。   我嘻嘻笑着摸他脸,道:“你当真不同庄致致成亲?”   枕壶叹气道:“你不过是趴在树上听了只言片语就妄下定论,我还没骂你,你倒得理不饶人了?”   我侧过身子同他面对面躺着,傻笑道:“那你骂我吧。”   枕壶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我脸颊,正经道:“那好,我问你,今晨赌场里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就成了那赵公子的人了?”   我心虚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嫩嫩奶声奶气地告状:“小姨胡闹!她把自己当赌注给输掉了呢!”   我偷偷掐了掐他肉乎乎的小胖脸。   枕壶在我背后若有所思道:“哦?”   我咬牙,决定先发制人:“我和嫩嫩都快没饭吃了,身上一点值钱的都没有。我不卖了自己,还能卖了嫩嫩吗?还不是赖你,若不是你和庄致致,我哪里会沦落到那样的境地去?你也别管我了,你回去跟庄致致成亲好了。”   枕壶从背后抱住我,恼火道:“怎么又扯上庄致致?我说我不会与她成亲,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我可骗过你不曾?”顺手扯下我的发绳,恨恨道:“身上一点值钱的都没有?这是什么?醒骨绸的发绳,卖了你把那座赌场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若非枕壶提醒,我都要忘了自己还束着这根发绳。争执中露这样的怯是万万不能的,我便梗着脖子道:“这是兰图师兄送给我的及笄礼,怎么能卖呢?”兰图师兄就没送过我什么东西。   话一说完,我悄悄别过脑袋看枕壶神情,只见他面沉如水,窗外大树黑黢黢的影子遮了他的眼睛,只觉眸色更深了。我怕他真生气,嘴巴飞快地一撇,伏着枕头装起哭来。   我嘤嘤嘤假哭了好一会,正忧心枕壶不吃这套,便觉他在我身后慢慢地、温柔地摸起我的头发来。这下我哭得更来劲了,枕壶凑到我耳边轻笑着说:“好了,别装了,你是真哭还是假哭,别人不晓得,我还能不晓得?”这话可下了我的面子,一听我倒真伤了心,眼泪委委屈屈流了下来,枕壶把我掰过身抱住,将下巴搁在我脑袋上,宽慰我道:“阿昙,别哭了,明早我给你梳头发。”   我吸了吸鼻子,说:“你没有师姐梳得好看。”   枕壶笑了。我脑袋被他下巴硌得怪痒的,从他怀里挣出来,他笑眯眯道:“论梳头发,我自然比不上师姐。考虑到现下情况特殊,还请优华小姐将就一下。”   我勉为其难地哼哼两声,当作应允了。   嫩嫩竖着耳朵听我俩好不容易达成了一致,胖乎乎的小身子便滚进我怀里,和我咬耳朵道:“小姨真卑鄙。”   我敲敲他的脑门儿顶,低声斥道:“睡你的觉去!”   这话说完,嫩嫩睡没睡我是不晓得,我自己倒一夜无梦睡到了天明。   枕壶梳头发比我梳得好,真是没天理了。   论梳头发,我最大的本事不过是用发绳绑个粗略的马尾;枕壶不一样,随手弄几下便能扎出点花样来;深鹂师姐更不一样。枕壶学了些微末的技艺,师姐却是个中翘楚。天晓得我的头发为甚不听我的话,只对师姐服服帖帖。   我梳妆台还在长安城呢,清早梳妆自然不能多讲究,枕壶随便替我绾了个发髻便是了。可怜我眉色淡,素日随身携带的眉笔一同被绑匪搜刮了去,如今竟眉也不能描,我照着镜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心里有了这一层不痛快,替嫩嫩穿衣时动作没了轻重,他便放开嗓子嚎啕起来。我正在气头上,甩手道:“你都五岁了,早该自己穿衣裳。我不管你了!”   嫩嫩哭了会儿,哭累了,垂头丧气坐在床头,默默淌眼泪,肉肉软软的小身子可怜巴巴地抽搐着。我又看不过,气呼呼拧了毛巾替他擦了脸,僵硬地给他穿好衣裳。   嫩嫩还红着眼睛,控诉我道:“小姨真坏!”   我瞪他一眼:“是你活该。”   这时枕壶端着一笼肉包子和两碗豆浆上来了,闻声便笑道:“怎么,你俩又吵起来了?”他一面招呼我俩去吃早餐,一面低声向我道:“嫩嫩那么小,你让让他。”   我反驳道:“嫩嫩是小,可我也不老呀。”   枕壶苦笑着摇摇头,道:“也罢,我不掺和你俩的冤枉账。等会儿吃过饭了,你们同我去城里的医馆看看。”   这家伙还惦记着我身上那点伤。我早跟他说了,伤彻彻底底好干净了,他偏不听,硬要带我们上医馆。我才不要去医馆呢,倒不是怕喝药,只是听花白胡子老爷爷絮絮叨叨有什么意思?   这一回我却没能犟过枕壶,吃过早饭我便不情不愿地随他去医馆了。呜呜呜,枕壶板着脸的样子愈来愈像兰图师兄了,长此以往我还如何寻欢作乐?一个兰图师兄已经够我提心吊胆了,倘或再来一个,我直接剪了头发当姑子最好。   医馆里坐诊的果真是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他替我与嫩嫩摸过了脉,捻着胡须道:“小公子养得是珠圆玉润,无甚妨害;倒是小姐您身上,仿佛有内伤新愈。”   枕壶急切道:“这内伤可除干净了?”   老医生坦然道:“新添的内伤不过损了些皮毛,小姐想必也抓了药调理过了,将养些时候自然好得妥帖,不妨事;只是据老朽看,小姐骨头里还负了些沉疴,不是那么容易养好的。”   枕壶面上一白。   我握着枕壶的手,撒娇道:“我听你的话,医馆也来了,大夫也瞧过了;既然没有大碍,那我们可以离开了吧?”   枕壶抽出手,向老医生拱手道:“先生既然看得出她身负沉疴,可有解决之道?”   老医生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看公子仪态风度,恐怕不是出自平常人家。你等簪缨之家尚且寻不出医治之道,我一介草莽,如何解得出来。”   枕壶叹气道:“是我唐突了。”   他弯腰抱起嫩嫩,我默默随他走出了医馆。每每涉及我身上旧病,枕壶便不大痛快;故而我实是不愿人家在枕壶面前提起这回事。枕壶总觉得是他当时照顾我不够妥帖的缘故,可那时候他不过八岁,照顾自己也不及,怪谁都不该怪罪在他头上;他偏偏走不出这圈套,想着便心如刀割,我又如何舍得他那样难过。何况事已至此,且不说他寻寻觅觅替我找了多少偏方,我阿爹阿娘因心头一点愧疚也长年记挂着我这病,就连皇帝也因延顺的请愿颁过旨替我求医——都折腾到这个份上了,我那旧病也不见起色,我想这估计是命。   当初那点子事发生时我年纪委实小,堪堪四岁,如今记不了多少了。仿佛是一场无止境的大雨,生罚山的树与花,灰沉沉的天光,上山路上的九百九十九层白玉台阶,通通被织进雨水里。阿娘叮嘱我说:“阿昙,这条路你只能自己走。”我便提着小短腿从山脚开始爬,九百九十九层白玉台阶,一开头我便摔了跟头,哭着喊着要阿娘,可阿娘只说:“阿昙,自己走。”我自幼娇宠,如何吃得下这点苦,耍赖般坐在台阶上哇哇大哭,阿娘蹬蹬上前来甩了我一巴掌,我蒙了,雨水和泪水糊湿眼眶。   枕壶在雨里慢慢地向我伸出手来,“来,阿昙,我们一起走。”   我还年轻,尚未体会过时光的力量;可是我想,纵然是百年光阴,我从垂髫小儿变作了鹤发老人,我也不会忘记枕壶雨里的那张脸。   八岁的小孩子,素面俯首,暴雨浇得他满身狼狈,水珠凝在他的眼睫上。他握住我的手,说:“来,阿昙,我们一起走。”说话间他眨了眨眼睛,睫毛上的那一滴水珠滑了下来,我仰着脸,在漫天的雨水里紧紧盯着那一滴滑落的水珠,看它落进我的眼里,濡湿了青山绿水整个世界。   “还想在庸魏城里玩吗?”走出医馆后,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绕了几圈,枕壶好不容易开了尊口,慢慢问我。   我摇摇头说:“我要回长安去。”   回长安的路比来时有意思多了,来时被歹人绑在马车里,颠簸得全身骨头快散了,帘子也不许掀,马车上仅有我与嫩嫩大眼瞪小眼。回去的这一路有枕壶作陪,游山玩水好不痛快;遇上名山大川,我同枕壶便作起诗来。人道是枕壶公子“风流天下闻”,也不晓得是文采风流抑或情场风流,总之两边都不差便是了;他写起诗来,自然是锦心绣口,开口即文章;反观我,虽自幼同他一起学,悟性上首先便差了点,加之后天努力也不及,成品便谬以千里了。   我也不以为耻,谁能笑话我呢?枕壶是看惯了我的;嫩嫩倘若敢笑,看我怎么揍他!   如此下来,这一路竟集了不少诗稿。枕壶自己写得好,偏爱翻阅我那点败絮文章,看到乐了,便持扇款款说回长安后替我出一本集子,给师兄师姐、延顺等人各送一本。我不以为忤,只不同意送给师兄。兰图师兄并非不晓得我的斤两,可他晓得是一回事,心平气和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我觉得,师兄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亲自教出来的我是个蠢材这一事实,还需要不少的时间。他要是看了那本集子,我又要遭殃了。   等到我们几乎把那伙绑匪抛之脑后,他们却又出现了。   近来入了祁山,崇山峻岭间,山光云影好一派从容风光。我牵着嫩嫩,抱着葫芦汲了些清溪水欲饮,忽听枕壶惊怒道:“阿昙小心!”破空之声咻咻而来,我果断将嫩嫩揽至怀中,敏捷地避开那一支羽箭。 ☆、【章二 狐嫁】01   那支箭没入溪中,我抱着嫩嫩,在边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嫩嫩搂着我的脖子瑟瑟发抖,咬着嘴唇只不做声。这孩子就这点好,平素撒娇起来眼泪鼻涕都流不尽,到现下关头却又听话又体贴。枕壶从腰间抽出那柄象牙骨的折扇来,眯着眼睛铺开扇面,绘着枫红如火的秋日山林,徐徐秋风吹水水皱面。   他走到我们身边,淡淡道:“来者何人?”   回答他的是更密集凌厉的箭矢。   枕壶合起扇子轻轻往前一点,箭雨霎时滞在半空,转瞬间尾羽火起,半天箭雨化作半天火流星。枕壶展开扇子掩着唇低声吩咐我道:“往溪水那边去,那边没埋伏。别忘了你的发绳。”   我抱紧了嫩嫩,涉水过溪,也不顾湿淋淋的鞋与裙摆,捏了个轻身的法诀,尽全力狂奔起来。身后已传来短兵相接的金属碰撞声,我狠下心头也不回。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我搂着嫩嫩的手臂都要断了,四周没听到声息,便把嫩嫩搁到一块大石头上,自己甩着酸软的手臂盘腿坐下。   嫩嫩乖巧可怜地上前替我捏肩膀,又握起小拳头道:“小姨,我以后一定减肥。”   我懒洋洋道:“算啦,你还是胖乎乎的比较可爱。”   我累得不能动弹,脑子里却一直在琢磨。起先是惊慌失措地担心枕壶,勉强平静下来,便思考究竟是谁妄图置我们于死地。老实说,不论是我阿爹的身份抑或枕壶双亲的身份,都容易招惹数不清的麻烦事,比起我们嫩嫩反倒没那么出挑——深鹂师姐再如何经营有术,眠香占玉楼也逃不过秦楼楚馆的蔑称,起不了大事;兰图师兄任大唐国师近三百载,龟缩在生罚山没吱过一声,只逢年过节吉祥物般在皇宫里溜达一圈完事。   凭我的脑子最多想到这里,与枕壶汇合后再听听他怎么说。   这时候莫名下起了雨,淅沥沥透过青翠的树林落到我脸上。我慢慢站起来,牵着嫩嫩的手,怕走远了枕壶寻不到,又不敢凑近怕有刺客埋伏,只绕着大石头转了两圈,挨着石头坐下,把嫩嫩搁在膝盖上,用鼻子去顶他的鼻子,面对面傻笑。   这是一场太阳雨。蓝得厚重纯粹的天空中太阳高悬,绵柔的白云如美人侧卧,映在雨水积成的小水坑中,招惹了一点初秋的明迷与草草,飘在天上如携溪光山色。我仰着脸,暖暖的雨水落在我的脸颊,端然间有了喜色。   远远地听到有锣鼓声,我一惕,捏了个法诀在手以防万一。那声音渐近了,锣鼓声止住,只闻歌吹声起,有女放歌道:   “黄花滴露,黄鸟争渡。   “有狐嫁女,素秋朝暮。   “朱为衣色,落红扑簌。   “携花载酒,何处结庐?”   其声清越动人,我自幼厮混于眠香占玉楼,听不少歌姬声动京华,却远不及这漫不经心的一曲。那人将这八句翻来覆去地唱,我不禁喃喃道:“有狐嫁女……”灵光一闪,我拍手道:“正是了,有狐狸出嫁,这天才下雨呢!”   有这场热闹看,我几乎把当下的险境给忘光了。还多亏了嫩嫩皱巴巴一张小脸对我道:“小姨,小舅舅怎么还不来?”   我也有些疑惑了。说来,我虽内心有些惴惴,却并不怕枕壶吃亏,他毕竟是兰图师兄教出来的。咳咳,虽然我亦是兰图师兄教出来的,然我与他却不可同日而语。兰图师兄那么严厉的人都夸过他“好”,他自然是好得不得了。文采风度自不须提,舞刀弄棒起来也是虎虎生威,不过是为了避开自己那位大将军父亲的恩荫,才屈居在礼部做个侍郎。加之他术法修炼得也不错,寻常人等就算来百个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正沉吟间,忽听嫩嫩一声尖叫,我尚未反应过来,便觉有一捆绳子利落地将我绑了个结结实实。长安城郊那伙熟悉的绑匪又出现在我面前,我愣愣道:“怎么是你们?”   十来个人蒙着面,为首那人拱手道:“优小姐,得罪了。”   我惊觉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只道自己倒霉遇到了寻常的人口贩子,却不想他们正是冲我来的。那么——   “方才在溪边放冷箭的也是你们?”   首领又拱拱手道:“多有得罪。”   我气结道:“你们拿枕壶怎么样了?”既然知晓我的身份,自然是有备而来,我对枕壶的信心动摇了。   首领道:“我等小人能奈枕壶公子何?”   我啐道:“你也晓得你是小人。”   首领岿然不动,又拱拱手道:“在下是小人不错。优小姐,实在得罪了。倘若责备我能让您痛快一点,您再说难听些也不妨。”   我差点气笑了。   这一来一去,好歹让我晓得枕壶脱了身。我暗地里松了口气,又揪心恐他受伤。一颗心是一上一下,甚至没来得及反抗,便被布团塞住了嘴,只能“呜呜呜”叫唤。   首领叹气道:“改日我定会赔罪,如今还请小姐您担待些。”   嫩嫩也被绑着,只没塞住嘴巴,像条小虫子似的拱进我怀里“嘤嘤嘤”瞎哭。我手被负于身后,连摸摸他的小脑袋也不能,只好用下巴磕了磕他脑门顶儿,安抚地蹭了蹭。   后几人又拿出麻袋将我与嫩嫩分开装了,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地走。我耳边仍旧隐隐约约听到狐嫁队伍里悠扬的歌声,不务正业地憾恨起错过这场盛典来。   “惠先生,这小女子的歌声怎么漫山遍野都能听到?我们不会撞上她吧?还有这雨也邪门儿,怎么太阳出得好好的,偏偏下雨了呢?”   被称作“惠先生”的首领道:“你听那歌唱什么?有狐嫁女!是祁山里的狐狸出嫁呢。狐嫁女,昼则有太阳雨,夜则有狐火;这祁山是狐狸窝,出嫁的恐怕是个大人物,群山共鸣也不足为奇,唱歌的人离我们远着呢,没准儿在深山里,我们听到的只是回声罢了。”   “先生了解得这么清楚,小女子不胜荣幸。”娇滴滴的声音隔山隔水传来。   我心头一动,慢慢用负在背后的手摸索着发尾打了个漂亮蝴蝶结的发绳,摸到手,一歪头就把发绳扯了下来。   惠先生曼声道:“来者可是祁山拘幽?”   那声音脆脆地道:“正是呢。先生您将小女子名讳唤得如斯婉转,莫不是来向小女子求亲?”   惠先生:“……”   祁拘幽咯咯笑道:“这个巧了,适逢拘幽小妹白梅出嫁;不如咱俩的事儿一块儿办了,喜上加喜。”   我将法力注入醒骨绸的发绳。师兄送我的及笄礼,怎么可能是凡品?平素我都在头发上绾着,一注入法力,绸缎便会凝作一柄纤薄小巧的剑,它的光辉战绩是断了枕壶最称手那柄使了四五年的重剑,害枕壶整整三天没有理睬我。   我先割断了手腕上的麻绳,再轻柔无声地割断了身上的。   有人扛着我,我小腹压在他肩膀上,颇不舒服。   惠先生淡淡道:“您调笑了。”   祁拘幽的声音愈来愈清晰,道:“小女子可不曾玩笑,先生您当真不与我成亲?”   惠先生道:“您抬爱了。”   祁拘幽温柔道:“哦?”声音骤然一凛:“既然你不愿同我成亲,又是哪里来的胆子在祁山撒野?”   四周气温骤降,初秋的山间竟有了寒冬的凛冽。我忽听枕壶大喊:“阿昙!”心下一喜,挑破麻袋一跃而出,踢翻扛着我的人,披头散发向另一个扛着嫩嫩的蒙面男子攻去。   枕壶比我快,象牙骨折扇在那人前额微微一点,那人便眼神涣散、踉跄退步。我趁机夺过嫩嫩,旋到枕壶身边,枕壶带着我走到一位藕荷色衣衫的女子身前,作揖道:“多谢。”   藕荷色衫子的女子嫌弃道:“得了,你们一边去。”   此刻再看惠先生一行人,竟慢慢被寒冰裹覆身体,从脚下蔓延起的寒冰,或有已被裹到膝盖;独惠先生一人将寒冰踩在脚下,状似若无其事,脸色却比雪还白。   这藕荷色衣衫的女子显见便是祁拘幽了,只见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撑着下巴,苦恼道:“我还真没想好怎么罚你们,毕竟我想不到有人会拒绝我的求婚。”   惠先生轻声道:“祁拘幽,你心里住着鹿白荻,如何同旁人成亲?”   祁拘幽眯了眯眼睛,扬起手,冰刃朝惠先生撞去。惠先生撑起一个结界,冰刃片刻未迟疑,狠厉地冲入结界,击中了他的胸口。他猛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来,脚底的寒冰飞快地侵袭到腰部。   祁拘幽厉声道:“滚!”   寒冰骤然消融,惠先生拱手道:“告辞。”待一行其他人都走了,他又回过头道:“想必祁拘幽你晓得这三个人的身份?”   祁拘幽俏皮得孩子似的,笑道:“自然晓得,我亲爱的小姐妹深鹂的师弟师妹……以及儿子,不是吗?”   我有一种“刚出虎口,又入狼穴”的不好预感。   祁拘幽捏了捏我的脸,“你是优华。”   又暧昧地拍拍枕壶的肩膀,“枕壶公子。”   最后,我慢吞吞地把嫩嫩从麻袋里剥出来,他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全是泪水和鼻涕;我一割开绳子,他便扭麻花似的攀上我,害我用衣裳替他将一脸的泪水和鼻涕全擦干净了。   祁拘幽仿佛近乡情怯,犹豫地揉了揉嫩嫩的脑袋。   嫩嫩偎在我怀里怯生生瞅着她。   她尴尬地露出慈祥的笑容,“……嫩嫩?”   嫩嫩把脸埋进我胸口不理她。   我吓得抖了抖,却见祁拘幽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负手道:“今日我小妹出嫁,你们若不急着走,欢迎参加婚礼。” ☆、【章二 狐嫁】02   出嫁的是祁拘幽的小妹妹,闺名唤作“祁白梅”。   祁拘幽叹气道:“要说我们三姐妹,唯一有机会出嫁的恐怕只有白梅了,自然要大操大办一番。”   我口快道:“哪能呢,你这么好看。”   祁拘幽露出顽劣的笑容来,“那你把枕壶公子送我成亲,给不给?”   我忙搂住枕壶一条胳膊,一个劲摇头道:“不给不给。”   祁拘幽佯怒道:“不给?不给我就吃了你们!”   我把嫩嫩塞给枕壶,就义道:“你吃了我罢,横竖不给。”   枕壶:“……”   祁拘幽大笑三声,道:“还真当我同你抢呐?旁的且不论,单单同他成亲得唤深鹂一声师姐,我便不乐意了。”   我一行四人走动间只觉周围风景风驰电掣向后退去,显见是祁拘幽掐了个缩地诀。片刻后转过一个山头,送亲的队伍赫然在目。浩浩荡荡绵延了好几里的山路,青山绿水间这一队红艳艳的送亲队伍格外夺目,好似著绿罗裙少女纤腰上一束红绸腰带迎风飘着,那红正眼看如雨过牡丹,侧看又风流似日暮露井口亮着的一株桃花。   太阳雨还在淅沥沥地下,我却恍然不觉,只浸在那歌声里。“携花载酒,何处结庐?”这歌唱得真动人,我日后成亲也想唱这支歌。   枕壶问道:“祁三小姐嫁了什么样的好夫婿?”   祁拘幽脸上的笑容忽然淡了,只道:“她自己挑中的人,我不清楚。”   枕壶凝神道:“人?”   祁拘幽娇嗔道:“正是呢。狐狸精嫁给书生,你们凡人不是最爱敷衍这样的剧目吗?”   枕壶道:“当真有戏里演得那么圆满就再好不过了。”   我听他们说得有趣,忍不住插嘴道:“方才缩地行了至少有百里;在这深山老林里,哪有人来同你妹妹成亲?”   “深山老林里自然没人可成亲,”我听身后有个声音冷若冰霜地回答,“出了深山老林便有了。”   祁拘幽抚掌笑道:“素素,你来了。”转向我们介绍道:“祁束素,我二妹。”复向那面上笼一层寒冰的白衣少女道:“这是深鹂的师弟师妹——还有嫩嫩!”   祁束素微微弯着腰同枕壶怀里的嫩嫩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阵,点头道:“挺像的。”   嫩嫩再不济,也是兰图师兄看着长大的。若论面无表情,谁比得上师兄呢?故而祁束素一脸冰霜一点儿没吓到他,反而伸出黏着口水的小爪子挠了挠她的脸。   祁束素:“……”   我作势拍了拍嫩嫩的爪子,训斥道:“小姨说过什么?不准吮手指头!”   祁束素处变不惊,从袖口抽出一方白丝帕来擦了擦脸,道:“不妨事。”   “你瞧瞧这害人的讨厌劲儿,”祁拘幽掩唇笑了,用水葱般的指尖点了点嫩嫩的额头,“也是像足了深鹂。”   祁束素负手凝望着送亲队伍,口中道:“小妹成亲是祁山一桩大事,从深山里白狐洞府出发,十里红妆于三昼夜后到达祁山山脚博望村口,那人会在村口迎她。”   “这路上的三日功夫,整座祁山都是盛典。”祁拘幽畅快地向我们说。“你们既然躬逢盛会,不妨留下来好好乐上一乐。”   我看枕壶皱着眉,忙双手合十向他鞠躬哀求。枕壶瞪我一眼,方欲开口拒绝,便听祁拘幽笑道:“我救你们一回,你们不至于连我小妹的婚礼都嫌弃吧?”   枕壶忍气吞声道:“哪里哪里,躬逢盛事,乐意之至。”   我和嫩嫩玩得欢天喜地,怕是连自己姓什么也忘了。凡人的玩法我十六年玩了个通透,修道之人的玩法也随深鹂师姐见得多(师兄?师兄从来不玩);如今逮着个机会参加妖精的婚礼可把我给乐坏了,比起人与仙,妖精玩得胆大又新鲜。   唯一的缺憾是那太阳雨老在下,虽然一直只是点毛毛雨,可时间久了,我头发便湿了;打斗中取下发绳作武器,打斗后又不曾束好,只好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凌乱长发在典礼上寻欢作乐。   草丛里蓬蓬勃勃的香花指甲兰一串便跳出十来个藕荷色裙子的豆蔻少女,整整齐齐地扬起衣袖跳送亲舞;其中一个偷偷拉住嫩嫩,向我露出暧昧的笑容来,“这孩子灵气这样旺,一锅炖了恐怕鲜美非常。”   吓得嫩嫩抱住我的腿瑟瑟发抖,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挣开他,“怕什么怕?没见人家是花妖吗?喝的是露水,哪里吃你这等浊物!”   那小花妖机灵道:“你们家小公子可不是什么浊物。要我嗅起来,估摸着是天山雪水的味道。”   我把嫩嫩推出去,笑问:“你吃不吃?”   小花妖反问:“给不给吃?”   我一本正经道:“我的话做不得数,我替你问问。”将一边摇着扇子的枕壶拉过来,道:“她想吃了嫩嫩,给不给?”   枕壶捏起扇子敲了敲我的额头,“怎么不给?要是能把你俩一并吃了去才最好不过了,省了我多少烦心事,挽回我多少寿元。”   嫩嫩闷着脸虎头虎脑去撞他,枕壶纹丝不动。   我们三人脚下步子不停,小花妖却亲亲热热挽着我的胳膊随我们走远了。我心头一动,回望着那一串香花指甲兰里蹦出的少女们还在原地招招摇摇地跳送亲舞,不禁问道:“你不也要跳舞吗?”   小花妖问我:“你觉得她们跳得好不好?”   我恳切道:“好。”这不是客套话,豆蔻年纪的小姑娘们扬起水袖如雪浪,那腰肢比我还细,扭起来好似露水在花枝上震颤。   她便理所当然道:“没了我她们也跳得这么好看,我回去作甚?”   我:“……”道理仿佛说得通,又有些微妙的不对头。   然这小花妖的陪伴于我们终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她领着我们穿梭在欢天喜地的群妖中,带我玩她们妖精的把戏,偷偷将众妖的原型披露给我。披着袍子仙风道骨的是白鹤;头上系着红丝绦,姿态窈窕的是装模作样的锦鸡;往嘴里不停塞东西吃,膀大腰圆的壮汉是黑熊……人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瞧着这妖化作人形时同样也是“本性难移”。   她着墨最多的是一位用湿润哀伤的目光遥望着送亲队伍的年轻公子。“那是黑豹。”小花妖同我细语。“他打小就喜欢白梅小姐呢!要我看他俩再般配不过了,不晓得白梅小姐心里计较什么,偏偏要嫁个凡人,可惜了!——听说拘幽小姐和束素小姐发了好大的脾气,拗不过白梅小姐,才心不甘情不愿让她嫁了。”   我心有戚戚焉道:“青梅竹马最好了,不晓得你们白梅小姐想什么。”   小花妖续道:“何况狐狸和豹都吃肉,白梅小姐莫非不害怕自己哪天怒火一上来把新郎倌给吞了?要我说,白梅小姐是看多了那些传奇本子上狐狸嫁书生的戏码!好在凡人寿数短,等白梅小姐守了寡,黑豹大人也不是没机会。”   我打量祁白梅这亲成得也忒好笑了点。人尚未嫁过去呢,娘家人便开始做她守寡后的算计了。传奇本子我也爱看,却万万不会受其蛊惑。因那些本子老杜撰些丞相千金爱穷酸书生的故事——我才不要爱穷酸书生呢!我喜欢的是枕壶。   有小花妖一路谈笑打趣,我这日玩得很是尽兴。日暮,送亲的队伍停下歇息,淅淅沥沥的太阳雨总算停了,我一身也湿透了。祁拘幽捻了一枝洁白小巧的胡栀子花,口中默念了几句,将花枝插入泥土;半晌后,花枝粗如树干,洁白的花瓣也膨胀起来,顷刻间竟胀大成小房子大小;她又顺手抽了根藤条,藤条如蛇一般攀上粗壮的花枝,扭成一座绳梯。   “你们今晚便在这花里歇息,”祁拘幽笑道,“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枕壶长揖。我已迫不及待地踩着绳梯往上爬;嫩嫩腿短,爬不上去,便牢牢抱住我的腿,誓死与我共存亡。我急得快跳起来了,忙对枕壶道:“你快看看他呀,他自己不能上去,便坏心眼地害我也不能。”枕壶说:“你是长辈。”嫩嫩哼哼道:“小姨。”我怒道:“你管不管他?”枕壶揉了揉眉心,抱着嫩嫩一跃而起,飞进了花苞里。   这样一来我更不乐意,撅着嘴巴倚着花枝生闷气。嫩嫩剥开花瓣向我道:“小姨,你快上来,花房子里头香香的。”我遂高声道:“我不上去了。”嫩嫩向下望着我,无辜地眨眼睛。我嘴巴翘得老高,抱着胳膊倚着花枝斜立。   枕壶踏着绳梯潇洒地落在我身边,用扇子轻轻戳我的腰,问:“怎么了?”   我的腰最怕痒痒,脸几乎绷不住,颤抖着嗓子控诉说:“你抱他不抱我。”   枕壶啼笑皆非,道:“嫩嫩才五岁。”   我蛮不讲理道:“我也不过十六岁。”这话说毕,犹不解气,伸着手指头戳他下巴道:“沈枕壶,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小你四岁。”   枕壶举手投降,挫败道:“那我抱你,行不行?”他也不等我回答,搂过我的腰,足下轻轻一用力,我们便飞进了花苞里。   胡栀子花的花苞里,果然如嫩嫩所说,香气扑鼻。嫩嫩这小害人精正躺在软软的花蕊上,撑着下巴打量我们。枕壶想要撒手,但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誓死不肯松开,他笑出声来,呼出的热气暖暖地烘着我的耳垂;随后,我感觉他在轻轻地抚摸我的背。   嫩嫩用胖乎乎的手指头在小脸上点点戳戳,说:“羞羞脸。”   我哼了一声,眼不见心不烦,把脸埋进枕壶肩窝里。枕壶又抱了我一会儿,勉强开口道:“好了,阿昙,松开,我快要被你勒死了。”   我被抱得过足了瘾,顺手推舟把他松开了。枕壶又摸了摸我的头发,苦笑道:“湿成这样,感冒怎么办?”   狐狸嫁女的时候要下太阳雨,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懒得听他训话,跑到嫩嫩身边笑嘻嘻同他滚作一团。枕壶跪坐在我们身边,身心俱疲地叹气,各自握住我们一只手,温暖的气息流进我的身体;只片刻功夫,我和嫩嫩便焕然一新,湿漉漉的头发衣裳悉数干爽了。   我随后轻柔地把嫩嫩搂在怀里哄睡了;枕壶等到嫩嫩打起了小呼噜,才拉住我的手腕,低声道:“跟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章二 狐嫁】03   我们倚着巨大的花枝低声说闲话。枕壶细细问我绑架前后的经历,不肯放过我脑子里每一个细节。我把自己能记得清的一股脑儿告诉他,等到我再记不起了,他便下意识地晃着折扇沉思起来。   我等了不久,一把夺过他的折扇,嘻嘻道:“想什么呢?那伙绑匪是冲着我来的?我不怕这个。”   枕壶慢条斯理道:“恐怕他们的目标是嫩嫩。”   我一怔。   枕壶续道:“阿昙,他们的道法路数出自雪山鹿鸣。”   我脑子里一炸,慢慢问:“嫩嫩的父亲不就是雪山鹿鸣派的人?”   枕壶点头,“正是。”他续道:“你细想,你平日出城野惯了,若要绑了你,哪天不行?偏要等你拖着嫩嫩那个小油瓶的时候?嫩嫩便不同,他年纪小,出城的次数屈指可数,泰半还有深鹂师姐在侧,绑匪不便下手;好容易逮着你这个好欺侮的同他一块儿出城,机不可失,遂把你一并绑了。我先前还只当作寻常绑架,算你们倒霉撞上了,是我失策。”   我觉出一种荒唐来,道:“纵使是为了绑嫩嫩——可是,雪山鹿鸣?嫩嫩阿爹?”   枕壶道:“是雪山鹿鸣,未必是嫩嫩阿爹。”他飞快地四周瞟一眼,心虚道:“不过,也未必不是嫩嫩阿爹——师姐平素待你亲厚,她可曾说过为何与嫩嫩阿爹分开?”   我摇头道:“从来不曾。”我忽地喜上眉梢,道:“会不会是嫩嫩阿爹想要看看自家儿子,师姐偏不让,他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枕壶从我手里接过他的扇子,用扇骨轻轻敲着手掌,皱眉道:“说不通。绑架还勉强算得上,可是放箭伤人?他不怕伤着他儿子?况且雪山鹿鸣的鹿白荻不是这样的人。”   我并不熟悉这位姐夫,可我也料想他不是这样的人。据说深鹂师姐怀嫩嫩怀了九十九年,她也是在九十九年前同姐夫恩断义绝,誓今生不再相见。这些都是我道听途说来的,饶是师姐疼我,我也不敢问她;五年前她诞下嫩嫩,那晚风雨如晦,我小心翼翼地搂着新生儿坐在虚弱的师姐旁边,她本阖着眼睛打盹儿,忽懒心懒意对我说:“阿昙,跑去知会你师兄,叫他把山脚下那人赶回去。”   我搁下小婴儿,踢踢踏踏跑到兰图师兄房里,复述了师姐的要求。师兄点头道:“我估摸着也该来了。”他披了大氅推门出去,我悄悄跟在他后头,师兄驻足无悲无喜地瞥我一眼,我讨好地笑,他便转过眼放任我了。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下,静静伫立着一位穿单薄黑袍子的人。今儿落了一整天的雨,到傍晚忽地变作了雪,此刻的生罚山已经银装素裹披了一身;下山的台阶很滑,师兄的步子迈得太快了,我跌了一跤。在师兄跟前我不敢哭的,实在疼得厉害,眼泪汪汪地爬起来拽住他衣角;风雪里我听不真切,他仿佛是叹了一声,步子慢下来。   台阶下那人微微仰起脸望着师兄,狂风灌进他的衣袖,吹得他衣袍大动乘风欲飞;我只瞧见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师兄施施然下了最末一层台阶,立在那人面前,摄衣冠,淡淡道:“荻月君,请回罢。”那人眼神暗一暗,干涩道:“我知深鹂不愿见我,可儿子总该让我看一眼。”师兄把我推到前头来,吩咐我道:“你同荻月君说一说。”我想到那皱巴巴、红通通、毛发稀疏的婴儿,脱口道:“很丑。”   那人笑起来。稀奇得很,他一笑,整个人都鲜活了;原本是冰天雪地里一张薄薄的黑纸扎的人形,忽然生了温渥骨肉,金纸彩帛裹一身。他声音里都浸着笑,道:“小孩子刚生下来都不好看,长开了才好,如今且请你这做小姨的担待些。你师姐身子可好?”我点头,说:“只略微有些倦,养一养便好了。”他温声道:“如此甚好,辛苦你了。深鹂脾气不好,难为你照顾她。”这却是胡话了,师姐是脾气顶好的。   他向兰图师兄作了个揖,摸了摸嘴唇,道:“我这就告辞了。”师兄道:“雪山途远,一路顺风。”他潇洒地挥挥手,投身风雪中。   我虽只见过姐夫这一面,却实在很难相信他会为了见嫩嫩而绑架他。他又不是没有腿,五年前能到生罚山去见嫩嫩,五年后的今天也能来。   可我也相信枕壶的判断,绑匪使的是雪山鹿鸣派的道法,没有错。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怜我的脑袋瓜都要炸开了,心一横,不管了。回长安后叫师姐、师兄操心去 !   枕壶却还倚着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扇子,显见是在思索。我趁机说:“枕壶,我玩去了。”枕壶心不在焉道:“恩,早些回来。”我不等他反悔,拎着裙角偷乐着跑开了。   狐狸送亲的队伍今晚驻扎在深山的一汪湖水边。我从沉思的枕壶身边溜开,行到湖边,避开逶迤的仪仗队,绕到湖的另一面去了。夜里,送亲队伍蓬蓬地烧起狐火,倘若有胆小的凡人经过,恐怕又要回去传播说是撞鬼了。我借着那狐火的光,脱了鞋袜,欢欢喜喜地把脚浸到湖水里。   初秋的湖水已经有了凉意,我只觉得舒服;提着裤腿站了一阵,四处张望,寻了块石头慢慢挪过去。坐下后,我愈发起了玩心,踢着腿惊起一圈圈的波纹。   “你好,”我背后有人细声细气道,“能不能挪给我个位子,我们坐一块儿。”   我大惊,回过脸去,只见一位雪肤乌发的女孩子歪着头笑吟吟瞅着我。我脸一红,给她挪出个位子来,拍拍石头道:“请坐。”   女孩子也弯腰脱了鞋袜,涉水而来,同我肩并肩坐着。   仍旧是借了狐火的光,我瞧见粼粼水波里她那双脚白皙巧嫩,忍不住歆羡道:“你脚真好看。”   女孩子闻言,双脚翘起来,水滴顺着脚踝优美柔和的弧线滴到湖面;她笑道:“我是狐狸精嘛,我哪里都好看。”   我:“……”   算起来,今天我都遇上三只狐狸精了,还不算那位新娘子。即便是朝歌城里那位商纣王,恐怕也没我这等艳福。   “你是?”我问。   “祁白梅。”女孩子眨眨眼睛,“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优华,对不对?”   我困惑道:“新娘子?”下意识望向送亲队伍里那一顶红轿子,“你不应当坐在轿子里么?”   祁白梅道:“我溜出来了。轿子整整坐了一个白天,我骨头都酸了。”   我细看她身上衣裳,果然是大红色的嫁衣;方才夜里晦暗,竟连这也不曾注意。   她骨碌碌转着眼睛,古灵精怪问:“我听拘幽姐姐说,你来自长安,是吗?”   我点头,“正是。”   她抚掌笑道:“端臣明年就要考功名了,等我随他去了长安,咱们一块儿玩。”   我拉下脸来,道:“怎么左一个考功名,右一个也考功名,功名有什么好呀?”我要是能管住枕壶,决计不许他考什么劳什子功名。   祁白梅嘟着嘴思考了片刻,“我不晓得你们凡人的功名是什么;不过端臣想要考,我这个做夫人的当然要支持。”   哼,我还不是“沈夫人”,我不要支持。   祁白梅忽然红着脸道:“优华,我紧张。”   我奇道:“紧张什么?”   她说:“倘若你有个喜欢了好些年的人,你后日便要嫁给他了,你不紧张?”   我仰着头构想了这样的情境:假设我要嫁给枕壶……我高兴还不来及呢,哪有多余的心情去紧张?便摇摇头道:“不紧张。”八卦的心思却活络起来,笑嘻嘻问她:“你和那人怎么结缘的?你这样的身份,怎么有机会喜欢一个凡人,还喜欢了好些年?”   祁白梅娇羞地别过脸去。我忙箍住她胳膊,求道:“好白梅,都要当妇人了,别怕羞,说嘛!”她咬唇道:“那我说过了,你也要说。”我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   祁白梅是在十年前遇上巫端臣的。她是小妹,狐狸洞里被祁拘幽、祁束素娇宠着过惯了,冬日里偷偷溜到山下去玩。下山路上却失足撞进了捕兽笼,伤了腿,正走投无路,那书生巫端臣便将她从捕兽笼里抱了出来。此后她便维持着原型,懒洋洋在巫端臣身边养好了伤,巫端臣再将她放归了山林。   后来这十年里,她总爱以白狐的姿态去探望巫端臣。那书生也颇喜爱她,每每与她玩乐逗趣。如今巫端臣二十有五,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便央了祁拘幽替她张罗;祁拘幽似乎是请了位媒婆从中牵线搭桥,这事儿就成了。   她好笑道:“素素姐姐似乎不大赞成我这门亲事,拘幽姐姐还同她争了好几回。可把我给吓得。”再冲我挤眉弄眼道:“该你了。”   我同枕壶的故事是最没戏剧性的了;要是写传奇本子,我可不会用我们当主角。倒豆子般向祁白梅说了,只隐去了一小段;那一段是伤心事,不提也罢。 ☆、【章二 狐嫁】04   祁白梅撑着下巴听完,只道:“你们都这样了,怎么还不成亲?”   这话问得有意思,有水准,这亦是我的疑惑。及笄前,阿娘总托词说我年纪小;及笄后,阿娘对我与枕壶的亲事更是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我一个姑娘家,再如何不拘小节,总不能自己求亲吧?   她见我不答,遂揣测道:“莫不是你家里人不同意?”   这话不对了。我阿爹阿娘虽一直拖着没办这事儿,却也不曾态度鲜明地反对过。祁白梅听了我的话,摆手道:“论这,你可不如我懂的多。我初次提及要与端臣成亲时,束素姐姐也没旗帜鲜明地反对,只是语意含糊,妄图把这事儿给掩过不提;待后来拘幽姐姐替我寻了个媒婆张罗打听,她才表明了态度,只说不好,同拘幽姐姐争了不知多少回,还打了好几架。依我看,对婚姻大事,长辈只要不明确表示支持,心里决计不赞成。”   阿爹阿娘——不赞成我与枕壶成亲?   这个想法简直把我的脑子炸迷糊了,隐隐约约却晓得祁白梅是对的。素日也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不曾细想。祁白梅这一点播,转瞬间无数的生活细节串成一条线。他们不赞成我整日流连生罚山,把我送到表哥家去玩,甚至连宫宴都刻意不让我与枕壶坐一块——全是因着不想我与枕壶好。   可是凭什么?当初将我与枕壶凑一起的是他们,如今遮遮掩掩不想我与枕壶好的也是他们。我怒气当即涌上大脑,伸腿踢了踢,溅了自己一脸的水,宣告般道:“我才不管他们呢,我偏要同枕壶成亲。”   祁白梅鼓掌道:“有这样的气势你便赢了一半;回去再软磨硬泡,父母总是犟不过你的。”   我同她这一番推心置腹,当即对她生了不少好感,便握住她手,道:“白梅,你往后唤我‘阿昙’便是。等你去了长安,我邀你住我家来。”   祁白梅正笑,我忽感周围有一处冒了点邪魔气息,宛如来自十八层地狱里冰凉的寒意浸透我的身体,浑身麻木,不能动弹。白梅道法比我强,反应也敏捷得多,当即把鞋袜套上,翩翩飘到岸边,摸出一柄小刀来,厉声喝道:“何方邪魔胆敢在祁山境内撒野?”   那一点邪魔的气息却渐渐淡在风中了。   待我缓过来,手忙脚乱地套上鞋袜,那味道已经淡得几不可闻。白梅咬着唇,收了刀。我凑到她身边,还不忘调笑道:“成亲都揣着刀呐?白梅你不愧是巾帼。”她脸上却不见笑,道:“我得去跟拘幽姐姐说一声。”豪气地抱拳,“后会有期。”语毕,拎着嫁衣,足尖点着湖面径自向对面去了。   我没有她这样的本事,绕着湖泊疾跑了一圈才回到那枝胡栀子花下。不想枕壶仍旧抱着胳膊在沉思,见了我,也只心不在焉地招呼一声道:“回来了。”我拽着他的胳膊,道:“我在湖对面感知到了邪魔!快!”枕壶神色大变,甩袖为胡栀子花下了个结界,再搂着我的腰飞快地横略过了湖面。   祁氏三姐妹已经聚在那里了。   见我们来了,祁拘幽当即拦住我,急切道:“你们在湖畔感知到了邪魔气息,当真?”   我说:“自然。”   祁拘幽斜斜瞥了祁白梅一眼,叹息道:“白梅甚少出门,没见过世面;她那一席话,我却不敢信得太认真。但既然优华你也这样说……”   枕壶截住她,苦笑道:“优华又何曾不是呢?”   听这口风,他们竟是不信我;我大怒,甩开枕壶的胳膊,道:“我再胡闹,还会拿邪魔的事开玩笑不成?”枕壶忙抚慰我道:“不是说你主观胡闹,是怕你客观上没分辨清楚。毕竟邪魔肆虐已是三四百年前的事了,你堪堪不过十六岁,搞错了也不丢人。”他这样明目张胆地说我学艺不精,我伤心了,哭诉道:“兰图师兄教邪魔那堂课我是听了的,我能搞错,可师兄是三百年前镇压邪魔的人,他莫非也搞错了?”   白梅这时候也帮腔道:“你们爱信不信,横竖我和阿昙都没撒谎,我们当真感到邪魔的气息了。”祁束素淡淡看她一眼,道:“你可闭嘴吧;从轿子里溜出来的账我们还没算呢!怎么,不想嫁人了?”白梅抿一抿唇,甩开袖子便飞回轿子里了。   我又可怜巴巴地拽着枕壶的袖子,说:“我真没撒谎。”   枕壶为难道:“阿昙,我自是信你。可如今这里一点点邪魔气息也无,你想叫我做什么呢?”   后枕壶好劝歹劝,搂着气呼呼的我回了胡栀子花房子里;嫩嫩无知无觉蜷缩在角落里呼呼大睡,我真羡慕他这样的天真。——那一点邪魔气息绝不似作伪,可为什么在祁山?   邪魔肆虐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正如和平时代的人读遍了史料也不可能对战时的凄苦悲凉感同身受,生在如今的我们也很难料想邪魔肆虐时期到底是怎样的惨景。兰图师兄课上说,邪魔是渐渐来的。起初大陆上不曾有人理会,等到众人正视起来,已是邪魔横行人间的惨况了。所谓邪魔,并非有实体的妖魔鬼怪,只是一丝丝独特的气息,不知来自何方,最常见的是从泉眼、井口、湖泊等地冒出,趁人心下没有防备,便入侵人的思维;被邪魔掌控了思维的人,便会身带煞气,六亲不认。严重者提刀杀人,至死方休;轻微者释放欲望,执迷不悔。   邪魔的气息在大陆无孔不入地横行百年,生灵涂炭,民生凋敝;三百年前,以散修兰图与雪山鹿鸣派鹿白荻为首的众人找到真相,发现所谓邪魔竟是一朵生在极寒之地的花。那花巨大如宫殿,花瓣饱满,根茎竟曲折蜿蜒布满整片大陆;是散修兰图拔剑劈开花瓣,直取花蕊,花朵转瞬凋谢枯萎,化作尘泥,大陆才结束了这一场浩劫。   师兄课上教我们辨认那气息,本只有以此警戒后世人的意思;如今我竟在祁山嗅到了,绝不可等闲视之。纵然如今枕壶不信我,我回去也要告诉师兄的。   思及枕壶 ☆、【章三 京华】01   若非有我和嫩嫩俩拖油瓶,枕壶想必一日足以回长安;即使有我们俩在,赶了三天也终于见着了长安城门。我活了十六年,第一回见着这灰黄色的巨大墙面便涌出泪水来。巍峨的城门有规整的士兵轮番值守,门外立着位珠围翠绕的妇人,一身大红羽缎的褂子在沧桑城墙映衬下格外夺目。   嫩嫩一见她便放开嗓子嚎哭起来,甩开我便往师姐怀里扑过去。师姐笑吟吟地任由他哭了会儿,抚摸着他的背,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蛋儿,笑道:“诶呀,我儿,你是不是瘦了?”   嫩嫩泪眼婆娑地望着她,说:“阿娘,我吃了好多苦。”   师姐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应该的,你阿娘小时候也吃过不少的苦。”   嫩嫩赌咒发誓,“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师姐闲闲道:“别呀,你一年离家出走个一两回,让我独自待在长安城里安生安生,也挺好。”嫩嫩瘪瘪嘴又要哭,硬生生忍住了。   师姐再向枕壶道:“一路辛苦你了;我把这俩家伙拉扯大,最晓得他们多磨人。”枕壶嘻嘻笑着打恭。师姐最后才转向我;我正忐忑着,她便温柔地抚了抚我的鬓发,捏捏我的下巴,柔声道:“我们阿昙倒是清减了。”我悬在喉咙口的心放下一半;师姐这边算是糊弄过去了——师兄那儿只能自求多福。   闲话毕,她便带着我们进城。守城的卫兵见了我们,忙笑道:“枕壶公子,您可算把优小姐给寻回来了!这些日子咱们盘查起来可吃了大亏。”守城的卫兵泰半都识得我与枕壶,我们老爱在一块儿拼酒,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不是枕壶的对手,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姐没理那杂话,只对我吩咐道:“你先回丞相府拜会阿爹阿娘,再领着嫩嫩去生罚山上寻你师兄;今次我不打算替你们求情了,也叫你们长点记性。”   我小心翼翼道:“我能在丞相府里歇几日吗?”   师姐失笑道:“何必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痛快点儿,早死早超生嘛。”   所以是死定了!   进城后,我随师姐进眠香占玉楼梳洗一番,熟悉的脂粉香味让我十分动容;姐姐妹妹们白昼多在补眠,偶有几个聚在楼梯间说闲话,见了我们,先恭敬地唤了一声“深鹂夫人”,再扬起熏了香的手帕对枕壶招一招,末了才掩着唇笑嘻嘻向我道:“我们的阿昙和嫩嫩这是回来了?可不得了了,还学会离家出走了,该打!”   枕壶解围道:“行了,别逗他们,该罚的师兄自然会罚。”   他这样说,我心情愈发沉重了;垂头丧气任师姐摆弄了一阵,换了身新衣裳,没精打采地上马车回丞相府去。师姐说,我这一去二十来日,可让我阿爹阿娘操碎了心,叫我乖乖认错,莫顶嘴。   马车停在丞相府前,我不情不愿地下车;李管事赶紧迎上来殷勤道:“大小姐,老爷夫人在厅里等您好一阵儿了,快随小人去罢。”我抿了抿唇,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绕过曲折蜿蜒的长廊,拐进正厅里。   阿爹穿了身灰色的常服,正阖着眼睛,手指轻轻拨弄腰间的玉佩;阿娘一如既往珠光宝气,从容富贵如赏瑶池风日。我上前,跪下身子行了礼,口里问了安,便沉默地站到一边去了。   “阿昙,坐下。”阿娘赶忙道,又愤怒地瞧了周围一圈,“一个个都没点眼色,大小姐回府,连沏茶都不会吗?”   我敛了衣裳坐下,小丫鬟胆战心惊地奉上茶;我也不喝,只端着茶盏轻轻吹气,茶叶被吹得上沉下泛,袅袅白烟升腾如烟雾。   阿爹睁开眼问:“这些天你野到哪里去了?”   我说:“胡乱出门溜达一圈,也算长见识。”   “长见识?”阿爹冷冷道。“不知会一声,便跑出去长见识,害整个长安城为了寻你都鸡飞狗跳。你莫非以为我会夸你?”   我说:“我晓得阿爹不会夸我;阿爹您从不夸我的。您多夸夸优姝和优泽,便能把我的份全夸完了。”   阿娘不安道:“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阿爹冷笑着,手指骨摁着茶盏微微颤抖,“你让她说。这孩子在旁人跟前长大,好多话没与我们说过,今日让她说个够。”   我说:“阿昙没有余的可说。我回长安还未去师兄那里请过安,父母亲既见过了我,我也该去拜见师兄了。阿昙告退。”   我正说着,阿爹便端起茶盏向我掷来;阿娘悚然而立,哑着嗓子唤一声“阿昙”;我避也不避,茶杯砸中我的额头,半冷不热的茶水顺势泼了我一脸,杯子落地被摔得四分五裂。   我顶着一头的茶水与茶叶,慢慢地行礼道:“阿昙告退。”   阿娘悲声唤我,阿爹却负手转过身去,恼怒道:“你随她去,生的不如养的亲;我们不如当没生过。”   分明当初是你们不养我,如今倒怪我。   我坐上马车才哭起来,在丞相府里不论如何也要撑起坚定而轻蔑的气场;马车咕噜咕噜行了一条街,车夫才战战兢兢问我:“阿昙小姐,要去楼里接小少爷吗?”   我擤了擤鼻子,断断续续道:“不用,直接载我去生罚山。”该挨的口诛笔伐容我一并受了罢,也算我这当小姨的一点疼怜之意。   愈往生罚山去我愈害怕,头发上的茶水一滴滴落到我手背,我掏出帕子来胡乱擦了擦。待我稍稍整顿好衣裳,车夫便道:“小姐,生罚山到了。”   我蹦下车,九百九十九层白玉台阶遥遥望不到尽头。我吩咐道:“你回去罢。”语毕便拎着裙子一步一步登上山去。   秋日里落了满山的叶,落叶饮风吸露后渐渐露出沉甸甸的红色来,西风呜咽而过,裹挟着红叶布出鲜花阵。我不曾捏法诀,全靠自己脚力在慢慢爬,到山腰便累得不行,扶着腰唉声叹气地往上。   六百六十六层台阶处是生罚山的大门,巍峨的白玉门,其上用飘逸潇洒的字迹书着“生罚”二字。虽只是孤零零一张门,可门上布着师兄的禁制,若无师兄首肯,是万万不能走进的。我轻松地跨越了禁制,不由得松了口气,若是师兄连生罚山都不许我登上去,那可当真是完蛋了。   九百九十九层台阶的尽头是一座竹木屋子,屋外围着篱笆,其上攀附着姜黄色的小花,其下生丛菊。其外本有红药生,可惜在这风逼霜杀的素秋节气,花老早便败了,只余枯枝横斜,待明年春方才有鲜卉如织的盛景。   我在篱笆外茫茫然站了一会儿,小声说:“师兄,是我。”   深山阒寂,鸟鸣更幽。   我深吸一口气,“是我,是阿昙。”   师兄声音淡淡的,“进来。”   我扭扭捏捏地打开篱笆门,入了竹木屋。兰图师兄仰卧在藤条躺椅上,靠窗晒着太阳,手上握一卷书,兴味正浓地看,余光也不赏我一点。我小媳妇儿似的凑近他,笔直地侍立一侧。   太阳从中天移到西方,我腿站得打颤了,师兄方才合起书卷,扔到一旁的书桌上,问我:“饿了么?”   我可怜巴巴道:“饿了。”   师兄说:“恩,饿着。”他起身取了另一卷书,燃起灯烛,又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秋夜繁星如沸,寒虫已经不鸣了,深山万籁俱寂;我又累又饿,心情还极度紧张,整个人都恍惚起来,只觉面前师兄的侧脸幻化出了万千个,好不骇人。   待师兄览毕这一卷,夜色已浓如墨;他又把书卷扔到书桌上,默默站起身来瞅着我。   我精神一振,挺起胸膛来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怎么,这儿有茶叶?”师兄忽低头拨弄我头发。   自然是阿爹泼的那盏茶的杰作,我垂头答:“我先去拜见了阿爹阿娘……”   师兄冷哼道:“你父亲那脾气又发作了?”   我泪汪汪地看着他。   师兄咬字极清道:“活该。”   我:“……”   他气定神闲地整理好书桌,将书卷都揽回书架。复又冷冷问我:“离家出走好玩吗?”   我摇头。   “往日我的话全当耳旁风,真当全长安城都是善男信女?被绑一回,吃点亏也好,让你长点记性——嫩嫩呢?”   我不吭声。   “罢了,他年纪小,稍作惩戒便好。优华,听着,明天起你负责把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上的落叶扫干净,明白?”   我眼巴巴道:“明白!明白!”   师兄神色一缓,点点头。根据我的经验,这场危机算是扛过了,出乎意料地容易!扫台阶?扫过不晓得多少回了!   精神一放松,肉体便抗议。我揉着空空的肚子,拽住师兄的衣袖,说:“我饿!”   师兄拂袖而去。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师兄折了只鸟,飞出去吩咐枕壶带些吃食上山来。枕壶不负所托,星夜兼程,打包了一堆我爱吃的,我好一顿狼吞虎咽。   我正吃,枕壶便对师兄说了绑匪使雪山鹿鸣派道法之事。师兄皱眉道:“雪山鹿鸣道法极寒,非在大雪山不能练成;可鹿白荻派人绑架嫩嫩?这行不通。他若是思念嫩嫩,自可以上长安来看望他。这事,你告诉深鹂没有?”枕壶摇头,师兄道:“很好,你这做法妥当。深鹂要是晓得了,只怕要拎着剑杀到大雪山去。容我私底下调查调查。”   我忙把口中鸡肉吞了,含糊说:“师兄,我在祁山感知到邪魔气息了。” ☆、【章三 京华】02   “邪魔?”师兄沉吟道。   “正是,”我很高兴他这样重视的态度,遂侃侃而谈,“我们在祁山围观一只狐狸成亲,滞留了几日;深山有一汪湖泊,我在那处玩耍时便感受到了。”   师兄看向枕壶,“你可有去探?”   枕壶摊了摊手,我插嘴道:“等我把枕壶唤来,那气息老早没影踪了。”   “独你一人感知到?”   “非也,”我洋洋自得,“那时,新娘子祁白梅与我在一块,我俩都感知到了。”   师兄道:“祁白梅?可是祁拘幽的小妹?”   我连声道:“正是!正是!”   师兄道:“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访一趟祁山再做计较。”   我感动得眼泪汪汪,师兄蹙眉道:“如何?”   “枕壶笑我学艺不精,说我搞错了;我本忧心师兄也这么瞧不起我……”   师兄冷笑道:“你学艺不精是事实,枕壶的怀疑有理有据;不过你是我教的,你的斤两我心底有谱。”说完这句犹不解气,吩咐道:“我明晨便动身去祁山,约莫一旬光景;你给我好好念书,回来我考你。若考不过,面壁一日,不许吃饭。”   我:“……”   枕壶摸摸我的头,道:“我为了寻你,在礼部告假一直到了中秋,如今正清闲无聊;莫慌,我教你便是。”   我真恨自己这张嘴。   翌日,我天不亮便硬撑着起床,打着哈欠,拿出笤帚,在冷冰冰的晨风中开始打扫台阶。扫台阶这活儿我从小干到大,轻车熟路,困极了闭着眼睛也能扫。   我闭着眼,头一垂一垂,手上动作懒洋洋的,只把落叶胡乱扫进土里便不管了,自让它化作春泥去护花。   “咳。”   我一个机灵,睁大眼睛,见师兄一袭白衣佩剑负手居高临下地瞅着我,乌黑的长发瀑布般挂下来。我缩了缩脖子,行礼道:“早上好,师兄。”   “闭着眼也能扫台阶?”师兄眯了眯眼睛。   我低着头不敢喘气。   师兄拂袖道:“罢了,你仔细扫,这一旬好好学;年纪老大不小了,莫再贪玩。”   我含糊唯诺,只点头道是。   “我自去了,你和枕壶若下山,记得启动封山阵,莫让些宵小之辈溜上生罚。”话毕,师兄佩剑长鸣,自鞘中出,剑光漫天;他闲闲踏上飞剑,姿容如鹤,疾驰而去。   ……所以果然是来训话的。   我被吓醒了瞌睡,不敢再等闲视之,专心致志扫了两个时辰,才扫了五百多阶,扶着腰捏个法诀回了屋;太阳已高照,枕壶竟仍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我心中不忿,掀开他的被子,斥道:“太阳晒屁股了,还睡?”   枕壶翻身而起,迷迷瞪瞪瞅着我。   我较枕壶起得早的日子十六年来屈指可数,瞧他这模样甚是新鲜,遂坐在他床边笑嘻嘻地捏他脸。枕壶拨开我手,清了清嗓子道:“台阶扫完了?”   我瘪嘴,“还剩一半。”再撑着下巴,“我饿。”   枕壶道:“你先歇一歇,我下山去买些包子。”   我说:“我要你做给我吃。”   枕壶叹气,“先容我洗漱,你去念书。”   他慢条斯理地穿好外袍,踱步到后院梳洗去了。我到师兄的书房,摸了本书随意翻了起来。师兄的藏书老没意思了,一本传奇册子也无,悉数是些我不爱看的正经书;我胡乱翻了几页,又把书卷收到架子上,跑到枕壶房外探进个脑袋,道:“我饿。”   枕壶梳洗毕,无可奈何道:“知道了,小祖宗,你去念书,我来熬粥。”   我又心猿意马地翻出好几本书,每本都翻了几页;随后打起了哈欠,在师兄书桌上摸了张纸,折了一只鹤;又研了墨汁替仙鹤描了嘴巴;最末咬破指尖,用血点了鹤的一双眼睛,仙鹤便振翅起飞。我追着它跑出书房,在院里绕了两圈,最后在廊上撞进了枕壶怀里。   枕壶扶额,“不是叫你念书?”他两指夹住我那只纸鹤,“倘若师兄在,我看你敢不敢。”   我理直气壮道:“师兄不是不在么?”   枕壶:“……”   我把纸鹤夺过来,小心翼翼抚平它身上的褶皱,吹了口气,它便飞过屋檐直上云霄去了。我目送它远去,再向枕壶道:“粥熬好没有?”   早晨喝了银耳莲子羹,喝完我又握着笤帚扫台阶去了。沐浴着上好的秋日暖阳,我一鼓作气将余的四百多阶给全扫了。山脚下我正唉声叹气地捏着腰,师姐竟从从容容地行来,见我拄着笤帚,她一乐,道:“阿昙,又扫台阶?”我忙搂着她胳膊,娇气道:“师姐,我好累。”师姐道:“按理,嫩嫩该同你一块儿扫;可他年纪小,兰图只叫他去寺里跪了一个时辰便罢了,倒是辛苦了你。回头师姐带你去喝酒。”又问:“兰图呢?”   我思及昨晚师兄吩咐不能将雪山鹿鸣之事告知师姐,遂避重就轻道:“师兄今晨往祁山去了。”   “祁山?祁拘幽的地盘?”师姐挑眉。   我道:“正是。祁拘幽是师姐故人?她还说嫩嫩顶像你。”   师姐嗤笑道:“她是巴不得嫩嫩只像我;可惜了,嫩嫩的眉毛眼睛跟他阿爹一模一样。那祁拘幽瞧着,心里准定不是滋味罢?她当初还妄图同我争鹿白荻,真是痴人说梦;如今即便是我将白荻甩了,白荻也瞧不上她。”   原来是老情敌关系。难怪!难怪!   “你师兄去祁山做什么?莫不是他被那祁山老妖精迷住了?兰图不像这般人呀。”   师兄被谁给迷住的模样,我是不能想象的;忙把邪魔气息一事拣重点说了。师姐摸着下巴道:“怪不得呢,原是这档子事。三百年前你师兄可被那妖花唬怕了,如今一点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可他今晨既走了,我此番便是白跑一趟。”   我忙问:“师姐找师兄作甚?”   师姐徐徐道:“我老寻思着,你同嫩嫩被绑架不是寻常事;哪有在长安城绑了人,到庸魏城那等荒凉处去卖的道理?莫不是另有隐情?”   我支支吾吾道:“师姐说得有理,待一旬后师兄回来,你同他议一议。”   “如此我便回眠香占玉楼了——对了,你阿娘昨日派人来了楼里,说你前些日子应承过中秋要回府上过,是不是?”   我瘪嘴道:“随口应的罢了;我如今后悔了。”   “既然应了,就不许后悔。”师姐握了我的手,切切道,“阿昙,你是我养的,我晓得你亲我些;但那毕竟是你亲娘。”   我咬唇道:“我亲爹还往我身上丢茶杯呢!”   师姐煞有介事道:“据我所知,你亲爹倒也不曾厚此薄彼。往你身上扣过茶杯子,也往你妹妹身上甩过鞭子;连你们家那根独苗苗,也被他赏过几顿打,是不是?”   想到这里我便来气了,嚷嚷道:“阿泽四岁的时候不过是误闯了他书房,他竟然罚他跪了一夜祠堂!哪里有这样的爹?”   师姐理了理我的衣襟,笑吟吟道:“你想不想阿泽?”   唉,我还当真有些思念阿泽。罢了罢了,中秋回府一趟,吃些瘪也认了,优姝那丫头能忍则忍;至少有傻乎乎白嫩嫩的弟弟可以戏耍。   如今是八月初四,兰图师兄会在中秋前一日回生罚山来;我下定了决心要念书,这一回决计不让枕壶耻笑,扫完台阶吃了顿饭,便坐在书桌前捏着笔煞有介事地看起书来。不过翻了两页,脑子又浊了,浑身上下虚弱无力,大略是扫台阶累了,去躺一躺便好。我在那座藤条椅上歪了一歪,不想这一睡便耗了一下午,枕壶把我摇醒叫我吃晚饭。我食欲不佳,胡乱扒了两口,缠着枕壶去屋后的竹林里溜达了一圈,复又坐回书桌前。   我认真地点燃了烛火,翻了两页,觉得火光太盛,出门寻了个竹骨素纸灯罩来按上;后又嫌白纸素过头了,捏着毛笔在纸糊灯架四面描了几株芍药花,又按回烛台,见花影横斜,如美人侧坐垂首,方心满意足地看起书来。好容易看完了一章,决意放松放松,便摸出一本师姐赠的传奇本子看了起来;意犹未尽地看完这本子,复又拿起书,只觉筋疲骨软,浑身不得劲,便伸着懒腰出门步月。枕壶正立在星月水中,一见我,便笑,问:“念了多少?可有不懂?”我道:“没多少,念得仔细;尚未不懂,有了再问。”其后便东拉西扯,绝口不提。   下来几日,我去市集购了套水彩,给师兄山上每一座素纸灯罩描上了各式各样的花纹;又取了本食谱,伙同枕壶日日消磨在厨房,鼓捣出不少的古怪菜式;还上眠香占玉楼滋了一回事,和一位公子哥对上,各自撸起袖子干了一架。那小伙子身量不小,本事倒十分有限,我三拳两腿奏得他嗷嗷求饶。枕壶间或还问:“书念到哪里了?”我懒得理他。   八月十二我慌了起来,一天都没下山,把自己关在师兄书房里,抓耳挠腮看书。上午看了半本,筋疲力竭,一知半解;下午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口水淌了一桌子。   “枕壶,我怎么办呐!”   八月十三,我向枕壶求援。   枕壶笑笑问:“书念到哪里了?”   我忙翻给他看,“念到一半了。”   枕壶见了书,方吃惊道:“师兄要你念韩非?”   我羞惭道:“师兄说,我孔孟荀老庄通通念过了,通通学不会;如今叫我看看韩非,保不准我能喜欢呢?”   枕壶挑眉问:“你喜欢吗?”   我摇头说:“只要是书,我就不喜欢念。”   枕壶沉吟片刻,提笔替我圈了一篇《说难》,道:“这样吧,你先回丞相府去,明儿师兄回来了,我替你圆;你中秋定要把这一篇读熟读精,中秋后师兄考起来,才算过得去。”   我点头如捣蒜,可怜巴巴地抱着那卷书,下山乘车回府去了。 ☆、【章三 京华】03   数日前,我走出相府便在马车上哭哭啼啼;不想我今日仍要堆着笑入府,心里实乃苦不堪言。一见着我,两位门童便行了大礼,其中一人匆匆赶进去,另一位小心翼翼地侍候我。   我转过一节游廊,便见我阿娘的贴身大丫鬟绫织匆忙迎上我,赔笑道:“夫人日日念叨着小姐您呐,对奴婢千叮咛万嘱咐,说要奴婢直接带您去她房里,让夫人仔细端详端详。”   果然,我阿娘不想让我撞上我阿爹。如此也好,我怕自己见了阿爹,说些混账话更惹他生气,一怒之下招呼我一碗滚烫的茶水,我不就毁容了么?   相府里,去阿娘房里的路是我最熟的。无须绫织领路,我拎着裙角一口气冲进了阿娘的院落,高喊道:“阿娘。”   阿娘正在庭中晒太阳,怀里搂着优泽,优姝搬个小凳子坐在她膝边笑意盈盈。我一见优姝,脸色就变了,眉梢本带了些笑意,登时便敛起来。   绫织姗姗来迟,气喘吁吁地通报道:“夫人,大小姐来了。”   优姝见了我,霎时黑了脸;听绫织通报完,翘着鼻子扭过脸去。阿娘晓得我和优姝向来不对付,忙开口招手道:“阿昙,来,坐下。”绫织赶忙取了个小凳子放在我阿娘另一侧,我板着脸坐下,优泽便在阿娘怀里躁动不安地扭来扭去,伸出两只胳膊向我道:“姐姐,抱抱!”   我把他揽进怀里,笑嘻嘻道:“姐姐抱不动了。阿泽九岁啦,怎么老想着要抱抱?”这孩子比嫩嫩娇气些;嫩嫩方五岁便能跟我斗嘴斗得互不相让,他都九岁了,还是一见我就撒娇。   孩子把脸埋进我肩窝里,哼哼道:“我对旁人不这样的;我只要阿姐抱。”抬起头哀怨地瞅着我,“阿姐老不回来。”   我瞟了眼另一侧的优姝,道:“喏,你不还有个阿姐成日待府上吗?”   优泽瞪了瞪优姝,愤愤道:“我才不要她。”   优姝反唇相讥道:“谁乐意抱你?”   优泽搂着我的脖子,洋洋得意道:“阿姐只抱我,不抱你。”   优姝啐道:“谁要她抱?”她怒气冲冲地站起身,重重推开院门扬长而去。   优泽做着胜利的鬼脸,我心不在焉地玩他脑后扎的小辫子。阿娘夹在我们中间一直沉默不语,待优姝愤而离去,才莫可奈何道:“阿昙你总要惹得妹妹发火才甘心。”   礼尚往来而已。她惹我发火的次数还少吗?我扭过脸专心致志玩优泽的手指,阿娘见劝我不动,揉了揉眉心,端来一盏茶慢慢饮。优泽用一只手裹住自己另一只手,只露出五个尖尖的手指头来,叫我找出他的中指;我捏了一指,他摊开手来,却是无名指。优泽笑说:“是我赢了。”我说:“那又如何?”优泽转转眼珠子,“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道:“玩之前你可没说。”优泽撑着下巴,圆溜溜一双眼瞅着我,我心一软,便道:“只要阿姐能做到,答应你也无妨。”   后绫织奉上一盏茶来,我把优泽搁到小桌子上,自己慢条斯理饮了一盏。优泽玩累了,自歇息去,院中便只余我与阿娘。我不做声,阿娘也未开口;晴空高爽,日光洋溢,白云轻柔如少女衣袖间的细腻针脚。我将一盏茶饮尽了,张口唤道:“绫织。”绫织应声而入,又替我沏了一盏;我其实喝不下了,只怕没事可做,气氛尴尬。   阿娘柔声道:“你上个月在外头吃了不少苦罢?”   我抿一口茶,道:“尚可。”向枕壶、向师姐师兄诉苦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到阿娘面前却有扮可怜卖惨之嫌。   阿娘握着我的手道:“下次心里不痛快,尽管跟阿娘说,阿娘替你做主。”   我一横心,盯着她道:“我想和枕壶成亲。”   阿娘避开我的眼神,温和道:“你年纪尚幼,枕壶公子功名未就,倒不急于一时。”   又是这样。小时候握着我和枕壶的手打趣说要我们做夫妻,等到如今却避重就轻,永远没个准信儿。我咬着牙一声不吭,阿娘觉察出我在闹脾气,徐徐道:“阿昙,你可曾想过,你自幼同枕壶公子一道长大,你对他的情谊究竟是男女之情还是亲人之爱?公子的家世学识无可挑剔,阿爹阿娘一直没应允也是替你考量,怕你年轻时不分情爱,等婚事尘埃落定,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我对枕壶到底是男女之情和亲人之爱?这问法倒是新鲜。我沉吟半晌,不答;阿娘露出欣慰的笑脸来,道:“你平日鲜少接触男子,故独倾心于公子一人。今年中秋,陛下开宫宴,宴席上除沈家公子外,还有不少年轻豪俊。你可在席间放眼望去,未必不如沈家郎。”   什么年轻不年轻,豪俊不豪俊的?我大怒,起身甩袖道:“我才不管我对枕壶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总之这世上我只想同他成亲。中秋宫宴算什么?来一百个豪俊任我挑,我也独喜欢枕壶一人。”   阿娘平心静气道:“那枕壶公子可愿同你成亲?从来都是男子下聘,女子再送嫁妆。这么些年,沈将军府上如何从不来下聘?你还打算眼巴巴将嫁妆送过去不成?全长安城都会笑话你的。”   她这话触了我的心病,我咬着唇夺门而出。绫织安静地侍立门后,我含含糊糊向她道:“领我回房。”绫织垂首领我在游廊曲院里弯弯绕绕地走,好容易到了我房里。房间已经打扫一新,我的侍女抹月喜气洋洋地迎了我,向绫织行礼道:“辛苦姐姐。”绫织道:“好好伺候大小姐。”我只懒懒地趴在梳妆台前。   抹月替我卸了一头珠翠,我简单地束了头发,死气沉沉地歪在床上,用枕头覆着脸。枕壶当真喜欢我吗?我不禁想。喜欢这话他可从不曾说过,平素倒常是亲亲抱抱,可我对嫩嫩是亲亲抱抱,对阿泽也是亲亲抱抱,我可不想同他俩成亲。——那枕壶对我,莫非就如同我对嫩嫩、阿泽一般?若是如此,我就不要活了。   我暗自琢磨一会儿,愈想愈头疼,挪开枕头,唤了抹月过来,问:“你可许了人家?”照理,我身为当朝丞相的长女,房里该有个伴着长大的贴身丫鬟,这一点上府里倒不曾怠慢我;可惜我长居生罚山,平日厮混于眠香占玉楼,待在丞相府上的日子屈指可数,抹月这贴身丫鬟的地位便有些名不副实。家里小姐的贴身丫鬟,惯例是要随小姐出嫁的,可我同抹月没什么情分,犯不着耽搁她,及笄那年就同阿娘说过了,替她寻一门亲,早早嫁过去。   抹月福了福身,羞怯道:“承蒙夫人小姐垂怜,许过了。夫人说来年春便嫁过去。”   我来了兴味,讨教道:“你如何晓得那男人喜不喜欢你的?”   抹月茫茫然道:“人家是夫人替奴婢许的,那人喜不喜欢奴婢,奴婢如何晓得?”垂下红彤彤的脸蛋儿道:“不过,嫁过去后,奴婢定会温柔体贴,勤俭持家,让那人喜欢上奴婢。”   得,这个没有教育意义。我摊开胳膊躺在床上,忽地一激灵,“温柔体贴,勤俭持家?”完蛋了,我丝毫沾不上边儿。   抹月扭扭捏捏道:“全赖夫人教导有方。”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决定暂时不去想这闹心事。枕壶不喜欢我怎么办呢?管他呢,抢亲也要把他抢到手。   午饭同阿爹坐了一桌。一顿饭的功夫,我愣是一声不吭。阿爹也板着脸,吓得优姝、优泽通通不敢说话,饭桌上一片死气沉沉。我匆匆扒完一碗饭,搁下筷子漱口,阿爹清了清嗓子问我:“吃饱了?”   我道:“饱了。”   “合不合口味?”   我实诚道:“一般。”   如今吃饭不就一盏小酒,总觉少了点什么,浑身不得劲。   阿爹笑骂道:“你倒实在。”又敛容道:“那天水烫不烫,伤着没有?”   我道:“不烫,没伤着。”   他抚了抚下巴的小胡子,干咳了声,方道:“那天,你说话间不客气,阿爹手上也不客气了些。我这个当丞相的,号称肚子里能撑船,总不能比你这个小姑娘肚量还小;阿爹便先陪个不是。”   我眼泪哗啦啦就下来了,呜呜咽咽说:“女儿不孝,女儿太任性啦……”   阿爹抬了抬手,告饶道:“阿昙阿昙,你可千万别哭。为这事儿,你阿娘哭了好几个晚上了;你再这么哭,我可真受不了。”   优姝定定望了我一阵,忽地推开碗,咬牙切齿地离席了。阿娘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向绫织道:“你去瞧瞧二丫头,她这又是什么毛病哟!”   后来,优泽吃完了同我咬耳朵,笑道:“二姐是吃醋呢!她老觉着阿爹阿娘偏疼你一些。我不晓得阿爹阿娘偏疼谁,总之我偏疼阿姐你就是了。”   优姝这丫头没跟我对过盘,我才懒得理她。饭后我哄着阿娘同我在园中转了几圈,赏了几轮秋菊,阿娘被我哄得欢天喜地,心肝宝贝地唤我。期间绫织前来复命,说优姝在房里哭,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老得意了。后我回了房,叫抹月替我掌了灯,没精打采地拿笔批注起《说难》来。师兄说不动笔墨不读书,可我拿了笔也不晓得批些什么,只好隔一段儿便用朱笔狠狠画个圈,权当个安慰了。 ☆、【章三 京华】04   我发了个狠,将《说难》从头至尾串了一遍。文章不长,难为我中途打了好几个呵欠。读完一遍,如释重负,将书一扔跑到园子里逗优泽去了。   八月十四日,我醒后懒散地歪在床上,命抹月替我寻本传奇来看;等看完这一册传奇,方起身洗漱。抹月方替我揽了头发,便听绫织来报,说是沈枕壶公子在前厅等我。我惊得从梳妆台前跳起来,头发也不梳了,只取了醒骨绸的发绳略略一绑,便匆匆忙忙赶到了前厅。   不想有人比我来得更快些,竟是优姝。她穿了身翠绿色的长裙子,洁白的腰带盈盈一系,衬得腰身纤细柔软;面上还精致地抹了淡妆。此时枕壶正笑吟吟同她说着什么,优姝的睫毛蝴蝶翅膀似的颤来颤去。   我心里头一阵不愉快,张口就道:“枕壶。”   枕壶目光向我转来,我推开优姝抱住他胳膊,他用手上那柄折扇轻轻敲了敲我的眉心,笑问:“刚起?”   我忙说:“我昨儿把《说难》念完了。”   枕壶笑道:“我来,正是同你说这事儿。师兄我替你对付过去了,可念书决计不能落下。那册书里选了22篇韩非,你且读一半,中秋后师兄要考的。”   我垮下脸,“不是说只要念《说难》?”   枕壶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这话你与师兄说去。”   罢了罢了,明日愁来明日愁,还是眼下的寻欢作乐最要紧。大不了饿着肚子面壁一日,我也不是没受过。我连看也不看优姝,只挽着枕壶要他去房里陪我玩,枕壶摸了摸鼻子,叹气道:“阿昙,那是你的闺房,闺房我怎么能进去呢?”我噘嘴,道:“生罚山上你每天进我房里掀我被子,可曾意识到那也是我的闺房?”枕壶道:“生罚山是生罚山,丞相府是丞相府。何况我也不是成心要掀你被子,你实在起得太迟了。”   我硬是要把枕壶拉过去,枕壶决意不肯。我伸腿去踢他,他利利索索地避开。末了,我只好使大招,抱着他腰伏在他怀里嘤嘤嘤假哭。枕壶抚着我的头发,道:“这也要哭?小祖宗,我服了你了。我去,我去。”他见优姝仍有些局促地矗在一边,遂笑嘻嘻道:“不过我想邀你二妹一块儿去。”   我本意是私底下质问他究竟喜不喜欢我,可不想让优姝这个烦人精来搅局;然枕壶退了一步,我也只好退一步,不情不愿地领着他俩去我房里歇息。路上撞上优姝的目光,只觉暗含挑衅,禁不住冷哼一声。   抹月奉了茶,我便坐回梳妆台画眉毛。枕壶喝了盏茶,拿起被我昨日随手扔到一旁的书,翻到《说难》那一节细细看我批注。我从镜子里瞧见他这动作,又思及自己乱七八糟的批注,不由得心虚,提高了嗓子喊道:“枕壶,来替我弄头发。”   优姝搁下茶盏,笑道:“阿姐,我来替你弄吧?”   我没来得及开口,枕壶便道:“如此甚好,你去伺候你那被宠坏了的阿姐,我来仔细瞧瞧她乌七八糟写了些什么玩意儿。”   我两个打算齐齐落了空,只好鼓着双颊气呼呼让优姝替我梳头发。不想这小丫头片子手艺倒还不错,替我梳的这发髻衬得我脸型姣好。枕壶哭笑不得地搁下我的书,踱到梳妆台前,眼色忽地一亮,道:“这个发髻新鲜。阿昙,师姐仿佛都没替你这么弄过,对否?”   我不情不愿道:“对。”   枕壶向优姝拱一拱手,道:“二小姐实乃心灵手巧。”   优姝红着脸回礼道:“公子过奖了。前些日子我进宫,见皇后娘娘日常梳了这个发髻很是好看,便讨教了一番。”   枕壶含笑道:“如此再好不过。既好学又灵巧,二小姐是个好孩子,不像你阿姐。”   我怒道:“我怎么了?”   枕壶踱到我书桌前,拿起那卷书冲我扬一扬,道:“要不要我把你写的那些批注念给师兄听听?”我被噎得开不了口,枕壶又笑着看优姝道:“我听闻二小姐念书也念得不错?”   优姝垂下眼睛,道:“尚可。”   枕壶先嘲笑我,“阿昙,你看你怎么当姐姐的?”再和气地问优姝:“二小姐可及笄了?”   优姝声若蚊呐,道:“明年。”   枕壶拊掌道:“依二小姐这样的相貌人品,自然有王公大臣踏破门槛求亲,不难结一门好亲事。你阿姐可就难了,你看她及笄一年,整个长安城没有一家上门提亲呢。”   他这话说得委实伤了我的心,我眼泪哗地就下来了,站起身就嚷嚷道:“滚出去!”枕壶怔了怔,优姝求助似的望着他,他安抚地望她一眼,打开门让优姝先去了。他那一眼几乎如针一般扎在我心上,我扯开优姝替我梳的髻,伏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   “阿昙?”他小心翼翼地触我的肩膀。   我仿佛被烫伤般避开他的手指,把脸埋进枕头里,哭得打起嗝来。枕壶取了檀木梳子,坐在我床边慢慢理直我的头发,一面梳一面轻声道:“生气就生气,跟自己过不去干嘛?你二妹梳的这个髻好看得很,扯坏了不心疼?”我打嗝道:“你要是觉得好看,嗝,不如叫优姝那丫头给你梳一个。我瞧着那小丫头倒是很喜欢你。”枕壶揽过我的肩膀,笑眯眯道:“我又不需要好看,我们阿昙好看就够了。”我慢慢坐起来,倚着他的肩膀,又打了个嗝,道:“你笑我嫁不出去。”枕壶掏出帕子替我揩眼泪,道:“你哪里会嫁不出去。且不说我们阿昙是个多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瞎了眼,也有我会娶你的。”   这话我喜欢听。我破涕为笑,只道:“你当真娶我?”枕壶用息事宁人的口吻道:“娶你,娶你。”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提亲?”枕壶展开扇面,摇了摇,不可思议道:“你还是个小姑娘呢!”我跺脚道:“优姝明年及笄,你说她能嫁个好人家;我及笄一年了,你反说我是个小姑娘。什么意思呢?”   枕壶合了扇,用扇骨敲着手掌道:“你居然都及笄一年了。”又叹气,“说来真是不小了。可我老觉得你是个小姑娘。”   及笄那年,师姐替我盘了发髻后,一面端详我,一面也这样说:“近来老想起你四岁那年拜入生罚山的模样,粉嫩嫩的一团儿,可爱极了。你在我眼里啊,顶多十岁出头,哪里忽然就及笄了,莫不是岁月开玩笑?”   我被枕壶哄的甜甜蜜蜜的,泪不流了;又喝了口凉水,嗝也止住了。枕壶把披头散发的我重新推到梳妆台前,摊手道:“这下好,那个漂亮的发髻被你扯没了。”我噘嘴扭过脸,道:“才不要优姝帮忙。”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略有些憾恨。枕壶咧嘴道:“我方才留了心,记了步骤。要不我替你绾一个试试?”我大喜,端坐着任他摆弄了一会儿,他竟当真重新替我绾了出来。他又嘻嘻笑着要替我画眉,这我可不敢烦劳他;我眉色有些淡,得须细细描方能好看,唯有自己描我才放心。   整顿齐全,我挽着枕壶往花园去。枕壶却吩咐抹月捧着书卷与纸笔跟在我们身后,我一惕,问:“做什么?”枕壶摇着扇云淡风轻道:“今儿能替你把兰图师兄糊弄过去,自然是付出了代价的;中秋前后,我每天都会来这里教你念书。”我大惊之下连连后退,哆哆嗦嗦道:“我、我不要念书。”枕壶笑道:“那我把师兄请过来?”我妥协道:“优姝喜欢念书,你去教她。”枕壶抬脚就走,只说:“我去请师兄了。”我忙拉着他的衣袖,苦涩道:“我念,我念还不行吗?”   于是,好好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却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苦读韩非那些治国之道。枕壶持扇缓缓在我身边踱步,时不时来敲打敲打我,提防我走神。即便我脑子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了,他仍不肯放过我,直到绫织来唤我们吃晚饭,我才从地狱里挣出来。   饭桌上,阿爹频频向枕壶示好,瞧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枕壶却面不改色,一杯一杯喝酒,眼睛都不眨一眨。阿爹兴之所至,吩咐取来他珍藏的一套西域红琥珀酒盏,伴着西凉的葡萄酒喝得好不痛快。最后阿爹喝趴下了,阿娘嫌弃地派人送他回房,我起身送枕壶回家。枕壶虽然喝得多,眼睛却亮亮的,神色清明。我脚下一点一点踩着月光投下的花丛的阴影,已经是十四的月亮了,圆如银盘,在流云间掩映。   到了门口,我拍拍他的肩膀,道:“小伙子不错,比我爹能喝。”   枕壶笑眯眯地捏了捏我的脸蛋儿,揽住我的腰,将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喃喃地唤:“阿昙……”   一点点酒气熏得我整个人都烧起来了,我柔声道:“恩?”   枕壶打了个嗝,“记得念书。”   我:“……哦。” ☆、【章三 京华】05   十五这天,一大清早抹月便将我摇醒来。我呜呜叫着躲进被子里,抹月为难道:“大小姐,枕壶公子在花园里候着您呢。”   我迷迷糊糊地望着窗外,只道:“天还没亮,他来做什么?”   抹月迟疑道:“公子要奴婢捧书卷和笔墨过去,大约是要小姐您念书。”   我一阵唉声叹气,再用枕头覆着脸,道:“你去告诉枕壶,说我病了。”   抹月扑哧一笑,道:“枕壶公子叮嘱过了,不许您称病,也不许说哪哪疼,还不许去向夫人撒娇。”   我眼一闭,心一横,说:“你干脆叫枕壶来杀了我好了。”   抹月到底不是枕壶,不敢掀开被子拎我起来。她见我冥顽不灵地蜷缩着身子,莫可奈何地在床边转悠几圈,推门出去复命了。我隐约明白接下来该枕壶亲自上场了,困意却不容许我多想,赶在枕壶来之前多歇一歇才是正经。   枕壶果然来了,他这时就没有了不能进女子闺房的那份矜持;一进来便将冷冰冰的手覆到我脸上,手掌上秋日的寒气刺得我一哆嗦;他扯着我的后衣领,微笑道:“快起来念书。”我用脸颊蹭着他的手,极尽娇嗔可爱之能事,枕壶仍旧只赏了我一句话:“起来念书。”唉,你念书还能去考个科举,我念书能做什么呢?   抹月飞快地替我梳了妆,我在枕壶微微眯起的双眼注视下毫不懈怠地吞完了一碗粥;紧接着便到花园里,顶着朝阳慢吞吞地朗读。枕壶端了盘小橘子来剥着吃,我读完就眼巴巴看着他;枕壶剥开一个,搁在盘子里,漾开笑道:“你若把《说难》背会了,便赏一个吃。”   ……我还是不要吃了。   我软趴趴念书,一直念到了日上中天。绫织奉夫人命来催我们去吃午饭,枕壶辞让了,说家里有事。我长舒一口气,他掂量着我道:“晚上宫里开宴,下午就不读了,你好生拾掇拾掇。”   恹恹地吃过饭,只在床上略微躺了一躺,抹月又把我摇醒来。我迷糊道:“让不让人睡觉了?”抹月道:“大小姐,该梳妆准备去赴宫里的中秋宴了。”我内心对梳妆没有念书那样抗拒,挣扎着爬起来漱口洗脸,翻箱倒柜找衣裳穿。   每每赴宴,最为难的便是穿什么衣裳。天底下的女孩子全这样,照镜子的时候坚信自己天生丽质,哪一件都好看,哪一件都割舍不下,恨不能多出十个自己来,每一个穿一套。我在穿衣铜镜前比划了两个时辰,才择定好一套杏黄色的丝绸长裙,雪青的丝线绣着剔羽的白鹤。抹月说天凉了,硬要我披上斗篷;我嫌累赘,坚决不肯。两厢僵持,还是抹月退了步,嘟嘟囔囔搂了件白狐风毛的羔皮斗篷,叫我冷了就添。我嘴上应承了,心底决意不添。笑话,这才八月份,披身斗篷成什么样子?   抹月替我绾了个寻常的发髻,我疏疏横了些珠翠,总不满意;忽地福至心灵,想起我阿娘一支玉簪来,珠宝匠顺着玉石的肌理雕了一串腊梅花,那热闹又简净的模样我很是喜欢。抹月遂领着我到了我阿娘房里。   阿娘已经收拾妥帖了,绫织正为她披上坎肩。她一见我,招招手,道:“冷不冷?”握了握我的手,责难道:“这么凉。”我忙道:“不冷。”再嬉笑道:“阿娘,你那支腊梅玉簪子呢?借女儿带带。”阿娘向绫织道:“听到大小姐说什么了?替她找出来。”绫织在阿娘的珠宝箱里寻了寻,取出那支簪子来,用软布拭过一遍,扶着我的脸颊为我簪上了。   我对镜一打量,满意非常。这时忽听门外优姝道:“阿娘,女儿来了。”阿娘瞥我一眼,道:“进来。”优姝一进门,见我笑意盈盈地坐在梳妆台前,脸色顿时暗了,装作没瞧见我的模样,对阿娘道:“三年前金玉堂的贺老板不是送了一支白玉裸簪给您吗?雕了一串腊梅的。今日借给我,行不行?”   绫织扑哧一笑,阿娘扶着额问:“笑什么呢?”绫织先因失仪告了罪,再扬着唇道:“奴婢笑大小姐和二小姐姐妹连心,三年前一支簪子,三年后一齐惦记上了。”谁跟她姐妹连心?我扶了扶自己发髻上那支簪子,想到自己先来一步,心里尤其痛快。阿娘向优姝道:“你可听到绫织说什么?你阿姐方才正是来借这支簪子的,现下已经簪到她发髻上了。”优姝煞白着一张脸,低声道:“女儿晓得了。”   阿娘见她神色不愉,示意绫织捧来珠宝盒,闲闲道:“你随便挑吧,来阿娘房里一趟,总不至空手而归。”优姝福了福身,淡淡道:“不必了。女儿告退。”我躲在阿娘身后冲她做了个鬼脸,优姝只当作没看见,径自去了。阿娘长叹一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斜我一眼,道:“你们俩姐妹,没一个让我省心。”   我也告退,步子跳脱地在游廊里蹦,抹月搂着羔皮斗篷尽职尽责地跟在我后头。夕阳斜照,我赏了几丛秋海棠,绫织便来唤我去前厅。前厅里阿爹阿娘携手立着,优姝披了件玫瑰紫的薄斗篷逗优泽玩,优泽绕着她蹬着小腿短转圈圈。见我来,阿爹便道:“走罢。”他夫妻两人一座马车,我姐弟三人一座马车,仆从随侍在外,迤逦着向皇宫去了。   马车里,我和优姝间尴尬得很。优姝别过脸只当我不存在,我侧过脸逗了几回优泽,心里没意思,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中秋的节日氛围熏了整座长安城,团团圆圆的和美味道简直把我给迷醉了。此刻夕阳西沉,圆月初上,大街小巷慢慢都燃起灯烛来。   优姝忽道:“快把帘子放下来。”   我奇道:“怎的?”   优姝冷笑道:“好坏是一朝丞相家的千金小姐,哪有你这样招摇过市的道理?”又挑挑眉道:“妹妹疏忽了,忘了阿姐是在眠香占玉楼那等地方长大的。不过这样风尘味十足的举止,还请你在丞相府期间改了罢,莫给府上丢脸。”   我勃然大怒道:“优姝,你住嘴!”   优姝咬了咬唇,优泽小声说:“二姐,你太过分了。”   优姝冷冷地瞪视优泽,修长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骨节发白。她顿了顿,声音颤抖道:“二姐是过分,没你大姐疼你,也不如你大姐会讨人喜欢。你们权当我死了最好。”   我稳了稳心神,淡淡道:“优姝。”   她倔头倔脑地扭过脸去,我只看到她眼眶红了。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多说,从发间抽出那支腊梅白玉裸簪,颇有些不甘心地递给她。优姝却拍开我的手,抱着胳膊不置一词。我才懒得哄她,既然她不要,就心安理得地重新簪上,一路只搂着优泽,揉他手玩。   马车行至皇宫,夜幕已经完全拉下来了。晕黄的灯笼挂了一路,其上绘草木丛丛,仕女身姿婉转。我们在宫门便下了马车,随司礼官曲折在宫内行进,渐渐听到了喧哗声,显见是宴会厅到了。果不其然,司礼官躬身喝出阿爹的官职,我们一家五口上前行礼,皇帝心情颇佳,笑眯眯地免了礼,徐徐道:“中秋宴上不用拘这些了。阿昙,抬起头来让朕看看,长大了些吗?”   我坦然抬头望去,上一回见皇帝还是一年前,一年里他变化不大,依旧眉眼大气,风度雍容;皇后娴雅地端坐一旁,偏过头对我微微一笑,道:“顺顺□□叨着你,你便来了。”延顺是皇长女,向来是坐皇后下首的,如今——我一瞥,皇后下首竟坐了庄致致!真是岂有此理。   皇后或是看懂了我的目光,笑对皇帝道:“陛下觉得阿昙长大了些吗?臣妾瞧着倒没有。我们延顺都嫁人了,她还在臣妾身边找顺顺呐!”皇帝大笑,道:“往后要找顺顺,可要认准范将军。”皇后轻轻冲我左侧努了努嘴,我一歪头,便见延顺咧着嘴冲我笑。   皇帝赐了座。我是坐不稳当的性子,好在中秋宴的确宽于礼法,我便弯着腰行到延顺身边;延顺忙给我挪了座,笑问:“阿昙,听说你伙同嫩嫩离家出走,在外头可涨了见识?”我脸红道:“你分明晓得,还调笑我。”延顺戳了戳我脑门儿,怜惜道:“你啊,一年一年白长了年纪,老像个孩子似的。这一回总能指望你长点记性了吧?”   我挥挥手,道:“先不说我。”凶巴巴越过延顺望向范可与,质问:“你个呆子,有没有欺负我的顺顺?”范可与呛了口酒,脸通红,连连摆手道:“绝对没有。”延顺握了我的手,垂着眉眼道:“阿昙,你别欺负他,驸马待我很好。”我瞧着她这一副小女儿情态,心底长叹一声,不晓得是欢喜还是悲伤多一些。花了十几年功夫与我厮混的我最好的朋友,到底与我隔开了;不算坏事,可我偏偏难过。   难过着,难过着,我便取延顺的酒杯喝了一盏灌我的忧愁。范可与劝道:“这酒性烈,优小姐还是悠着点儿。”这人,抢了我的顺顺不说,还想抢我的酒。我赌气般又灌了一杯,瞪大眼睛张望,枕壶呢?   延顺义不容辞地夺了我的酒杯,笑骂道:“沈将军一家来迟了,怕是要罚酒。你的枕壶能不能喝?”我斜她一眼,“枕壶能不能喝,你还需问我?”我们仨聚于“风水一轮”酒楼,每每是我第一个喝趴下。枕壶能喝便罢了,你说延顺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怎么也这么能喝?   我环视一周,却见庄致致正兴味很浓地瞅着我。酒壮人胆,我骨碌着眼睛瞪了回去,她却浸着一湖笑意水汪汪地望了回来。庄致致模样委实生得标致,眉是眉眼是眼,墨汁般的乌发流云般盘在脑后,红唇微微抿着,嘴角泡了一缸蜜似的;一袭樱红的长裙衬得她肤色如玉,黄金首饰在灯下辉煌地亮着,美艳又庄严。   我按捺不住心下嫉恨,遂向延顺咬耳朵,只道庄致致一肚子坏水儿,我当初实乃看错了她云云。延顺道:“我叮嘱你,你还嫌我背后道人短长;我莫非害你不成?”我想起庄致致竟面不改色地对枕壶说“请您与我成亲”,久违的怒火填塞我的胸膛,嘟嘟囔囔对延顺说:“这春白公主当真不知羞。”   延顺眯了眯眼睛,道:“庄致致毕竟是客,坐我母后下首还算得体。如何延平与她之间仍隔了一个位置,那里还能坐谁?”   我又捞了个酒杯吃酒,含含糊糊道:“管他呢,独他衡国的公主可以来?没准儿卫国公主也到长安来了。”   这时司礼官通报沈将军一家到了。 ☆、【章三 京华】06   枕壶十四岁上死了娘亲,如今沈将军家唯他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他性子不大像父亲,沈将军是出了名的严肃端正,哪里像枕壶,浪荡不羁,寻欢作乐。   他娘亲久病缠身,在那年开春病情加重,宫里赐了御医;御医毕竟不是神仙,诊过脉只说,长久些能拖到冬日里初雪的时候。那一年枕壶老往山下跑,留我一人在兰图师兄的棍棒下苦读。   我那时对自己阿娘都没太多印象,遑论枕壶的娘亲。只记得小时候去将军府上玩,她亲手削梨给我吃;手白嫩嫩的,与大白梨相映成趣。他那时候晚上偷偷哭,我睡他隔壁,晓得他脸皮薄,听到了也当做没听到。   皇帝赐来的御医果然不是庸才,枕壶娘亲在千珍万重的调理下拖到了冬天,据说已经是气若游丝了,只吊着一口气不知往何处安身。枕壶再孝,也不能整日价守在病床边,毕竟师兄这里的功课不能落下。初雪那天他也在生罚山上。其实前一日都还有冬阳暖暖和和地洒下来,谁都不曾料想翌日便下起了雪。   飘落第一片雪花的时候,整座长安城无人察觉。那一朵花大约是晶莹透彻的一小团儿,慢悠悠地坠到人间,被温热的大地融化成剔透的水滴。我和枕壶正在临摹字帖,我胳膊都酸了,躲着兰图师兄的视线悄悄地揉;枕壶垂着头,认真起来,眉眼轮廓非常深刻。   我往窗外一瞥。糊着绵纸的窗户透出朦胧的微光,模糊有成千上万的白色小团子在苍绿的林间飞舞着,团团簇簇聚在枝头好似花开作白云。我把笔一扔,指着窗外道:“下雪啦!”说罢,不怕死地忽视师兄皱紧的眉头,推开窗户,便有万千雪花侵檐扑帘,雪色染了台阶,熏出一点点日光晒雪的香气。   枕壶慢慢搁下笔,向师兄鞠躬,道:“我想回府上看看。”   师兄点头:“去罢。”   我忙说:“我也要去。”   师兄将笔塞回我手里,淡淡道:“你将枕壶余下的帖子一并临了。”   我:“……”   我看着枕壶披一件小羊皮风毛的青色大氅,执一柄青绸孟竹油伞,踏着九百九十九层白玉台阶静静下山去,风雪里他背影变得极淡。   后来听师姐说,当天清早枕壶娘亲便过身了,将军府上派家仆上山来通知枕壶,半道下起了鹅毛大雪;那家仆只是个普通的家仆,身不负绝世武艺,道法也不通,遂被困于山下。枕壶下山正巧撞上焦头烂额的家仆,与他同路回了将军府。   那天一临完帖子,师兄便护送我下山回府。阿爹阿娘正等着我,我家与沈家是世交,要赶过去帮忙,如今见我来了,自是对师兄千恩万谢。   往后我也记不大清了,些微有点零星的印象,仿佛是枕壶一身缟素,无声无息地伫立在棺椁前为母亲践行。他脸上一滴泪也无,可我偏偏能感知到他有多伤心。   我竟然在热热闹闹的中秋宴上想起这段往事,真是稀奇,怕是喝多了酒。沈将军来迟了,皇帝果不其然罚他们喝酒。枕壶将两盏酒一并揽了,一仰头便是一杯,皇帝大笑道:“沈将军,虎父无犬子!”   沈将军从不玩笑,只淡淡道:“陛下谬赞,他还差了些。”   皇帝给沈将军赐了座,枕壶正欲随父亲落座,皇后忽道:“沈侍郎且慢!”   枕壶捏着手指秀气地行礼,笑吟吟道:“娘娘有何吩咐?”他今儿穿得雅致,天青缎子的绣衫,也不嫌冷。   皇后也笑意盈盈的,只道:“衡国这位春白公主闲暇到寿春宫来,半句话也离不开你。”庄致致脸红了,那红晕衬着樱红外袍更好看了,她忙打断道:“娘娘!”皇后示意道:“莫羞。”续向枕壶道:“你不如在她旁边坐下,也好让春白公主一睹我朝沈侍郎的风采。”   枕壶脊背一僵,我差点儿打翻了酒盏。延顺暗暗托住我的手臂,我低头平复了心情,再抬起头来,只见枕壶仍站在丹墀下一声不吭。   延顺咬了咬唇,向小延平递了个眼色。延平眨眨眼睛,望一望自己与庄致致间隔的那个空位,恍然,奶声奶气道:“我也想要枕壶哥哥跟我坐。”   枕壶这才勾起笑来,道:“既然延平小公主也这么期待臣,臣僭越,恭敬不如从命。”   延平一派天真地拍了拍那座位,等枕壶一落座,便搂住他的胳膊同他说悄悄话。我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延顺向我眨眨眼道:“你打算如何谢延平?”   这种五岁的小孩儿最好糊弄,等我得了闲,进宫陪她玩一天,保准她欢喜到不知今夕是何夕。让我心惊的是皇后,她为什么……   我目光不由自主向皇后飘去,她正偏着头听皇帝说话;要说她还算疼我,不至于给我个不痛快。我皱了皱眉,又瞥见庄致致意味深长地瞅着我,我与她目光交汇时,她端起酒杯明目张胆地敬我,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还打算使美人计怎么的!她凭什么长得这么好看?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怒气冲冲地吞了一杯酒,辞了延顺,弯腰回到我阿爹阿娘身边。阿娘忧虑地瞧着我,我知她心底在计较些什么,怒气更盛,一口饭也吃不下,不要命似的灌酒。   我缘何喝得这么猛,有心人恐怕明镜似的。也不知是第几杯,我胳膊被优姝按下了,她轻声道:“阿姐,你少喝点,空腹喝酒伤胃。”我带着哭腔,轻声回她:“我死了你就高兴是不是?我死了,想必不少人心里高兴。”优姝淡淡道:“你觉得沈公子会高兴吗?”枕壶?枕壶会哭吧?我受轻伤他会骂我;可有回我爬树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一条腿,本以为他会把我骂个狗血淋漓,他却心疼得眼眶都红了。我死了,他肯定会哭的。   我慢慢搁下酒杯,优姝沉稳地替我布菜,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了两口,实在是气得饱了,只得取帕子揩了揩嘴角,道:“吃撑了,我出去走走。”   阿爹道:“姝儿,随你阿姐一道去吧。”   优姝沉稳地应下了,我心里疲惫,也就懒得反对。优姝挽着我的手出了宴会厅,小丫头抹月本在外头候着,见我行至花园中,忙捧了羔皮斗篷要替我披上。我吃了酒正发热,训斥道:“多此一举,想热死我么?”抹月委屈道:“入秋了,晚上凉得很。”我一身的汗,哪里管她,挥手斥退了,在御花园里吹晚风漫步。   这八月十五的月光,仿佛是月兔捣了霜,在人间铺上厚厚一层,雪白有冰晶骨气。我和优姝都没开口,我俩极少有这样和谐共处的时光。到底是优姝先道:“阿姐,你在席上太冲动了。”这小丫头片子反训起我来,明明我才是姐姐。我闷声闷气道:“你别管我。”优姝冷笑道:“我也不高兴管你。可咱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若是坏了名声,我也要担起后果来。还烦请您将您在眠香占玉楼里习得的那些拈酸吃醋的秉性收敛些。”   我讨厌优姝在我跟前提及眠香占玉楼的轻蔑口吻。一则,师姐抚养我的时间比阿娘要长得多,而眠香占玉楼中的姐妹们有不少是我的朋友,我从情感上更亲近她们些,道义上也不以为耻;二则,当初把我送走的是阿爹阿娘,后来享有阿爹阿娘全部的爱的是优姝,她明明占了便宜,如今还在我跟前拿乔,我不能容忍。   这是她今天第二回提眠香占玉楼了,我酒气一阵上涌,当即甩了她一耳光,抿着唇斥道:“优姝,长姐如母,你想清楚是在对谁说话;何况我师姐什么身份?她做的事,你凭什么置喙?”   优姝同我从小掐到大,顶破天了也不过是口舌之争,万万没想到我竟会动起手来,一时懵了,只捂着脸颊不说话。待我一席话说完,她终于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一偏头眼泪决堤般垮了下来,只道:“我不管你,你气死好了;最好赶回宴厅大闹一场,叫所有人都下不来台,你便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我被凉风吹醒了一点酒意,钝钝地不说话。优姝泪流满面,嗓子都哑了,说:“还长姐如母呢?您这模样像当姐姐的吗?我瞧着你怕是连五岁的延平都不如!方才席上沈公子同春白公主不对付,延平还会救场;你呢?你就只会砸场!不过是仗着有人疼你,有人替你收拾烂摊子。你哪里像个姐姐了?”   真是胡说八道!我恼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夺眶而出。谁还不会哭了?你哭,我也哭!阿爹阿娘当初分明是牺牲了我这个长女,如今倒成了仗着有人疼我?师姐师兄疼我不错,可最初的最初是父母抛弃了我啊!这个长在爹娘身边的丫头竟敢说这样的话!   优姝在原地默然站了半晌,擦干眼泪扬长而去。留我一人矗在花园里,被团圆的月光照一身,只觉心力交瘁,随手伏在一棵树上呜呜大哭。   “阿昙?”   我悚然一惊,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慢慢转过脸去。   庄致致一张标致非常的脸映入我的眼帘。还是那袭樱红长裙,乌黑的发髻上别致地簪了一朵淡黄色的琼花,脸庞一点点醉酒的酡红艳若桃李。月光披在她身上,晕黄好似羊脂玉裹覆。她手上赫然是我那件羔皮斗篷。   “我刚进园子便遇上你的丫鬟抹月,她说你不愿添斗篷。入秋了,到底不比夏夜,你喝了酒不觉冷,等到感觉冷了可迟了。” ☆、【章三 京华】07   庄致致替我披斗篷这殷殷切切的模样,怕是连我师姐也不遑多让。我嗅到一股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阴谋气息来,不禁抖一抖,避开她那双水葱般的手,质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她坦然道:“我瞧见你离席,便起身跟出来了。”   我忽惊觉,七夕那晚我是伏在树上窃听她与枕壶的谈话,她对我心中轰轰烈烈演进的爱恨分毫不知,恐怕还在责难我放她鸽子;庄致致对我俩关系的定位,恐怕还停留在我俩言笑晏晏握手谈心的阶段,见我今日几次三番给她甩脸子,自然要出来问个一二。   可惜我不再是月前那个傻乎乎的姑娘了。你庄致致缘何要跟我格外亲近些,我已经瞧出了端倪。妄图借我攀上枕壶?真是笑话,我才不会给你机会。   她见我沉默不语,斟酌道:“你在生气?因为七夕节的事?”   我得意洋洋的推断被她这句话瞬间炸成灰了,没头没脑地问:“你如何知道我知道?”   庄致致道:“阿昙你是好孩子,不会轻易丢下我。能将你激怒到离家出走的程度,估计也就那回事了。那天你藏在哪里听到的?树上吗?”   面对她这份平静,我起先是张口结舌,随后七窍生烟,冷笑道:“春白公主这么聪明。”心里的怒火滚烫滚烫,火气一个劲儿往喉头冲,我续道:“你这么聪明,你明明知道我喜欢枕壶,你明明知道我拿你当好朋友……你全都是故意的!”   如今想来,除开七夕节那档子事儿,我与庄致致间一直都是十分愉快的。两个女孩儿彼此看得顺眼,玩些稀奇古怪的把戏,读传奇本子的时候争得不可开交。她性子不像延顺,延顺欢脱,庄致致稳重,我拿延顺当同龄人,更多拿庄致致当个姐姐。我是长女,没有姐姐的,拿庄致致当姐姐我十分欢喜。   她见我气得发抖,只不作声,默默替我披上了斗篷。我委实没闲心去管斗篷了,只泪汪汪瞪着她,又深恨自己这毛病:一生气就泪汪汪,还能余下多少威慑力?   “阿昙,对不起。”   她声音如和风细雨,我忽地感觉心头一烫。   “可我真的很需要与沈枕壶成亲。”   她神色温柔如水,朦胧月色敷一层柔黄的面纱,眉眼间几乎有一种惨痛的悲伤。我如坠冰窖。   “阿昙,对不起,可我没有旁的法子了。”   我浑浑噩噩解下斗篷重新入了席,阿爹蹙眉道:“你妹妹呢?”我茫然环顾一周,没见着优姝,干巴巴道:“不晓得。”阿爹的暴脾气差点当场就发作,好歹想起当下是什么场合,从嘴唇中憋出这句话:“快把你妹妹找回来。在宫里闲逛,冲撞了贵人如何是好?”我尚未坐稳当,又缓缓起身去寻优姝。   路过优泽的位置,他拉住我的袖子,忧虑道:“阿姐,你脸色不好。”我勉强笑道:“在外头吹风把胭脂吹掉了,所以显得白些。”优泽磨牙道:“你骗我,胭脂才不会被风吹掉。”我在他脑门顶儿拍一拍,道:“胭脂的事,你懂得多,还是阿姐懂得多?阿姐今儿用的是一种罕见的珍贵胭脂,风一吹便没了。”   事实上,胭脂是冤枉的,我脸色不好不关它的事。我是真的非常不舒服。我约莫着今年流年不利,早知如此,新年不该贪图花灯炮竹,该随阿爹阿娘上晨昏寺拜一拜,祛霉运。春日里延顺嫁人,枕壶入仕,我的玩伴通通离我而去;初夏结识了庄致致这个害人精,我大略上辈子亏欠她不少,此番她来讨债;七夕是我生命中最凄惨的一个七夕,随后又遭遇了平生第一回的绑架,路上竟然还感知了消失三百年的邪魔气息;好容易安安稳稳回到长安城,区区一个中秋宫宴又整出这么多幺蛾子,皇后拆台是暗地里,优姝和我莫名其妙的争吵与庄致致的情敌宣言可就是明着来了。   我没去找优姝,反而拣了一方石凳坐下,扶着额动也不动,头疼得厉害,冷风吹得我瑟瑟发抖。回过头找抹月要斗篷,抹月却不知被我斥到哪里去了。我身子软得动弹不得,恹恹地四周一望,只有团圆的月色,不见人影。遂强打精神在园子里转了一圈,见到优姝执一枝花默默立在槐树下,开口道:“二妹,阿爹唤你回去。”优姝显然还在生气,一声不吭地挽了我的手,向宴会厅去。   她步子迈得大,我跟不上,遂喘道:“慢点走。”优姝顿住步子,花园子树上悬了宫灯,明黄色的丝绦长长地垂下来,她在灯下凝望我一阵,说:“你脸好红。”我勉强道:“喝多了。”优姝摸了摸我的脸颊,又说:“你脸上十分烫。”我不耐烦道:“不是说了吗?喝多了!”优姝慢吞吞地说:“我觉得你发热了。”   我没接话,她也没再开口。阿爹阿娘见我俩心平气和地回到席间,总算出了口气。我在明晃晃的灯烛下偷看了优姝被我扇过一耳光的脸颊,确认其上光洁如玉,一点痕迹也无;应该的,我压根就没用力。   又闲闲吃了几口饭菜,余光瞥见枕壶在一心一意同延平说话,庄致致端了酒盏敬皇后,皇后笑吟吟地喝了。我心底畅快些,捞了个酒杯又想喝酒;优姝拍开我伸向酒杯的手,说:“美酒少喝多味,阿姐既然有些发热,今晚还是莫饮了。”   这是报复,这绝对是报复。   有一少年公子含着笑来向阿爹敬酒,阿爹咧嘴笑着一饮而尽,再向我道:“这是礼部郁尚书的公子蓝生。”听闻是枕壶顶头上司家的公子,我忙振作精神,又趁此机会给自己斟了一盏酒,敬了这郁蓝生一杯,他笑如春风地回了我一杯。我向来喜爱喝酒爽快之人,兼之这人风姿很是动人,你来我往便聊了几句,他在席上拖延半晌才告退。   转过脸便见枕壶在冲我挑眉;我冷哼一声,不想理睬他。再一转眼又见阿娘喜笑颜开地看我;我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十分无趣。有意思的倒是优姝。我这妹妹向来仪态端方,席上滴酒未沾,此刻脸红得却能酿出一桶葡萄酒来。   “那位公子,你识不识?”我轻声问她。   优姝吓坏了,赶忙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眯了眯眼睛,只含着似有若无的笑瞅她。优姝被我瞅得小女儿情态大盛,垂下头去,只睫毛忽闪忽闪的。我心中一动,正巧郁蓝生依次敬过了酒,又经过我们桌前,便唤住他,他和气地向我作揖道:“优小姐,有何吩咐?”   我款款道:“我二妹闺中素闻公子文名,心中仰慕,想借此机会敬公子一杯。”老实说,我也不晓得这郁蓝生能有怎样的文名,不过他既是礼部尚书的公子,不论文章好坏,总归是有人夸的。   郁蓝生一双清水眼含着一汪笑斜斜向优姝望去,优姝手忙脚乱地端起酒杯,差点打翻了酒壶。她又喝不惯酒,给呛着了,我忙抚她背替她顺气;郁蓝生豪气地一盏饮尽,柔声向优姝道:“在下文章疏陋,感念二小姐赏眼。”   我抚着优姝的背,只觉她浑身全在颤抖。心里一叹,故作俏皮道:“你口头上这般说,不如做些事来感念一二。”   郁蓝生笑道:“哦?优小姐可有眉目?”   我心里早有计较,张口便道:“不如你写一幅扇面,改日送到我们府上来,可好?”   郁蓝生道:“如此甚好,小姐可想好要怎样的篇目?”   坏了,我哪能晓得他写了些什么样的篇目,我一篇都没看过呢。天底下的文章,孔孟那样的我都不稀得看,哪里看他郁蓝生。我正欲搪塞,优姝忽启唇,婉转地念了一篇颇精致的园林赋。郁蓝生听完,回味道:“这是在下两年前赋的程相国家的新园林,那时文辞更粗浅。二小姐如今仍记得,真令蓝生汗颜。”   且不说他汗颜,连我都吃惊了。所以优姝是当真仰慕他文名?要我听着嘛,那文章也不算坏。   这一副扇面正式约下了,郁蓝生承诺必亲自送去丞相府。我还厚颜无耻地夸了夸他的文章,表示我也素来仰慕他文名。   郁蓝生归座后,我捏了捏优姝的脸,笑嘻嘻道:“要不要谢我?”优姝脸上红晕未褪,表情却冷了下来,侧着身子不看我。嘿,这小丫头片子,我送了这样一份大礼,她却还记着仇呐?   夜色渐深,我困顿了,头疼得厉害。阿爹还在与同僚应酬,皇帝面容也有些惫懒了,支颐缓缓扫视全场。席上交谈声逐渐寥寥,到最末只剩下三三俩俩偶尔说几句。我估摸着快退席了,躲躲闪闪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这时皇后忽执了庄致致的手朗声道:“春白公主来长安数月有余,可想家?”声音在冷冷清清的席间传得清清楚楚。   庄致致微笑道:“长安盛景尚未看遍,再留些时日不妨。”   皇后转向皇帝道:“臣妾瞧着春白公主很是亲切,她年纪同延顺相仿,臣妾是当女儿疼的。”中途爱怜地瞥了一眼延顺,“臣妾想着,延顺今春得以嫁给范将军,是她的幸事;春白公主若能与我朝少年公子结亲,永赏长安盛景,岂不更是一番美事?”   席间鸦雀无声。我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枕壶,只见他垂着头,修长的指捏着一盏琉璃玉杯,骨节紧绷,比玉更白。   “我大唐多少年英雄,公主可曾有心仪者?”皇帝慢条斯理地问。   庄致致无声看了我一眼,我近乎困惑地回看她。她身边一盏宫灯,蓬蓬地溅出火花,照在她乌黑的发髻上,那朵淡黄色的琼花几乎烧起来。   她道:“不曾有。” ☆、【章三 京华】08   我仿佛遭遇了暴风雨,一颗心湿淋淋的回了丞相府。今天发生的每一桩事都搅得我心烦意乱,只胡乱告了安,便往床上躺了。   明明很累,脑子却一直在飞快地转。庄致致她——她缘何要说“不曾有”呢?我瞧着帝后两人的模样,倒像是想要借着良辰美景替他俩定一桩亲。她那么想要与枕壶成亲,却说“不曾有”。   愈想我愈昏聩,偏又难以入睡,只觉有小锤子在一下一下锤我脑袋。入夜外头起了风,吹动落叶哗啦啦响,愈发搅得我不能成眠。慢慢地,我骨头开始发冷,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里。我把自己裹成个蚕蛹,防不住冷汗直冒。   我心知是犯了旧病,也不知是想同谁赌气,硬是咬着唇一声不吭。疼得迷糊了,闭眼便回到四岁的时候,风雨凄凄的晦暗天色里,枕壶握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攀登生罚山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我很累,我走不动了……可是我不能停下来,也不能说……因为阿娘……   从梦魇中挣脱,我尖叫起来。   抹月本在外间侍候着,当即推门而入,焦急地跪在我床前,问:“大小姐,怎么了?”   我勉强定了定神,虚弱道:“魇住了。无妨,你退下。”   “小姐,你脸色好差,流了好多汗。”她举起一盏灯烛细细看我。   我惊怒道:“退下!”   抹月委屈地瘪瘪嘴,行礼告退,替我掩了门。我还不忘嘱咐道:“你别去我娘那儿多嘴多舌,小心我揭你的皮。”   她显然没将我的威胁放到心头,半晌后我阿娘便携绫织匆匆赶来,坐在我床头,手摸着我的额头,低声叹道:“这样烫。”又转过脸严厉地训斥抹月,“你每年才伺候大小姐几天?就几天的差事也办不好,要你何用?我瞧着阿昙今晚那条裙子薄得很,怎生不替她披一件斗篷?”   受了这天大的冤枉,抹月也没争辩,只跪下身子流着泪磕头。我看不过去,半撑起来道:“我自己不乐意披斗篷,不干她的事。”阿娘理了理我的鬓角,怜声道:“这么冷的天,还任性,吃苦的不是自己?”老实说,如今天底下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我阿娘,只不知如何开口。   阿娘搂了我的肩,我疼得浑身一抖,尖叫一声避开她,裹成一团蜷缩在床脚。阿娘的手悬空着,滑稽地痉挛一下,悲声问:“阿昙,你骨头疼,是不是?”   我身上的旧病,老医生各有各的说法,譬如“寒气入体”,再譬如“玄寒病体”;但反应到我的身上,便是秋来骨痛,痛不欲生,大锤子在骨干上敲,小针对准关节戳。我身上还发着热,然此刻我已感知不到烧灼了,只有纯粹的疼痛支配着我。我瑟缩成一个球,哭着说:“我要师姐。”   阿娘的脸色在昏黄的灯烛下如一张苍白得泛黄的纸。   我断断续续地抽泣,“我要师姐,我要师姐,我要枕壶……”   阿娘用干涩的嗓子柔声道:“阿昙,今天太晚了,明天阿娘再去请深鹂夫人和枕壶公子,好不好?今晚阿娘陪你。”   我哭着摇头说:“不要你……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   她如遭雷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鬼魂一般幽幽向绫织道:“听到大小姐的话了?去请深鹂夫人和枕壶公子。”   绫织领命去了,阿娘在我床前站了一会儿,近乎绝望地伸出手来,低柔道:“阿昙,让娘抱一抱你。”   我此刻已经听不清她说的话了,只觉脑子快被敲碎了,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煎熬;阿娘向我伸出手,我却跨过时空回忆起她在生罚山脚下扇我的那一耳光,我只有四岁,被台阶绊了一跤,哇哇大哭,阿娘冷冷地说:“阿昙,自己走。”   是你要我自己走的。你先不要我。   眠香占玉楼距丞相府很有一段距离,我喃喃地念叨着师姐,仅存的理智又折磨我,告诉我她不能这么快就赶来。我很想她抱抱我,就像四岁时一样;我已经筋疲力竭了,她撑一柄白绸伞,银梳盘着端庄的发髻,罕见地穿了素色的衣裳,披了身雪一般,雪上红丝线绣的腊梅花像蓬蓬的火;她搁下伞,轻柔地将我搂进怀里,抚摸我湿漉的头发,我被那蓬火热辣辣地烫进心里。   师姐说:“优华,好名字啊。”师兄在竹屋里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师姐说:“你们俩从此便是我生罚山门徒了。我生罚以天地为师,居庙堂不惧权贵,处江湖不畏草莽。好生修行,莫辜负我们这场缘分。”   虽然我往后并未好生修行,但我觉得没有辜负这场缘分。   我很想她来抱抱我。   “——又病了?”我听到枕壶的声音。   “可不是,病来如山倒,那模样瞧着,恕奴婢僭越,奴婢都觉得可怜。”绫织低声道。“又不肯夫人靠近,怕是还记恨着呐。”   我房门被推开,枕壶猫着步子走近我。我疼得呜呜咽咽哭,厚厚地棉被裹成我安心的小窝,推拒着一切伤害与疼痛。枕壶上手把我脸从被子里剥出来,当即便变了脸色,轻轻地唤我:“阿昙……”   我往他怀里拱,他小心翼翼地搂住我,一手慢慢梳理我的长发,只道:“此次比以前,疼得厉害些吗?”   “差不多。”我说。每一回都是如此,疼得我尚存一丝神智,每分每秒都如溺水的人一样挣扎。   他轻轻在我床侧躺下,将我搂进怀里,再替我理了理被子,问:“你想闭目养神,还是要我陪你说话?”   我说:“我想等师姐来。”   枕壶道:“那我陪你说话。”   要说话,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我脑子里杂杂拉拉全是最近的烦心事,无忧无虑长到这么大,才晓得原来烦心事一桩桩一件件是接连不断的。老天爷不会说,诶,瞧着你优华近日闲极无聊,扔你一件烦心事,让你解解闷儿;老天爷只会自己闲极无聊,拿了天底下所有人的命簿翻看,忽地瞧见我,便说,这优华近些年的日子比我过得还快活呢,不行不行,然后用成堆儿的烦心事砸我。   “我跟优姝吵架了。”我软绵绵看向枕壶。   他可能甚少见到我如此的乖巧模样,忍不住笑了,亲亲我的唇角,问:“缘何?”   “我还打了她。”我垂下眉毛,将回家后与优姝的交锋一是一二是二说了一遍。如此缕一遍,发现全是些鸡毛蒜皮,那小丫头嘴巴狠,我脾气大,一来二去闹了个不可开交。   枕壶含笑听了,只说:“我晓得了。”   我忙问:“晓得什么了?”   枕壶点了点我的脸颊,说:“两个不知疾苦的小姑娘,互相觉得对方命好,自己吃了大亏。”   我愤愤不平道:“她竟然觉得自己吃了亏?真是天大的笑话!阿爹阿娘将我送去生罚山拜师的时候可不晓得师兄师姐是这样的秉性。那时候师兄剑挑了河间三圣,凶名在外;师姐更不用说,一座眠香占玉楼毁了她多少声誉?世人只当她是淫、娃、荡、妇。我在生罚山修行,她在家受尽宠溺,她竟还吃了亏,有这等理?”   枕壶忍着笑道:“可是后来,师兄师姐那样疼爱你,你有生罚山作靠山,哪个地方横行不得?兼之你父母亲于你心中有愧,你每每回府,自然对你千依百顺;二小姐瞧在眼里,心里吃味不也是应当的吗?”   我身上疼,心也累。优姝竟是这样想的吗?瞧不到我四岁上生罚的如履薄冰,瞧不到我被父母抛弃的自怨自艾。外露的全是光鲜亮丽,她也就只看得到这一层,还是我妹妹呢!   枕壶手掌搁在我的腰上,热气从他掌心浸入我的四肢骸骨里;被这样一暖,我受寒落下的旧病也缓了缓。他问我:“你准备如何与二小姐和解?”我哈欠道:“我才不要与她和解。”枕壶摸了摸我的头发,在我耳垂边笑问:“当真?”我被他呼吸震得颤了颤,懒洋洋道:“阿娘晚上将那支簪子送与我了,我再转送给她便是。”   我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咋了咋嘴,喃喃说:“我想要师姐。”   枕壶肩膀一颤,小心地挪了挪,调笑道:“这么贪心?有我了,还想要师姐?”   我嗅到一丝腥味,不自在地皱了皱眉,没心思理会他的玩笑话,缓缓地枕了枕头,与他面对面躺着,淡淡问:“枕壶,你受伤了?”   “没有。”枕壶翻身而起,“我去外头看看师姐来否。”   “枕壶,你不要骗我。”我说。   枕壶迟疑半晌,道:“一点小伤。”   我自己身上钻心剜骨的疼痛全顾不得了,只伤心道:“怎么回事?这长安城里谁能伤你?”他不想叫我晓得,来之前自然妥帖处理过了;处理过后,被我一碰肩膀又伤口裂开,显见是伤得不轻。   “我不骗你,你别问我。”他道。   “是不是我没念书,师兄罚你了?”我哭了。   枕壶啼笑皆非,只道:“别瞎想。”   是了,师兄那人,最是雷声大雨点小、刀子嘴豆腐心,他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是沈将军,对不对?”我问。   他没回答。那便是了。枕壶那爹我不甚喜欢,是个老顽固;要我说,枕壶那美貌娘亲多半是被他给逼死的。他把枕壶打成这样,可真是舍得!   “你衣服脱了,给我看看。”   枕壶敲了敲我脑袋,说:“疼糊涂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羞不羞?”   我骨头疼得汗淋淋的,老早便失却了耐心;枕壶这伤,伤在他身上,一半也疼在我心上,搅得我心烦意乱,吼道:“让你脱你便脱,哪里这样多的话?” ☆、【章三 京华】09   一番斗争下来,是我赢了;不顾自己疼得痉挛,狠狠心剥开了枕壶的衣裳,只见他背上赫然是血淋淋的鞭痕,蛛网般密布。鞭痕新鲜得很,涂了些黏糊糊的草药,散发着一股怪味儿。我一声不吭,默默替他穿好衣服。枕壶自己理了理衣襟,笑问:“怎么不哭?都不像是阿昙了。”   我犟头犟脑地问:“你告诉我,沈将军因什么抽你鞭子?”   这一轮却是枕壶赢了。我耍尽了七十二般手腕仍旧撬不开他的嘴;他只是笑笑,不当回事。我心力交瘁,裹了被子翻过身去,说:“你走罢。”   枕壶摸了摸我的头发,“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是伤心;伤心他这么大的事儿都瞒着我,他拿我当什么?我又不是个娃娃了。我身上骨头没初发病时那样痛了,只是缠缠绵绵的,搞得我浑身酸软无力。我说:“你这个病号,还想照料我不成?你养好了再来找我罢。”   枕壶柔声说:“我无妨的。”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半抽泣半怒骂道:“你无妨,我有事!我现在看见你就难过,你请回罢。”   枕壶慢慢道:“我、我万万不想见的……便是你难过……”   枕壶觉得真相会让我难过,而他的隐瞒同样也叫我痛苦不堪。两条路全被堵死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两难。我仍旧不肯看他,只说:“请回罢。”枕壶静默半晌,道:“也好,我去外头看看师姐来否,你且等一等。”他翻身出了门,我虚弱地扶着枕头坐起来,心里也不知杂杂拉拉想些什么。   外头一阵喧闹,窗前烛火映出纸糊门外梳高髻女子窈窕的姿态。我听到深鹂师姐略微有些沙哑的嗓子低声问:“阿昙睡了吗?”枕壶道:“不曾。”阿娘强忍着一腔心酸,道:“辛苦深鹂夫人夤夜奔来,小姑娘太任性了。”师姐不温不火道:“任性也是我惯出来的,我吃得消。”阿娘顿了顿,打开了我的房门,我看到绫织举着蜡烛,阿娘和枕壶各自站在师姐一旁,师姐提起裙角走近我。   她在床头一坐下,我便乳燕投林一般扑进她怀里。师姐笑吟吟道:“我才把嫩嫩哄睡了,又要穿过半个长安来哄你。你俩怎么这么讨厌,恩?”我闷声闷气说:“我疼!”师姐顺着我的脊梁骨摸了一遍我的背,熟悉的暖流烫进我的肌骨,她轻声问:“看过医生没有?”阿娘忙说:“宫老先生正在府上歇着,我去请他老人家来?”我咬牙切齿道:“我不要看医生。”这么些年,医生口中那些话我差不多倒背如流;不论话说得多婉转,总而言之我这病是治不好的。   师姐却转向我阿娘道:“有劳夫人请宫先生来。”阿娘携绫织去了,我才发作起来,只嚷嚷道:“我不要看医生!我不要看医生!”师姐似笑非笑地瞅着我,也不答话,只向枕壶闲闲吩咐道:“替我斟盏茶来。”枕壶尚未挪步,抹月便机灵地跪了跪,烧了一壶茶水来。师姐悠哉地吹出热腾腾的白气来,才对我道:“有什么撒泼赖皮的本事通通使出来,横竖这医生是看定了。”   师姐不如师兄严,然对我也不算无原则娇宠。我吃软怕硬惯了,便对侧立一旁的枕壶道:“我要你走,你如何还在这里?”枕壶遭这一桩飞来横祸,哭笑不得,作揖告饶道:“我走,我马上走。”师姐却取了枕壶腰间的折扇,在他手腕上敲一敲,止住他脚步,和气地对我说:“阿昙,枕壶今儿才为你挨了鞭子,你现下竟赶他走,恐怕不太厚道吧?”   空气被黏住了。   “是我多话了?”师姐慢慢地铺开他那柄折扇;枕壶有好多折扇,这一把是白玉作扇骨,扇面上泼浓墨绘了冷峻的丛丛山峰。“你没告诉阿昙吗?沈将军要做主替你与庄致致订婚,你不从,他便在赴宴前赏了你一顿鞭子。依师姐看,你爹做得也不大厚道。”   枕壶避开我惊痛的眼神,只淡淡道:“师姐。”   师姐不咸不淡道:“恩,是师姐多话了。”   我想起方才枕壶对我说“万万不想我难过”,言犹在耳,心境却大不相同。方才嫌他瞒我,将我当外人;如今一颗心乱得只剩下疼了。我如何竟说那样的话呢?我明明晓得枕壶是什么样的家伙,从小到大没嚷过疼的,受了伤也不吱声。他不说,我应当慢慢地哄,只要拿出他对我一半的耐心,又怎么会哄不出答案呢?可见我对他连他对我一半的心也无。   我怔怔地堕下泪来。   师姐倒笑了,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露出登徒子的得意神情;这模样眠香占玉楼里多了去,师姐模仿得惟妙惟肖。她柔声道:“小娘子做什么哭?向你小师兄道个歉,他还舍得不原谅你不成?”   我从师姐怀里拽出一方帕子抹了把脸,轻声向枕壶道:“对不起。”   枕壶摸了摸我的额头,叹道:“莫说原谅了,我哪里舍得生你的气。”   师姐笑吟吟地合拢那柄折扇,插回枕壶腰间,搂了我躺到床上,撑着下巴道:“你这柄扇子不错,哪天闲了给师姐画一幅?”枕壶取了折扇递与她,道:“这一柄送给您又何妨?”师姐摆手道:“我不用这个扮潇洒,我是想烦你替嫩嫩画一幅。恩,画上雪山,添几匹鹿,如何?”   雪山鹿鸣……   我和枕壶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一声不吭。枕壶想了想,回道:“这个不难,我下回去眠香占玉楼喝酒给您送去。”师姐打着哈欠应了一声,道:“辛苦了。你且回罢,我来照应着阿昙;你的伤该好好养一养,莫回将军府了,直接上生罚山去,你师兄有的是灵丹妙药。”枕壶行了个礼便退了,我紧紧搂着师姐的腰,伏在她怀里听她心跳。   师姐将我的鬓发理到耳后,轻声说:“阿昙,你发梢有点儿卷。”我说:“你以前说过了。”师姐理直气壮道:“那时候你多小啊!我本以为长大了自然直了,不想仍是卷的。”   那时候我多小啊。我才四岁呢。   生罚山原本不叫生罚山。它没名字,孤零零矗立在长安城郊,高耸入云。晴好时容光潋滟,漫山遍野的树林青翠欲滴,春来繁花如少女的裙裾,风过水波荡漾。   那时候长安城也不是长安城,虽说也算得上烟霞明灭、人烟阜盛,到底不比如今的京城。   师姐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生的,她说她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模样是个人形,内里全然不是。最早的记忆是生在山间扑蝴蝶,某一天扑蝴蝶扑累了,心血来潮便想去山谷外瞧瞧。她无外物绊身,只披了身小喜鹊送来的红裙子,便向十丈软红款款而去。   她花了五十年,摸清了人间冷暖,闲极无聊便一天天的喝酒,喝到最后一醉醉了千日;凡人只当她是死了,二三好友含着热泪,替她置办一口棺材,挖了个坑埋了。   千日后她从醉生梦死中醒来,费了点力气才从土里将自己刨出来。一跳出坟墓,青天白日下便见一白衣男子倚着她的墓碑一手吃馒头,一手珍重地捧着一盆未开的花。   师姐起了玩心,幽幽道:“你倚着我的墓碑做什么?”   那白衣男子慢吞吞道:“吃馒头。”   师姐道:“你压得我在下头睡不安稳,知不知罪?”   白衣男子笃定道:“你还活着。”   师姐奇了,道:“我被埋了三年有余,你竟说我活着?”   白衣男子将馒头吞干净了,双手捧着那盆未开的花,道:“你还活着。”   师姐觉着,这男子油盐不进的痴呆模样很是讨厌,遂捏了个法诀想要戏弄他一番。不想,她法诀刚投掷出去,白衣男子轻轻挥了挥袖袍,便消弭了她的攻击。师姐见这人是个修道的,恼羞成怒,拎起陪葬的长剑灵蛇般刺去。   白衣男子一手捧花,一手执剑,十招挑飞了师姐的剑。   师姐:“……”   男子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收剑入鞘,又捧了那盆灰土土的花,在黄尘漫天的大路上拖拖拉拉地走。师姐鲜少遇上这样有意思的事,全然忘记自己被撂了面子,拎着剑兴冲冲地跟在白衣男子身后走。   这一走又是五十年。五十年来,白衣男子捧着花,师姐拎着剑,沿途走过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五十年后一个夜晚,师姐与白衣男子坐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上看星星,屋旁的枫树在秋日里张开红色的华盖。   师姐道:“我们这算是什么事儿呢?”   白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盆花。   师姐道:“不行,我得要个名分。你和我成亲,行不行?”   白衣男子道:“……不行。”   师姐也不恼,想了想又说:“那我们结拜,行不行?”   白衣男子道:“行。”   师姐又转了转眼睛,道:“寻常结拜也没意思,不如我们拜天地为师,以同门相称。”   白衣男子道:“好。”   师姐笑了,五十年来第一回自我介绍,说:“我叫深鹂。”   “兰图。”他说。   结拜自然要分个长幼。可惜,师姐不记得自己年岁,师兄更是连人间历法都不懂。思前想后,他们便飞到草坪上,各自掐了一根青草,比对起来。   “是我的长些。”师姐道。   师兄抱着那盆花沉默片刻,将花盆小心翼翼搁到一旁,拱一拱手,“师姐。” ☆、【章三 京华】10   师姐和师兄认了同门,又在大地上随性地荡了好些年,最终两人在未来的生罚山前止步。那时节怕是严冬,狂风卷雪吹得山林摇头摆尾,好似银装素裹的美人;夜空一轮玫瑰色的月亮,也在风雪中瑟瑟,只一点微弱的光打湿飞舞的雪花,漫山遍野的白雪浸透一点蜜色。   师姐仰着头说:“这山真高。”   师兄体贴地用袖袍护着那盆蔫头耷脑、尚未开放的花,捏着法诀替它营造温暖如春的结界。   师姐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我们往后就占了这个山头。”   师兄慢吞吞看她一眼。   师姐说:“我是师姐。”   既然师姐是师姐,那这山头便占定了。两人身轻如燕,冲风冒雪疾驰奔上山顶。山顶只方寸地,容他两人都勉强。师姐叹道:“如何是好。”师兄沉默地将花盆递与师姐,拔剑横劈,削下山头,削出一片巨大的空地来。师姐抱着花盆施施然飘落,四下环顾道:“如此甚好。”   他俩耗了整个冬天搭了座竹木房子。师姐欢天喜地,下山去市集买了无数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装扮自己的闺房;师兄只扯了几匹素色的布料敛了门窗,再精挑细选了一方阳光最好的窗台,珍重万分地搁好自己那盆花。   师兄这盆花,算来还是我与枕壶的恩人——恩花?不过这是后头的事,这会子生罚山尚且不叫生罚,唐朝也未建;山下当政的是葵朝,中央式微,拱卫的诸侯如群狼环伺,蠢蠢欲动。然这于山中的师兄师姐并无干系;师姐抱了把琴摸回一本琴谱镇日练习,师兄每日魔音灌耳,仍旧从容地读书、写字、练剑,以及守着那盆花。   师姐练了好些年的琴。她于此道委实没什么天赋,然禁不住寿数长久,练了好几十年,总比凡人练十来年弹得好。一夏日,有感于自己琴功大成,她便抱了琴,辞了师兄,腰间随意系了一柄细剑入城去也。这一年倒有据可查,是葵颖帝十一年,距今刚巧四百年。   城中一条街,夜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正是秦楼楚馆佳丽地;师姐素喜这样的风流阵仗,遂抱着琴漫无目的在街上游弋,胭脂水粉的味道熏了她一身。最热闹处搭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有美人垂长发抚长琴,琴声叮咚,如环珮阵阵;师姐正巧结束了好几十年的琴修,便驻足听了听,听完便朗声道:“我比你弹得好。”   她这般委实有些欺负人,然师姐欺负人是从来不会脸红的;她只从从容容抱琴飞上高台,重复道:“我比你弹得好。”   高台下传来阵阵哄笑声,众人嗤笑她不自量力。方才抚琴的那长发美人抱琴而起,对师姐躬一躬身,面红耳赤道:“拘幽琴技荒疏,姑娘比我好是应当的;只是,姑娘若想登台献技,还请先整顿妆容。”   师姐骇然,这才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一身破烂袍子,脏且旧;又揽了一方铜镜,镜中人披头散发,尘土满面,姿容尽掩。   师姐:“……”   “姑娘如不嫌,请去拘幽闺中理妆容,”那长发美人柔情款款,“春风台每夜笙歌,不必非得今日献技。”   师姐丢了个脸,早将比拼琴技之事抛之脑后。听美人客气如此,自然却之不恭,随美人下台入闺房,洗漱干净。美人身量与师姐相类,遂捧出一袭天青色的长裙;师姐沐浴净身,不客气地穿上那长裙,束了发,姿容竟与美人不相上下,美人眸光微闪。   师姐觉着这美人仗义,遂坦荡道:“我唤深鹂,不知姑娘芳名?”   “祁拘幽。”她说。   这祁拘幽在花街一处卖艺,每夜登春风台弹琴,弹得满城春风,把城里的女人恨了个半死。师姐落拓江湖这些年,还没住过秦楼楚馆,贪新鲜停在了祁拘幽处。住了半月,见祁拘幽每夜登春风台,日则闭门谢客,与师姐相对弹琴;师姐自信她琴技绝不如自己,能把满城的春风撩拨起来,靠的准是她那张狐狸精脸。   半月后,城里来了一个人。那人穿黑色袍子,在春风台下听祁拘幽弹琴;祁拘幽拨错了三回,心慌意乱地抱着琴下了台。师姐正倚坐床前嗑瓜子,见她面红耳赤回来,奇道:“怎么了?”   这时小丫鬟通传,说雪山鹿鸣鹿白荻求见。   雪山鹿鸣镇守大陆极北处,修的是极寒的道法;因求之缥缈,世人愈将其捧上神坛,只道这一派功法玄之又玄,大成可通天彻地,究天人,参造化。   师姐耳闻多时,一直未见,不由得大喜,奔出去道:“鹿白荻何在?”那黑袍男子笑吟吟道:“正是在下。”师姐上下掂量着他,道:“幸会幸会。”   往后的事师姐总含糊着不肯说,我也就不晓得了。若非我这次出门在祁山遇到拘幽,恐怕也不会晓得,故事里有狐狸精面孔弹琴弹得满城春风的美人当真是个狐狸精。后来大陆邪魔肆虐,民不聊生,师姐将鹿白荻引荐给师兄,他三人相约纵横江湖畅游一场;见整片大陆都苦于邪魔之祸,遂联手追寻到了邪魔的源头巨花,师兄提剑斩之。   邪魔一除,大唐挽狂澜建新朝,奉师兄为国师。师兄为那作名不见经传的山提名“生罚”,道生罚弟子“观象于天,观法于地”,以天地为师。师姐与鹿白荻成亲,随他回极北雪山上住了两百年,百年前与之决裂,暗结珠胎回到了长安城,于花街柳巷大开眠香占玉楼,享不尽的风流阵仗。   十二年前才有我和枕壶的事。于师兄师姐来说,我等凡人,大略只是过客;他们纵横这么些年,什么样的凡人没看过?芸芸众生如我们,照理是入不了生罚山的。只是世间机缘往往巧妙,一念之间,千差万别。   我名优华,指意“优昙花”。那花开得极短,人都说“昙花一现”。我阿爹年轻时爱附风弄雅,遂名我优华。后来他这毛病没了,优姝、优泽的名字就普通可爱得很。   十二年前正是唐瑞帝病危,其太子与成王暗中争位。我阿爹当时是吏部尚书,家里与沈家是世交,与沈将军一起俱是坚定不移的太、子、党。其时成王来势汹汹,太子自危,长安城风雨飘摇。阿爹与沈将军豁出了一条性命,用全家作注站在了太子一边。明面上虽不露声色,暗里却忧心,放眼一望,整座长安城全卷进了旋涡中,没有一家独善其身;只城郊矗立的那座生罚山上的国师岿然不动,没淌这趟浑水,便合计送一双子女去生罚山拜师。倘若当真出了意外,即便满门抄斩也能留下一根独苗。   我作为长女,枕壶作为独子,便被家里人推了出来。   家里首先派出使者拜访生罚山。使者恭恭敬敬投了拜帖,却在风中无措地站了一天一夜。随后,又派人携厚礼去眠香占玉楼访问深鹂师姐。师姐不像师兄,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们,却半天没吐出一句实话来,只咯咯笑着说:“我不收徒,你们还是去问兰图。”第三次是我和枕壶跪在生罚山下,我无声无息地凝视着九百九十九层白玉台阶,中途便隐进了云雾中,像是通往天上。我跪在那里,小小的脑袋想了很多事情。   我想阿爹阿娘肯定是不要我了。他们口口声声说对我好,要我乖,却眼巴巴想把我送给旁的人。如果真是好事,缘何不是优姝呢?自优姝出生后我就有点儿受冷落,这一回他们彻底不要我了。我又想,膝盖跪得好疼,什么时候才算完呢?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拜师,也不想回家;我才四岁,没人照顾可能会死,让我死了好了。不知道阿娘会不会难过。   我和枕壶的双亲无声肃立在我们身侧,我从未见过我阿爹这样可怜的样子。还以为吏部尚书是蛮大的官儿,遇到这等事还不是要奴颜婢膝。说到底皇帝也不好做,他如今吊着一口气可怜巴巴躺在龙床上,几个儿子私底下恨不得咬死对方;平素见到太子也是一副天潢贵胄的雍容模样,喊我一声“阿昙”像是天大的恩赐,如今还不是日夜心惊胆战,生怕成王举兵谋了他的锦绣前程?   天渐渐黑了,黄昏时候开始下雨。   被雨打湿的刘海贴着我的额头,我无声地哭了。最近在家里不敢哭,即便不哭,阿爹也时不时要骂我两句。他可能是觉得我不够好,所以生罚山兰图不肯收我。   远远地有人提着灯笼自城中来,走近了发现是师姐,那时候还不是师姐。师姐拄着一柄白绸伞,素色衣裳上精妙的针脚绣着野火一般的红梅花,风灯中烛光摇曳,照出树木枯瘦的剪影。师姐见我们跪着,驻足笑道:“你俩若是爬上这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我便替你们劝一劝兰图。不过兰图脾气臭得很,我也未必劝得动,想好了再爬。毕竟你们小小年纪,爬上去也不容易。”她拎着灯笼很轻巧地飘然而去。   阿爹叹气道:“爬吧。”   我抽泣道:“不要。”   阿爹说:“不要也得爬。”   他拂袖而去,只我阿娘还沉默地看着我们。沈将军拍了拍枕壶的肩膀,沈夫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两人也并肩而去。   我膝行到我阿娘身边,抱着她的腿,哭道:“阿娘,我不要。”   阿娘柔声道:“阿昙,听你爹的话。这条路你只能自己走。”   我没有退路了,平素最宠爱我的阿娘都不肯替我说话,除了爬上这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我还有什么选择呢?我跌跌撞撞往上爬,雨水湿了我的眼睛,我用手揉一揉,脚下一踩空,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也不记得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阿娘上前扇了我一记耳光,眼睛都红了,怒道:“自己走!”   然后,跪在原地不动弹的枕壶慢慢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扶起我,说:“阿昙,来,我们一起走。” ☆、【章三 京华】11   四岁孩子的脑袋瓜子里会想些什么呢?多少人又能清楚记得自己四岁时候的事呢?或许因为这一段记忆占据了我脑海中为数不多的地盘,关于年幼时其他我都一片模糊,所谓母亲的爱抚、父亲的垂怜都是旁人的事,我只记得自己冒着大雨登上生罚山的九百九十九层台阶。   真是太高了,即便我长到如今,一口气攀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也是累人的事,何况是四岁的我?它在我眼里垂直而上,冲入云霄,仿佛天梯。枕壶握着我的手,我不想拖累他,只能拼命一步一步往上踩。最开始我还数,后头我数不清了,迷迷瞪瞪望着脚下,生怕自己一步踏空,跌下万丈深渊。   我没有回头。阿娘或许会在山下一边哭一边看我艰难地上山,或许会捂着嘴回府大病一场;都与我无关了。她再如何伤心欲绝都不可能掩饰没有挽留我的事实,她不要我。我向来觉得自己颇得宠爱,还在小优姝跟前摆姐姐的谱,看来全是笑话。   现在我只有枕壶,枕壶握着我的手。   我在雨水交织中凝望着他的侧脸。小少年尚未长开,面部轮廓还是青涩的;但是他紧紧抿着唇,从这里我就看出他有多坚定。   如果不是要顾着我,他恐怕会更快地攀上山顶吧?   我累坏了,我什么也不想,挣开他的手,道:“你先走吧。”   枕壶顿住,弯腰问我:“累了吗?要不我们休息一阵?”   我说:“你先走吧,我等一等。”   枕壶沉默片刻,说:“不急,我等你。”   究竟哭没哭我记不得了,凭我对自己的了解,大约是哭了。那时候雨太大了,兜头盖脸浇下来,人能有多少眼泪呢?再多的泪都融化在雨水里了。   枕壶固执地牵起我的手,我没做声,另一只手握成一个小拳头。我会登上生罚山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不为了阿爹阿娘,为了枕壶。   六百六十六层台阶处,我们看到了生罚山的大门,白玉门上遒劲有力的两个字,“生罚”。我年幼辨不出字的好坏,只觉那笔锋如刀一般,几欲割断我的睫毛。   脑子已经烧起来,只余下一点点本能往上走。被笔锋一震,我登时脚下一踏空,身子一软,往台阶下跌了过去。大略往下滚了十来层,我好容易稳住了,便见枕壶心慌意乱地过来搀扶我,轻柔地吹我的伤口。后来我晓得枕壶喜欢做这种没用的事,对我也好,对嫩嫩也罢,受了伤便轻轻地吹,偶尔尴尬地配合一声“痛痛飞”。他又不是神仙,吹的也不是仙气。   我揉了揉肉自己肿痛的膝盖,说:“你自己上去吧。”   枕壶叹气,蹲下身子,说:“上来,我背你。”   我不肯。他虽然比我大了四岁,归根结底也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独自攀这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已是勉强,我如何能再拖累他?纵使我爬不上去也无妨,天不会塌,地不会陷,顶多是我阿爹发脾气,骂我没用。   枕壶见我不动,便起身,拦腰将我抱起。   我挣扎无果,妥协道:“还是背吧。”   他背着我慢慢地一步步往上走,我趴在他背上想了很多的事。想我阿娘平素的宠爱与阿爹的纵容,想奶娃娃优姝有多讨厌。想得最多的是枕壶。优沈两家世交,我是自幼同他耍惯了的;要说喜欢,却也不大喜欢,枕壶被沈将军养得端肃,我胡闹他总不赞成。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呢?   伏在他肩上,我听着风声雨声,慢慢地睡着了。   醒来时见到了玉阶前的丛丛红药。那花开得热闹,像野火似的轰轰烈烈地烧,火舌舔吻着灰蒙蒙的雨天,烟水淡山被撩拨得兀自明亮起来。   “阿昙,到了。”   我默默仰望着眼前这座竹木房子。房里点了灯,透出温暖静谧的晕黄。隔帘有影,轮廓清瘦如细竹。   枕壶拉着我跪下来,道:“弟子沈枕壶,望拜入生罚门下,求国师成全。”   我有样学样,道:“弟子优华,望拜入生罚门下,求国师成全。”   那人影隔着帘幕动也不动。   后来,师姐出卖师兄,将他俩此刻在屋中的对话告诉了我。   师姐在内屋梳头发,听到我和枕壶两童音清清脆脆、有板有眼地祈求,当即便笑出来,向师兄道:“我瞧着,小孩子倒也可爱,咱们生罚山这些年只我两人,未免寂寞了些,不如——”   “寂寞?”师兄截断她,“我还嫌你聒噪。”   师姐:“……”   她梳完了头发,闲闲往外一望,只见师兄抱着那灰扑扑的花盆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帘边上,便挖苦道:“你这花捧了有好几百年了吧?当初倚着我的墓吃馒头的时候就捧着它,这么些年对它娇生惯养,即便是铁树也该开花了。可你瞧瞧它,连个花骨朵都长得瘦瘦弱弱、垂垂欲死的,你莫不是被谁给骗了?这花开不了的!”   “胡说八道,它总有一天会开花的。”师兄淡淡道。   师姐抱了胳膊不置一词,师兄将花盆小心翼翼搁在窗台上,斟茶润了润嗓子,不情不愿道:“我并非偏要守着生罚山这片清净,你若是想添几名生罚弟子,容我为你挑。门外那两个小孩,男孩子资质尚可,女孩子极平庸,没有天大的机缘入不了仙道。既窥不到仙途,凭藉凡人的皮囊活不过百年;你心又软,到时候他们辞世,伤心的不是你吗?何况此时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我挂名当个国师,从来是不干朝政的,莫非要为他们破这个例?”   师兄口里向来是憋不出几句话的,向师姐这番长篇大论显然是肺腑之言。师姐闻言,细思半晌,叹道:“可惜了,我尤其喜欢那个女孩子。”   师兄奇道:“缘何?”   师姐眨眼,“秘密。”她听雨声嘭嘭敲打着屋檐,揉着眉心道:“也怪我多事,把两个小孩撩得一口气爬了上了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幸而话没说死,尚且有回旋的余地。你出门将他们打发回去罢。”   师兄起身,正掀帘,师姐忽惊道:“兰图,你的花!”   他猛地回过身来,眼里几乎有万丈光芒。花盆里那株花本病恹恹结了个花骨朵,百年来毫无动静,此番却炸开几片花瓣,泄出花心的馨香与光彩来。   正值我在窗外干巴巴地重复:“弟子优华,望拜入生罚门下,求国师成全。”   师姐咯咯笑道:“你这花虽古怪,可我瞧着模样是昙花吧?那小姑娘名唤优华,意指‘优昙花’,同你这个宝贝是一类。莫不是她把你的宝贝唤醒了?”   师姐这话委实毫无根据,从往后的事实来看更是无厘头——我后来长久居在生罚山上,每日绕着这花来来去去,它却毫不领情,只在这一刻绽了几片花瓣,往后又摆出了病恹恹的老样子。   可世间缘法,我又如何理得清呢?师姐这一句胡诌,却让百年来心如止水的兰图师兄心头一动,掀开帘子,道:“进来罢。”   我和枕壶正是如此拜入了生罚山。   初入生罚山,我和枕壶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整座长安城对城郊山顶上这位国师从来都是又敬又怕,正巧他前些日子斩了河间三圣,江湖上都传他倚仗权势,滥杀无辜;师兄也不辩解,高居生罚山上一副仙人之姿。一年后朝廷才公布真相,说所谓“河间三圣”明里沽名钓誉,暗里鱼肉百姓、贩卖私盐。吏部将证据在大理寺前公布了三月,任人参观;加之河间地区人民纷纷敲锣打鼓,联名上京跪谢师兄恩德,甚嚣尘上的谣言才渐渐平息。   师姐更不用说了——依我看,天底下的人当真是奇怪。文人才子年轻时醉卧美人膝,铺纸研墨大赞秦楼楚馆温柔乡;高居庙堂后又偏要摆出正经架势,道貌岸然地斥其伤风败俗,仿佛年轻时写那些诗章的并不是自己。男人“赢得青楼薄性名”并引以为傲,女人偏要忍受世人暗中戳着脊梁骨的辱骂。若说贱,妓、女和恩客哪个更贱一些呢?我在眠香占玉楼厮混这些年过得很是快活,不想管世人如何看。   这一路我着实吃了些亏,年纪小,淋了一身的雨,摔下了台阶,还在白玉上冷冰冰地跪了好长时间,便落了个病。秋来骨痛,每每痛不欲生,我知不少人都为此内疚着。师兄嘴上不说,天南海北的奇珍药材却一个劲往我嘴里塞;师姐每每长吁短叹,只说不该诓我,即便要爬那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也该挑个晴朗的日子;枕壶学了师兄十足十,一声不吭,我一发病就握我的手,死也不松开,有时还偷偷抹点泪,我装作不晓得。   他们我都不怪,真正逼我的人是阿爹阿娘,是阿娘赏给我的那个耳光。若说父母子女间有丝线牵扯着,阿娘那一记耳光便将那丝线给斩断了。后来太子登基践祚,他们又想起我这个闺女,我却不能像从前了。父母将子女那点信任给败光了,也够失败的。   “宫先生请。”我恍惚间听到绫织的声音。   “阿昙,伸手。”师姐唤我。   我懒懒地伸出手腕,老先生替我诊了脉,说了些老生常谈的话,开了一副方子。抹月捧着方子去药房煎药去了。   阿娘慢慢地坐到我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装睡,假意在睡梦里翻了个身,滚到师姐怀里,背对着阿娘。 ☆、【章四 东紫】01   许是我还年轻的缘故,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吃了药躺了两日,身子不热了,骨头也不痛了。阿娘却执意叫我多躺一日,我遂穷极无聊地又耽搁一天,差不多把房里的传奇本子又翻了一遍。   病好后我便辞了爹娘,回到眠香占玉楼。师兄布置的功课我尚未读完,不敢回生罚山去。好在师兄贪清净,轻易不肯下山的,我便在师姐这处温柔乡里流连忘返。   眠香占玉楼是最好玩的。夜里张灯结彩营业时,我便搂着嫩嫩端坐高楼上认熟人,心里嘻嘻笑,想那人平素道貌岸然的模样,对照如今色眯眯的样子。然则,我得申辩一句,并非每个来眠香占玉楼的人都为着女色,不少人是迫于应酬,不得不来。白日里我便与一众姐姐妹妹们聚赌打牌,师姐不许我真赌,只许我放几个铜板聊表心意;我赌本不是为了赚钱,对此并无二话——何况我老是输。   不知觉一个月溜过去了,到了九九重阳日。人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像师姐这般人,领着眠香占玉楼独领平康巷风骚,靠的从来不是单纯的欢爱手腕,在文化领域也得抢占先机。每年的重阳,眠香占玉楼的赏菊大会都是长安城的盛事,早在月前师姐便开始张罗此事,各式各样的菊花从各地陆续而来,金灿灿晃得我眼瞎。   掰着手指头算一下,我也有近一月没见枕壶了,不晓得他在忙什么,竟不来看望我;好在重阳的赏菊大会他定会来,到时候再寻他算账。   在我的期盼中,赏菊大会开幕了。师姐亲自登台,手捧一盆绿菊,将其搁在高台上;台下聚来的文人雅士高声道好,才思敏捷的已经口占了一首诗。   我趴在高楼上偷偷往下看,想找到枕壶;嫩嫩坐在我怀里帮我一块看。   “啊,小姨,小舅舅!”他手指去。   我顺着他手指瞧去,果然是枕壶。显见是个精心拾掇过的枕壶,穿月白袍子,其上海水云纹飘逸,衬得他如谪仙人;手里捏一柄象牙骨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自己的手掌,腰间配着装饰用的细长宝剑。好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我把嫩嫩搁到椅子上,蹬蹬瞪跑下楼,一把撞进枕壶怀里。   枕壶本和同僚闲话,被我撞得“诶哟”一声,苦笑道:“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你这个小祖宗来了。”   我佯怒道:“你这么久不来找我,有没有良心?”   他那同僚神色怪异地瞥我一眼,抿了抿唇,道:“枕壶公子先忙,在下告退。”   我见那人走远了,方嗤笑道:“老顽固。”老顽固们最爱笑我不成体统,我才懒得理他们。   转过眼打量枕壶,却见他脸色极差;远远瞧见只觉得他身材细长,风度翩翩,近来一看才觉出他整个人几乎瘦了一轮,面色苍白如纸。   我大惊道:“你病了?”   “没有。”枕壶勉强道。   “那是沈将军又打你了?你伤好了没有?”我不肯放过他。   “拜师兄赐药,伤已经好全了。我父亲不会轻易打我的。”他说。   我奇道:“那你怎么瘦成这样?总不会饿了一个月吧?”   枕壶避开我的眼睛,道:“我晚上去捧霞阁寻你,到时候同你说。”取下腰间宝剑递与我,柔声道:“我要去席上喝酒,你替我佩剑,行不行?”   我喜欢在枕壶身边有点事情做,显得我不可或缺。枕壶知道我这个小性子,总是派我做些小事,譬如“替我去取纸笔”、“替我拿着扇子”、“替我写封信”。如今他把剑取下来给我,我喜滋滋地接下来,配在腰间大摇大摆地走。   枕壶入席喝酒,我在眠香占玉楼里闲逛,忽闻大门处有喧闹声,唯恐天下不乱地凑去。只听门卫高声说:“小公子,您年纪太小了,请回罢。等几年再来不迟。”   “我偏要进去,我要找漂亮姐姐!”一个我极其熟悉的声音嚷嚷道。   我几乎吓得跳起来,忙拨开人群一看,只见优泽那小子叉着腰流氓似的站在眠香占玉楼门口,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嘴里还喊:“小爷有的是钱,你让不让小爷进去?”   优泽在我心里一向是软绵绵的弟弟的形象,我可料不到他在外头张扬跋扈到了这个地步。沉下脸来,推开门卫,道:“小爷你再说一遍?”   优泽的动作可笑地僵住了,然后飞快地收敛起面上的嚣张神情,软绵绵小兔子般搂住我的腰,说:“阿姐,我来看望你了。”   门卫:“……”   我哪里还会被他骗到,赏他一个暴栗,拽住他的手,说:“跟我回府,我倒要看看阿爹阿娘怎么教你的。教出这么个模样来,我都被骗了。”   优泽一慌,大哭道:“阿姐,阿姐,我错了,你别告诉阿爹!”   我把他拽到角落里,避开人群,数落道:“你才九岁就敢来烟花之地,等到你十九岁岂不要成精了?”   优泽见我态度放软,接着扮可怜,道:“阿姐,我只想来看赏菊大会。听闻有不少文人墨客雅集于此,心里羡慕,不由自主地就……”   我弹了弹他的脑门,冷笑道:“你当阿姐是个傻的?文人墨客,你会留意这些?你念书比阿姐还不如呢!”   优泽跺了跺脚,辩无可辩,转转眼睛道:“我就是想看美人儿,阿姐,你带我进去!你说过要答应我一个条件的!”   我嗤笑道:“什么时候阿姐说过要答应你一个条件了?”   优泽忙说:“你中秋回家的那天同我做游戏输了,说了只要你能做到,答应我也无妨。莫非想要赖账吗?带我进眠香占玉楼你做不到吗?”   ……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我当初想他一个小孩子,顶破天了也不过是叫我替他买些稀奇古怪的玩具,哪里料到如今的小孩儿这么不好糊弄。   我咬咬牙,又淡然道:“既然如此,带你进去也不妨。”   我带优泽进去,门卫自然不敢说三道四,只一双眼睛极不赞成地看着我,看得我无比内疚。眠香占玉楼的姐妹们瞧见优泽这么个娃娃,本欲嘻嘻哈哈地凑近同他调笑,优泽也挺起胸膛做好了说大话的准备。这时候我轻咳一声,姐妹们见我脸色黑如锅底,识相地避开了,优泽被我紧紧拽着,只能眼巴巴瞅着她们。   我把优泽拽到嫩嫩房里,嫩嫩正咬着糖果,一见我便扑进我怀里,道:“小姨,来陪我玩。”   “让这个哥哥陪你玩。”我把优泽强行摁到椅子上。   嫩嫩舔了一口糖果,眨眨眼睛道:“这不是优泽哥哥吗?”   优泽张牙舞爪道:“我要美人!我不要奶娃娃!”   无心管辈分上的混乱了,嫩嫩唤我小姨,却把优泽叫哥哥,随他去。我只拍了优泽脑门一掌,在嫩嫩房里下了个禁制,笑吟吟向优泽道:“你今儿别想迈出这屋子一步,安安心陪嫩嫩玩吧。”又向嫩嫩道:“小姨今天忙,优泽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嫩嫩乖乖说好,优泽悲愤欲死,直骂我阴险狡诈。当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往昔还嫌嫩嫩任性,是我错了。   嫩嫩掏出糖果来,塞进优泽手里,说:“哥哥,给你糖。”   优泽哇哇大哭,“我要美人!我要美人!”   嫩嫩拨开糖果纸,一巴掌塞进他嘴里,甜甜地说:“哥哥,吃糖。”   优泽被呛得咳起来。   ……本还担心优泽仗着年纪大欺负嫩嫩,是我多虑了。   这重阳赏菊会我本打算好好喝一壶,虽被优泽那小子中途给扰了,到底还是坐在席上喝起了酒。今年朔州培育出了蓝色的菊花,尚未定名;这重阳赏菊会最大的噱头便是聚集文人墨客,集思广益,叫他们替那株蓝色菊花命名。   朔州上来的那盆蓝色菊花我在师姐房里早看腻了,此刻自然不会与人去争;便拎了瓶酒,优哉游哉地在眠香占玉楼的花园子里胡乱转。当初师姐建这座园,请的是当世最著名的园林巨匠;长安城水并不丰沛,又花大价钱引水为湖;湖上假山还是兰图师兄亲手搭的,端的是一股子仙气。我慢慢过红木桥,喝得有点倦了,便倚着一块青石坐了下来。   忽有一人从假山背面窜出来,笑吟吟地拉住我的袖子,道:“抓住了!”   我甩开他,淡淡道:“郁蓝生。”   郁蓝生滞住,犹疑不决道:“优小姐?”   我点点头,“是我。”又调笑问:“你抓住我做什么?”   郁蓝生尴尬地用扇子挡住嘴,我自然没再问。想也晓得他在搞什么名堂,我在眠香占玉楼这些年可不是白混的,躲猫猫这种情趣把戏能不懂吗?只是这郁蓝生席上瞧着倒是正人君子的模样,却在花街柳巷玩得如鱼得水,枉费了优姝一番心意,回头我得跟优姝说说。   他咳了咳,同我肩并肩走着,道:“在下上月二十三去丞相府递那幅扇面,不巧却没见到优小姐,心里很是可惜。如今却在这里遇上了,可见是上天垂怜。”   我道:“你送给我二妹的扇面,为何非得见我?”到底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我二妹可喜欢?她瞧着可好?”   郁蓝生执扇道:“二小姐不如您健谈,神色倒是很欢喜,精神也很好。”   可怜了优姝,一点少女的娇羞被误会成不健谈。可见郁蓝生对她一点意思也无,我得找个机会消磨掉她那点子痴情,免得伤心。   “在下近来又画了一幅扇面,倘若入得了您的眼,可否容在下送与您?”他含笑说。 ☆、【章四 东紫】02   扇面?送我?我要这个作甚?   我一惕,口中委婉道:“多谢公子厚意,可惜我从不执扇的。”纵然我哪天心血来潮想做面扇子,枕壶不能替我画吗?哪里轮得到你。   郁蓝生仿佛听到我的心里话,意味深长地笑笑,道:“那幅扇面是在下心里头惦记着小姐画出来的,自然不好赠与旁人;优小姐既不需要,在下便敛进箱子里,哪一日小姐转了念头,在下双手奉上。”   他这话说得露骨,见多识广的我也不由得老脸一红,忙不迭把枕壶搬出来道:“恐怕要辜负公子您一番美意了。我若转了念头想执一柄扇,自然有枕壶替我画。”   郁蓝生气定神闲道:“枕壶公子嘛……”他收住了话头,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我心里骤然起了惶恐,稳了稳才道:“公子可还有事?”   郁蓝生笑道:“没旁的事,不如让在下陪小姐在园中走一走。”   他连我明显的逐客令都视而不见,这份脸皮倒是令我刮目相看了。我在外人跟前到底还要端着个丞相千金的架子,不好泼皮耍赖,只好任由郁蓝生伴着我走,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话。   一时间转过了花园,到了嫩嫩房外的游廊上;我行倦了,倚着栏杆坐下来歇息。郁蓝生讲话倒不讨厌,嘴里说得妙趣横生;他还夸我喝酒豪爽,我最爱听这个了。把一壶酒饮尽了,手扶着栏杆,歪着身子,疲软得很。此时有一戴帽小厮端着几个精美的小盒子从游廊处拐来,我瞧着那小盒子可爱,忙拦住他,问:“你手上呈的是什么?给谁的?”   小厮鞠躬道:“回小姐话,是小少爷叫的甜点。”   “嫩嫩?”我一听便放心了,随手挑了两个,一手揣进自己兜里,一手给郁蓝生。   小厮为难道:“小姐,这……”   我嘻嘻笑道:“你告诉嫩嫩,说是他小姨拿的;他若是心有不满,尽可以来找我的麻烦。”又将那盒子拿到手里把玩,精美的红木小盒子,镂刻着莲枝纹,掀开一看,是一块赤豆糕。奇道:“你们是哪家点心店的?这模样的盒子我可是第一回见。”长安城的点心店居然有我不认得的?   小厮唯唯诺诺道:“曲江芙蓉园那块儿新开张的,小姐闲了可以去尝尝。”   我道:“自然,自然。”   挥挥手放他去了,又一口气吞了那块赤豆糕,味道出乎意料的好,甜而不腻。曲江芙蓉园那块儿?找个时间去吃。   我看郁蓝生只捏着那小盒子不吃,便道:“口味不错,别害羞,尝尝呗。”   郁蓝生苦笑道:“太甜腻的我吃不惯。”   这臭毛病怎么和枕壶一样一样的?我心里老大没意思,嘴里就不吭声,闷头闷脑不知往哪里闯,郁蓝生没事儿人似的紧跟我身后。   我快步走了半晌,只觉酒气涌上来了,整个人晕乎乎的,便手扶了一方青石桌,转过身问郁蓝生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郁蓝生轻声道:“小姐,你醉过头了,在下扶你去歇息吧?”   我拍了拍青石桌,冷冷道:“谁说我醉了?我从不醉的。”   郁蓝生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小姐自然是海量,只是今日——”   我打断他,“你喜欢我?”   郁蓝生:“……”   我打了个嗝,努力严肃地说:“蓝生公子,多谢你的厚爱。可惜小女子心有所属,无以为报。”   郁蓝生含着笑略带怜悯地看着我。   我极不喜欢他这眼神,头痛欲裂,便突发奇想道:“你也别喜欢我了,我不大晓得怎么对付喜欢我的人,没经验;你去喜欢枕壶罢,我对付情敌很有一套的。”   郁蓝生扬着袖子在我眼前晃一圈,道:“小姐,在下这袖子可还没有断。”   “这个简单,”我说着,拔出枕壶交与我的那柄细长的、装饰用的宝剑,一把斩断了他的袖子,洋洋得意地望向他。   “这么说,小姐的心上人是枕壶公子?”郁蓝生也不怒,敛起自己的袖子,慢悠悠问。   “是。”我干脆道,在喜欢枕壶这一回事上我从来不怕羞的。   “可惜,前些日子陛下给枕壶公子与衡国春白公主指婚了,小姐莫非不晓得?”他淡淡地说。   在醉倒之前我听到了枕壶的声音,他焦虑地唤我“阿昙”。我头一次不想听到他的声音。这一切大约都是我在做梦罢?   迷迷糊糊醒来,一眼便见到了师姐,她坐在窗台上,抱膝望月,面上是罕有的严肃;我心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忙道:“我只喝了一壶酒,师姐你知道我的,一壶酒绝对醉不倒我。”   师姐慢慢地转过脸来,她身后是一轮巨大的月亮,“你足足昏迷了一天,灌多少醒酒药也不管用。我替你诊了脉,你是吃了迷药。”   “迷药?”我吃惊道,“酒里怎么可能有迷药?”   师姐屈起手指敲着窗沿,冷冷道:“酒里没有迷药,若是酒里有迷药,今天大会上所有人都要昏倒过去不可。”她慢慢推出一方精美的小盒子,“迷药在这赤豆糕里。”   我悚然一惊,想起郁蓝生,又想起他的话,再想到了枕壶。郁蓝生说的可是真的?枕壶和庄致致订婚了?我怎么不晓得?他在骗我玩?——等等,为何这赤豆糕里有迷药?那小厮瞧着倒是规规矩矩的样子?迷晕我有什么用?   ——嫩嫩?   我猛地坐起来,望向师姐道:“嫩嫩?”   师姐点了点头,“郁蓝生公子同我一说,我便去嫩嫩房里瞧了他,已经不在了;只有你那小弟弟阿泽也误吃了迷药,正躺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我想起月前被绑架的隐情,在师姐面前顿时心虚了。她踱步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我已经通知兰图了。在长安城的眠香占玉楼里绑走我深鹂的儿子,真是好大的本事!优华,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我我,”我结结巴巴,怕师兄也怕师姐,夹在两边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来。   “兰图不让你说?”师姐挑了挑眉毛,“我便也晓得了。是鹿白荻?他百来年真是长本事了,真不愧是我瞧上眼的男人。”   ……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此番我便让他们雪山鹿鸣派看看,在我深鹂的地盘上撒野是什么下场!也好叫鹿白荻掂量清楚,别镇日里痴人说梦。”师姐犹不解气,一指点在方桌上;那方桌顷刻间化作了齑粉,桌上果盘零食掉了一地。   我不敢做声,师姐又抱着胳膊清泠泠瞅了会儿月亮,漫步到我床边,抚摸我的额头,柔声说:“你这也算一场无妄之灾;加上上回那次绑架,因我与嫩嫩的缘故带累你两回了。你且放宽心,不会再有下一次;回头师姐带你出去玩。”   我往师姐怀里拱,软绵绵唤她:“师姐!”眼泪却哗啦啦下来了,只道:“你莫要骗我,枕壶他当真被指给了庄致致?”   师姐冷笑道:“这事儿回头兰图还得去宫里问个清楚;好歹是我生罚山弟子,皇帝下个旨就能欺负了去吗?笑话!我生罚山建成之时这皇帝还不是他呢。”   我一听,心便灰了,可见皇帝是当真指了婚的。手搂着师姐的脖子,只觉此生从未如此伤心欲绝过。擤了擤鼻子,道:“不必麻烦师兄了,就这样吧。”   师姐奇道:“阿昙?”   我低声说:“抗旨不遵是要砍头的。”   师姐勃然大怒:“砍谁的头?他敢砍生罚山哪一个的头?”   我苦笑道:“不砍生罚山任何一个人的头,砍沈将军的头行不行?砍我阿爹阿娘的头行不行?师兄能保下我们俩不错,可我们总不能踩着血亲的头颅成亲。就这样吧。”   我脑子从未这样清明过,只觉这个瞬间前的每一刻人生都是在眼帘子前抹了一层蜜去看。我自幼要什么有什么,天底下的好被我尝尽了,老天爷说这不公平,于是把枕壶给了旁人。如此也不算坏,这世上也不止沈枕壶一个男人,我瞧着郁蓝生就挺喜欢我的;倘若嫁了郁蓝生,还能顺带气一气优姝那丫头,一箭双雕。   “枕壶在外头,你见他吗?”师姐迟疑问。   我咬牙道:“见!”   我倒有不少话想问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同我说?为什么让我旁人口里得到这消息?你喜欢庄致致吗?你喜欢我吗?你会想我吗?   师姐出门低语几声,慢慢地门又被推开了。我翻了个身不看他,眼睛圆溜溜盯着床帏。   “阿昙……”   我把自己想问的话尽数忘光了,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枕壶轻轻地用手指梳理我的头发,将我发间夹的珠翠一件件取下来。我哭哭啼啼道:“你以后要给庄致致梳头发了,以后替你佩剑、写信、取纸笔的全是庄致致了,我怎么办呢?”   枕壶淡淡地说:“不会的。”   我又说:“你不许给她梳好看的发髻。要是她梳的发髻比我的好看,我就要去你府上闹事,闹得你们不得安生。”   枕壶扶着我的胳膊,直视我的眼睛,道:“阿昙,你别怕,不会这样的。”   我一面轻蔑地想他哪里来的这样多自信心,一面又忍不住被他感染。枕壶从来不会骗我的,他也不会瞎许诺。可是我实在想不出这个局如何解,我向来不聪明的,只能趴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带着一种即将失去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的绝望。   我从不曾设计过没有枕壶的人生。 ☆、【章四 东紫】03   我小时候没有喜欢枕壶的自觉,认为是理所应当。枕壶命该是我的师兄,他命该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永远疼爱我,命该陪我一起念书、一起玩耍,很久很久以后还会一起生活。   他十六岁时候收到了第一封情人笺。   一次去城郊远足,我俩沿着溪流玩水,忽见前有一女子失足跌入溪水中;那条溪真是浅,水流堪堪没过我的脚踝,那小女子却大惊失色,倒在溪水里大哭起来。她的侍女也全是些没出息的,扶也不去扶,张皇失措地呼救。   我笑得东倒西歪,差点自己也跌进溪里。枕壶把我给扶稳了,叹了口气上前将那小女子从溪水里抱了出来,扶她在凉亭中坐下。小女子脸色艳如桃李,小拇指勾搭着枕壶的衣袖,含羞带怯地问公子何许人也。   枕壶温和地告诉了她,又训了她侍女几句,便转过身来牵着我要走。我却不大快活,噘着嘴一路上都不吭声。   翌日,那小女子便遣人送了一张便笺来;那笺纸漂亮得太不像话了,象牙般白皙而绵柔的纸中浆着几片初春新展的桃花腮,一点点碧桃香气扑面而来。笺纸上的字迹清秀婉约,写了几句感谢的话,转而邀请枕壶去府上作客。   我一把将笺纸夺过来,恼火道:“不许去。”   枕壶嘻嘻笑道:“阿昙,人家瞧着只比你大两三岁,字却比你好看那么多。”   我把笺纸轻飘飘砸到他脸上,说:“你要是敢去,我们绝交!”   说毕便揣着一肚子的气冲进眠香占玉楼喝酒。我那时候方十二岁,师姐看得很严,顶破天了喝一小碗;这次我却趁其不备,把半壶都给喝掉了。师姐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抱着酒壶醉倒在酒窖里了。   结果枕壶还是去赴了约,气得我浑身不得劲,病歪歪在床上躺了三天。师姐诊脉后,问我:“说病也不是病,你到底什么毛病?”我遂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了。师姐便笑道:“了不得了,你才十二岁便晓得吃醋了,往后还得了?”   我第一回知道了这样酸溜溜的心情叫作吃醋,也是第一回意识到枕壶未必一辈子都会陪着我。师姐说我可以嫁给他,嫁给他便算是赖定他了,叫他一辈子也脱不了身。我觉得这主意很妙,便立下了嫁给枕壶的伟大志向。   不谦虚地说,我和枕壶各方面都是顶登对的;我那时也没想过会出现庄致致这样的意外。可是庄致致从衡国来了,她坐在一顶白色软帘的轿子里头,到长安城的第一句话是问:“你便是沈枕壶?”那时候老天爷给我示了警,我自己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   托迷药的服,我昏睡半天后依旧浑身发软;又扑在枕壶怀里哭得心力交瘁,枕壶后来一句话都不说了,摘下我所有的发饰,用手指一遍遍从头到尾梳我的头发。我累得很,他手指梳得我很舒服,便渐渐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感觉他要走,我抓住他衣袖,泪眼婆娑地问:“枕壶,我以后怎么办呢?”   枕壶亲了亲我的额头,说:“别怕。”   我想,既然不能嫁给枕壶,那嫁给谁也便无所谓了,不如顺了我爹娘的心意。从阿爹的政治立场考虑,他肯定老早替我物色好了,没准儿还能列出个名单由我挑;那我便派数个画师去画他们的像,再遴选一个长得好看的,至少朝夕相对不会厌烦。   再往后我陷入了彻底的梦境中,梦里是庄致致和枕壶的婚礼,我站在边上,眼里流出泪来。枕壶看也不看我,庄致致却转向我;她一身红嫁衣,眉眼精致得不似凡人。在我梦里,她也在哭,眼睛里流出的却是血。   第二天我醒来,师姐告诉我嫩嫩被师兄找到了。我深恨自己错过了这一场热闹,匆匆忙忙梳洗毕,一溜小跑进了捧霞阁前厅。捧霞阁是师姐的居所,深处眠香占玉楼,寻常人进不来,是楼里少有的一块清净地;我平素便住在捧霞阁的偏房里。   师兄坐在前厅喝茶,我一见他便放慢了脚步,端庄地踩着碎步进了厅,向师兄行了礼,仰脸问:“嫩嫩呢?”   “还睡着。”师兄道。   “他倒是轻松快活。”师姐迈进前厅,嗤笑道。“迷药一吞,从昨儿昏睡到今天,万事不知。苦了整座长安城,为了他鸡飞狗跳。”   近来长安城的鸡和狗委实是辛苦了,一遍遍地飞跳。   我又问:“绑嫩嫩的人可抓到了?”   师姐笑道:“你师兄亲自出的手,你说呢?”   这便是抓到了。   “兰图你倒还欠我个解释,”师姐慢腾腾地说,“鹿白荻好赖是我前夫,你瞒着我是什么意思呢?我对他的花样也还有点兴趣。”   师兄淡淡瞥我一眼,我举起双手辩道:“我没说。”   师姐恨恨道:“百余年不见,鹿白荻倒是出息了,连绑架这种招数都使出来了。”她本穿了繁复华丽的长裙,此刻慢慢地脱下缕金绣花的外袍,露出里头一身素白的衣裳来;又摘下满头珠翠,自内间取出一柄长剑,雪光粼粼地抽出,随手斩了几节枯枝。道:“我也好些年没动手了,此番等嫩嫩一醒来,我便北上去大雪山会一会他。”   师兄头疼道:“我是怕你这样,才不许他们同你说。深鹂,你冷静点行不行?”   师姐炸毛道:“鹿白荻上一回绑了嫩嫩还伤了阿昙,这一回还敢来绑嫩嫩。他这般不理智,我还冷静作甚?”   师兄镇定道:“深鹂,你想想看,荻月君可是这般人?”   师姐冷哼道:“他是个混账。”   师兄道:“你理智地想。”   师姐咬牙道:“要我想,鹿白荻鬼点子多得很,若真想见嫩嫩,有千百种方法来见他。近来频繁举动,不像是有周密计划,倒像是狗急跳墙。”   师兄欣慰地点点头,“荻月君心思缜密,向来谋定而后动;如今仓促行事,实在不像他的作风。何况他又不必为了见嫩嫩如此大费周章,他若来了长安,你自然会让他见嫩嫩。”   师姐纠正道:“我不会让他见嫩嫩,嫩嫩是我一个人生的,他没爹。”   师兄不理会她孩子气的话,端起茶盏抿一口,慢慢道:“老实说,我也猜不透他的心思。我昨天抓到绑嫩嫩那伙人,全都身负雪山秘术,除了雪山鹿鸣派,再没有旁的门派修炼那样极寒的道法。荻月君御下有方,雪山鹿鸣派以他一人为尊,自然不可能是手下人冒名来袭。可是他图什么呢?”   “他就想叫我不快活,”师姐刷刷刷挥舞着长剑,“兰图你别拦着我,让我上雪山去与他对峙,好好讨个说法。”   师兄看我一眼,我心领神会,上前抱住师姐的腰,说:“师姐,你走了,旁的人欺负我怎么办呢?”   “天底下谁能欺负你?”师姐好笑地瞅着我,“你不欺负旁人我就谢天谢地了。”忽地脸色一变,道:“也是,我得替你把枕壶那档子事儿给拎清楚了。管她什么春白公主夏黑公主,我师弟师妹的婚事也容她来涉足?兰图,你今天就给我进宫去,找皇帝问个明白!”   师兄:“……”他万万没有想到,避开一个麻烦,又来一个麻烦。   现如今提到枕壶我便难过,眼圈一下红了。师姐将剑哐当一扔,抱住我说:“我的阿昙,你别哭,这事儿你师兄办不成还有师姐呢;实在不行,师姐提剑去把那春白公主给捅了。给枕壶做填房,你嫌不嫌弃?”她这样说,我委实哭不出来,扑哧笑一下,心里虽仍郁结着,神色到底缓和了。   师兄扶额道:“这两件事都交与我办,行不行?您可千万别去把人家公主捅了,也别负剑奔袭万里去大雪山折腾。我保证办妥帖。”   师姐道:“那你要跑一趟雪山。”   师兄问:“我跑过去做什么?”   师姐道:“你当着鹿白荻的面骂他一句:你他娘的真是混蛋。”   师兄掩饰不住愕然,冰封的脸裂开些许,“就为了这个,你叫我跑一趟大雪山?”   师姐慢条斯理地理一理衣裳,“我是师姐。”   师兄拱一拱手,怅恨道:“……是。”   我猜师兄此刻回想到了很多年前他们掐青草定长幼的晚上,他当时若是掐一截长一些的草,如今也不会如此憋屈了。可见世间因果缘法委实是很妙。   师姐去房里照顾嫩嫩,我迟疑了一步,没跟她一块走,便留在前厅战战兢兢陪着师兄,生怕他考我的书。我已经够悲惨了,不想再悲惨一点。   师兄道:“阿昙,你过来。”   我踱着小碎步,要多慢有多慢,不情不愿地走到师兄身边,可怜巴巴道:“我书还没念完,再宽限几日吧。”   师兄怔了怔,淡淡道:“今日我且放过你。师兄问你,你是真想嫁给枕壶吗?”   我理所当然道:“当然。”   师兄沉吟道:“你先别急着与我表真心,且仔细想想。你与他自幼一块儿长大,你们感情如何,我是瞧在眼里的。师兄想问的是,你对他是亲人般的依恋抑或男女间的爱恋?”   他这话与我阿娘问得如出一辙,我几乎困惑了。究竟是哪一种情谊有那么重要吗?枕壶是世上唯一一个我想要共度终生的人,我不可能像爱他一般爱上另一个人。我字斟句酌道:“我不晓得。可是我喜欢枕壶,我想要和他在一起。”   师兄看着我,半晌后我觉得他眼神飘忽了,仿佛在透过我看旁的什么东西。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罢,罢,既然你俩都这样说……” ☆、【章四 东紫】04   嫩嫩闷头再睡了一日方醒来,期间枕壶来看望他;枕壶一进门,我便拂袖要走,交错时他莫可奈何地扯住我的衣袖,道:“阿昙。”我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去了。   我几乎躲在眠香占玉楼不敢出门。在眠香占玉楼里,有师姐的口禁,没人会不识相地谈起枕壶公子与春白公主的婚事;可外头,我想恐怕大不一样。枕壶与庄致致俱是长安城鼎鼎大名的风流人物,他俩的婚事理应充当街头巷尾的谈资,毕竟秋风渐紧,寒气日、逼,长日居家寂寞,聊资消遣。可旁人的消遣却是我心尖上致命的疼痛,我又如何敢出门呢?   嫩嫩醒来后,师兄问了几句话。他果然只记得自己傻乎乎吞了那赤豆糕,随后一问三不知。师兄早已料到,心如止水;我却有些忿忿,敲他脑袋说:“不争气的东西!”   嫩嫩呜呜呜地倒在床上,虚弱道:“小姨,我头疼。”   我忙揉他额头,问:“怎么个疼法?”   嫩嫩一团兔羔儿似的往我怀里钻了,道:“刚醒来只是缠缠绵绵地疼,小姨敲了我之后便是雷霆乍惊地疼。”   我懵道:“这是什么个疼法?”   师兄把嫩嫩提溜起来扔回床上,冷冰冰道:“这是撒娇的疼法。”嫩嫩像我,无法无天惯了,独独只怕师兄;他可怜兮兮地裹了小被子,湿漉漉地看着我。   我心软透了,本欲把他揽回怀里捏一捏揉一揉,师兄却道:“阿昙,你同我来。”只好留恋地冲嫩嫩挥挥手,脚下不敢迟疑,随师兄去了。   师兄将我领到了眠香占玉楼的地下室。说起眠香占玉楼这等风流阵仗的地下室,自然是香艳暧昧到了极点;眠香占玉楼前厅也确然有那样一座地下室,我闯进去过,即便是我这样老道的修为也羞得面红耳赤。然捧霞阁这座地下室却与之不同,是座正正经经的地下室,倘若有什么违法乱纪见不得人的勾当,便在这里头藏一藏,有点木隐于林的妙处。   绑架嫩嫩那伙人便被师兄囚在这间地下室里。   “你去认一认,这一伙与月余前绑你们的是不是同一批?”师兄道。   我苦笑道:“我瞧见所有的绑匪俱是蒙了面的,要认我可认不出来。”忽地灵光一现道:“不过领头那个称作‘惠先生’的我却见过。”   “惠先生?”师兄若有所悟。   踩着阴森森的台阶进入地下室,师兄手指一点,墙上的火把俱亮了起来。我性子急,赶到师兄前头,忽地嗅到腐臭的气息。师兄钳住我的胳膊,道:“等等。”他把我护到身后,慢慢地往前踱步,一手拦了我,一手轻轻搁在剑柄上。   走过长长的台阶下到地底,那股腐臭味愈发明显了。我心下觉得不妙,紧紧跟着师兄走;师兄走到监牢前,步子顿住了。我被他拦住看不清前头,探个头出来,先瞧瞧他,只见他脸色冷如青石板;又往监牢里看去,骇然地抽气,几欲呕吐。   师兄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淡淡道:“我们出去罢。”   我下定了决心,拉下他的手,道:“还是让我看看。”   被师兄抓回地下室囚禁的这伙绑匪共七人,已尽数死亡。死态倒还从容,据我判断是毒、药所致;只是尸体搁久了难免有股味道,我捏着鼻子一一看了过去,回过头向师兄道:“这里头没有惠先生。”   师兄负手道:“出去再说。”   出去的路上他手掌搭在我肩上,显见是用了缩地术;来时走了百来步,回时我只迈了三步便到了前厅。师兄抱着胳膊坐在正位,屈起手指敲了敲红木桌子,忽冷冷道:“这便奇了。”再向我吩咐道:“把枕壶唤来。”   我脱口而出道:“不要。”说完便浑身一震,妈呀,我这可是对师兄说话!   师兄却不曾恼,只唤了个小丫头来,叫她取了纸笔;提笔写了几句,折纸成飞鹤,指尖点一点鹤头,纸鹤便振翅向窗外飞去了。我踱着碎步走进师兄,嗫嚅道:“我也可以帮忙。”为什么非得是枕壶不可呢?   师兄一怔,脸色近乎称得上是温和了;他道:“你坐。”又沉吟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理一理。七月你与嫩嫩被绑架,起初我与深鹂只当你俩胡闹,并不放在心上,数日后才觉不对。好在你及笄那年我赠的醒骨绸上有我布下的阵法,我感知之下发觉你们竟往北方边境去了,便派枕壶去接你们回来。你们回来与我说了两件事,其一是绑匪来自雪山鹿鸣派,其二是在祁山感到了邪魔气息。   “这两件事我很难不联系到一起。毕竟当初是我与荻月君联手找到了那朵巨花,那朵花被我劈开花蕊之后瞬间枯萎,却如何也毁不去其纵横交错的根茎,荻月君遂率雪山鹿鸣派镇守在那处。然而,虽然我直觉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却找不到合乎逻辑的解释;私下还是偏向荻月君为了见嫩嫩整这几出幺蛾子。他虽素日缜密,为了儿子傻一两回也说得通。   “地下室七人的死却将我的论断推翻了。荻月君要见嫩嫩,你师姐不让他见,这都是家事,闹起来也闹不到多厉害的程度;可那七人竟然死了。地下室我布下了禁制,想闯我的禁制,又不叫我晓得,天底下恐怕难有这样的人。我便初步判断,这七人是自杀。   “荻月君与你师姐如何闹翻,我并不晓得;左不过一些鸡毛蒜皮,你师姐脾气大,荻月君又放不下架子哄,拖拖拉拉便百年了。然你师姐与荻月君再如何闹,也闹不出七条人名来。他们七人绑架嫩嫩前在身上藏了毒,显见是存了死志,不成功便成仁。若只是为了让儿子去拜会一下自己的父亲,这阵仗未免也太隆重了。我也被骗过了,没把这当回事儿,只随手将他们扔进牢房,连身上都没搜一搜,是我托大了。   “阿昙,我也不怕触及你的伤心事。近来雪山鹿鸣派行动反常至此,祁山又有邪魔迹象;加之大唐的诸多属国政局不稳。庄致致来唐正是这个缘故,皇帝指派枕壶与她成亲,还是要提拔枕壶的意思。当然,皇帝也不乐意瞧见你和枕壶成亲;你想,你作为丞相长女与三军元帅的长子联姻,朝堂上可还有制衡之道吗?你两家若成了一家,皇帝拿谁来匹敌你们?   “如此种种,我近来颇有些不安。总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之感……”   师兄一口气说了这些,我似懂非懂,但听他语气严肃异常,端坐着听完了,脑子拼命地转。师兄叹气,瞧我一眼,道:“也是难为你了,这么些年头一回听我把正事说完,没嚷嚷着要出去玩。”微微点点头,“是长大了些。”   “枕壶公子到了。”小侍女通报道。   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向师兄行礼道:“阿昙告退。”师兄哭笑不得,挥挥手叫我走,省得我碍眼;枕壶推门而入,冲我笑了笑。我高声冷哼,扭过脸,蹬蹬瞪跑远了。耳边却仍听到师兄在说:“我刚夸她长大了些,一转眼又孩子气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师兄那一席话搅得我心神不宁;午后,眠香占玉楼的姐姐妹妹们相约聚在花园子里看戏,派小丫头来送了请帖。往日我定是喜不自胜地去了,今日却破天荒回绝了,懒懒地歪在床上唉声叹气。想我素日游纵无俭,如今竟也有安于静谧的时候。   散戏后师姐到我房里来寻我。她一身穿得端庄又妩媚,淡紫色的长裙上绣着丛丛的女郎花,红得熟透了;手里捏一柄孔雀毛扇,衬得脸色红润非常。师姐道:“下午怎么不去看戏?今天唱得蛮有意思。”   我惫懒道:“身子不舒服,不想动。”   师姐将扇子往我脸上一扑,说:“什么不舒服?你这是懒病。嫩嫩下午可一直念叨着你。”   我如今由衷地羡慕嫩嫩,什么都不晓得,傻乎乎的,天真烂漫,多好啊。我不过是听了师兄一席话,心里头便像煮沸的锅似的滚来滚去,一刻不得安生。   师姐收了扇子,坐在我床头,也不咯咯笑了,只问:“有心事?”   我说:“我是不是特别傻呀?”   师姐道:“傻不好吗?我就想把你养得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想,每天开开心心。”她静默片刻,问:“兰图同你说了什么?”   我坦诚道:“很多事情没听懂,但是感觉师兄很忧虑。”师姐抚摸着那扇子上的孔雀毛,我慢慢地斟酌字句,说:“我们生罚山是不是照理应当一直十分忧虑?我之所以什么都不忧虑,是因为你和师兄还有枕壶,把我该忧虑的事情瓜分掉了?”   师姐迟疑道:“阿昙……”   “我和枕壶的事情也是如此吧?”我自顾自道,“我只会每天嚷嚷着说要嫁给枕壶,除了撒泼赖皮不会旁的事;但是枕壶、枕壶一定私底下做了很多的努力,他被沈将军抽鞭子,也许还会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对皇帝说‘不好’。他做了什么都不说,他不说我就不晓得,我就一直在怪他。”   师姐慢慢握住我的手。   不知觉间我泪已经淌下来了,只能哭哭啼啼道:“师兄说我还是小姑娘,枕壶也说我是小姑娘,师姐你想我一直傻乎乎的。可是我、我想要长大啊。”   师姐把我搂进怀里,轻轻地拍我的背。我装哭的时候她会笑话我;我真的难过了,哭起来,她就会抱住我,拍我的背。要是长大,是不是便不能在师姐怀里流眼泪了呢?不妨让我再做一会儿小姑娘。 ☆、【章四 东紫】05   信誓旦旦地说了“要长大”,然究竟怎么个长法我心里却没个计较。翌日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寻出那本被我忘到爪哇国的韩非来,摇头晃脑地记诵。《说难》我先前在枕壶的高压下记熟了,又翻开下一篇聚精会神地读起来。读到一半我打起瞌睡,便吩咐小丫鬟打一盆冷水来,撩些冷水拍拍脸颊。   又念了一会儿,忽然觉出“长大”未必要端坐书房念书,出去练练剑也是好的;遂又翻箱倒柜翻出了我那柄薄薄的软剑,临风立在庭中,迎着晴日烟岚利落地挥出起手式,陶醉在自己的姿态中了。师兄教我那套剑法我不曾忘,可惜到底长久没练了,手上生疏。   刷刷舞了一遍,便见师姐搂着一篮子衣裳从院中走过。我在她那一篮子衣裳里瞧见了自己的,便收了剑,凑近问:“师姐,你在做什么?”   师姐叹气道:“昨晚上师姐糊涂了,没收这些衣服,搁在熏笼上烘了一夜;你闻闻,香气简直要腻死人。我把它们抱出来晒一晒,散散味道。”   我吸了吸鼻子,打个喷嚏,说:“是要散散味。”   师姐笑问:“你今儿起得倒早,怎么忽然练起剑了?嫩嫩等会儿也要练剑,你同他比比看。”   我忙摆手道:“我比他大了十一岁,他才练了几回,恐怕胜之不武。”   师姐笑吟吟道:“你可别小瞧了嫩嫩。”   说话间,嫩嫩穿着白色羔皮小袄子圆溜溜地滚过来,手上捏着一柄小短剑,玩具似的被他晃悠着。嫩嫩发蒙早,三岁便念书了,同年也学了剑;师兄说他天赋倒好。我早料定了他天赋好,毕竟父亲是荻月君母亲是师姐,遗传哪一边都不会坏事的。   嫩嫩扬了扬剑,贼兮兮道:“小姨,来一局?”   这孩子真是气死我了!怕你不成?任你天赋再如何,到底不过五岁,才长到我腰这么高;小姨我再不济,好赖也在铁面师兄手底下混了十二年。   ……很快我便晓得我错了。   师姐方在两棵树间架起了竹竿子,扬着宽袍广袖的衣裳准备晒上去,嫩嫩便灵巧地挑飞了我的剑。没想到他肉乎乎一团活像个汤圆,活动起来却敏捷,手腕一转,剑尖挽出好几朵剑花来;我踉跄一退步,他紧逼而来,手腕一抖,我的剑便脱了手,哐当落在地上。   嫩嫩好似也吃了一惊,半晌才道:“小姨好弱哦。”   我:“……”   师姐怕我恼,忙说:“小姨让着你呢!你且想想,出门在外的时候小姨是如何护着你的,你除了哭脸可还有旁的用处?”   嫩嫩一脸受教,我却几乎生无可恋了。师姐与我恐怕都明白,我可一丝一毫都没让着他。准确的说,我尚未想好如何与他斗,电光石火间便被缴了武器。   天赋差距如此悬殊,我还练什么剑?想通了这一点,我便把软剑收入鞘中,胡乱扔进了箱子里;又至前院与师姐一起晒了那一筐衣裳,拂晓的风被长夜的熏香烘得绵软香艳。我们晒好了衣裳,师姐搬来两条小凳子,并坐嗑瓜子,看嫩嫩苦哈哈地练剑。师姐偶尔提点两句,偶尔下场演示一番;我喝一口侍女新呈的菊花清茶,感觉到自己满腔的雄心壮志被暖和和的秋阳慢慢融化了。   我午睡醒来,起了个去晨昏寺祈福的念头。此番不是良辰也非吉日,晨昏寺按理会清净些。想我今年诸事不顺,此去求神佛菩萨保佑余下来的月份也没差。   主意既定,我便告知了师姐;师姐替我安排了马车,我拣了一身素净些的衣裳套上,只用一支白玉裸簪束了发,登车往晨昏寺去了。长安城依旧人声鼎沸,我却有隔世之感。仔细一计较,我竟在眠香占玉楼里蹲了月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有小姐的风范。   晨昏寺在长安西郊的一座山顶上,这山虽不如生罚直上云霄,却也颇有些险峻。忽地想起十三岁新春随枕壶上晨昏寺撞钟的那件混账事来,我喝酒喝得迷迷糊糊,还是枕壶将我背上去的;那时候枕壶也十七了,还是胡闹得很。   马车辚辚驶上登山路,十月小阳春,天气晴好得有些温热;我打起帘子往窗外望,嶙峋山石间的枫槭树红如锦缎,缠缠绵绵铺得漫山遍野,风叶相侵吞,只有一点呜咽之声。我舒适地歪了歪身子,捻出一丸甜糕来吃,阴嗖嗖的山风吹着我的额发。   忽然听得前方另有马蹄声与车轱辘声,遂扬声问:“我们前头可是有别人?”   车夫道:“正是。”   我道:“是哪一家?”   车夫畏缩道:“还请小姐恕罪,小人不知。”   长安城里头人家这么多,车夫不认得也是常情。我没往心里去,挪了挪身后软垫的位置,又捻了一丸糕吃。吃着感觉不对劲,车速慢得不同寻常;虽说走的是登山路,比平地肯定慢些,但我也不是第一回坐马车上山,绝没有慢成这样的。   我打起车帘,问:“怎么了?”   车夫一震,手忙脚乱问:“小姐何意?”   我问:“怎么这么慢?我们套的是马,又不是乌龟。”   车夫干笑道:“山路陡峭,小的是为了安全起见。小姐若是嫌,小的加快些便是。”   正欲心满意足地放下帘子,忽眸光一转,瞥见前方那架马车;两车间已经隔了老远,我看不清,眼里并不能笃定。然结合车夫这明显不正常的状态,便把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冷冷道:“别拖拖拉拉了,我看到了。”   车夫还在装糊涂,道:“小姐此话怎讲?”   我咬字清楚地、恶狠狠地说:“你加快些赶车,我好上前同春白公主打个招呼。她可是我小师兄的未婚妻,我将来得唤一声嫂嫂呢。”   车夫见包藏不住,长叹一声,扬起鞭子抽在马背上。速度明显加快,片刻后便紧挨在了庄致致的马车后。   登山道十分狭窄,一车独行最合适,两车并行便有些逼仄。我心里千头万绪,不晓得在倒腾些什么,只觉得十分痛恨又十分悲愤,恨不能用眼神将那架马车点燃了。   我见车速又缓了,不由得问:“怎么又慢下来?”   车夫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瞧着我,和气道:“小姐,前头的路被挡着呢。”   我不耐烦道:“超过它。”   车夫拗不过我,只得又扬起鞭子催促;两匹马倒是不负我所托,扬起蹄子撒欢儿狂奔起来。渐渐,我的马车与庄致致的马车并行了;她也撩起了帘子,若有所悟地往上瞧,不知在思虑些什么。忽被马蹄声惊醒,庄致致向我看来。   即便是在如此心境下,我也不得不承认庄致致生得真好看——我恨死了自己这点耿直。她着一身桃红软衫,腰身被掐得细极了,上佩一柄精巧的匕首,肌骨宛如玉妆成,好一个春风牡丹妙人。她许是没料到会见我,怔了怔,又露出一个花瓣般的微笑来,“阿昙?”   我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对车夫道:“还不快些?”   车夫又扬鞭。前方忽有一个急转弯,他登时大骇,收势不及,鞭子抽到马背上;两马齐齐扬蹄,发出吭哧声,靠近山崖的那匹马脚下一个不稳,直直向山下跌去。马夫惊道:“小姐,跳车!”他一面喊一面自己滚到了车道上。我哪里料到这一出,整个人都懵懂了,扶着车壁动也不能动,只感觉天旋地转,车厢被跌下山崖的马匹拉扯着,向崖下倾斜而去。   我头撞到了车壁,定睛一看,天地颠倒,车厢已经跌下了悬崖,正笔直向万丈深渊中坠去。车夫绝望地趴在车道上看我,帘子扬起来的动作被放慢了百倍,我瞧见窗外郁郁一山的枫叶,泼出酒醉似的鲜红。想不到自己竟会这样子死掉,摔下去恐怕支离破碎,师兄师姐还有枕壶都辨不出我。   我以为这会是我今生见到的最后一幕:庄致致利落地劈开她的车壁,以胡旋舞者的姿态飞腾而起;裙子转成火红的一片,像火狐狸尾巴扫起的红雪。足尖点着车壁,如神女袖间洒落的花朵那般向我扑来,用那柄精美华丽的匕首破开我的车厢,说:“阿昙,握住我的手。”   我受到了蛊惑,刹那间她在我的眼里不再是庄致致,不再是衡国春白公主,也不再是枕壶的未婚妻。她是腰间掖着彩带的神妃仙子,以慈悲为怀,来挽救我的性命。   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直直向山崖下坠去。只是顷刻间的功夫,我却将她的神情看得一万分的清晰。她神态非常从容,左右环顾,反手揽住我的腰,仿佛自己并没有在跌落山崖的半空中,而是优雅闲适地在某一处饮着新茶。   她另一只手紧紧贴在山壁上,我们坠落的速度显而易见地减慢了;起先她神色依旧从容,慢慢地额头渗出汗水,原本如春风般红润的脸颊渐渐变得苍白如纸。到后来唇角溢出了鲜血。我不敢打搅她,施展道法的过程中最忌讳打搅;我只是恨自己学艺不精。若是师兄在,自然踏着山壁便能优哉游哉地飞到山顶;差一点像枕壶,也能在灵力上支援她。可惜她此刻救的是我,我向来只仗着师兄画的符咒和自己一点点微薄的灵力招摇撞骗。   山崖已见底,庄致致体力不支,用匕首狠狠撑在山壁间;最后我毫发无损地落了地,看见崖下马车车厢的碎片和两匹被摔得七零八碎的可怜的马。   她扶着山壁摇摇欲坠,匕首哐当一声掉地上。   我上前低声唤她:“致致?”   她连看我一眼的力气也无,猛地喷出一口乌黑的血,纸片般倒进了我怀里。 ☆、【章四 东紫】06   山谷底下凉嗖嗖的,我把昏迷不醒的庄致致拽到溪水边,掬一捧水淋到她脸上,筋疲力竭地歪坐溪边的巨石。最多等到傍晚便会有人来谷底寻我们,对此我深信不疑;此番少不得又要被师兄骂一顿,是我活该,那时候脑子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我扶正了庄致致的脸,让她安然地躺在我腿上;怕她冻,又褪下袄子给她盖上。她脸色由白转红,到后来竟成了不健康的潮红;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我慌了,将兜里所有符咒一口气倒出来,看有没有疗伤用的。可惜我贪玩惯了,只随身带了些耍把戏的,还有危急时刻护身用的。   她猛烈地咳嗽起来。我忙把她扶起,顺她的背,理她湿漉漉的头发。庄致致嘴唇干涩,慢慢地一张一合,喃喃地唤着什么;我凑近了,听到她在默念:“哥哥、哥哥……”   庄致致确然有个哥哥,衡国的国储,此刻远在衡国国都大梁摄政;据说她爹在病榻上缠绵很久了,国储兢兢业业代为治国,治得整个衡国只晓得有世子不晓得上头还有个国君。照理说,普天下的国君没有不忌讳这个的,然庄致致爹委实病得太厉害了,也就管不了这么多。   她在昏迷中呼唤“哥哥”,显见两兄妹关系是很不错的;可她哥此刻在大梁,即便我有师兄那般通天彻地的威能,御着剑把她哥哥拎过来也得耗费不少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只得摸摸她的脸颊,柔声宽慰道:“不怕不怕,哥哥马上就来了。”   她大约是被我骗过去了,干涩的嘴唇抿出淡淡的笑来,歪着头,神色安详不少。我四下寻到了一个干燥的洞穴,将庄致致半拖半拽地搁到洞穴里,又掬了好些溪水来喂她喝;掏出绣帕,浸透了水,敷她滚烫的额头。   我见她慢慢翻了个身,长舒一口气,倚着洞穴壁心力交瘁地坐在地上。忽地又听洞穴外有窸窣声,吓得我忙抛出一张结界符咒;入侵者被挡在洞穴外,愤怒地尖叫起来。我听那几声尖叫不似人声,战战兢兢捏着一张符咒探出洞口,便见数十只小猴子张牙舞爪地围着结界上蹿下跳。   瞧见我,小猴子们纷纷龇牙咧嘴,将手中的果子当作武器向我投掷来;那些小果子纷纷被结界拦在外头。我嘻嘻笑道:“这是你们的家?”小猴子们当然不能回答我,只是愈发愤怒地挥舞着四肢;我优哉游哉道:“别这样小气,容我暂住一会儿。”又探出手去取了几个果子,道:“这个也借我尝尝。”话毕,我把它们留在原地,自顾自地进了洞穴。   不过片刻功夫,庄致致已经醒了;头发披在一侧,剪影如美人灯。她对我微微一笑,道:“你真是个小祖宗,先抢人家的房子,再抢人家的果子。”   我用衣袖擦了擦果子,递给庄致致,讨好卖乖道:“我这不都是为了你么?”   庄致致收下那圆溜溜一个青色的小果子,握在手中沉默半晌,忽道:“你不用谢我。”   老实说,我不希望庄致致现在醒来。最好的情况是,她昏迷到有人来救我们的时候,我们各自被搬回不同的住所修养;我在眠香占玉楼里养好了伤,抱着谢礼去她府上,两人装作毫无芥蒂的模样彼此言笑晏晏。一开头我脑子里转过把枕壶让给她算了这样的念头,好歹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这个念头存活的时间不到片刻。一则,要我让出枕壶,我还不如死了;二则,枕壶也不是我说让就让的。唉,那小子喜欢的是我,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此刻醒来,说这样的话,算什么呢?   我说:“恩恩,大恩不言谢。”   庄致致失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自己愿意救你的。”她脸色凝住了,蜷起身子,抱着膝道:“抱歉,我不该提的,活像是讨要什么……我并非这个意思。”   我道:“我晓得。”   洞穴外那群小猴子还在无法无天地叫嚣,洞穴里却静默下来。她取下身上的袄子,递还给我;我摇了摇头,自己拣了一方角落,坐下来闭着眼睛等人来救。   一时间耳边只余下了洞穴外猴子的呼天喊地和洞穴内两人的呼吸声。   庄致致打破沉默道:“阿昙,你说说话。”   我怔了怔,说:“那你先吃果子。”   我从猴子那儿夺来的青果子还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听我一言,她顿了顿,举起果子咬了一口,再一脸苦涩道:“好酸。”   我凑近她坐了,笑道:“有的吃不错了,不许挑三拣四。”   她虽喊苦,却很快地把果子给吃掉了。往昔我与她相处,叽叽喳喳说不尽的话;后来因枕壶一事生了芥蒂,面也不见,说不了几句。如今她救我于危难中,我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默默打量着她,一声不吭。   庄致致吃完果子,将果核扔到一边,又轻声道:“阿昙,你说说话。”   我歪着头道:“说什么好?我师兄老嫌我聒噪呢。”   庄致致道:“我不嫌,你多说说。”   我道:“你为什么不嫌?老实说,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聒噪。”   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纸片般仿佛要随风逝去,道:“我小时候,很寂寞的……一天一天只有我一个人,自己对自己说话,说到无话可说。我喜欢旁边有人说话,说什么都行。”   我奇道:“你们衡国王室不是人丁十分兴旺吗?你应当有许多同龄的伙伴,他们都不和你玩吗?”   她沉吟道:“我小时候不和他们住一块儿。他们热热闹闹住在城里,我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塔上。”她艰难地比划着,“真的是一座很高的塔,在塔顶能俯瞰整座大梁;我每天都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看熙熙攘攘的大梁城;市集里人声鼎沸,大半夜也不安宁。很多人在说话,可是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有时候幻想自己是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鸟,站在栏杆上梳理自己的羽毛;听到下面的人说很有意思的话,就扬起翅膀俯冲下去啄他们的脑袋。”   我脑海中浮现一个小小的庄致致,穿白色的、绣仙鹤的衣服,住在一座高高的塔楼上。她每天登上塔顶,有时候看看天,有时候看看云,更多时候看大梁。听说大梁音乐盛行,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有人调琴弄丝竹,海潮般在城中的大街小巷鼓噪;那乐声被狂风吞尽,高高卷起,吹到塔楼上。小小的庄致致听着耳畔的音乐,看着护城河里一钩弯月随水流;她幻想自己是一只白色大鸟。   我说:“真是有点寂寞。”   她笑道:“是吧?我不骗你。”又眯起眼睛道:“不过没关系,后来我哥哥登塔来找我了。他抱着我走下了高塔。”   我拍手道:“这便好了,会有很多人与你说话。”毕竟是公主,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她又生得这么美,想必会被奉承声淹没吧?   庄致致神情忽然落寞了,道:“不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只有哥哥跟我说话。”   我愣住了。   她忽地露出一个清丽至极的笑容来,我几乎被晃花了眼。她道:“我只要有哥哥跟我说话就好了。”   我沉默下来,庄致致俯身猛一阵咳嗽,又吐出一口血。我吓得手忙脚乱,她却云淡风轻,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我被她攥得生疼,硬生生憋出一个微笑来,问:“好些了吗?”她微弱地说:“阿昙,我不想让你难过的。可是我必须要和沈枕壶成亲,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保证,成亲后我理也不理他,你们原来怎么样,成亲后照旧怎么样。我不会碍事的。”   我摇摇头说:“你现在别想这些了。”   她眼角渗出泪来,“我是没有旁的法子了……我也不想啊。”   我轻柔地摸摸她的脸颊,道:“你伤得很重,躺下来好好歇息。我师兄师姐马上要来救我们了,你别担心,这点伤很快会被治好的。”   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睡,我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松开。洞穴外那群猴子已经跑远了,此刻只能听到我二人的呼吸和远处潺湲叮咚的溪水声。我又想起那个高塔上的小姑娘了;我想那真是很寂寞。   是枕壶找到我的。   迷迷糊糊感到有人破开了结界,登时浑身一颤;枕壶跑进来,声音都是抖的,唤我“阿昙”,将我死死抱进怀里。我拍拍他的后脑勺,说:“没事,我没事。”本该是他来安慰我,反倒成了我安慰他,这算什么事儿啊?   紧接着师姐来了。她在门口撞上了回家的猴子群,狠狠戏耍了一通,方施施然进了洞穴;将我从枕壶爪子里拎出来,翻来覆去检查一遍,才放心地将我重新扔回枕壶怀里。师兄最末一个登场,脸色算不上好,却也没翻脸,只对枕壶说:“轻点抱,你快把你师妹勒死了。”我欢欢喜喜地搂着枕壶胡乱亲了两口,再转过脸看向昏迷的庄致致。   师姐正握着一柄扇子俯身看庄致致,见我望去,便指指庄致致道:“她救了你?”   我道:“是。”   师姐意味深长道:“那你们这笔账可就有些难算了。”孩子气地笑笑,说:“换做我是她,我可不救你。”   这我心里明镜似的。换在以前,若庄致致当着我的面有难,我也未必会救。可是…… ☆、【章四 东紫】07   我为自己的一时任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枕壶把我抱回生罚山,我便因谷底阴气发了旧病,痛不欲生,歪在床上恨不得死了好。迷迷糊糊中一直紧紧攥着枕壶的手,他的指尖轻触我的额角,温热的暖流从头到脚熨帖着我。我索性撒娇到底,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枕壶撩起我的鬓发吻了吻我的耳朵,我觉得很舒服,竟睡了过去。   醒来只见师姐坐在我床头绷着绣架绣一方帕子;我软绵绵道:“师姐。”她转过脸来瞥我一眼,又将视线投向手中的活计,嘴里问:“好些了?”我不答反问:“枕壶呢?”师姐笑骂道:“小没良心的,我守了你一夜,你睁眼便问枕壶。”我在她腰间蹭了蹭,师姐笑道:“枕壶去礼部做事了。你以为天底下人人都像你,从早浪到晚?”   问清了枕壶的行踪,我心满意足;撑着胳膊打算坐起来,师姐伸手替我扶了扶枕头,我倚在枕头上,觉得身上不大痛了,便转而问:“致致可好?”   “哟,又叫起‘致致’了?”师姐调笑道,“我在谷底替她摸过脉了,并无大碍。要说本事,她道法上的造诣比两个枕壶都厉害,跳崖救你是绰绰有余;可她身上还带着伤,救你便是勉力为之了。现下正卧在府上调养呢。”   我吃惊道:“负了伤?她一个公主,在长安城里谁敢伤她?”   师姐道:“这我可不晓得;她那内伤新鲜得很,估计是这个月添的。”   这个月我闭门不出,消息很是闭塞。可再如何,她堂堂衡国公主在长安城里受了伤,早该引起轩然大波才对,怎么竟无声无息?   “她既然没宣扬,你也得保密才是。”师姐叮嘱我道。   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师姐又问:“饿不饿,想吃什么?病刚转好,得吃清淡些。梅花汤饼行不行?喝点鸡汤补补身子。”我道好,师姐喂我喝了一碗,又转过脸去绣她那方帕子。我歪在枕头上看了本传奇,期间嫩嫩进屋捣了次乱,撞坏了师兄新添的屏风。我吓唬他,说师兄笃定会揍他;嫩嫩哇哇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说师兄定会揍我,因为他听说我胡闹着掉下山崖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可怕。吓得我也掏帕子揩眼泪。   末了,师姐被哭得不胜其扰,说:“兰图谁也不会揍。他敢揍你们,我就揍他,行不行?”这才稳住了我们两颗哭包的小心肝。   中午枕壶来了,他穿了一身利落的月白色短装,坐在我床边。师姐抱了嫩嫩出门,临去时对我促狭一笑。我待师姐去远了,便凑近抱住枕壶;枕壶摸摸我的头发,问我:“可好些了?”我道:“好多了。”枕壶微微叹气道:“阿昙,你吓死我了。”我心里愧疚,便无限地卖乖讨好,把枕壶逗弄得一个劲儿摇头,直骂我是个撒谎精,说他才不信我的鬼话。   我说:“那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你信不信?”   枕壶骂道:“又看了什么传奇本子?尽日里说瞎话。”   我咯咯笑了一阵,才敛起神情,问:“你去瞧了致致没有?”   枕壶挑眉道:“没有。”   我心里又高兴又愧怍,便下床把早已准备好的药包递给他,道:“你替我去瞧瞧致致,里头的药都是鲜少的好药,御医院也未必拿得出来的。或许对她养伤有用。”   枕壶义正辞严道:“我不去。”   我郁郁道:“人家好赖也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又是为你救你师妹我才落到这地步。我不是病着吗?我若是龙精虎猛,便自己去了。你算代我去,是我的使者,行不行?”   枕壶道:“我才不信你。你如今说得好听,哪一回拌起嘴来,又要说我抛下病弱的你去庄致致府上卖乖云云。”   我气急道:“你当真要我把心剖出来是不是?”   枕壶沉吟道:“我可以去。”我正大喜,他便徐徐又道:“但你得把你藏的传奇本子通通给我,镇日里看的是什么玩意!”   到底,我牺牲了一屋子的传奇本子,换得枕壶拎着药包去探望庄致致。我倚着枕头,喟叹自己造孽。身上终究没有好利索,闹了一阵已经疲惫了,便缩进被窝里又沉入酣眠。   待我身上大好,已过了十月。十一月天气已然彻骨地寒起来了,我披了身翠羽斗篷,手扶着铜炉向庄致致府上去。待通报过了,小丫鬟便垂着头领我游过曲折的廊到了后院。冬日肃杀气息,草木凋敝,园子里一片倾颓之色;庄致致手中捏着一枝梅花,身披玫红色的大氅,搭着白狐裘的坎肩,婷婷袅袅立在庭中,又富贵又风雅,如彩帛剪的人形。   她见我来了,淡淡地笑一笑,说:“烦劳你跑一趟了。”   “我早该来的,”我说,“可惜被身上的病绊住了。如今才来,是我失礼。”   她将手中捏的那枝梅花递与我,我手足无措地执着花,寒风瑟瑟吹着我的指节。我道:“不如我们进屋谈。”   “陛下同我说,他会尽量让我与沈枕壶开春成亲。”她忽然说。   我茫然道:“我们进屋去谈吧。”   “你恨我吗?”她问。   我嗫嚅道:“我们进屋去吧……外面好冷。”   “你想恨便恨吧,”她说着,执了我的手进屋去,“我也挺恨自己这样。”   我在屋里被暖气烘活络了,才思考起庄致致的话来。这算什么回事呢?最近旁人都不提这档子事,我只当作没有了;却不想圣旨哪有轻易收回去的道理。兰图师兄的话也不起作用吗?那我可没有旁的法子了。我生平最大的倚仗便是师兄,师兄都办不到,那天底下一定没人能办到了,这是命。   庄致致坐定,春、色上脸,格外娇俏。我想着,这样的女孩子嫁与枕壶,也算不上坏。她抱来古琴,问:“你会弹吗?”我懵懂道:“会。”师姐向来很以自己的琴技为傲,我耳濡目染也会一些;可惜同我其他的本事一样,是个半吊子。   “替我弹《渡河》,行不行?”   《渡河》是衡国名曲。衡国向来乐舞盛行,能在那里混成名曲,水平自然不会低。衡国国都大梁有河椿江纵横而过,据传江上曾有男子抚《渡河》,女子舞《渡河》,曲终舞毕两人携手长笑,登月羽化而去。这样的名曲我自然是弹过的,可师姐说了,我心境小家子气得厉害,没那种椿江水滔滔,千古江山浪淘尽的气度。   我遂慢吞吞道:“行是行,可我弹得不怎么好。”   “无妨,我只是想跳舞。”庄致致沉默半晌,道。“我好久没有跳舞了。小时候在塔上,我每一天都跳。”   于是我便抚琴,她褪下玫红色的大氅,露出里面青色的长裙来。我抚得断断续续,时不时还弹错几个音;她跳得也不如何。我是底子本来就差,她不然;她辗转腾挪流畅自然,显见功底好得很。可惜心境与《渡河》大相径庭,《渡河》空阔豪迈,她却舞得无比凝滞,一举手一投足全是牵牵绊绊。   我拨了最末几个音,抱着琴看她。她动作凝固在原地,半晌才茫茫然然坐在地上,捏起被我搁到白玉花瓶里的那枝梅花,脸上露出一点精致的悲惨来。   “我小时候,跳《渡河》跳得很好。我那时候是个疯子,什么都不在乎,狂浪起来恨不能在塔顶与江上那一双男女一般登月而去。”   “可我现在不能跳了,我太卑鄙了。”   “阿昙,你再如何恨我,也不及我自己恨自己的万一。”   我觉得庄致致那一天有些疯癫,不像是我记忆中的她。最初她是最刻板的公主模样,不违一丁点礼法;熟悉后她变得娇俏可爱了,但也只有普通少女的一点小刁蛮。可她跳起《渡河》来,那姿态真像个疯子。   与庄致致的对话我没同任何人说,即便枕壶问起,我也拿话岔过去了。这也不大像记忆中的我自己,我何曾对枕壶隐瞒过什么呢?可庄致致的事,我隐约觉得不能说;就连皇帝开春要主持她与枕壶的婚礼这种伤心事,我也一个人咽下去了。仿佛有种潜藏的力量在威慑我,我感受到某种东西在暗地里改变。   十一月中旬,从衡国传来了消息,说衡国的护国将军周鸣鹤杀了监国世子庄致非,入主大梁宫,囚禁了所有王族。衡国对大唐俯首称臣三百来年,作为属国尽职尽责,没闹过一丁点幺蛾子。皇帝觉得此举冒犯了大唐的尊严,召集群臣共讨计谋。   我在生罚山上听到这则消息;彼时师兄被师姐差遣北上大雪山,枕壶在朝为官忙得脚不沾地,师姐的眠香占玉楼全年无休,这个冬天新进了一批帐中香,姑娘们在抱怨味道怪异。我一个人独居在山顶小竹屋里,燃着火盆,好不逍遥快活。   师姐的纸鹤写着这一消息飞上了生罚山。我一看,浑身便一震,想起了庄致致,想起她昏迷中那微弱的一声声“哥哥”。我想她一定很难过。   打定主意,我熄了火炉,披着鹤毛大氅捏着法诀飞奔下生罚山;随便钻进一座马车,吩咐去庄致致府上。莫名有点心神不宁,嘴里不住地催促马夫。   到庄致致府前,我也顾不得礼数了,直直闯进去,抓住一个小丫头便问:“致致呢?”那小丫头眼泪汪汪道:“优小姐,您来的太是时候了。公主将自己锁在房里一天一夜了,我们怎么也拍不开门,她会饿坏的。”   说话间,她领我到了庄致致门口;果然被从里面锁上了。我说:“撞开。”小丫头吓得抖了抖,招手唤来几位家丁合力撞开了门。我匆匆抬脚进去,转入里间,便见庄致致高悬在一条白绫上,脸色青白,生死不知。 ☆、【章四 东紫】08   见到庄致致幽灵般悬在白绫上,小丫头吓得束手无策,张着嘴巴活像个鸭子。我当先抱着庄致致的腰把她解下来,回过头怒斥道:“还不快请大夫!”小丫头惊跳着奔出门去,我小心翼翼扶着庄致致在床上躺下。   开头我心里还慌着;后来感觉到她皮肤还温热,呼吸也顺畅,只脖颈上有被勒出的红条,便放宽了心,等大夫来替她诊。不想大夫还没到,庄致致便悠悠转醒,罕见地一派天真张眼看我,问:“怎么我死了,还能见到你?”一句话没说完,她便捏着脖子沙哑地咳嗽起来。   我气不过,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拍,道:“庄致致,你可真是出息了。连上吊这种本事都会了,如今眠香占玉楼里都不盛行这一招了。”   庄致致神智回笼,绷住表情,冷淡道:“你管我?我死了,你该快活才是。”   我怒把那截白绫扔到她脸上,道:“那你再死一次好了。”   这时小丫头跌跌撞撞闯进来,跪在我眼前道:“优小姐,大夫来了。”庄致致道:“你叫他滚。”小丫头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膝行扑来忘情地握住庄致致的手,道:“公主,您没事真是太好了。世子出发前叫我好好照顾您,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交代!”   庄致致低下头看着她痛哭,神色如坚冰一般,淡淡道:“世子死了。”小丫头仰起脸来惶恐看着她,似乎以为她疯了。庄致致甩开她的手,摸了摸自己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无限凄哀地说:“我哥哥死啦……”   “怎么、怎么回事?”小丫头求救的眼神投向我,“公主是疯了吗?世子在大梁好好的,咒他死做什么?”   我柔声道:“你先出去,我同你们公主说说话。”她磕头谢了恩,神情恍惚地飘出了房间。我再转向庄致致,道:“你什么都不交代一声便想死干净一了百了?这公主当得真是便宜。”   庄致致倔头倔脑道:“我才不想当公主。”捂住脸绝望道:“我想要哥哥。”   她如今这模样同我印象中时那个知书达礼的小公主大相径庭,我瞧着却顺眼多了。心里暂且有个计较,我便开口说:“依我看,你先别急着赴黄泉,你哥哥未必死了。”   她神色陡然亮起来,救命稻草般攥紧我的手,问:“怎么?”   我哪里真晓得“怎么”,只为了打消她的死志,信口胡编乱造道:“若我是周鸣鹤,我抓了监国王储,可不会简单地杀掉他;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不是吗?我琢磨着,这消息是周鸣鹤放出来迷惑人心的。你可识得周鸣鹤,知他性情否?”   庄致致跳下床来,狂乱地踱步道:“是了,正是!我幼时曾在军营里与他交谈过几次,长大后便只知他狼子野心,妄图篡位。我上长安城来,便是为了向宗主国求援;陛下赐婚我与沈枕壶,便是表明了态度。不想周鸣鹤竟剑走偏锋,大唐不会放过他的。他为了日后与大唐的交涉,定然还留了我哥哥一条性命在!我哥哥还活着!”她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大喜道:“阿昙,我哥哥还活着!”   我不忍心看她欣喜若狂的神情。人就是这样,深渊里一点点光看得比太阳还盛大,绝望中一点点希望便当作信仰。我哪里晓得周鸣鹤的为人,说的几句话全是糊弄她的;偏偏她孤立无援,绝望无依,将我的话当作真谛。   “我要回大梁去救他。”庄致致忽然怔在原地,“哥哥当初从塔上救我,如今轮到我去救他了。”   她握住我的手,说:“阿昙,谢谢,你救了我,我才有机会回去救我哥哥。我太傻了,被周鸣鹤一点诡计给骗了;我哥哥一定没有死,他在等我去救他。我不会和沈枕壶成亲了,联姻已经失去了意义,现在我只有我自己;我要回大梁去。”   如今大梁已被周鸣鹤军队占领,庄致致回去不是送死吗?我大惊道:“你别胡来,不如先想想该怎么做;一番商议后再动身不迟。”   “不用啦,”她声音轻快起来,“我又不聪明,想也想不出好办法。我得回大梁去,我现在就走。太谢谢你了,阿昙;我孤零零到长安城来,一心想争得皇帝陛下的垂怜,替我衡国除掉周鸣鹤那匹豺狼。虽下定了决心,其实心里很害怕;长安城也不是一团和气,它暗地里带着尖刺迎接我。只有你真心待我,你是真的拿我当朋友,对不对?如今你又救了我的性命,你太好啦。”   回生罚山的路上我感觉筋疲力竭,眼里全是庄致致那做梦一般幸福的神情。我骗了她,她却说我是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我又何尝真心待她?她只是在风刀霜剑里生活惯了,陡然与我相交,我对她一点点好,她在心里头放大了无数倍。我像个百万的富翁,每天广洒金币,其实我的家私泰半都给了枕壶、延顺等人;庄致致却是个赤贫的小孩子,孤零零来到长安城里,人们都瞧不起她,只有我无心垂怜,给了她一枚金币,她便把我当做了宝贝。   难怪她要救我,难怪她总是因枕壶而生愧疚。她心里竟把我看得这么重——我却骗了她,给了她虚假的希望。   我被愧疚压得抬不起头,沉重地登上生罚山九百九十九层台阶,歪在躺椅上翻来覆去都是庄致致;我想枕壶都不曾想得这么勤快过。如今大梁全是周鸣鹤军,她却执意要回去救一个子虚乌有的哥哥,这不是发疯吗?不行——我从躺椅上跳起来——我得去阻止她。   捏了个缩地诀,我飞快地又一次跑到了庄致致府上;一闯进去,便见那小丫头正捏着手帕揩眼泪。我忙问:“致致呢?”小丫头哭道:“公主发了疯了,拎起剑跳上马便冲了出门,说要回大梁救世子。此去大梁千里远,她还真打算骑马过去不成?”我烦躁道:“马呢?”她领我到了马厩,我跳上一匹马,道:“我去追你们公主,你记得跟我师姐知会一声。”   小丫头说庄致致是一个时辰前动的身,我估摸着捏个缩地诀,能在一个时辰后追上她,便放开蹄子跑。冬日朔风猎猎,刀子般刮我的脸,我也只作不觉。不想我估摸错了,追了两个时辰也没瞧见庄致致的人影。长安去大梁分明只有这一条道,莫不是庄致致当真发疯了,骑着马胡乱跑远?我一犹豫,带累着马蹄声也慢下来。环顾四周,夜晚已经渐渐拉开了帷幕,繁星也婀娜登场;我活到这个岁数,还真不曾一人出过远门,心里顿时有些慌起来。   打定主意,再追一个时辰,追不到便找家酒店投宿,明日回长安找枕壶做计较。   我捏着缩地诀又追了一个时辰,庄致致的影子也没瞧见,便心灰意冷;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往四周看,想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界。黑夜里忽地又听到一声马嘶,我一惊,捏起诀往传来马嘶声的路边黑黢黢的小树林里探去,问:“谁?”   回答我的又是一声马嘶。   我慢慢抽出剑来,厉声问:“什么人?”   小树林里传来一声我熟悉的呻、吟声。我大喜,随手将自己的马拴在一边,循声而去,便见庄致致正虚弱地扶着树干想要站起来。我忙撑了她的胳膊,她恍惚道:“阿昙,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接你去长安。”   庄致致说:“别闹了,我要去大梁救我哥哥。”   我沉默片刻道:“我骗你的。”庄致致一双眼睛从帽檐下方冷冷地看着我,我抿了抿嘴唇道:“其实我相信周鸣鹤已经杀了你哥哥,可我不想你寻死,所以胡乱编了些话来骗你。”   庄致致冷笑道:“你现在才是骗我。我哥哥好好的,只是被周鸣鹤那奸贼囚在了大梁,我会把他毫发无损地救出来,像小时候他救我一样。”   我握住她的手,道:“致致。”   庄致致的眼泪夺眶而出,嚎啕道:“你别拦我,我要去大梁。如果我哥哥活着,我便拼了性命救他;如果他死了,我也绝不让周鸣鹤活着。我要扒下他的皮,喝他的血,割下他的头颅来饮酒。”   我伸手搂住她的脖子,慢慢抱着她,轻声道:“致致。”   她尖叫起来,跪地双手扯乱头发,一面嚎啕一面说:“不论我哥哥是死是活,我绝不会让他孤孤单单落在周鸣鹤手上。”   我无声无息地陪她掉了一会儿眼泪,末了她自己眼泪流干净了,便直起身子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冷静地说:“阿昙,你念书虽敷衍,好歹也知道伍子胥吧?他全家人被楚王杀光了,只剩他一个,便说:‘我必覆楚。’伍子胥在楚国的好朋友申包胥便说:‘我必存之。’后来伍子胥当真覆灭了楚国,挖墓挖出楚王尸首,鞭其三百。逃亡中的申包胥听说,传话给他,斥责他此行太伤天道。伍子胥便说:‘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他年纪大了,可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便只能用一些有违天和的办法。   “我也是一样的。我时间紧迫,可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完成,便只能做一些让自己、让别人都很难过的事情。我知道你喜欢沈枕壶,也知道沈枕壶喜欢你,可还是竭力促成自己与沈枕壶的婚事,我心里也不好过。我不后悔的,我是为了哥哥。   “可是哥哥死掉了。我什么都不想在乎了,我要去杀掉周鸣鹤,然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从小到大,我孤孤单单一个人惯了,可以孤孤单单活着,也可以孤孤单单死去。”   我心里瞬间转了千百个念头,但嘴里只是说:“这一次我陪你吧。” ☆、【章五 致致】01   她小时候住在高塔上。   衡国笃信红莲教,大梁城中轴线上坐落着大梁的王宫与那座高塔。高塔上世世代代居住着红莲教的圣女,在先代圣女去世那天出生的、身份最尊贵的女婴会成为新一任的圣女。她是嫡出的公主,整个衡国不会有比她身份更尊贵的女婴了;她出生那一刻,高塔上传来钟声,宣告先代圣女的仙逝。   新生的女儿被选作圣女,从来就不受宠爱的王后很是高兴。她已经有了个儿子贵为世子,又将有一个女儿被国教奉为圣女;从此以往,不论王上宠爱哪个小妖女,谁都不能动摇她的地位。可怜的女人这辈子就这点指望。   她一出生便被抱上了高塔;她是在云端长大的。她念了很多的书,知道塔下是大梁城;书中说大梁城春有群青节,夏有篝火会,秋天的红叶会铺满街道,冬雪包裹房梁的时候,王上会端着九龙琥珀杯登柏梁台祝万民酒。但她眼中的大梁城是脚下的玩具,隔白云如望仙乡,秋天红叶好似熊熊烈火。每一个小小的黑点便是大梁城里的一个人,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也许在争吵,也许会说很多亲密的话。   她不大说话,因为无人可说。每天会有女先生抱着书简登塔来教她读书,琴师披着长发教她抚琴,舞者身著亮丽的长裙,裙摆旋转起来恰似一朵盛开的红莲,她教她跳舞。很小的时候,她跳舞便跳得出神入化,那个舞者非常喜欢她,私底下对她赞不绝口。   她说:“我跳舞跳得这么好,可跳给谁看呢?”   舞者笑道:“十年一度的红莲教盛会,你登上高塔,穿红衣红裙,跳给整座大梁城的人看。”   十年才能跳一次,她有些伤心;但想到能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又伤心不起来了。红莲塔上她只能穿白衣服,一种苦巴巴的颜色,单调乏味到想吐。她有一次拿彩笔在衣袖上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黄鹂鸟,那天训诫姑姑大发雷霆,将当值的侍女通通杖责三十。   她说:“何必呢,打我吧,是我自己画的,与她们何干?”   训诫姑姑温顺地伏地跪拜道:“圣女千金之躯。”   身躯没那么昂贵的侍女们伏在地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她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后来有几个侍女挨不住死掉了,活下来的比以往更沉默,无微不至地侍奉她,但是不与她说一句话。   她没关系的,她自己和自己说话。舞者偷偷给她带传奇本子上来,她很喜欢看;传奇本子里,游侠仗剑走天涯,一路打抱不平,偷偷摸摸互相恋慕的少年与少女总有终成眷属的好结局。她有时候假装自己是游侠,握剑威风凛凛地在房间里大步流星,与不存在的恶人大打出手;有时候又装作是怀春的少女,手帕遮住一半的脸悄咪咪地看自己幻想中的心上人。   后来舞者不再登塔了,换了一个新的舞者。新的舞者与从前那位舞者长相十分相似,不同的是,她非常讨厌她。冷冰冰地教她新动作,一句话也不说。   她忍不住问,从前那位舞者回故乡了吗?那个舞者总说赚够了钱,便离开大梁回故乡去。   新的舞者冷漠地看她,眉眼与从前那位舞者相似得惊心动魄。她说:“我姐姐死掉了。”   “死掉了,为什么?”她张皇失措。   新的舞者淡淡道:“大概是做了错事吧。”   她想到舞者温和的笑容,对她真诚的赞美,她说过的大梁城的风物,言谈间提及的故乡。她想,我要去看望她。   训诫姑姑又伏地跪拜道:“圣女千金之躯。”   她愤怒了,又嘶又吼。训诫姑姑温顺地承受着她所有的怒火,她的怒火反倒被憋在心底发不出来。悲哀几乎凝结成了实质的刀剑切割着她的心脏。   她不再自己和自己说话,传奇本子被她毫不留情地扔下了高塔;也不再抚琴了,反是执起了剑。瘦弱的老先生配着剑晃晃悠悠地登上塔来,教她最基本的招式;寒来暑往,她的剑锋愈来愈凌厉。   老先生说:“我教不了您了。”   她说:“我想接着学杀人的剑法。”   老先生淡淡道:“只要想,什么样的剑法杀不了人呢?杀人无须剑法,有一颗杀心便足够了。”   她有一颗血淋淋的杀心。老先生不再登塔来教她,她便自己无日无夜地练。后来她跃上塔顶,踩着细长的栏杆用舞者教会她的优美姿态凌空舞剑。只要一脚踏空,她便会跌下高塔,破布娃娃一般七零八碎地躺在大梁的街上。但是她不害怕,反而觉得畅快;她巴不得自己掉下去,坠落的半途她会生出翅膀,变作一只白色的大鸟。   九岁那一年,她登上了塔顶的红莲台。那天她第一次穿上了红衣服,手握一柄白孔雀羽扇,银镀金凤鸟纹的压发梳拢起她的长发。她赤足登上红莲台,将红莲塔与大梁城通通踩在脚下,云雾如带缠着她伶仃的腰肢。万民祈祷,他们在尘寰里默念教典,扬起攀折的柳枝整齐划一地摇摆,再工整地围着高塔跪下;身后起了鼓点,她微微踮着脚尖,捏出舞蹈的起手式。   七年过去后,大梁城依旧对这一场红莲舞津津乐道。那是他们衡国最美丽的公主,圣洁如居云端,垂着首几乎是慈悲。她的长裙红得像是樱桃熟烂了的脸庞,腰肢细软如春风柳条;踏着春阳,踩着鼓点,凌空飞舞,姿态如惊鸿游龙,裙摆旋出一片深红;手上的白孔雀羽扇灵活婉转地摆动,挥扇间犹如白鸟鹤鹤而飞。   她跳这一支舞,是为了祭天,祈求万民安乐。这是为了他们而跳的舞。尘寰中的芸芸众生崇敬那位高台上的公主,她圣洁又美丽,高居塔顶不染尘俗。红莲教的圣女向来如此,她们世世代代与神明沟通,所以绝不能接触污秽的土地。   但是圣女跳完了这一支舞后,却在当天晚上宣称:“我要到塔下去。”   她要到塔下去,想了很久,想得都要疯了。她想看大梁城春天的群青盛典、夏天的篝火、秋天的红叶与冬天的雪。大梁城外还有整个衡国,衡国外还有大唐,大唐周边有数个属国,一直往北会到大雪山,一直往南可以看到海。她在书里看过很多;舞者曾游历大陆十载,更与她说了无数的细节。她绝不能再塔上空度一生,不管是为了神明或是为了国家。   红莲台上那一支舞把整座大梁城的人都聚集在塔下。她从来不知道大梁城有这么多人,他们彼此间交流,说废话,开无聊的玩笑;在十年一度的盛典上,整座城市这样高兴,几乎是一场狂欢。但是她知道所有的欢乐都与她无关,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笑过;仿佛只有对面那名舞者,她的唇角才会微微扬起来。可是舞者死掉了。她孤孤单单过惯了,头一次知道大部分人只是偶尔才会寂寞。   她必须要到塔下去,就算只为了祭拜舞者。   训诫姑姑伏地跪拜,声音颤抖道:“圣女千金之躯。”   她慢慢地说:“我要到塔下去。”说罢她抽出宝剑,取下压发梳,一头长发流水般泻下来;她一刀斩断自己的头发,“让路,不然我要杀人了。”   训诫姑姑垂首往边上挪了挪,淡淡道:“拦住她。”   平日里默不作声的侍女幽灵般围上来,挡住她的去路。她没有学过杀人的剑法,但是有一颗血淋淋的杀心;侍女们没料到,年仅九岁的公主竟然能使出这样杀气腾腾的剑法,她在武力上更得神明的垂青。   她杀了很多人,最后一剑捅穿了训诫姑姑的心脏;但被更多的人制服了。她们用铁链锁住她的四肢,将她囚禁在房间里。   “圣女疯了。”   又来了一个新的训诫姑姑。她觉得与先前那个毫无两样,眉眼低垂,面无表情,伏地跪拜。可笑在于她如今被粗长的铁链锁住,疲惫地抬起眼睛看。这场荒谬绝伦的戏里唯一让她欣慰的是,侍女们没换下她这身红裙子;这是她这辈子第一回穿白色以外的裙子,红裙子上用红色丝线绣了重重莲花,还黏糊糊粘上不知道谁的血。她并不讨厌血的铁锈味。   新的训诫姑姑手握着教典,每天坐在她的房间里,翻来覆去地说些老生常谈的话。训诫姑姑指望用教典唤醒疯圣女的神智,而最终的结果是圣女咬下了她胳膊上的一块肉。   “放我到塔下去。”她咬伤了人,神情并不狰狞,只是很疲惫。“我没有选择成为圣女,我不要当圣女。我想有人跟我说话。”   训诫姑姑包扎伤口后,一脸慈悲地说:“您的身份是神明的选择,您如今是被魔鬼迷住了心智。从来没有圣女到污浊的人间行走的旧例,土地会玷污您的圣洁。”   她闭上眼睛不说话,伴着哗啦作响的铁链,默默走到廊上,倚着栏杆往下望。她觉得整座大梁城的人都幸福,只有她不幸;让她幸福很容易的,只要允许她下塔,然后有人陪她说话。后来训诫姑姑不再带着教典来看她,侍女们也只按时呈上饭菜;她每天趴在栏杆上,屈起手指有节奏地敲栏杆,幻想自己是一只白色的大鸟,笔直俯冲到人间去。她可以装作是很可爱的宠物鸟,会有人养育她,给她水喝,逗她玩乐,同她说话;她便偶尔吐露几句人言,讨主人家的欢心。这样也会很快乐。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她的哥哥推开她的房门,踩着潋滟到有声音的黄昏;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长袍,袖口衣角有精美的绣云。“听说我妹妹疯了,”他慢慢地、清晰地说,“我是来接她回家的。”   她茫然地看着他用长刀利落地切断锁住四肢的铁链,轻轻地摸了摸她被截断的短发,唤她的名字:“致致。” ☆、【章五 致致】02   我随庄致致奔波了旬日,越接近衡国越是有大厦将倾的颓势。边民纷纷拖家带口出走他乡,生怕国都的战乱蔓延过来;众民关于大梁城的现况更是众说纷纭,好像稀奇古怪的事一股脑儿冒了出来。唯一准确的消息是阮宁将军正陈兵沔城与大梁城中周鸣鹤的叛军隔椿河对峙,人们谈起阮宁,都竖起手指夸他是忠臣,不枉了世子那样看中他;那周鸣鹤同样是世子一手提拔上来的,却忘恩负义到了极致。   庄致致沉默地听了无数条不知真假的消息,忽眼睛发亮地看着我说:“阿昙,我哥哥可能当真还活着。”   我软绵绵道:“那太好了。”这一路可把我给折腾坏了,倘若时间回溯,我未必会对庄致致许下那样的诺言。   她续道:“如不是我哥哥还活着,阮宁何必在沔城和周鸣鹤耗?直接去大唐求援更有胜算。可见我哥哥确然还活着,只是被周鸣鹤囚禁着。阿昙,我们去沔城。”   衡国较长安偏北,十一月已经寒风猎猎了,偶尔还飘下几片雪。据说隆冬的大雪会化作一袭褥子横贯这个国度,椿河表面结一层厚厚的冰,幼童可以无忧无虑地在冰面戏耍,捕鱼者会用绳索圈出一块地凿冰猎鱼。   如此种种,当见闻听人戏说时觉得有趣极了,当真要我领略这样的严寒,着实难为了我。庄致致一路上不知给我画了多少个暖身的符,饶是如此,我还有些受不了。   好在沔城已经赫然在望了。庄致致一马当先,快我一个马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沔城高高的城墙,不自觉地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来。我被寒风吹得头昏脑涨,巴不得赶紧找一团火裹上被子歇息,便勉力赶上她,策马奔至沔城门下。   城门守卫森严,士兵披坚执锐,挺拔如雕塑,伫立两旁。见我们两马趋近,其中一名士兵执枪拦住我们,道:“来者何人?”   我本以为庄致致会亮出身份,不想她拉低了兜帽,低沉道:“我找阮宁将军有急事,可否通传?”她奉出一方玺印,“你将这个传给阮宁将军,他自然会批准我进城。”   执枪士兵先是一愣神,“女人?”后又接了那一方玺印,迟疑道:“将军日理万机,哪里能说见便见?”   庄致致不耐烦道:“你自己瞧瞧那方印!”   执枪士兵别别扭扭道:“我……我不识字……”   庄致致长叹一声,翻身下马,朗声道:“我自大唐来,你们莫不是连大唐来使也不肯接见了?”   执枪士兵脸色大变,道:“抓住她们!”守城门的士兵们登时便围上来,将我从马上拽下,枪尖抵着我的喉咙;庄致致比我灵活多了,飘飘然踩着马背远退数十步,抽出腰间宝剑,雪光粼粼,恼羞成怒道:“你们、你们真是!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如今倒是出息了,连宗主国的使臣也敢得罪?”   那执枪士兵提枪直刺,口中冷道:“大唐来使我们自然厚待,可我问一句姑娘,你们当真是大唐的使臣?三天前我们这儿便来了一位唐使臣,奉着明黄的圣旨,如今正歇在沔城的朵昌楼上。姑娘可拿得出圣旨来?”   庄致致一惊,长剑一晃,轻飘飘点着执枪士兵的肩头飞身立到城门顶上,手扶着城墙,叹气道:“你们把阮宁唤来。”   执枪士兵怒道:“你胆敢直呼将军名讳!”   庄致致笑道:“如何?你那柄枪可刺得中我?”她先前只用了一点巧劲便划开了钢筋长、枪,如今又飘到城门顶上如仙人垂手立,执枪士兵再如何没有眼力,恐怕也清楚己方战力与她乃云泥之别。   “姑娘恐怕忘了,刺不中你,还有她。”执枪士兵用枪直指我的喉咙,“姑娘如不束手就擒,我这柄枪可不会留情。”   我瞧着庄致致罕见的张皇脸色,几乎要不合时宜地笑起来。感情她是当真把我给忘了,毕竟她单打独斗惯了;此刻我头昏眼花,被朔风吹得一阵摇摇晃晃,枪尖顶着我柔软的脖颈也不叫我害怕。   庄致致面色阴沉地飘下来,将长剑随手一扔,淡淡道:“你把枪挪开,我不抵抗便是。”   一队士兵如狼似虎扑上去用绳索将她双手负在身后,庄致致只说:“别掀我的帽子。”他们本不欲听从,她压低了声音,刀锋般凛冽道:“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此刻若掀了我的帽子,回头我便叫阮宁斩下你们的头颅。”她姿态含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与离尘者的圣洁,把那队士兵给唬住了。   我摇摇晃晃几欲倒下,庄致致道:“我朋友要晕倒了,哪位去扶她一扶。”   先前领头那位执枪士兵本想来扶住我胳膊,忽听城墙上远远传来一声“且慢”;那人说完“且慢”,便从城墙上跨出步来,如踏着生罚山的台阶下山,踩着空气翩翩走到我身边,扶住我的腰,笑眯眯用折扇点了点嘴唇,向执枪士兵道:“我们家的小姑娘,我来扶便好,不烦劳英雄您啦。”   我往他怀里一扑,“枕壶!”   执枪士兵惶惶行礼,道:“枕壶公子!”眼睛滴溜溜地打量我与庄致致,不可置信道:“所以你们当真是大唐来使?”   “这个嘛,”枕壶慢吞吞道,“纯属她们胡扯了。”他从执枪士兵手中轻巧地取来庄致致的玺印,清晰地读道:“衡。春白。”笑吟吟向执枪士兵道:“你们衡国的春白公主如何会是我大唐的使臣?”   执枪士兵手中的枪哐当一声落地,他目瞪口呆地转向戴兜帽垂首不语的庄致致,颤颤巍巍道:“春白公主?”   庄致致轻松地挣开负手的绳索,掀开兜帽,面若冰霜道:“是我。”她也不看周围跪了一圈请罪的士兵,只刀刮般盯着枕壶。枕壶在冰天雪地里徐徐铺开折扇,悠游自在地摇了两把,我被扇风一吹,当即打了两个喷嚏。   枕壶取下斗篷严严实实裹住我,我强行探出个脑袋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刷地收拢折扇,凉凉道:“这话该我问你吧?你怎么在这里?”   我很没出息地缩了缩脖子。   枕壶亲昵地用扇尖点了点我的鼻子,潇洒道:“不用急着解释;你先好好编造一会儿,我回头再听。”   这时庄致致寒光满面地逼近,向枕壶道:“公子可真是好算计。”她对我可从没这样声色俱厉过。   枕壶淡淡道:“不如公主好算计;能让我这个贪生怕死的小师妹心甘情愿地随你奔波千里,我可没这个本事。”   进入沔城后,我随枕壶歇在朵昌楼,庄致致凛然随士兵去见阮宁。临她去时,我已经软绵绵躺在了榻上,她屈起身子半跪在我床前,柔声道:“阿昙,辛苦你了。”   我软软道:“我说了会陪你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她握了握我的手,道:“你太好了。”   话毕她直起身,冷冷瞥了枕壶一眼;枕壶用折扇遮了嘴唇,扬起眉毛近乎挑衅地看着她。庄致致回过头道:“我先走了。”我往棉被里缩了缩,道:“好,你闲下来找我玩。”   她一走,枕壶便斜坐在我床头,用拢起折扇敲了敲我的额头,笑问:“你一直陪着她?你不打算回长安了?”   我乌龟般缩进被子里,闷声闷气道:“瞎说什么呢?我陪着她,帮她找回哥哥,我就回长安去。”我怕枕壶不替我在师兄师姐跟前求情,遂又钻出棉被,滚进他怀里讨好卖乖道:“我一直陪着她,谁跟我成亲呢?”   枕壶像是痛快些了,搂了我的腰,明知故问:“谁跟你成亲呢?”   我道:“我不够好,除了你怕是没人要了,你要不要?”   枕壶上下掂量着我,含笑道:“我也觉着你不够好,随口留一句话便奔到千里之外来了,害我不得不请命上这兵荒马乱之地来凑热闹。可谁叫你是我师妹呢?倘若我不要你,你该多可怜。”   我点头如捣蒜,道:“是的,超可怜超可怜。你要不要我?”   枕壶用扇尖抵住唇角,敛起一个笑,道:“那我便勉为其难。”   我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再钻回棉被。他拿了本传奇来念给我听,我听得迷迷糊糊,便睡过去了。是我近来难得的好眠。但这一场酣睡里仍旧有梦的影子,梦里依稀有一座塔,小小的孩子穿红衣夺目如彩霞,手握一柄白色羽扇,舞得全城狂欢。   同路的这些天里,庄致致同我说了太多的话,我别无其他可想,只能一遍遍地为她十六年的人生描些轮廓。长安城郊初见时那个娇滴滴的、尊礼守法的公主形象崩塌了,往后俏丽动人的少女形象也崩塌了。她在我心里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孤孤单单地弹琴跳舞,孤孤单单地和自己说话。我总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章五 致致】03   枕壶说师姐可被我给气死了,吩咐他传话说要我当着心,回去有我好受;我并不怕师姐,她雷声大、雨点小惯了,嘴里说得杀气凛然的,一到紧要关头便心疼我、舍不得我。枕壶晓得我的心思,戳我脑门说:“你就是被师姐给惯的!”他这话委实谦虚了,深藏功与名,毕竟另一半的功劳可担在他肩膀上呐!   我在朵昌楼上不知日月,却也能感受到整座沔城山雨欲来的肃杀氛围。枕壶近来忙,只大半夜回来睡,我捏他鼻子,他也只回握住我的手指,累得话也说不出来。有时候我倚在窗边,撑着下巴看街上甲兵披坚执锐巡逻,沿街住民门户紧闭,竭力装作屋里没人。   庄致致走后,便压根儿没回来看我。我知道,她大约比枕壶还要忙些,也便不怪罪她不够意思。只是我镇日歪在朵昌楼的厢房里,也不是个事儿呀。   夜里下雪了。不再是我在来路上遇见的那种轻飘飘的薄雪,是一场结结实实的大雪,一夜间便为重楼屋宇盖上了雪褥子。我吃早饭的时候,听到店小二说椿河已经结了冰;店老板苦笑道:“结了冰又如何?现如今,谁还敢去椿河上滑雪玩?”   我被他说得心头大动,想想还是只得作罢;去滑雪虽不现实,让我瞧瞧大雪封河的景象总可以吧?打定主意,我便换了袄子,披了斗篷,想要在进入沔城后头一回上街去。   店老板见我行装,慌了,道:“小姐往何处去?”   我道:“我要登城墙看椿河。”   店老板忙不迭作揖打恭道:“小姐,如今阮宁将军与周鸣鹤那厮隔河对峙,城墙上日夜陈兵,您哪能登得上去?外头冷,您进房歇着,小的给您生炉子,好不好?”   我面沉如水,道:“不好。”这些天烤火快把我给烤焦了,“就算不登城墙,我也要在城中走一走。城墙上阮将军守着,城里总还安全吧?”   店老板辩不过我,又不敢拦我,只好眼巴巴望着我出了朵昌楼。我步出楼,长长吸一口气,将被雪润泽过的空气吃进胃里,只觉比长安大雪后的气更凉些。城墙既然上不去,我便只得在城中信步而行;可惜整座沔城都被覆盖在战争的阴影下,除了沿街巡逻的士兵别无他物,一条长街厚厚的雪花棉被上,只印有我一人的脚印,好不凄凉。   雪还没有停,只是小了些,柳絮般在艳阳下飞舞着,浮花浪蕊似的扑上我的脸,清洁又活泼。我走得累了,便立在屋檐下,抱着胳膊仰头望,只觉心里一片宁静。   “阿昙?”忽听身边有庄致致的声音,转头一看,她穿了银色的盔甲,长发盘在脑后,领了一队士兵跟在身后,此刻俏生生地立在我一侧。   我大喜,道:“致致!”   她抿着嘴唇笑了笑,问我:“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我冲她招招手,她心领神会,附耳过来;我在她耳边悄悄道:“你能领我上城墙去吗?我想看看结冰的椿河。”也是那一双男女抚舞《渡河》后羽化登仙之处。   庄致致拍手道:“这个容易。”   我俩遂把臂在街上走,她身后那队士兵默不作声地尾随。我起初还不习惯,往后便把他们抛之脑后了;在宫里跟一屁股侍女也是跟,如今换个性别是一样的。庄致致领我在城中绕了绕,口中不由得叹息道:“你来得太不是时候,平日里的沔城是很热闹的。”我笑道:“等你们打败了周鸣鹤,我再来一趟;到时候你得带我游遍大梁城和沔城。”庄致致只微微一笑,并不应声。   庄严高耸的城墙已经矗立在眼前了,我抬头望望石灰色的城墙,只觉一种万古的森严扑面而来。庄致致亮了玺印,守城墙的士兵行礼道:“公主。”庄致致点点头,扶着我的隔壁引我登城墙。狭窄而陡峭的台阶委实耗费我不少气力,等登了顶,我已气喘吁吁了。未等我缓过来,便见一黑甲战士恭肃而来,向庄致致行礼道:“公主。”他神情不卑不亢,眉眼如刀削斧凿,肤色有些黑,却不损其貌。   我行了个礼道:“阮将军。”   阮宁神情一动,先回礼,再向庄致致道:“恕卑职眼拙,这位是……”   庄致致微微一笑,不动声色;枕壶忽从身后步出,不咸不淡地接口道:“是在下的师妹。”他瞪我一眼,“小师妹顽劣,在下这便领她下去。”   他来拉我胳膊,庄致致伸出食指轻轻在他手背上点一点,枕壶便如被蛇咬般缩回手。庄致致笑吟吟道:“阿昙想来看椿河,我便领她来了;我琢磨着,看一看椿河也坏不了事,对不对,枕壶公子?”   我见枕壶神色不虞,料定他是生气了;我虽想看椿河,却并不想叫枕壶生气,便垂头丧气道:“我下去便是。”   枕壶顿了顿,一副被我打败的样子,道:“也罢,你随我来,且看一看。”我张牙舞爪地扑到他身边,回过脸看庄致致,只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枕壶;触到我的目光,眼神一暖,笑眯眯地示意我去玩。   枕壶领我上了一座瞭望塔,我趴在瞭望台上,远望着结冰的椿河,好似一段柔软的白练;高悬的艳阳泼下红颜料,将这条洁净无暇的白练染作绮罗颜色。黑色的鸟结群横渡椿河,背负青天,裹挟着夜来的雪哗啦啦摇落人间。   我不禁喃喃道:“真美。”又思及从前的传闻,不由得道:“可惜这样的美景里没有人,如果不是这场战争,此刻的椿河上想必是人潮涌动吧?”我听说结冰的椿河上热闹如市集,“要是不打仗就好了。”   枕壶淡淡道:“我们也想避免战争,解决争端;可惜那周鸣鹤疯子似的,也不知他图什么。前些日子他每天射一支羽箭来,叫阮宁把春白公主交给他。整座大梁城的王族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是收集癖吗?少了一个便觉得不完整。”   我惊慌道:“致致不会有事吧?”   枕壶冷笑道:“我们就算都死了,‘致致’也不会有事。”   我听 ☆、【章五 致致】04   沔城内一片寂静,这时候竟又开始飘雪了,小棉球似的细雪糊里糊涂地坠下来,落在战士铁肩上,落在漫漫城垣上,落在冰清玉洁的椿河面。婴孩身子小小的,血也不多,沿着冰上纹理蜿蜒淌了一圈,便渐渐被凝住了,凝成暗褐色。   庄致致道:“我去接他。”她手撑着墙垛,翻身飞下百尺高的城墙,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落在椿河冰面上;再缓步向婴儿陈尸的河中央走去,走到那孩子身边,小心翼翼地避开秽物,取下斗篷,连带着小包袱将婴儿裹起来,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一擦孩子残缺不全的脸颊。   她怀抱着那个孩子,仰起头遥遥向大梁城望一望,姿态骄傲得犹如孔雀,高傲又妩媚。细雪湿了她的发,蓬蓬发间夹着一点点白,转瞬被身体的温度烫化了。她足尖一用力,腾空飞起,又登上了百尺城墙。   阮宁跪地道:“公主,节哀!”   庄致致心不在焉道:“恩。”她用丝帕覆在孩子青灰而残缺的脸颊上,吩咐道:“葬了他吧。”喃喃道:“是他命不好,生在这个家里,遇上这个时候。”   我不忍心再看了,将脸埋进枕壶肩窝;他轻轻拍拍我的后脑勺,向庄致致与阮宁道:“师妹身体不适,在下带她先走一步。”话毕便扶着我,走过神情阴沉僵硬的士兵阵,缓缓下了城楼。   此刻沔城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团团小雪染着艳阳的绮色落地无声,只有一种凄艳的煎熬。我握住枕壶的手,他紧紧地回握;我行走的动作有些生硬,思绪却空灵地跑远了,想起嫩嫩刚出生时被包袱裹成一个团子,又丑又小。可要是失去了他,我会多伤心啊!   周鸣鹤行事风格虽然像个疯子,但却显然是个很有规律的疯子;他说,春白一日不亲入大梁城,他便一日杀一位王族,他也就这么做了。往后的日子里,每当日上中天,他便携亲卫队踏着坚冰走到椿河的中央斩杀一名王族。在杀人这件事上,他倒不怎么拖泥带水,除了第一日下狠手将小婴儿摔死,此后都是执一柄大砍刀干净利落地斩下王族的头颅。我瞧他手艺娴熟得很,应该不是一两回了。   庄致致索性一口气办置了十几口棺材,每天等周鸣鹤杀了人,她便飞下城墙,用盒子殓了首级,再拎着尸体的腰身又飞上城墙,身姿很是飒沓。她在沔城的山上特地圈出一块地,每天挖个坑将自己的亲人草草掩埋了,再搬出古琴叮叮咚咚弹一曲;她神情太平静,安排也太妥帖,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难过。   第十日,她在坟场先弹了琴,准备开始挖坑的时候,我问她:“你伤心吗?”   庄致致歪着头,将铲子倚树搁着,道:“若是旁人问我,我便装作伤心地别过脸去含泪不回答;但是是阿昙你问我,我便不玩这种把戏了。伤心有一点,但也不算多。”她掀开地上的盒子,拎出里头怒目圆睁的首级,淡淡道:“这是我二哥。我哥哥是嫡长子,整体行三;大哥和二哥是一母所生,总想着,没了我哥哥,衡国的王位便该轮到他们坐了。大哥阴鸷,二哥暴虐,当初我哥哥将我从红莲塔上接下来,担负着整个王室和全国红莲教的骂名。他们想着这回总能把我哥哥扳倒了,不想我父王却不依,还下令让我哥哥监国,他们虽心中怨怼,却没法子对付我哥哥,便将主意打到我头上。那时候我才九岁,他们便委派了一队人绑了我去那种最低等的青楼,一晚上叫我侍候五六个男人。”   我倒吸了一口气。   庄致致温和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笑道:“他们太瞧不起我,觉得九岁的孩子没什么了不起;其实我在塔上便杀过好多人了,她们不准我下塔,我便杀了她们。那天晚上我从第一个男人身上摸出一柄小巧的匕首,用那柄匕首将整座青楼屠了个干干净净。我其实知道很多人是无辜的,可我控制不住,我一旦开始杀人,便觉得很快活。后来我哥哥来了,那时候他刚把我从塔上接下来,我感激他,也警惕他,用匕首扼住他脖子,质问是不是他要害我。”   “你哥哥一定很伤心,他花了那么多心思救你。”我轻声说。   “他哭了,”庄致致沉默片刻,“他不顾匕首扼着脖子,便抱住了我,说他没能保护好我。我哥哥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心肠特别软,对敌人总是一让再让。我那时候刚刚杀了一座楼的人,血淋淋一身,还想要杀他;他却抱着我,说要保护我。”   我怔住了,半晌才轻轻道:“是这样的吧……跟你能杀多少人没关系,跟他能不能杀人也没关系。因为是哥哥,所以要保护你。”   庄致致垂着头掉了几滴眼泪,再马虎地将她二哥的首级扔回盒子里,胡乱挖了个坑,将二哥的尸体和首级扔进去,极其敷衍地将土填上。“所以,这些人死掉了,我真的说不上太伤心;周鸣鹤如果只是抓了他们,我未必会千里迢迢回衡国来。在长安养尊处优多好呢?昨天被杀的是我二姑姑,她想把女儿嫁给我哥哥,哥哥不同意,她便恨上了,冰天雪地找个茬罚我跪在玉台阶上。我跪在那里,觉得整座大梁城都在嘲笑我。在王宫里我是什么都没有的,他们说我是疯子,又说我是红莲教的叛徒;他们不是直接下手来伤害我,便是冷冰冰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   “但是王宫里有我哥哥,他春天带我去看群青节盛典,夏夜里带我去篝火边跳舞,秋日拾红叶给我做书签,冬天在我院子里堆雪人等我醒来。这样的快乐相比普通人,恐怕远远不及;但远比在塔上幸福百倍。我又不贪心,有这些已经足够了。”   她拍干净手上的泥土,抱起琴,淡淡道:“所以我一定会杀掉周鸣鹤。”   在坟场听庄致致那席话后又过了五日,周鸣鹤许是对每天按时按量杀一个人的活动厌烦了,那天一口气挥十刀斩下了十颗头颅,然后引弓射来一支夹信羽箭,信上很客气地问候了庄致致,说了不少的恭维话。话头一转,问她是否对这样的活动厌恶了,并坦然承认他自己也厌恶了。结尾说明日此刻会有重头戏,如果明日那场戏还不能将令春白公主心甘情愿地亲入大梁,他就唯有城下自刎一途了。   庄致致将信纸随手一扔,冷笑道:“他们没粮食了。”   阮宁阅毕了信,大喜道:“明日任他周鸣鹤遣出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只要公主不上当,他自刎于城下,我们不就胜了?”   庄致致闭了闭眼睛,轻叹道:“我怕……”   阮宁稳稳当当地跪下,身上甲胄哗啦撞得很响,道:“公主放心,不论周鸣鹤那厮耍什么把戏,末将自会护得公主周全。”   庄致致抿了抿嘴唇,淡淡看了他一眼。   心里惦记着这回事,想要时间慢点过,时间却不容情地疾驰而去了。我当晚压根儿睡不着,心里与庄致致担心着同一回事,枕壶见我心神不宁,便宽慰我道:“春白的判断是准确的,大梁城虽储粮丰厚,可人口众多,消耗得也快,估计是储备见底了,趁大唐军队还没赶来,想要背水一战。”   我头枕着胳膊,问:“我们大唐的军队什么时候来呢?”   枕壶淡淡道:“慢一些来,叫他们两边耗一耗,也不算坏事。三百年来没有战事,周边的属国也被养得肥了,正好趁机敲打敲打。”   我静静翻了个身,背对枕壶,道:“若是致致愿意入城呢?”   枕壶一惊,奇道:“她图什么?”   我道:“我不晓得,随便说说罢了。”   与枕壶随口聊了两句,我心下更慌,慌乱到了极致却平 ☆、【章五 致致】05   阮宁当先一步跪在庄致致面前,惶急道:“公主,万万不可。”   庄致致恍惚着顺口问:“恩?”   阮宁渴切地抬起脸来,道:“世子已经落入逆贼罗网,公主作为大量城外唯一一名王族,万不可以身涉险。”   庄致致跌跌撞撞后退几步,“可是他会杀我哥哥。”年轻娇美的脸庞霎时间扭曲如恶鬼,她抽出腰间佩剑,撞开阮宁,如流星坠落大地一般从城墙上跃下去。   她姿态十分轻盈,转瞬已飘到了椿河正中,绕着那辆马车优雅地滑行了一圈,守护着马车的亲卫队士兵们脖子裂开,涌出滚烫的鲜血,直挺挺倒在冰面。庄致致动作如飘萍柳絮,执剑向周鸣鹤刺去。周鸣鹤眼见随身侍卫之人都已身死,也不惊慌,笑眯眯地拔刀横在头顶,格挡住庄致致飞劈而来的一剑。   她一招失手,面色不变,凌空往后退去;跃上马车,紧紧握住年轻人的手,带着哭腔唤道:“哥哥。”   年轻人轻咳一声,慢慢摇头,“你不该来的。”   庄致致泪光盈盈道:“哥哥。”   年轻人虚弱地挪了挪身子,苦涩道:“你来了有什么用处呢?”   她固执道:“哥哥!”   年轻人这时候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可真是个孩子。”   周鸣鹤此刻神情十分得意,恭谨有礼地敲了敲马车车壁;庄致致斜着利落狠毒地又刺出一剑,周鸣鹤身形一晃,避过了,懒洋洋道:“公主太心急了。您把我给杀了,谁替世子解毒呢?”   庄致致脸色一变,伸手替年轻人摸了脉,面上结了一层冰。她静静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冷冰冰地直视周鸣鹤,问:“假若我亲入大梁城,你便替我哥哥解毒?”   周鸣鹤轻笑道:“这个自然。”   庄致致高傲地扬起头,挑了挑眉道:“那好,明日此时,我入大梁又何妨?”   自我入沔城以来,看到阮宁将军一向是温吞水脾气,真想不到他发起脾气来会这般可怕。更可怕的是,庄致致在盛怒的阮宁将军的逼视下竟然神色不变,宁静如老僧入定。   “世子很重要,世子当然很重要!他落入贼人手中,我等罪不可恕,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救他出来!”阮宁暴怒道。“可是公主,您是唯一不在大梁城的直系王族了,没了您,沔城所陈的军队如何师出有名?属下知道您想要救世子的急切心情,属下受世子大恩,心情也如您一般。可您不能孩子气!您明日若入了大梁,世子想必也不会高兴!”   庄致致道:“谁要让他高兴了?他让我那么难过,我凭什么要叫他高兴?”她将佩剑重重摁在桌子上,“你们在我哥哥手下做事,学会的是服从;哥哥是那种为了平叛不会吝惜自己性命的人,你们听他的话,自然也不吝惜他的性命。可我偏不,我不听他的命令,我才不在乎平叛不平叛呢,我只要哥哥活着。”她掀开桌子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阮宁说:“抱歉,我不想做你们平叛的旗帜;我千里迢迢从长安赶回来,是来救我哥哥的。”   阮宁还想张口说什么,庄致致疲惫地挥挥手,道:“你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的,我明日一定会亲入大梁城;也别想着强留我,我今晚会抱剑入眠,如果你们强留我,我便死在这里。”   阮宁石头般僵坐半晌,默不作声地起身出了门;枕壶待他走远,笑吟吟地接口道:“公主真是好胆量,佩服!”庄致致淡淡瞥了枕壶一眼,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大唐的军队开拔这么久还没到,莫不是在路上堵住了?”枕壶用折扇敲了敲桌角,道:“可不是吗?天寒路远,慢一些我也没法子;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呢?”   他用扇子点了点我的额头,道:“阿昙,走吧。”我不敢回看他,眼睛盯着桌面的琥珀酒杯,心惊胆战道:“你先回朵昌楼吧,我有话同致致说。”枕壶眯了眯眼睛,道:“那我在你房里等你。”我一时冲动,脱口便道:“你别等我了,我今晚想陪陪致致。”枕壶不快道:“好。”他冲庄致致挑了挑眉,利落地饮净了一盏酒,摇着扇子出去了。   庄致致走近我,握了我的手,轻声道:“谢谢你。”   我回握住她的手,心酸道:“人都说你胆量过人,可我晓得你害怕;你跟我年纪一般大,就算有天大的胆量,遇到这等事如何不害怕?”   庄致致笑了笑,没说话。   我静默了片刻,终于把心中一直转悠的那个念头付诸于口,道:“致致,明日我同你一起进大梁城去。”   庄致致脸上第一回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我忙伸手捂住她的嘴,生怕她惊叫出声。她呆坐着任我捂了好一会儿,才把我手拽下来,低声斥道:“胡说什么呢?”   我理所当然道:“我答应了会陪着你的。你还没有找回哥哥,我怎么能舍弃誓言呢?”   庄致致摇头道:“太危险了。那孩子气的誓言你忘掉就好,入大梁是我一个人的决议,连我自己心里头都没底,如何能捎带上你?”她微微一笑,哄道:“等我把周鸣鹤杀掉了,我哥哥做了衡王,我再邀你去大梁。”   我气冲冲道:“诺言就是诺言,说忘便忘么?我可没有这般小气。”   庄致致蹙眉道:“你再胡闹,我便把沈枕壶换过来了。倘若沈枕壶晓得了你这番心思,他会怎么做?”   枕壶肯定不会同意的,想也知道。可我及笄礼已过,早是个大人了;心里有了决议,枕壶也不能轻易动摇我。我抿了抿唇说:“你告诉枕壶便是,就算枕壶阻拦,我也一定要随你入城的。我答应过你。誓言你可以忘,我可不要忘。”   她忽然畅快地笑起来,倒在桌子上揉肚子,“沈枕壶要是听了你这话该多伤心呀!”她小恶魔似的露出牙齿来,“不过我不会同他说的,我自己私底下快活快活便好。阿昙,你真讲义气;誓言你都不忘,我又如何能忘呢?明日你随我入大梁罢!”   翌日正午,庄致致坐着一架马车,缓缓驰过沔城的长街。我派沔城南夙兴阁的小丫鬟通报给枕壶一声,说我心里难过,在夙兴阁里玩牌;其实我藏身于庄致致那架马车上,马车帘子是厚厚的羊毡,即便寒风狂乱,也卷不起车帘。   庄致致同我肩并肩坐着,她脱下了厚重的铠甲,只穿一身碧色的长袄子,长长的头发被简简单单盘在脑后;清晨我见她脸色实在是差,便替她搽了点胭脂,如今双颊酡红如醉,笑起来宛如春风拂面。但她不笑,她静坐着,闭上眼睛,听马蹄声踢踏,寂静的长街被日光蒸腾出妖魔的幻影。   阮宁在城头俯瞰;这辆无人驾驶的马车正徐徐穿过长街,走向紧闭的沔城城门。我只能搁着帘子缝隙窥探城墙上他的神情,双眉紧蹙,显见内心还在撕扯。马车穿过寂寂长街,被紧闭的城门堵住了,骏马嘶鸣,庄致致朗声道:“开门吧,阮将军。”   阮宁长叹一声,手如刀般往下一斩,铸铁的城门缓缓打开;骏马先踩着寒冬里灰白的草地行了几步,后又踏上了结冰的椿河。我头一回走上结冰的椿河,也不敢掀帘子,只小心翼翼在缝隙里望,看到千里澄江如壁画上凝固的白练,袖间有千万朵花飞落人间。   马车行至椿河正中央,便见对面大梁城的城门打开,如一只巨兽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我偏头看了看庄致致,她仍旧十分平静地闭目养神,仿佛将万千事都拒之门外了;又转过脸看大梁城,只见周鸣鹤穿得新郎倌似的,一身通红,喜气洋洋地骑 ☆、【章五 致致】06   我坐在马车里,听到庄致致这一声“好”,不由得瞠目结舌,如呆鹅微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周鸣鹤显然也没料到庄致致竟会这样痛快,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僵在原地。庄致致仿佛丝毫不知自己说了怎样石破天惊的话,只微带讥讽地笑道:“周鸣鹤,我既然答应了,你还不赶紧把嫁衣给我送来?”   周鸣鹤轻笑道:“公主真是爽快人。”他扬了扬手,三四个侍臣共同捧着鎏金大盘子出现,上呈一件轻云般的大红嫁衣,跪在庄致致跟前,托举着鎏金盘子。   庄致致压根儿不屑多看嫁衣一眼,只顺手搁在臂弯里,道:“你且等一等,我在马车上梳妆后,自然下来嫁给你。”   话毕,她又登上马车,面上带着一点点笑意看着我。我心慌意乱,惶惶地握了她的手,道:“致致,你是疯了吗?哪里有这样的婚姻!即便那周鸣鹤属意你,也得三媒六聘,方衬得起你公主的身份。何况,就算周鸣鹤属意你,你总不会属意他吧?这一路上你可心心念念着要杀掉他。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你想仔细了。”   庄致致笑吟吟道:“我是野路子出来的公主,如何当得起三媒六聘呢?嫁人确然是一辈子的事情,我可不想一辈子同周鸣鹤过。”她从车座底下翻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来,清光一片,衬着她一双凛冽的眼睛,“我只要把周鸣鹤杀掉,自然不用同他过一辈子了。”   我还想劝两句,庄致致却用食指点了点我的嘴唇,孩子般笑起来,道:“你莫要慌,我心里有分寸的。”她将嫁衣递给我,自己放下了盘发,长发拖曳到腰际,她道:“你帮我穿这身。”   我心里愁苦,面上也露不出笑来,只扬手将那件嫁衣铺开,细看却着实吃了一惊。我料想周鸣鹤娶庄致致是为了某种政治目的,婚期这般仓促,嫁衣自然也是浮皮潦草地置办着,心里很替庄致致委屈;不想这身嫁衣丝质轻软,且红得十分端正,富丽堂皇,裙摆处还有桃红丝线绣出一位在高塔上跳舞的女孩子,显然是庄致致了。   我将那处绣工指给庄致致看,庄致致瞟了一眼,冷笑道:“他倒是晓得怎么寒碜我,我平生最讨厌回味红莲塔上的那九年。”我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抚摸着裙摆处舞蹈的女孩,绣工精致得登峰造极,细密的针线叫我的心一阵熨帖。   庄致致褪下碧色的长袄子,我忙捧着嫁衣替她穿上了;待我前前后后将嫁衣整理得没有一丝褶皱,她已经盘好了发髻,翻出自己的珠宝盒,挑了一支金翠耀目的簪子往发髻上插。我再替她补了胭脂,描了眉,便已妆扮好了。庄致致本身底子漂亮,随便打扮一番,竟艳丽得不可方物。   “往后委屈你做我的贴身侍女,好不好?”她用那惊心动魄的美貌冲我露出一个几乎颠倒众生的笑容来。   我红了脸,说:“好。”深鹂师姐说婚礼上是女孩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诚不我欺。   她最后将那柄匕首塞进怀中,再扶着我的胳膊下了马车。在马车外肃立等待的众人被她的美貌骇住,竟发不出声来,天地间针落可闻。我轻咳一声,周鸣鹤最先反应过来,手上捧着红盖头,上前为她盖上,我只听他极轻地说:“我一向晓得你美……”   庄致致被红盖头挡住了视线,只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暴怒地僵直着。我怕庄致致当场发起火来,忙向周鸣鹤朗声道:“你还要让公主等多久?”   周鸣鹤轻描淡写地瞥我一眼,我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整个人往后一瑟缩。庄致致用指尖点了点我的手掌,不温不火道:“你准备在城门口拜堂?”   “自然不会如此委屈公主,”周鸣鹤舒展眉头,“这边请。”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一场婚礼绝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假若庄致致开头没有答应,周鸣鹤接下来就该用衡国世子相威胁了吧?如此看来,庄致致当机立断地答应下来,倒还维持了一国公主的尊严。   庄致致与周鸣鹤并肩走着,仿佛真是一对爱侣;而我在另一侧小心翼翼地搀着她,通过她鹰爪般屈起的手指才能领会她心中的愤怒。但她这点愤怒也只有我晓得了,旁观人只觉她身姿摇曳,姗姗可爱。大梁城的雪铺了一地,沿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彩色的飘带从天上洒落如花雨;但这热闹显然是刻意的,街边所有的人家通通紧闭着大门,我瞧见一个孩子从窗户里用圆溜溜的眼睛往外看,我们视线撞上了,我冲他笑一笑,他正回我一个笑,便被母亲从窗户前抱走,母亲随后重重拉上了窗帘。   这样的门户紧闭显然与沔城有区别。沔城是因为备战,故而人心惶惶;大梁城里却仿佛是被外面的世界吓坏了,只愿蜷缩在小屋子里以求一点微末的安宁。我想到之前数十日周鸣鹤斩杀王族那血淋淋的手段,想必整座大梁城在他手里都瑟瑟发抖罢?   沿着大梁的中轴线走,一直走到了红莲塔前;红莲教是国教,新婚者照例要在塔前参拜。我料定庄致致不会快活,但她没有露出一点点声色,沉默不语地携了周鸣鹤的手,在塔下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方转过红莲塔进入大梁的王宫。   宫里,众卿相已然端坐,见两位红衣的新人并肩而来,纷纷起身拜见护国将军与春白公主。照理说,护国将军成了公主夫婿,应当称“驸马”才对;可如今这局面,没准儿人家明天便自立为王了,称“驸马”未免委屈,索性不改称呼。众卿相算盘打得啪啪响,周鸣鹤却不领情,只挑起眉毛说:“护国将军?诸位莫非不认我这个驸马?”   众卿相应当是被他好好修理过了,一个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听他此言忙道:“不敢不敢,恭喜驸马!贺喜驸马!”   我瞧着他们胆战心惊的滑稽模样,禁不住低下头笑起来。周鸣鹤转过脸,对我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很好笑?”我心一沉,眼见他扬起手要抽我一巴掌,避闪不及,心里只呜呼哀哉。他手刚刚甩下来,庄致致便眼疾手快地在他手腕处轻轻一点,那巴掌终究没扇到我脸上;周鸣鹤猛地收回手,阴沉沉一张脸,转动着手腕,面目狰狞道:“护着她?”   庄致致脸覆在红盖头下,只听她声如环珮,道:“不要动我的人。”   周鸣鹤轻哼一声,用眼角余光扫我一眼。我霎时觉得宛如被毒蛇盯住了,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恨不能跑回沔城去找枕壶。   接下来,我精神高度紧张,规规矩矩地垂着头,面无表情地扶着庄致致。小丫鬟捧了一个白瓷蓝晕瓶,里头一点点清水,供着一枝鲜绿的枝条;庄致致取了枝条,在周鸣鹤左右肩膀上各点了三点,又用枝条蘸了水,向堂外洒去。洒水后,他们便当着衡国众卿相与列祖列宗的排位拜了天地,随后有侍女来领路,周鸣鹤留在前厅饮酒畅谈,庄致致携了我入里间。   我扶着庄致致进了红得富丽堂皇的宫殿,她沿床坐了,覆着盖头一声不吭。其实我老早便累了,只想上她床上裹了被子睡觉;但被周鸣鹤那么一吓,我只敢规规矩矩做个侍女。要是让周鸣鹤晓得我在他的婚床上睡觉,那还得了?   “你们都退下,”庄致致忽开口吩咐,“阿昙留下。”   满屋子的侍女行了大礼,鱼贯而出;庄致致待她们走干净了,便伸手掀了盖头,握住我的手,引我坐到床沿,问:“他吓到你没有?”   我抚着心口,勉强道:“还好。”   庄致致怜惜地理了理我的鬓发,道:“周鸣鹤没造反前名声也很坏,据说在他手底下做事,挨巴掌挨板子都是常事;我哥哥私底下训诫他,他嘴里应得漂亮,却死不悔改。我当初便同哥哥说了,这人狼子野心,要尽早除掉;我哥哥心肠太软了,说这孩子是他一手栽培的,他心里有底。有底,他有个屁的底?”   我扑哧一笑,道:“你怎么这样说你哥哥?”   庄致致笑吟吟道:“他没我聪明,其实监国我帮了忙的;周鸣鹤蠢蠢欲动之时,也是我下决心上长安以联姻求援。早知今日,我也不去长安了,索性守着大梁城跟他斗个你死我活。至少我会在哥哥身边。”她笑容慢慢敛了,只道:“阿昙,委屈你了。在长安,人家连话都不敢对你说重了;不想随我到了大梁,我却护不住你,让你心惊胆战的。”   我摇头说:“我是来帮你忙的,又不是来玩的。你不用费心思来护我,我有自保之力。你忘了吗?你是为了哥哥才进大梁城的。”   庄致致轻声道:“自然。我会救出我哥哥,还会杀掉周鸣鹤。衡国是我哥哥的,他周鸣鹤算什么东西,一寸土地也不能给他。”   我静默片刻,问她:“你饿不饿?”   庄致致呆了呆,道:“你这么一提,我还当真有些饿了。可是,掀盖头前好像是不能吃东西的。”   我在床上伸手乱摸一气,摸出不少核桃、桂圆、莲子来,便伸手递给她,问:“吃不吃?”   庄致致果断接了手,道:“吃。” ☆、【章五 致致】07   我们笑嘻嘻敲开核桃剥桂圆吃,吃完后我掏出帕子将残骸一敛,顺手塞进袖间;再正色问:“你待如何?”   庄致致从怀里掏出匕首来,随意地搁在桌子上,懒洋洋道:“不如何。现下大梁城密布周鸣鹤的眼线,我人生地不熟的,能如何?他要与我成亲,我还巴不得呢。等我摸清了底细,再徐徐图之。”   我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今晚你待如何?”我自幼流连于眠香占玉楼,于男女之事本没太多羞耻心;可庄致致未必了。她九岁前是高塔上的圣女,九岁后是深宫里的公主,我该如何同她说呢?   庄致致咯咯一笑,道:“怕什么羞!”她用匕首在红盖头上挑出一根丝线来截断了,淡淡道:“周鸣鹤如想要,我给他便是了。贞节牌坊这种东西,于我无益。此举若能换来我哥哥的解药,我更是千情万愿。”   我轻声道:“可世子会多伤心啊。”   庄致致沉默半晌,勉强笑道:“为了救他性命,只能委屈他伤心了。伤心总比死掉好。”   我没接这话。庄致致被我那句话弄得有些恹恹,扯过红盖头重新覆了脸,躲在盖头底下说:“今晚委屈你在侍女房里歇着;等我同周鸣鹤交涉过了,我便把你安置到雪宫去。那是我九岁起饮食起居的住所。”   我默默陪她从黄昏坐到夜里,通臂盘龙的红烛架着红霞纱的罩子,照得一室生春。外头的喧哗声渐渐不可闻了,我正撑着下巴打瞌睡,庄致致忽把我晃了晃,再朗声道:“来人。”穿着喜庆红衣的侍女推门而入,问:“公主有何吩咐?”庄致致道:“你去安顿好本宫的贴身侍女。”话毕她推我一推,我懵懵懂懂地站起来,方意识到所谓“贴身侍女”正指的我,便大惊道:“你不要我在晚上侍候吗?”庄致致笑出声,道:“去吧。”   我稀里糊涂地被那侍女给领出了婚房,她恭敬地垂首,碎步带我在游廊上绕着走。我忽听有嬉闹声,下意识往声音处看,便见新郎倌周鸣鹤携着他那一群狐朋狗友从另一条廊上绕了过来。周鸣鹤正正撞上我的目光,笑吟吟的神情顿时敛起来;一个魁梧的胖子本在他身边哈巴狗似的说恭维话,见他脸色顿变,忙扭头看来。看到我,哈巴狗大怒道:“不长眼睛的东西,护国将军大驾至此,不会避让吗?”   我反唇相讥道:“我既然没长眼睛,如何能看到将军的大驾?”   哈巴狗的双眼凸出,脸色涨得紫红,正想抽刀,却摸了个空。愣愣地低头看腰间佩刀处,却见周鸣鹤将他本来系在腰间的刀递给他,笑眯眯道:“莫要胡来。”   后头有人劝那哈巴狗道:“将军的洞房花烛夜,你想闹事吗?”   周鸣鹤淡淡道:“稍加惩戒即可。”   哈巴狗大喜,撸起袖子朝我恶狠狠地笑;我一面懊悔于自己嘴上的冲动,一面暗地里捏起了法诀。周鸣鹤又道:“这小姑娘是我夫人的贴身侍女,若是伤了她,恐怕会伤了我们夫妻间的和气。你不如惩戒另外一个,杀鸡儆猴罢了。”   为我领路的侍女抖如筛糠,腿一软便跪下来,哭道:“将军饶命!”   那哈巴狗却已然一巴掌冲她扇过去,扇得她扑倒在地,嘴里还骂道:“贱人!叫你话多!”他犹不放过她,伸出粗壮的腿使劲踹她的腹部,侍女疼得蜷缩痉挛,泪流了一脸,只没有力气哭出声来。   我在一旁站着,几乎呆掉了。长安城里从没有这种事!我以为天底下不会有这种事!她不过是无辜地站在一旁,没有说一句话,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惹事的明明是我,她无辜得像羔羊……   我厉声道:“够了!”   哈巴狗被我唬了一跳,斜起眼睛上下打量我,满脸的横肉笑得抖起来,道:“婆娘,你说什么?”   我努力镇定下来,其实指尖一直在颤抖。   周鸣鹤道:“够了。”   哈巴狗吃了一惊,向周鸣鹤看去,困惑道:“将军?”   周鸣鹤道:“要我重复吗?”   哈巴狗这才确信,只得不情不愿地冲我啐了一口,回到周鸣鹤身边,抬脚往前走了。   我雕像般站了一阵,仿佛从溺水中缓过气来一般,跪地扶起伤痕累累的侍女。她脸颊被打肿了,留下一个鲜红的掌印,泪水混杂着鲜血在脸上糊得乱七八糟。我手足无措地替她理了理鬓发,茫然问:“你哪里疼?”问完恨不能自抽耳光,我看她现在哪里都疼。   侍女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道:“你好勇敢。”   我明明是鲁莽。她说得真好听。   侍女扶着我的手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我急得要哭了,只说:“你哪里痛?我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她却小心翼翼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泪,用鼓励的语气说:“别怕,我先带你回房。”   到头来却是我哭哭啼啼地被她领着回了房,我真恨这个没用的自己。回房后,侍女颤颤巍巍扶着桌子坐下,歪在椅子上抚着胸口咳嗽几声,咳出一口血来。我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掏疗伤品,顾不上细看,一股脑儿堆在她面前,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侍女露出清淡的笑容,说:“你真好。”   我急怒道:“别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了,先疗伤!”   她把我的伤药一一细看了,摇头说:“你的药都是罕见的珍品,我不过受了些皮肉伤,用在我身上太浪费。”她将我的药用小包袱裹了,自行起身去里屋抱了个小箱子出来,照着镜子在脸上搽了药膏,又从容地脱下衣服,只见腹部有一大块淤青。   我接过她的药,跪在她身前替她抹,眼泪滚滚的,嘴里喃喃说:“对不起,我不该挑衅的。”此处不是长安城,师兄师姐和枕壶都不在身边,我哪里来的胆子呢?   侍女柔声道:“怎么能怪你,伤我的明明是他们。”话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托了你的福,才捡回一条性命。”   “周鸣鹤在大梁城里杀人吗?”我愕然问。   侍女环顾四周,再轻声道:“岂止是杀人……我甚至不晓得世界上有那么多残忍恶毒的事,他竟能做出来。”她捂住我抽气的嘴,低声问:“公主是为了救我们而进大梁城的,对吗?”   我说不出话来。在庄致致口中,大梁城是为了哥哥而存在的;她回来是救哥哥,并不想管这座城市与城市里人民的死活。可这样的话我怎能说得出口呢?侍女见我不答,愁眉苦脸地说:“公主为了救我们,竟然委身下嫁给逆贼……”   我闷声不吭地替她擦了药,披上衣裳,扶她躺下。她翻个身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迟疑半晌,说:“阿昙。”侍女笑道:“我叫环翠。”我摸了摸她的额头,说:“你歇息吧。”环翠闭上眼睛,轻声说:“你的床在隔壁,明早要记得去房里侍候公主。”   这一晚上我睡得极差。首先是梦到枕壶气得吹眉瞪眼,骂我不知好歹;然后梦见周鸣鹤,他一脸阴柔气,长头发披到肩上,我近了细看,才发现他的头发其实是一条条小蛇,正嘶嘶冲我鸣叫;再是环翠,她浑身的伤口溃烂,死掉了,我在她矮小的坟前搁一束小花。   大清早我便惊醒,料想着该去侍候了,便浮皮潦草地洗漱毕,在冬天寒冷的早晨哆哆嗦嗦地穿过游廊走到他们新房外。新房外本该侍立的侍女们通通被撤走了,只有周鸣鹤独自一人倚着雪白的墙壁沉默地站着。   我给唬了一跳,掩耳盗铃般躲到红色廊柱后头。   周鸣鹤懒洋洋道:“喂,我看到你了。你过来。”   我踩着小碎步不情不愿地站到他跟前,马虎地行礼;看到他尚未梳洗,墨色长发披肩,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梦来,生怕头发化作毒蛇咬我,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周鸣鹤轻笑道:“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有春白护着,我能拿你如何?”   我一声不吭。   “她要护的人,我可不敢动。”他骤然露出一个飘忽的笑容。“毕竟她是疯子,我不想惹她。”   我小心翼翼道:“那世子呢?”   周鸣鹤板起脸,“世子另当别论。”   我瘪嘴。瞧他这话说得多好听,偏偏庄致致最想护的人他不放过。   周鸣鹤挑起眉毛,说:“你是不是不怕我?”   我忙说:“怕!特别怕!”   他竟爽朗地笑起来,笑声震得枝丫上的积雪噗噗往下坠。我困惑地皱了皱眉,周鸣鹤说:“春白那么聪明的人,竟养出你这个傻乎乎的贴身侍女来。”他笑容还没来得及敛好,便闪电般伸手掐住我的脖子,眯着眼睛问:“你到底是谁?”   他把我拎了起来,我使劲扑腾,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手背。他恍如未觉,冷冷道:“我不喜欢重复问题。”   我感觉一口气上不来,往昔岁月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总不能在这里死掉吧?枕壶会多难过啊!不过我死了,周鸣鹤铁定完蛋;师兄会把他千刀万剐!   “阿昙到了吗?”庄致致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快来替我梳妆。” ☆、【章五 致致】08   周鸣鹤扼住我的力道松了,我奋力挣开,扶着墙心有余悸地咳嗽。他柔和道:“公主唤你,还不快进去?”我揉了揉脖子,他又笑笑,“希望你还没有蠢得不可救药。”   我真的要哭了,这这这!这是威胁!他刚想要杀了我,如今又来威胁我!我要是有兰图师兄的本事,就一刀把他砍到大雪山去。   “阿昙?”庄致致曼声唤我。   我委屈地冲进房,全然不顾礼节,将周鸣鹤晾在屋外。里屋,庄致致懒洋洋坐在妆镜前梳头发,我一把夺过她手上的银梳子,粗鲁地梳起来。庄致致轻声道:“发什么疯呢?”她从镜子里看我一看,脸色慢慢沉下来,问:“你脖子上的勒痕是怎么回事?”   我不吭声。   庄致致将梳妆盒里的细柳刀摸出来,捏在指缝间,也不回头,刷刷刷向窗外投掷而去。只听得窗棂被打碎,屋外一阵轰鸣的重物坠地之声。周鸣鹤在窗外轻轻击掌道:“夫人好灵巧的身手,几片薄薄的细柳刀,便斩断了一株老梅树。”   庄致致啐道:“我想斩的是你。”   周鸣鹤轻笑道:“在下与梅树不同。梅树是死物,避无可避;在下嘛,暂且还活蹦乱跳的,自然不会待在原地任由刀来砍。”   庄致致懒得理他,也不劳驾我替她梳妆了,自顾自盘了发,罩了一件大红玄狐茸的褂子,开始往脸上搽胭脂。我看被细柳刀破开的窗户漏进院中一点点的雪光,周鸣鹤的身影仍旧投在绵纸窗户上;他来回踱了几步,忽开口道:“三百年前大唐新立,太、祖皇帝携十万精兵亲征衡国。彼时的衡国邪魔肆虐了近一百年,人丁寥寥,能作战的男人只剩下五千,其中还有近一千的老弱残兵。衡王庄流月与红莲教教宗是八拜之交,两人私下商议刺杀太、祖皇帝,以求衡国一线生机。暗杀定在夜里,庄流月孤身一人,背一柄□□,智入敌营,冲进太、祖皇帝帐中,拔刀便砍。太、祖皇帝正在抚琴,情急之下用长琴格挡;庄流月一刀斩断那张天下闻名的‘洗凡琴’,琴弦作铮铮之声。也正是这张琴救了太、祖一命,,让他有时间抽刀将庄流月制服,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但太、祖将庄流月斩首后,并未携十万精兵破大梁,而是接受了新衡王的降书,纳衡国为大唐属国。我年幼时看这段历史,总不明白太、祖皇帝心中计较。如今可算是懂了。庄流月孤身入敌营行刺,满腔热血,然终究是小勇,成不了气候;这样血统的家族,留下来也不妨事。果不其然,你衡国称臣三百年,可谓赤胆忠心,恐怕都忘了自己的祖上曾经亲自刺杀唐帝。   “庄致致,你身上流着和庄流月一模一样的血呢!勇气未必没有,却从来都只着眼于小事。”话到这里他笑了,“可我不该嘲笑你,因为衡国如今的王族,除你之外,恐怕连先祖那点血气都失掉了。既然如此,你们凭什么还死死盘踞在大梁宫里呢?”   庄致致沉默片刻,道:“你自认有大勇,想要大梁宫?”   周鸣鹤道:“不。”   庄致致冷笑道:“你莫不是想要长安城吧?”   周鸣鹤道:“不。”他自嘲一笑,“我不如你,更不如庄流月。我执着于一件更小的东西。”他静默,续道:“可有时候一件很小很小的东西,却比天下更难得到。”   我从庄致致的珠宝盒里挑出一支白玉裸簪,簪进她绸缎般的发间。她在镜子里对我微微一笑,扶着我的手起身,推门而出,周鸣鹤正在门口等她,恭敬地行了礼;庄致致回了礼,歪着头打量他,道:“你想要什么东西?”   周鸣鹤笑着摇头。   庄致致干脆利落道:“也许我能帮你呢?我若帮你得了那件小东西,你便把我要的给我。岂不美哉?”   周鸣鹤长叹一声,道:“公主是天底下最没有资格帮我的人。”   他们新婚的第一天清晨,要登上柏梁台祝酒。登柏梁台祝酒本是衡国王上和王后新婚的礼仪,但如今大梁城内,周鸣鹤只手遮天;他想要登柏梁台祝酒,司礼官便只能循旧例替他安排妥当。庄致致更是不拘礼法,我怀疑她根本就不晓得能登上柏梁台祝酒的只有衡王和王后。   仪仗队沿街铺开,旌旗在寒风里卷;衡国的冬天半数日子都会飘雪。细细的雪花打湿华盖,羽毛扇上彩线绣出的火鸟晕出烈焰。庄致致与周鸣鹤并肩登上柏梁台,我领着诸多侍臣在台后肃立,看到她长长的裙裾山水画一般拖曳在柏木台阶上。   柏梁台下静静地立着近千人,他们面黄肌瘦,神情木然。我在后台瞧见他们无神的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衡国雅好舞乐,都城大梁尤甚;据说大梁城每人至少都会一门乐器,深闺小姐抚琴,士子吹笛,屠夫走卒击筑敲鼓。衡王前些年精神还好的时候,会登柏梁台吹箫;这衡王于治国上的能力委实很有限,箫声却悦耳动听,宛如天籁,传他年轻时吹箫,有天龙裹着云雾降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聆听。这样一座大梁城,春夏秋冬都浸泡在风花雪月里。   但看如今柏梁台下这数千人,我再找不到风花雪月的味道了。他们有人畏葸不前,有人麻木不仁,干巴巴的一张脸刻着从未有过的风霜。我想,致致该多伤心。她当初在红莲塔上,正是艳羡着大梁的人间温度才发了疯似的想下来;假若她如今高居红莲塔,恐怕不会被这样的大梁所吸引。   雪只落了一点点。庄致致端了九鸾琥珀杯,斟得半满,向周鸣鹤敬酒;周鸣鹤执九龙琥珀杯回之。两人来回推让三次,再面向柏梁台下触目惊心的群众,拱一拱酒盏,一饮而尽。柏梁台下数千人遂跪地,高呼千岁,叩谢恩德。   庄致致待他们跪拜完成,便转身欲走。周鸣鹤拽住她袖子,淡淡道:“你去哪里?”庄致致冷笑道:“祝酒已经结束,我们该回殿了。”周鸣鹤道:“祝酒可没结束。”他见庄致致蹙眉,再慢悠悠道:“循旧例,此时祝酒是结束了;但,我可是乱臣贼子,总不能什么都循着你们的礼。”庄致致被他这份坦然气笑了,转过身站定,道:“我不走便是,你新添了什么把戏?”   周鸣鹤懒洋洋挥手,那只哈巴狗便摇头晃脑从台下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吆喝道:“抬上来。”他话音一落,便有数十壮汉抬着五根粗壮的木头竖立在柏梁台下,每一根木头上用粗麻绳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将军!”哈巴狗粗壮的身子笨拙地跪在柏梁台下。   “齐了?”周鸣鹤漫不经心地说。“什么罪?”   哈巴狗中气十足道:“煽动平民,妄图群攻大梁宫,救出庄致非。”   周鸣鹤笑道:“这可巧了。”他瞥了庄致致一眼,意味深长道:“夫人,你瞧清楚了。”朗声道:“拿弓箭来。”   侍臣捧了铁弓羽箭上台,周鸣鹤引弓,一只羽箭便直直穿透了一名男子的前额,将他串在了那根木头上。男子浑身被冻成青黑色,脸庞却十分宁静,不忧不惧。鲜血从他额际流淌下来,整张脸蛛网般淌着血,很快便被冻住了。   周鸣鹤接连引弓射了三箭,箭箭笔直穿透罪人的前额。柏梁台聚了近千人,却阒寂无人声,仿佛是深山里只有谷底对风声的回音。他三连射之后,哈巴狗带头鼓掌,台下霎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人们面上死人般苍白冷淡,却仿佛害怕什么似的拼命鼓掌,手被拍得通红。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夸耀的;他能搁着一条椿河将羽箭从大梁城射到沔城,如今柏梁台上下这点距离哪里难得住他?他分明是在杀人,杀人有什么好鼓掌的?   四人被周鸣鹤一箭射死后,最后一人睁开了眼睛。   周鸣鹤顿了顿,问庄致致:“认识吗?”   庄致致面无表情道:“认识。”   周鸣鹤轻笑道:“我也猜你认识。”   庄致致默默看了那男人一会儿,忽说:“最后那一箭让我来射吧。”   周鸣鹤怔了怔,微笑着摇摇头,取下弓箭递给她,道:“怎么说你好呢?你真是固执。”   庄致致搭箭引弓,那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又闭上了眼睛,脸上些微带了点笑意,嘴唇缓缓蠕动;我看得到,他在唤“致致”。致致。致致。庄致致一箭射了出去,射穿那人的前额,羽箭进而直插入木桩,狼牙般穿透了木桩,在另一头露出锋利的铁尖。   她搁下弓箭,转脸问周鸣鹤:“这回结束了?”   周鸣鹤点头。   “很精彩,你真不愧是乱臣贼子。”她说完,拎着裙角一举跳下柏梁台,攥紧我的手腕,慢慢地踏着一地的白雪,头也不回地向大梁宫走去。我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才看到泪水被风雪冻在她红彤彤的脸颊上。 ☆、【章五 致致】09   我不敢说话,只扶着她的手臂默默地踏着雪走。庄致致把除我之外的侍女通通斥退了,也不撑伞,任由细雪濡湿她的发与眉睫。檐前铁马被雪给冻住了,狂风猎猎而过,只发出些哑了嗓子似的低吟。我竖起耳朵,听到极远处黑翅膀的鸟振翼高飞,将狂风踩在脚下;窸窸窣窣的落雪声虫吟般传来。在这样一片空旷的天宇下,我想起了枕壶;我才与他分别了一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思念他。   庄致致忽地顿住脚步,转过身看我,喃喃道:“我真是傻了。”   我一耸,道:“恩?”   庄致致疲惫地笑道:“眼睁睁看着下这么大的雪,我居然忘了打伞,太傻了。阿昙,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张嘴说不出话来。庄致致道:“好了好了,我们别在屋外傻乎乎地走了;你随我来,我们去那边避一避。”她引我入了一座宫殿,宫门口的侍女一板一眼行了礼,庄致致上下打量那宫女,问道:“这宫里住着谁?”宫女低眉顺眼道:“禀公主殿下,原是住了俪妃娘娘。”庄致致道:“她人呢?”宫女迟疑道:“护国将军……之后,娘娘便投缳了。”   似是想起了自己的荒唐事,庄致致扑哧笑出来,道:“这倒有趣。”许是觉得不妥,又沉了脸色,问:“俪妃葬在哪里了?本宫慕其高义,想去拜一拜。”此话一出,那宫女泪水便滚了下来,轻声道:“护国将军……周鸣鹤入主大梁宫后,吩咐将所有就义的后妃与朝臣通通用草席卷了,扔到乱葬岗去。”   庄致致神色阴晴不定,半晌叹了口气道:“你替本宫寻把伞来。”侍女行了礼,却不走,大着胆子抬起头来,问:“公主,您是回来救我们的吗?”庄致致神情一僵,重复道:“你替本宫寻把伞来。”侍女瑟瑟一抖,兔子似的跑远了去取伞;庄致致负着手默默地看着她踉跄的背影。   侍女取了伞来,我接过来撑开伞,一朵极艳的山茶便盛开在头顶,赤如深海珊瑚。庄致致握了握我的手,顺便把伞柄抢到自己掌中。我不甘心道:“我可是贴身侍女,哪有公主您撑伞的道理呢?”庄致致笑道:“哟,还玩上瘾了?真要有心,待在这里给我做一年的贴身侍女。”我改变策略,说:“若是周鸣鹤看见了,质疑我的身份,怎么办呢?”想到今晨的遭遇,我忿忿补充道:“他本来就怀疑我。”庄致致哈哈道:“你真当周鸣鹤是傻的?天底下不会有比你更笨拙的贴身侍女了!他那不叫怀疑,他是确信。只不过这事儿,我不说,他也懒得问。——他这人有时候还有点妙。”   我们并肩绕过好几座宫殿,庄致致恢复了旧时模样,笑吟吟地谈笑风生。又拐过一条路,便遥遥望见了柏梁台。她仰起脸,伞面的山茶花把天光滤成深红色洒在她的面颊上。她忽道:“我最后射杀的那个人是我哥哥的贴身侍卫。教我射箭的人就是他。”   我微微张了张嘴。   “哥哥把我接下红莲塔之后,整座大梁宫都很排斥我。从来就没有一个圣女可以走下红莲塔,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他们面对无知的东西,又吓于红莲教的威名,觉得我不吉利。后来红莲教教宗废了我圣女的身份,遴选了另一位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少女登塔。那一天我看她披着白色的长裙,走着万人景仰的路,一步步登上红莲塔,从此与人间再无关系。我觉得庆幸,又替她可惜。其实大梁宫的人不喜欢我也没什么,反正哥哥喜欢我。哥哥不忙的时候我就缠着他,可惜他总是很忙;他忙的时候我就练剑,我在这上面很有些天赋,剑术老师隔一年换一个,后来我就不需要老师了。   “十二岁的时候,哥哥的贴身侍卫问我要不要学射箭。我在哥哥身边待了三年了,很少听到他讲话的;加之我自己也很沉默,所以我们之前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忽然问我要不要学射箭,我说好啊,反正我很无聊,学什么不是学呢?他就教我射箭。就算教我射箭,他也不怎么说话,我从来没有看到他笑过。   “刚刚我杀掉他了。拉开弓箭的时候看到他在对我笑。”   我如鲠在喉,忍不住问道:“致致,你进大梁城来,究竟是为了大梁,还是为了世子?”   庄致致奇怪地看我一眼,道:“自然是为了我哥哥。我为什么要为大梁这么拼命呢?它从来就不喜欢我。我在红莲塔上寂寞得要发疯的时候,它会在春天的群青节里弹琴跳舞,他们从来就不喜欢我,只会自顾自地快活;九岁那年在塔顶穿红衣跳那一支红莲舞,我一边旋转一边快要发狂了,但是整座城市竟然在狂欢,我嫉妒得恨不能化身一只秃鹫去啄食他们的腐尸。我那么难过,他们那么快活,可是谁都不救我。他们既然不救我,没道理要我现在救他们。整座大梁城,管它去死好了,我只要救下哥哥,杀死周鸣鹤。”   我结结巴巴道:“可是他们都很爱戴你,希望你能救他们。”   庄致致干巴巴道:“那他们未免想得太美了。”   我被这句话噎住了,瞪大眼睛眨了眨。庄致致登时便笑了,说:“阿昙,你真是傻乎乎的。”又道:“我昨天晚上跟周鸣鹤交涉过了,往后你同我住在雪宫里。他不同意我去见哥哥的面,但做了让步,可以让你去见我哥哥。明天便有人领你去见我哥哥,你一定要告诉他,不要怕。七年前是他救我,现在轮到我救他了。”   周鸣鹤的雷霆手段将大梁宫内外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不服帖的老早便死光了。庄致致要迁到雪宫去住,雪宫便风驰电掣般上下收拾一新,当天便恭迎了春白公主。她说这是她九岁下塔以来居住的处所,我环顾四周,只觉得前院的老梅树下有她年幼时玩耍的剪影,海云霞纱窗前有她侧身读书的余音。猜想她小时候在这里做什么,我觉得很有意思。   除了我,周鸣鹤还拨了一群宫女过来,其中便有环翠。环翠昨儿被哈巴狗揍得奄奄一息,今天竟然还能起身奉茶,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倒是庄致致见到环翠脸颊上的巴掌印,皱了皱眉,问:“你既然拨了过来,便是本宫宫里的人;谁对你动的手,你告诉本宫。”   环翠颤颤巍巍地将茶盏搁在红木桌上,纳头便拜,道:“公主误会了,是奴婢自己不小心。”   庄致致不咸不淡道:“是吗?”   我给她递了个眼色,她神色顿缓,笑道:“也罢。阿昙,你替我赏她点药。不论如何,你如今也是本宫宫里的人了,往后自己珍惜着自己点。”   我忙取了上好的外伤药来塞进环翠手中,环翠眼泪汪汪地跪谢道:“谢公主。”我的药比庄致致的还好呢!求她她也不收,庄致致随口一赏她便泪汪汪的,真不够意思。   打发了环翠,又吩咐其余人退下,屋子里便只剩下我和庄致致。我捂着银制小火炉,懒洋洋地缩在狐皮椅子上,蜷起身子打哈欠。庄致致搬了张小凳子坐到我跟前,笑吟吟对我道:“你明天就要去见我哥哥了,我真羡慕你。”我回笑说:“你还想对哥哥说什么,我一并替你说了。”庄致致抿唇道:“那不行。等我杀掉周鸣鹤救他出来,我要亲自对他说。说一说我在长安城的见闻,还谈谈你。”我道:“我有什么好谈的?”庄致致甜甜笑道:“你对我好呀。除了哥哥,你是第二个简简单单待我好的人。我要是男孩子,我就娶你了。”我说:“这不行,我要嫁给枕壶的。”庄致致抱怨道:“就晓得你要提他扫兴。”   我轻轻叹了一声,将脸埋进软软的狐皮里,闭着眼睛想起枕壶。我真想他,想得不得了;尤其是想到他可能在生我的气,反倒叫我更想他了。让枕壶消气再简单不过,我只要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一亲;他再生气也拿我没法子。   翌日,周鸣鹤派人来领我去见庄致非。致致把我送进马车里,还跟在马车后头走了好远的路。驾马车的那军官莫可奈何,回过头一直劝她,“公主,您跟着在下,在下也十分难办。你如能说服将军,在下自然领您去见世子。”庄致致摇摇头说:“没事,你莫要管我;我也管不住自己。你尽管驱车向前,我不想破坏与周鸣鹤的约定。只是我想到你这车是驶向我哥哥,便控制不住自己,如不跟在你后头走,我会发疯的。你最应当做的是扬起鞭子狠狠给马来两下,等我追不上你们了,我自然会回去的。”   军官劝了老半天,庄致致只作不闻;他心一狠,正如庄致致所言,狠狠甩了骏马两鞭。拉车的骏马扬蹄长嘶两声,便撒开蹄子风卷残云般狂奔起来。我回过头,看到庄致致还在后面慢慢地走,只是越来越远了。她说的是实话;她并不想破坏与周鸣鹤的盟约。只是,想到这辆车是驶向庄致非,她便控制不住想要走近它。这是她的生理本能,像瀑布的水顺流而下,像我吃辣椒会掉眼泪。   我没有吃一口辣椒,却坐在马车里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章五 致致】10   那人带我在大梁城里绕了三四圈,我给搞糊涂了,完全不晓得是往哪里去;最后马车拐进一条小巷子,在昏暗的天光中又行了不少的路,终于驶进了一座小小的别院。别院里有数十名战士披坚执锐,来回巡逻,小丫鬟手扶笤帚清扫前门的积雪。领我来的那军官跳下车去,执勤的士兵纷纷行礼说:“张统领。”张统领说:“周将军吩咐我来的。”执勤的士兵表示早已知会了。   我慢慢掀开帘子,小心翼翼从高大的马车上跳下来,张统领伸手扶我一扶,淡淡道:“等会儿他们带你进去,你小声些,莫惊扰了世子。”我自然点头道喏。   士兵领着我在这迷宫般的小别院里七弯八拐,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怦然;这别院建在一方奇门遁甲阵里面,我打小在师兄那儿学这个,虽然如我其它本事一般学得稀松平常,到底是懂一些门路,遂趁机将这个阵法暗暗记在心里。   七弯八拐后,士兵停在了一座木门前,他轻轻敲了敲门,道:“世子。”门里传来一声淡淡的“恩”,士兵恭敬道:“有访客。”门里那淡漠的声音轻笑了一声,道:“请进。”士兵推开门,后退一步,将路让给我。我拘谨地迈进门槛,木门在我身后咯吱一声关上了。   庄致非歪着身子半躺在床上,穿一身长春花色的便服,眉眼淡得几乎没有声色;他手上握着一卷书,窗外柔和的阳光混杂着锋利的雪光铺了他一身,整个人宛如一张素白的绵纸。他看着我,微微笑了笑,这一笑便仿佛上了色,白纸染上缤纷色彩,瞬间鲜活起来。他道:“致致派你来的?”   我道:“是。”   庄致非轻叹道:“她从来不听我的话。我要她留在沔城,她偏要进大梁来。她已经嫁给周鸣鹤了,对不对?”   我一愕,喃喃道:“对。”   庄致非将手上那卷书搁在小桌子上,撑着身子坐直了,行动间听到铁链哗啦啦的声音。我一望,便看见他伶仃的右手手腕上被铁链锁住,整个人被困于这四方之地。他用那鸽灰色的柔和的眼睛打量了我,问:“周鸣鹤肯定不准致致来见我,致致拼了命要见我,折中的方案便是你来见我。那么,你是谁?”   我结结巴巴道:“我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他轻笑一声,摇摇手,道:“这句话骗我可不行。我是最知道致致的,别说贴身侍女,她连侍女都讨厌。”   我沉默片刻,又说:“我是致致的朋友。”   他神色微微一动,轻身探出那只没有被铁链锁住的手,非常认真又非常欢喜地凝视着我,问:“真的吗?”我道:“自然。”他缩回手,坐正了身子,道:“太好了,谢谢你。那孩子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的。”   我不由得问:“为什么呢?”庄致致说她没有朋友,我从来就觉得很奇怪。她是公主,又漂亮又聪明,理当大家都喜欢她,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庄致非浅笑道:“固执呗,太固执了。大梁宫的确有人不喜欢她,所以就固执地以为除了我没有人喜欢她,自己蜷缩在雪宫,每天练剑跳舞。只要我去看望她,她就会很快乐。其实我没为她做什么的,是她的世界太小了。我有时候觉得,虽然我将她从红莲塔上领下来,但她仍旧住在那座高塔上;认为全世界离她很远,只有我离得近。”   我想了想,说:“她在慢慢长大,也慢慢地看到更大的世界。”   “这样太好了——”   “——但她还是最爱你。”我截断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   庄致非脸色忽然落寞了,他又握起那本书,用指腹轻轻抚摸书脊,柔和的眼神暗淡下去,投向窗外,“她这样不行的,我又不能陪她一辈子。”   我站起来,说:“致致不远千里从长安赶回衡国是为了救你,从沔城进入大梁城是为了救你,嫁给周鸣鹤还是为了救你。你千万不要让她失望。”   “你这孩子,”庄致非苦笑一声,“未免太聪明了。”   我上前握住他被铁链锁住的手,抿了抿嘴唇说:“你可别死了。”   庄致非柔和地点头,“自然。”   我凝视着他温柔的、古井无波的眼神,忽地悲从中来,踉跄后退几步,别过脸擦眼泪。庄致非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其实活不了多久了,好些年我都饮了鸣鹤投的慢性毒、药。我没致致聪明,她看透了鸣鹤,我没有;鸣鹤是我从贫民窟里带出来的孩子,我不明白他为何那样怨我。我活不长了,但我会活着见到致致的;我一年没见她了,女孩子这段时间长得特别快,我想看亲爱的妹妹长成什么样子了。”   我仍旧背对着他掉眼泪,嘴上黏糊糊地说:“致致很美。”   “我想也是,”庄致非柔声道。“不过做哥哥的,一向很难觉得妹妹漂亮。她在我脑海中,要么是刚出生时皱巴巴的粉红色一团,要么是七年前红莲塔上小刺猬一样警惕的样子。好想看她如今变得怎样的风华绝代。”   我哭着说:“那你要多活一些日子。”   “我会的。”庄致非轻声道。“你过来。”我别别扭扭地转过脸去走近他,他从袖间扯出一方帕子来,递给我抹眼泪。他说:“你真容易哭,致致从来不哭的。”我打了个嗝,说:“致致比我勇敢多了。”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你愿意陪她进大梁这个龙潭虎穴,没人会说你不勇敢的。”   我擦干了眼泪,士兵在门外轻轻地敲,探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临别时我对庄致非说:“你一定要等致致来救你。”他没吭声,等我跨过了门槛,才说:“早晨在她房间窗户外面堆个雪人吧,在雪人的头上簪一支梅花。她喜欢这个。”   我回雪宫后,在庄致致面前没敢说实话。只说庄致非气色还好,周鸣鹤显见是给了解药;又道他心情也不坏,半躺在床上看闲书。庄致致闻言便咯咯笑起来,说:“我哥哥以前从不看闲书的,他忙得要死,把身体搞得很坏;如今竟然闲到看起了闲书,我倒该谢谢周鸣鹤了?”   听了我那一席半遮半掩的话,庄致致快活得很,换了身轻飘飘的衣服跳起舞来。环翠翻出她旧日的琴,我抱着琴拨了拨,笑说:“你也快一年多没弹了,音还准得很。”这话庄致致没听到,环翠却听到了,轻声向我道:“护国将军入主大梁宫后将王室通通迁入了大梁城南的别宫,率队在大梁宫里洗劫了一番,只没动雪宫,吩咐照旧例维护着,所以调音师仍旧每月来绷一绷琴弦。”   我心里微微一动,庄致致却笑吟吟地舞到我面前,伸手拉我起来,旋着身子领着我跳起来。要说跳舞,其实我也学过的,然我做事从来就不专心;跳舞是要下苦功夫的,我不过学了些皮毛,便嚷嚷着累,给放弃掉了。师姐舍不得我吃苦,也就默许了。我这等本事,如何跟得上庄致致的节奏,被她带累得转了几圈,晕头转向地扶着柱子道:“不玩了,不玩了!”   “那你替我去弹琴,弹《渡河》。”   我如蒙大赦,从环翠手里接过了琴,叮叮咚咚地拨弄起来。我抚琴的水平没长进,她这一舞,却比长安城里滞塞憋闷的那一舞好得多了;只见她扬起长长的珊瑚红的水袖,腰肢扭得极妖娆又自有一种威严的端肃,正如天仙跳舞,高贵与妩媚并重,显见有羽化登月而去的狂浪了。   我想到自己扯的这个弥天大谎,委实高兴不起来,抚完了《渡河》,便推琴而起,假托说有些累,要回去歇一歇。庄致致忙道:“自然,自然!我是高兴得糊涂了,没想到你在路上奔波了好久,理当累了。要不要我等会儿送一盏衡国春酿火树酒过去?”我看着她这一副纯然的高兴模样,愧怍得说不出话来,哪里还能饮酒呢?只含糊着推脱了,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心乱如麻。心越乱越想念枕壶,想对他说很多话,想问他我做得对不对呢?想要他抱抱我。   自从我伪装作庄致致的贴身侍女以来,我每天便在大清早起来。虽然庄致致不要我做什么,可我总该有一个贴身侍女的自觉,是不是?这个早晨擦黑起来,我却是有意为之。庄致非叫我替致致堆个雪人,我心里惦记着呢。   整座雪宫只我一人醒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庄致致的窗户外头,呵了呵手,便动手堆雪人了。玩乐之事鲜少有我不会的,堆雪人也是我的拿手好戏。枕壶是最不如我的,我们在生罚山顶堆一对雪人,左边那个小个子我给她簪上我的发簪,右边的高个子我给他别上枕壶的折扇,两个雪人肩并肩倚靠着,便是我和枕壶。后来雪融化了,我那发簪完好无损,枕壶那柄折扇却废了,扇面被洇得不成样子。枕壶心疼了老半天,直说是某某书画双绝的公子因什么赠与他的,我才懒得管。   给庄致致堆这个雪人,我决定尽我所能。不知道庄致非堆雪人水平怎样,不过想到他那么忙,估计没时间钻研此道,那自然是我更胜一筹。我想让致致晓得,就算哥哥不在身边了,也会有人给她堆雪人。   “阿昙?”我听身后有人犹疑地唤我。 ☆、【章五 致致】11   我一惊,跳着转过身来,便见熹微的晨光里,环翠手执竹笤帚一脸困惑地瞧着我。我舒了一口气,亲亲热热招呼道:“阿翠!”   环翠为人很是有些拘谨的,被我这么没大没小地一唤,脸登时就红了,毫无威严地正色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竖起食指点着嘴唇轻“嘘”一声,道:“公主还歇着呢,别扰了她的清梦。”再笑吟吟道:“我在公主窗外堆雪人呢,等她醒了,推开窗户便有肥嘟嘟的雪人冲她招呼,岂不有趣?”   环翠轻声道:“你在公主跟前没大没小惯了,我可不敢。要堆雪人你便堆,我去扫前院的雪了。”   我转转眼睛,道:“我记得昨儿也是你扫的雪,今晨不该是你了啊。”   环翠避开我的眼睛,道:“横竖我醒得早,醒了便去扫干净,活动活动筋骨。”   我道:“人家欺负你,是不是?”在宫里侍候的哪个不是人精?欺软怕硬惯了。环翠脾性软,自然乐得将脏活苦活扔给她干。   环翠道:“你哪里是个侍女?你简直是个千金大小姐!别管我了,要堆雪人自去堆;若是公主早醒了,哪里还有惊喜呢?”   她不乐意我管闲事,我也懒得自己挑事了,便口里同她道了别,自行在庄致致窗外忙活开了。我要堆一个肥肥矮矮的小雪人,圆滚滚的身子与胖嘟嘟的脸,再去前院折一枝腊梅花替它簪上,才算是功德圆满。   倒腾到天光大放,这雪人好歹叫我给堆出来了。我起身揉了揉腰,进里屋摸了把剪子,又蹑手蹑脚凑近庄致致房外隔着暖帘听了听动静,确定她还未醒,再哼着小调子优哉游哉走进了前院。环翠已经扫得差不多了,露出了厚重雪褥子下青石板的长路;我沿着长路走近雪宫正门口那株梅树,执剪子准备挑一朵开得最亮眼的。   这株梅树老得狠了,枝干上多有蜷曲的小疙瘩。我看中了高枝上一小串淡粉色的梅花,映着薄薄的丝绒般的蓝天分外娇艳动人。可惜那一枝生得委实有些高,我上蹿下跳够不着,急得满头大汗;听着环翠刷刷的扫雪声,遂卖乖道:“阿翠姐姐,你替我搬一张小凳子来,成不成?”   环翠轻啐道:“呸,谁是你姐姐。”她嘴上不饶我,手里却搁下笤帚,转身朝里间去了。   我站在梅树下,手握着银剪刀,百无聊赖地等她回来。忽听身后有沉稳的脚步声,警惕地转个身,便瞧见了周鸣鹤。早知是他,我就不转这个身了,背对着装作不知道。但既然转过了身,总躲不过要行礼的。我极其敷衍地行了礼,他也没计较这个,顺手取过我手中的剪子,笑问:“你要剪哪一枝?”   我一愕,吞吞吐吐指了指,道:“那一枝。”   周鸣鹤比我高得多了,他只微微抬手,便把我看中的那一小串梅花剪了下来。我伸手要去拿,他把剪子和梅枝一并藏到身后,笑吟吟问我:“你要怎么谢我?”   这人的喜怒无常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前天还掐着我的脖子要送我去见阎王,今晨竟然与我这般调笑无忌。他莫不是有个双胞胎弟兄吧?我把这个无厘头的念头打消后,懒洋洋问:“将军想要我怎么谢?”   周鸣鹤上下掂量我一回,我一紧张,脱口而出道:“事先说好,我可不嫁你。”   他仰头大笑,笑完了将那一枝梅递给我,说:“你尽可以放宽心,我前些天才大婚,纳妾不会这样快。”我捏紧那枝梅,往后退了退,抬起眼睛颇不信任地瞅着他;他逐渐敛了笑意,一张精致阴柔的脸上又露出淡漠来,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来,递与我道:“你将这帕子系在那雪人脖子上,就当是谢了我,如何?”   我心道,那胖雪人估计难找出脖子来;手上接了那方帕子,枯着眉毛点头应诺。这时候环翠搂着小凳子匆匆赶来,一见周鸣鹤,整个人便往下一扑,行了跪拜大礼,口道:“奴婢拜见将军。”周鸣鹤没回她,只向我歪着脑袋笑道:“人家在我跟前都是自称‘奴婢’的。”我冷汗涔涔地渗,他又笑眯眯道:“春白把你给宠坏了,是不是?”话罢,他拔腿便走,留环翠跪在原地瑟瑟发抖,我一手捏着那方帕子,一手执梅花,整个人陷入了怔忡。   周鸣鹤这大清早的赶到雪宫来,莫不是就为了替我剪一枝梅花?我哪里来这样大的脸面哟!他又如何晓得雪人的事?是我与庄致非的谈话被听了去?我心里隐约有了个揣测,只是惊世骇俗得厉害,连我自己也未必敢信。   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我重又回到了庄致致窗外,替那雪人做了最后的梳妆,将梅枝斜斜别在头上,丝帕裹住胖乎乎得几乎看不到的脖子,一番审视之后,心满意足,便转过身开始敲庄致致的窗户。   “致致,致致,该起了!快开窗户!”我口中高喊。   庄致致在屋里应了一声,我后退两步,她推窗,探出身子,笑道:“喊我做什么呢?”她目光一转,投向地里那胖墩墩的雪人,笑容登时便黯淡了,整个人怔怔的,宛如梦游一般。我见她这般神情,心里有些惶恐,不想她愣怔半晌,整个人倚着窗框大哭起来。   “致致?”我走近窗户,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我哥哥,”她抽噎道,“我哥哥要你这么做的,对不对?”   我点头。   她含着热泪道:“你们太好了。”   我替她胡乱替她擦了泪水,道:“别哭了,妆都花了。”话说完我自己先愣住了,望着指尖被泪水濡湿的胭脂红,结结巴巴道:“你、你早就醒了?”我上下一打量她,只见她衣衫齐整,妆容全备,哪里是刚醒的模样?   庄致致破涕为笑,“你在我窗外打雷似的倒腾,还指望我不醒呢?我是懒得戳穿你,看你玩什么把戏。”她手撑着窗台,从窗户里翻出来,轻盈地落在雪地上,走近那雪人,蹲下身子贴着雪人的脸颊,叹了口气说:“哥哥和我太像了,我们总记得一些很小的事情。”她手指戳了戳那一小串梅花,盈盈道:“看来雪宫前院那株老梅树又遭了罪了?我在这住的这些年,也是苦了它了。”又解下雪人脖子上那方丝帕,沉吟道:“这是个什么玩意?”   我心头一紧,笑道:“你猜猜看?”   庄致致茫然地展开那方丝帕,道:“哥哥从不替雪人系帕子的。它那么胖,系了也难看。”湛蓝的天空投掷下金色丝线般的阳光,映着那一方薄而旧的帕子,我见那帕子上很粗陋地绣了两只梁间春燕在风里呢喃,旁边用桃红色丝线刺了几句诗——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朱阁不独栖,金窗绣户常相见。……这我倒是有点印象。”庄致致喃喃念完,垂首沉吟,忽拍手道:“是了,这是我年幼时候胡乱绣的。”   我道:“你绣的?”   “正是。”她摊开了给我瞧。“我那时候从红莲塔上下来,对什么都有点兴趣,雪宫里的老宫女叫我做绣活,我便学了起来。那时候心心念念替哥哥绣一方帕子,最后绣了一幅湖光山色图给他,他守不住那些小玩意儿,不几天便给搞丢了,我还发了老大的脾气。这一方帕子是我刚学会的时候绣的,你瞧,针脚多粗糙;这种成品我是没脸给哥哥的,也不知道自己随手搁在哪里了,反正好些年没见着了。阿昙,你从什么角落里翻出来的?”   我支支吾吾道:“我也忘了。”   庄致致拍手笑道:“也罢,如今再看这个,倒颇有些童趣,想起自己傻乎乎的小时候。”她正对着朝阳展开这一方帕子,细细看了过去,忽地神色一凝,凑近了细看,道:“这儿怎么有些血迹?”我忙伸着脖子看去,她指了一块暗红的斑给我看,纤长的手指在丝帕上点了点,复又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皱着眉道:“我总觉得想起了什么事……”   我强压住好奇心,不动声色问:“什么?”   庄致致摇摇头道:“太久了,有些模糊。你这帕子当真是在雪宫里找到的?我怎么记得我曾经送给了旁人?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好像有旁人吟咏过……”   我正不知如何开口,便听外有喧哗声传来。庄致致温和的脸色瞬间结了一层寒冰,仿佛披上一层盔甲。她携了我的手,步出前院,一身戎装的男子负手立在前院梅树下。庄致致冷笑道:“韩将军,你这么大大咧咧闯进本宫的别院,合适么?”   那韩将军二十许年纪,笑嘻嘻地后退一步,摆手道:“公主您误会了,若是旁人,给我一百两黄金我也不敢进来呀。可惜是周将军吩咐我来的,他叫我知会您一声,今晚在柏梁台宴百官,请您盛装出席。”   庄致致淡淡道:“我晓得了。”   韩将军吊儿郎当地行了礼,退出雪宫。庄致致浑身僵硬地进了里屋,关上门,顺手打翻了桌上一件彩陶花瓶,哗啦啦一声溅了一地的碎片。   她手慢慢地摸索着自己的衣袖,轻声道:“周鸣鹤。”   我趁她不注意,悄悄将她随手搁下的那方丝帕敛进了袖间。 ☆、【章五 致致】12   韩将军告退后,庄致致一直不大快活。我晓得她是自认被冒犯了,嘴上也不知如何劝,只中午替她捏了玫瑰松糕来吃。庄致致尝了尝,笑问我:“这是你们长安人的把戏?模样倒精巧,口味也不错。”我道:“师姐教我的,旁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庄致致来了兴致,细细问我眠香占玉楼里的情状。良家的女孩子私底下对烟花地的好奇,恐怕连男人也比不上。我遂拣了些有意思的说了,庄致致笑得前仰后合。   我说得累了,沏茶自己喝;庄致致抱膝倚着窗框,神思恍惚道:“如此看来,连欢乐场上的女子都比我活得有意思。”   我猛地呛了一口茶,惊天动地咳了一阵,庄致致起身替我抚着背。待缓过气,我忙说:“我同你讲的都是台面上的风月事,面子底下的心酸你又如何知呢?”   “倒是像我。”庄致致若有所思。   我怕她再想,忙把话给岔开了。絮絮又聊了一阵,我身子有些乏了,便问:“致致,你可要午睡?”庄致致笑骂道:“你要睡自去睡,别拉上我。”我便爬上她的雕花床,扯了被子躺下;她挪到床边,替我掖了掖被角。我迷迷糊糊地睁眼问她:“致致,救下你哥哥后,你想做什么?”她慢慢道:“等我哥哥登上王位,我便出门去游历。我想在有生之年见更多的世面,去极北的雪山,往南见到汪洋。”   我困乏地闭上了眼睛,梦里看到了她所描述的雪山与大洋。但我见到这些东西,一点也不开心,心里空落落的。我想……我稀里糊涂地念叨:“枕壶。”   只躺了一炷香的功夫,又精神抖擞地起身了。推窗而望,又见蔚蓝深秀的天空飘起了雪花。大梁下雪比长安还勤快呢!这场雪比前些日子都厚重,落到黄昏的时候,已经齐了脚踝,远望大梁宫真像是荼蘼花成了灾,泼天洒地飒飒而来。   我摸了本闲书在榻上瞎看,忽见环翠进了里间,抿唇笑道:“阿昙,你比公主还像个公主!这时候公主已经在梳妆预备宫宴了,你还歪着呢?”   我瞠目结舌道:“我也要去?我只是个丫鬟呀!”我委实不想再见那周鸣鹤那喜怒无常的小祸害了。   环翠振振有词道:“你是公主的贴身丫鬟,公主在哪里,你自然在哪里。”   她这话说服了我,我只得搁下书,恹恹地自行收拾起来。我真不喜欢丫鬟的行头,一点也不好看。庄致致雪宫里有不少漂亮珠宝叫我爱不释手,她也舍得借我戴,可惜囿于我的丫鬟身份,我一个也不敢戴,只能施一些薄妆,佩些疏翠,老没意思了。   这样粗略的梳妆,我分分钟便搞定了。装扮妥帖后,便入了庄致致的梳妆阁,四五个丫鬟围着她忙东忙西,好不热闹。我方探了个头,小丫鬟便轰我走,口里笑说:“阿昙,你可莫来捣乱了。”庄致致在里头高声道:“你让她进来。”小丫鬟横我一眼,叹气道:“公主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我有了庄致致的话保驾护航,轻而易举地坐到了她身边。   她脸上妆没化完,只扑了一层粉。一件春水酿的红锦衣铺开了悬挂在边上,显见是最末要穿在外头的。里面一件夹绒的羔皮白袄子,手腕上绣了一圈细白的南海珍珠,领子上别着一枚鸽蛋石;面如晕浅春,乌发如春雨润泽的油。我瞧着她模样漂亮得我望尘莫及,不由得长叹一声;她以为我无趣,忙摸了一盒乳油杨梅提递给我,供我消遣。   待我嘴里吃得酸酸甜甜,她也便收拾全备了。末了她起身摊开修长的手臂,小丫鬟替她穿上那件红锦衣,又外罩一件玄狐风毛披风。庄致致道:“阿昙,准备走了。”我闻声,搁下乳油杨梅的小盒子,她又笑道:“你要是喜欢吃,拿过去吃也是一样的。”旁边的小丫鬟似是想劝,被她一个眼神止住了。我哪里不晓得小丫鬟的心思呢?到底是搁下了杨梅盒子,搀着庄致致走上了马车。   雕金错银的马车在张灯结彩的大梁宫里辘辘而行,地上铺着雪,马蹄声、车轮声通通悄无声息了。我掀起帘子瞧了瞧外头光昌流丽的景色,转过身问:“今天可是你们衡国的节日?”庄致致冷笑道:“哪里是节日?周鸣鹤想要大宴群臣,何须挑个良辰吉日?”我忽道:“你在沔城不是说,大梁城里没有粮食了?他还想着宴宾客,不像是缺衣少食的样子。”庄致致淡淡道:“是大梁城没有粮食了,又不是周鸣鹤没有粮食了。照宫里这个铺张浪费法,如今城里大略已经开始饿死人了,但不到最后关头,怎么会饿到大梁宫头上来呢?”   马车里燃着香薰火炉,她神色淡淡的,我却觉遍体生寒。   车行到柏梁台便停下了,车外只闻人声嘈杂。庄致致端坐不动,我也紧偎着她不敢动弹。一只苍白的手慢慢掀开帘子,周鸣鹤一袭淡青色长袍,轻笑一声伸出手来,道:“夫人。”庄致致也伸出手随意搭在他手上,他轻轻一握,便引着她下了车。我垂着头踩着小碎步默默跟在庄致致身后,从眼角斜出一点余光打量着衡国的百官。   百官很明显地分作了两派,一派如沐春风,谈笑自若,显见是支持周鸣鹤上位的;更多的则是敛着眉毛正襟危坐,不笑亦不惧,这显然是庄致非的忠臣们了。如此看来,庄致非更得人心一些;那些面露得意之色的周鸣鹤党尽是新贵,衡国的根基多倾向于庄致非。周鸣鹤这次逼宫的倚仗难道只是他的兵权?这未免太冒险了些。   我正思忖,忽见一耄耋老人白发白须,还披白袍,撑着黄杨木的高大权杖款款而来。周鸣鹤与庄致致携手行了礼,老人淡淡道:“公主,好久不见了。”   我看不见庄致致的表情,只听她淡漠道:“是啊。”   “自从老身出面废黜圣女以来,似乎就再也没见过了。”老人温和地笑笑。   庄致致温声道:“您身体瞧着倒还强健。”   言谈间我猜出了老人的身份,心下不禁有些骇然。衡国国教红莲教的教宗曲以宁,据传他不问世事好多年了,上一回在衡国公开出面,正是废黜庄致致的圣女地位,新立圣女的时候。这是红莲教一场不大不小的丑闻,识相者根本不会公开提及,不想两位当事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此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倒把那些煞有介事的人当作了笑话。   庄致致与曲以宁虚与委蛇地寒暄了几句,周鸣鹤又插上了话,三人言笑晏晏,我只觉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其乐融融。如此看来,周鸣鹤最大的倚仗竟是红莲教的支持?我大唐从不禁教派,可也从没有过某教派一家独大的局面,所以我不知这红莲教在衡国政治上能占据多少的分量。   末了,曲以宁轻咳几声,以身体抱恙为由暂退下去,被人搀扶着坐上柏梁台左下第一的位置。周鸣鹤携了庄致致的手,登上柏梁台,南面坐了。我捧了帕子躬身侍奉在庄致致身侧,她凌厉地往下扫视一眼,再悄悄转过脸冲我眨眨眼。   柏梁台上风大,他们只礼节性地坐了坐,又起身入了柏梁宫。一入宫,便有香薰味扑面而来,周鸣鹤与庄致致在主位坐定了,文武百官依次坐下。轻纱掩面的少女宛如脚踏荷叶,轻盈地端金盘呈上丰盛的食物。我看到烤乳鸡的油顺着刀腻腻地淌下来,被烧得金脆的皮裂开,露出香喷喷的肉,再想到庄致致说城里估计开始饿死人了,只觉触目惊心。   席到一半,有九十九位披白纱的少女玲珑上场跳舞,姿态十分优美。周鸣鹤座下那只哈巴狗看得都痴了,手里的酒杯一个不稳洒下来,韩将军笑嘻嘻地拍他肩膀;哈巴狗恼羞成怒,说:“这种舞有什么好看的!”   他这话说得如轰雷,满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韩将军被他吼这么一嗓子,倒也不怒,仍旧嘻嘻着说:“那依你看,什么舞才能上得了台面呢?”   哈巴狗张了张嘴,下巴的肥肉颤了颤,嘟囔了句什么,支支吾吾总不肯开口。   “怎么,这回说不出话了?方才不嚷嚷得挺大声的吗?”韩将军漫不经心道。   他这闲散轻慢的态度激怒了哈巴狗,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张口声如洪钟道:“依我看啊,七年前红莲塔上我们春白公主那一舞才称得上风华绝代呢!”   庄致致饮酒的动作顿了顿,再一仰脖子将整杯灌了下去,轻轻将空酒杯搁在桌上,用我手捧的帕子擦了擦嘴,恍若未闻地又斟了一盏酒。周鸣鹤左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握成了一个拳头,右手却不经心地撑着下巴,一脸悠闲。左下第一位端坐的曲以宁睁开枯木般的眼睛,老树皮般苍老干涩的脸露出一个枯木逢春的笑容,道:“聂将军真会说话,这话既夸了公主,又夸了我们红莲教。” ☆、【章五 致致】13   周鸣鹤听曲以宁开口,桌子底下握拳的那只手松开了,撑着椅子面上笑吟吟地说:“曲先生这话说得别致,我猜老聂自己都没琢磨清楚呢!”   那哈巴狗顿时化身成应声虫,一叠声道:“正是!正是!曲先生别致!”   曲以宁干枯的手指抚摸着搁在一旁的权杖,淡淡笑一笑,问:“公主觉得呢?”   庄致致又饮了一杯酒,酡红上脸,挑起眉毛半笑半怒道:“我自然比她们跳得好。”她眼神带着微醺的醉意斜斜向高台下歌舞的九十九名白纱衣少女望去,少女□□出玉色的光洁手臂与藕色的流畅小腿线,四周高烧的红烛朦胧地摇曳着,烛光暧昧地流连在少女□□的肌肤上,为肌肤镀上一层柔脆的蜜色。   “公主何不叫我们开开眼界?”韩将军手捏着一杯酒晃悠,吊儿郎当地说。   周鸣鹤忙道:“放肆!”   他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堂堂一国公主登台歌舞侑酒,这成个什么体统?荒唐!   曲以宁干枯的脸色绽出森然的笑容来,道:“老身倒也想看看,公主这么些年跳舞的功夫有怎样的长进。”他终于扼制不住,眸子里射出一点恶意与捉弄,不温不火地饮了一盏酒,温和地向周鸣鹤道:“不过,毕竟是护国大将军的新婚夫人,也是老身唐突了。”   周鸣鹤宛如被扼住了喉咙,往后微微一仰,抿唇不语。   柏梁宫里已经没人说话了,只台下有一人捧长琴弹古曲,九十九位白纱衣少女闻声起舞,姿态是照旧的动人。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都装作若无其事,没有一个人为庄致致起身说话。我忽然就感觉到她这么多年在红莲塔、在大梁宫里的寂寞了,她开心的时候一个人,也只能孤零零面对千军万马。她是衡国的嫡长公主啊,但整座大梁宫里没人替她说话,她只有哥哥。   庄致致又喝了一盏酒,我又弯腰替她斟了一杯。她拿起酒杯,高高昂起头颅;曲以宁带着阴森的笑意,周鸣鹤沉默不语,台下那只哈巴狗起了劲,撺掇道:“公主不打算赏脸吗?七年前红莲塔上一舞,整座大梁城至今无人忘怀呢!”   庄致致抬起酒杯,蓦地向他掷去,酒水洒了他一脸,琥珀酒盏哐当一声掉在金箔地面上摔得粉碎。哈巴狗抹了把脸,狰狞道:“公主不愿意,说便是,属下还能为难你不成?”   “谁说我不愿意?”庄致致清清郎朗道。“我愿意啊。”   曲以宁扬起枯木般的手轻轻击掌,韩将军看热闹不嫌事大,紧跟着鼓起掌来,接下来整座柏梁宫便掌声雷动,有人如看一场好戏,有人神情苦涩不情不愿;但依旧没有一个人替庄致致说话。周鸣鹤一仰脖子喝光了一盏酒,酒杯轻轻搁在桌子上。   忽有一人从角落里从容出来,拱手道:“公主,不可。”那是个面容清雅的年轻人,在这雍容华贵的盛典里显得格格不入。   曲以宁眯了眯眼睛,道:“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年轻人尚未开口,庄致致便斥道:“你是何人?柏梁宫有你插嘴的余地?卫兵,替我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赶出去!”柏梁宫外侍立的卫兵闻声上殿,紧攥着那年轻人的两只胳膊把他架出柏梁宫,年轻人神色愕然,庄致致徐徐又道:“不论你是谁,在殿上擅自插嘴,罚俸半年,在屋里反省一个月吧。”   话毕,她从从容容走下高台,踱步至弹琴人身边,伸手将他的琴夺过来,再向我招手道:“阿昙。”我在众人的目光下局促地走到她身边,她将琴递与我,小声说:“你等会儿替我弹《渡河》。”我急道:“我弹得不好。”庄致致哀声道:“除你外,我还能叫谁弹呢?”我悯然,心想偌大一座柏梁宫里竟只我与她心意相通,不由得接过琴,轻声道:“我会好好弹的。”   我抱琴盘膝坐下,将琴搁在膝上。庄致致先褪下外头的红锦衣,再解下白色羔皮袄子,露出一身素白的单衣;此刻她再无冬日厚重衣物的笨拙,素白单衣上用同为素色的丝线绣着香桃木一串串鲜花。她屈膝跪坐,又开始拔满头的珠翠,拔到最后只剩一柄银质压发梳,一头乌黑浓稠的长发瀑布一般泻到腰际,她取下压发梳慢慢梳头发,辉煌的烛光在她身上点起一簇簇的小火,浑身如在烈焰中噼里啪啦地焚烧。   我挥手而弹,《渡河》声渐起。谦虚或许是一种美德,然这种美德我是很稀缺的。我说我弹得不好,那就是当真弹得不好。庄致致委我如此大任,我心里是很惶恐的;但既然应承下来了,总该尽最大的努力,尽我所能,莫要辜负了她。我以有生之年最最认真的态度弹起了这一曲《渡河》。   庄致致闻声起舞,素白的长裙如白鹤尾羽在凛冽寒风中震颤;她灵巧地取来自己那件红锦衣,铺张扬厉地旋转,红锦衣带着风扑灭了柏梁宫里每一盏蜡烛。宫里霎时陷入了黑暗,紧接着又有雪夜凉薄的月光倾泻在高台下,如少女柔嫩的手,抚摸着庄致致□□的肌肤;星辰从天空坠落大地,落在她的满头长发上,她的长发缤纷如银河。   她足如白鸽,衣如鹤羽,发如星河,整个人以一种绝美的姿态应和着我的琴声,颤颤如从枝条上探头的白色蝴蝶的花朵。我起先还能以琴声引领她的舞蹈,中间竟然被她的舞蹈带动着,不知该往哪里弹。   《渡河》有三章。第一章是一男一女登船渡河,在椿河中央一人抚琴一人跳舞,讲究的是琴瑟和谐,故琴声舞蹈都是绵柔的。第二章,椿河水流湍急,女子弯腰掬月,感流水无穷、人生有尽,不由得悲从中来,倾身堕入椿河,琴声悲壮有兵戈杀伐气。第三章,琴声正呜咽,女子从椿河中披离以出,身着月光裙,与男子携手羽化登月而去。   第一章我还勉强能跟得上,第二章起,庄致致舞得实在是惊心动魄,我委实没她那境界,只能勉强挥指,琴声跌跌撞撞去追赶她的舞蹈。到了第三章,舞者静默,有我一段独奏,奏那男子亲眼见爱妻跳河而死的悲切心情。我心里极悲伤,仿佛浸在男子绝世的悲痛里面,要被溺死,手上的动作几乎断续了,心里的痛苦却愈发沉重,压得我踹不过气来。这时候我才惊觉自己是走火入魔了,情感投入得太深以至于感同身受,走不出来;不禁呜呼哀哉,喉头涌出一口血,嘴里全是腥甜味道,泪水涟涟,手抚琴如泣如诉。   忽有一人,自柏梁宫外踏月而来。他在这寒冬腊月里,手上依旧握一柄折扇,铺开了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摇,折扇上用淡墨画万千金雀花垂条而下;他如漫步云端,款款而轻盈地走进这柏梁宫,宫外侍立的守卫恍若未见,似鬼似仙地飘进正殿,绕过翩翩起舞的庄致致与呆坐望之的群臣,慢慢坐在我身边,伸出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我的琴弦上轻轻一撩,这一指震得我如梦初醒,从那悲切凄苦的丧妻之痛中走了出来,不求有功、但求寡过地弹完最后那一章《渡河》。庄致致振手敛袖,扬着头姿态如白鹤。   满堂寂静。寂静里,我身边的男人轻轻拍了拍手,柏梁宫宛如从沉睡中醒来,响起了满堂的喝彩声。曲以宁一张阴森老沉的脸在月光里宛如鬼魅。   男人扬起折扇轻轻一旋,柏梁宫里被庄致致熄灭的蜡烛霎时重又点燃,红烛高烧下我仔细凝望着他的侧脸。他冲我眨眨眼睛,做出“嘘”的手势。我满心欢喜,几乎要跳起来,又因为枕壶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垂下脸,尽量不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   “公主一舞,较七年前尤美。”周鸣鹤轻声说。   “台下何方高人?”曲以宁紧盯着枕壶。   枕壶浅笑道:“高人算不上,您才是真高人。”他也不嫌冷,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说:“在下大唐沈枕壶,此番来衡,是为了寻回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我微微一滞,困惑地望向他。   他却看也不看我,只向庄致致温存体贴地笑道:“致致,跳舞开心吗?”   庄致致:“……”   理智告诉我,他有自己的考量;但我的脑子还是……炸了!   周鸣鹤在高台上讥讽地笑一声,手撑着下巴道:“沈枕壶?我怕你是来晚了。你口中未过门的妻子,此刻已经是我的夫人了。”   枕壶挑眉道:“真的?”他转向庄致致,万分沉痛道:“致致,你我有婚姻之约,你如何背着我竟嫁与他人?纵然你对我有万千的不满,大家关起门来说话,还是一家人嘛!”   庄致致:“……”   周鸣鹤此时已有点坐不住了,沉着脸道:“夫人你还站在他身边做什么?”庄致致披上那件羔皮袄子,从从容容地登台而去。我作为贴身侍女,本该紧紧跟着她的,可我实在舍不得枕壶。我若真做贴身侍女,铁定选择做枕壶的;这么一点点日子不见他,就思念得不得了,还是贴身比较合适。不想枕壶却暗暗冲我递了个眼色,我们数十年的默契叫我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几乎恨起这种默契来。他又望我一眼,我才跺了跺脚,紧跟着庄致致上台去了。   待庄致致坐定,枕壶敛去面上的嬉皮笑脸,淡淡道:“在下此番来嘛,一则是为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二则是代表大唐出使来了。” ☆、【章五 致致】14   “哦?”周鸣鹤眼瞟着庄致致在他身边坐定,手肘撑在椅扶手上,轻轻应了一声。“沈公子代表大唐出使到大梁来了,我竟不知道?”   枕壶摇了摇折扇,云淡风轻道:“毕竟是非常时期。”明黄色的锦缎从袖间滑出,他接到手上晃了晃,说:“这是我们陛下的国书。”   周鸣鹤点头道:“呈上来。”   枕壶笑道:“周将军,您可真是糊涂了。衡国当了三百年的属国,我大唐天子的国书哪里有呈给您的道理?您新当政,可能不晓得,但司礼官总晓得吧?按旧例,您该沐浴焚香,斋戒三日,再于柏梁台上设宴。到那时,在下用露水净手,将国书递交给您。”   “做了三百年的属国,”周鸣鹤若有所思,“也该换换口味了,是不是?”   枕壶笑得如沐春风,道:“您是在暗示什么吗?”   周鸣鹤忽眼神一厉,抽出腰间佩刀,以雷霆万钧之势自高台上一跃而下,举刀对准枕壶眉心横劈。我只来得及倒抽一口气,紧紧攥住庄致致的衣袖。电光石火间,枕壶轻轻巧巧地用手上折扇一格,手腕一绕,刀锋向左偏去,他如迎接滚滚浪潮的礁石般岿然不动。   周鸣鹤一击不中,利落收刀入鞘,毫不含糊地赞道:“好功夫。”   枕壶叹道:“可惜了在下这柄扇子。”他用修长柔韧的手指轻轻抚过扇骨,扇骨顿时裂作两半,扇面垂条而下的金雀花被拦腰截断,萎谢于地。   我此刻才悄悄缓过气来,听他这不以为意的口吻,不由得腹诽道:“横竖你扇子多,少一把两把的,又有什么干系?”   “我素闻沈老将军威名,”周鸣鹤郎朗地说,“心里很是敬慕。又闻沈老将军家的公子竟以文名盛于长安,又在礼部混个侍郎,暗地里叹英雄末路,后继无人。如今会晤,却知是虎父无犬子。来人,将沈公子安顿在华成馆。”他鞠了个躬,“在下三日后必于柏梁台上设宴,沐浴焚香以迎天子国书。”   柏梁宫宴席散后,我心不在焉地搀着庄致致的胳膊登上马车,自己缩在角落里妄图理清千丝万缕。此刻派枕壶出使衡国,皇帝在想什么呢?就算是公事公办,他也太一本正经了,不对我笑,也不唤我“阿昙”。   “阿昙?”   我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见庄致致用袖子掩着口,一脸笑意地瞅着我。我咬咬嘴唇,问:“叫我做什么?”庄致致嘻道:“痴了?”我说:“你才痴了,我在想正事。”庄致致盈盈道:“那我方才唤了你十来声,你缘何一声都不答应?”我面红耳赤道:“都说了,我在想正事。”庄致致道:“你想正事想得这么入神?我可不认识这样的阿昙。”   这丫头说到这里竟没了下文,只笑眯眯望着我,我偏过脸,她又问:“你猜华成馆在哪里?”我轻轻哼了一声,她叹气道:“你既然生气,我不说便是了。”我忙转过脸来拉住她袖子,道:“致致!”她笑道:“作为交换,你先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正事?”我瘪嘴道:“我能想什么正事?我在想枕壶。”庄致致用帕子掩着脸笑得前仰后合,待笑痛快了,方才细细与我说了华成馆的位置。   华成馆较雪宫确然有一段距离,但也不是不能去。我打定了主意,只待月黑风高,便出门去寻枕壶。庄致致哪能不晓得我的心思,可她忧虑道:“阿昙,我与你说华成馆所在,是叫你放宽心。我且听我一句劝,今晚切莫去找沈枕壶。周鸣鹤对你的身份早有怀疑,倘或让他晓得了你是优华,可就糟糕了。”   我心知庄致致的话十分妥帖,可枕壶就在跟前,却不容我去探望,未免太过折磨。经不住庄致致软语劝慰,我终于道:“如此也罢,相见不必争朝夕。你放心,我不会去华成馆寻他。”话这么说了,心里到底是恹恹的,歪着身子不做声了。   庄致致却大喜过望,许诺道:“我必然找个机会请沈枕壶来雪宫叙旧,到时候你自然能与他相见。”我觉得她想得未免太简单,周鸣鹤也许会因枕壶的功夫而赞许他,但绝不会高兴这对曾经的未婚夫妇见面。   马车到了雪宫,远远便见了宫里微弱的烛光,显然是一众小丫鬟在等公主回来歇息。雪宫门前,院里那株老梅树歪着身子探出院墙,月下披挂着一树银装。如云似雾的梅树下有一座轿子静立着,穿雪青色袄子的侍女垂首侍卫着轿子。   我先跳下马车,再搀着庄致致下来。着雪青色袄子的侍女上前,在冰凉的雪地上行了叩拜的大礼,庄致致面容结了冰,问:“何事?”   侍女恭谨而冷淡道:“长乐宫有召。”   长乐宫是周鸣鹤的居所。   庄致致道:“好。”她向我道:“阿昙,你去知会一声,叫大家早些歇息了。”顿了顿,又道:“我今晚不在雪宫,你切莫忘了我的嘱托。”我哆嗦着替她系上玄狐披风,道:“奴婢不敢忘。”   她姿态从容得像个赴死的烈士,端坐在那轿子上凛然不可侵犯。我怔怔地瞧着那侍女一声唱喏,轿子飞快地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被风吹得骨头痛了,才如梦初醒般进了雪宫。   雪宫里也不是往常的景象。庄致致御下虽严厉,但并不呆板;这样寒冷的冬夜,一屋子的花样年纪的小姑娘都爱挤在偏房里烧着炭火取暖闲聊。环翠总能弄两只红薯来,掖在炉灰里烤熟了,热腾腾的拿出来吃。我在庄致致跟前得宠,宫里的小姑娘们明里暗里都让我几分,烤红薯总留着我的一份。   今晚我强打精神步入往常笑语盈盈的那间偏房,却闻不到红薯的诱人香气,只听得炉子里炭火烧得噼里啪啦响,隐隐有呜咽声。我掀开暖帘,道:“大家瞧瞧,谁回来了?”   屋里没人应声。只见环翠伏在小方桌上,肩头耸动,极轻地抽泣着;负责熏香的小丫鬟腾地站起来,急道:“公主回来了?她的帐中香尚未熏到佳处,我去同她说一声。”   我轻声道:“不必,公主今晚歇在长乐宫。”   小丫鬟怔怔地坐回去,我轻轻走到环翠身边,抚着她的背,问:“阿翠,怎么了?”她无缘无故被哈巴狗凑得体无完肤之时,尚且能勇敢地微笑着宽慰我,什么事让她哭得这么伤心呢?   “阿翠的小弟弟死了。”有人轻轻地接我话。   环翠抬起脸,泪水模糊的脸上黏着几绺头发。她用手理了理鬓角,断断续续道:“三天前就死了,我今天才晓得……我进宫的时候他才五岁,家里穷得没办法了,把我送进宫里,他才五岁就晓得抱住我的膝盖叫我别走,说可以把自己的饭分给姐姐吃,姐姐不要走……他那么小那么听话,长得秀秀气气有书生相……秋天就听说病了,冬天又撞上这么回事,一口饭都吃不到,活活饿死了。”她捂住脸绝望地嚎啕道:“连一口小小的棺材都没有,宫外头现在每天都饿死人……死人都被烹了吃,埋骨的地方竟然是亲生父母的肚子……”   我几乎站不稳,踉跄着退了两步,被桌子脚一绊,恍恍惚惚地磕到了额头。负责熏香那小丫鬟唤作慈月的,忙上前搂了环翠的脖子,柔声抚慰道:“不怕,不怕。公主不是回来了吗?她会救我们的。”环翠喃喃道:“公主、公主……公主聪明漂亮又勇敢,她从沔城那样固若金汤的地方进入危机四伏的大梁,就是为了来救我们……”   我不能听也不忍看了,飞快抹了一把眼泪,掀开帘子夺路而逃。我该怎么说呢?你们的公主对整座大梁城丝毫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为了哥哥,她会从从容容站在沔城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大梁城走向死亡,然后挥兵攻城,将你们的尸骨与你们最恨的周鸣鹤埋在一起。你们的公主心里有一杆秤,谁对她多少好,她便还给谁更多的好。曾经你们对她的苦难报以狂欢,如今她也不会接受这些莫名其妙的期待。——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糊里糊涂地狂奔到前院那株老梅树下,我被猎猎寒风吹醒,缩着肩膀瑟瑟立在梅树下。梅花仪态万方地在冰雪里绽开了,红色珍珠似的串在疙疙瘩瘩的树枝上,月亮投下慈悲的阴影,蒙住我的眼睛。我倚着老梅树,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这些天一颗心都要操碎了,你雪夜寻梅望月,倒是快快活活。”高处有声音随风飘来。   我猛地一抬头,便见枕壶捏着一柄新的折扇站在雪宫的院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换了身碧绿色的长袍,腰间佩一支碧玉箫;长袍的下摆在风里轻盈地飞舞。枕壶这家伙是不惧冷的,寒冬腊月里也要穿得这么风骚。   他轻轻飘到我身边,偏头冲我笑一笑,上下将我一掂量。我抿着笑看回去。   “瘦了。”   “瘦了。”   这话说完我们便一齐笑了。我扑进他怀里,说:“放屁,这才几天?庄致致又没亏待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哪里会瘦?”这话叫我想起了环翠的小弟弟,心里又一痛,到底笑不出来了。   枕壶也说:“朵昌楼你也是吃过的。我每日在上面大吃大喝,能瘦就来鬼了。”   我说:“你是想我想瘦的。”   他摸了摸我的脸,忽正色道:“恩,我是想你想瘦的。”   我被他这轻轻巧巧一句话灌足了迷魂汤,晕乎乎道:“怎么忽然这么会说话了?”   枕壶握了我的手,道:“阿昙,你今晚就随我出大梁城。” ☆、【章五 致致】15   要是搁以往,枕壶那壶迷魂汤一灌,我早就找不着北,自然千情万愿地应下来,哪里管他说些什么。可随庄致致在大梁待这些天,别的倒不见长进,性子好歹稳重了些;将枕壶这句话一掂量,迟疑道:“不行,我答应过致致要陪着她。”   枕壶冷笑道:“你致致长致致短的,也不想想答应过我什么。”   我顿时心虚了,冒汗问:“我答应过什么?”我在枕壶跟前胡乱说话惯了,天知道立下了多少通誓言,他从不追究的;如今旧事重提,若要细数我在他那儿答应过的事,得用篮子成筐成筐地论斤称。   “你答应过要听话,答应过要好好爱护自己,答应过要念书,答应过不再爬树,答应过学做鳜鱼汤给我喝……”果不其然,他一开口,便流水般数落起来。我装模作样地捂住耳朵,将脸埋进他肩窝里,他数一个,我便耍赖般哼一声。枕壶又数了几声,忽地顿住,叹一口气,扶着我的肩膀将我掰正了,一双清水般的眼睛盯着我,忧心忡忡道:“以上种种,既往不咎。今天听我的话,行不行?”   他这样的温柔几乎把我给击溃了,差点张口答应下来。但最终我摇了摇头,说:“不行的,如果我把致致留在大梁城,她就又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是她的朋友,是朋友就要讲义气。”   枕壶眉毛抖了两抖,忽气急败坏道:“可是老子担心!”   我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犹疑道:“枕壶?”   枕壶:“……”   我战战兢兢道:“方才是你吧?你没被什么邪物趁虚而入附体吧?我问你,小时候我和你打架,将你推到湖里去了,那湖叫什么?”枕壶这家伙最是爱惜一身翩翩公子的羽毛,平常讲话拿腔捏调的,那样市井的自称怎么可能出自他的口。   枕壶岔开话题,道:“阿昙,你十六岁了,及笄礼已过。我心里虽乐得一直将你当个小姑娘,但你有权力自行主宰命运。我今晚必然要走,你时间不多,想清楚要不要随我一起,莫要后悔。”   他非常温柔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淡琥珀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我。可是我答应过庄致致的,她在大梁城里孤军奋战,身上披着铠甲,心里却柔软脆弱得如同鸟巢里湿漉漉的鸽子蛋。我不舍得放她一个人,也不舍得枕壶走,只喃喃道:“你今晚一定要走吗?周鸣鹤不是三天后要在柏梁台设宴迎国书吗?你走了,陛下的国书怎么办?”   “我的傻姑娘,”枕壶轻笑说,“哪里来的什么国书,我是破开椿河泅水进城的。这些天想到你不管不顾地随庄致致进了大梁,我是寝食难安,纵然万般宽慰自己,还是担心,索性进城来探望你,想着将你带出去,解我一桩心病。柏梁宫里,我也不想出头的,可你这丫头,没有金刚钻却揽了瓷器活,庄致致那《渡河》跳得太好,把你带进去了,我若不上场将你点醒,奏完那一曲,你非得重伤不可。万般无奈下,我才编了国书作幌子。要真拖到三天后,我可交不出一份国书来。”   我听他轻描淡写说这些话,眼泪哗啦啦地垮下来。心里愧疚,便说:“枕壶,我随你出城便是了。”他掩了我的嘴,笑道:“别急着许诺,待会儿又反悔。”我往他怀里一扑,搂住他的腰,他温柔地亲亲我的鬓发,道:“我们阿昙真是长大了。我方才说那一席话,并非是要你感念我,而随我出城。我是想要告诉你,你对我特别重要,为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所以,你在大梁城里千万要珍重自己。”   我抽抽噎噎道:“枕壶,我好想你啊,我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大梁城,我想要和你出去的。”   枕壶说:“我知道。”   我续道:“可是致致很孤独,现在我是她唯一的朋友。这座大梁城里有她亲爱的人,她离不开这儿。我既然答应过要陪着她,就不能将她丢在虎狼环伺的大梁里,独自承担难以背负的期许。”   枕壶说:“我知道。”   他顺手折了枝戴雪而荣的珍珠梅,别致地簪在我领口,咧嘴笑道:“阿昙,你这小侍女的装扮倒还不错,回长安后也伺候我两天?”   我哭得眼睛红肿,又好气又好笑道:“想得美!”   他替我理了理衣裳,仰头望月,道:“我最晚明晨要走,沔城还有多少事等着我,把自己长久置于险地也不明智。阿昙,我们抓紧时间说说话。”   我一腔的话,此刻都说不出口了,木头人般怔怔立在原地。枕壶笑道:“怎么?无话可说?要是如此,我现下便走了。”我攥住他的衣袖,说:“别!”心里一琢磨,便折了梅枝在雪地里画出关押庄致非的别馆里布下的奇门遁甲阵,要枕壶来解。   枕壶认真演算一阵,忽笑道:“师兄的课,你是不是都没有听?”我立马狡辩道:“哪能呢,倘若都没有听,我拿什么脑子记下这个奇门遁甲阵?”枕壶说:“倒也是。”他沉吟道:“这阵法也谈不上高明,可若你独自一人,是绝对破不开的。我且助你一臂之力,你带我去这个别馆。”我呜呼哀哉,当初那人驾车送我去见庄致非,在大梁城七弯八拐绕了无数圈,如今我哪能晓得那别馆坐落何处。   “这个也容易。”枕壶笑吟吟道。“布下了奇门遁甲阵,总会留痕迹。你等一等。”他神色庄严地盘膝坐在雪地上,取下腰间别的那管碧玉箫,往雪地里深深一戳,玉箫半截埋进了雪里。他嘴上默念着什么,指尖流出淡蓝色的光,流水般顺着玉箫淌进雪褥子里,如蛛网一般四下蔓延开去。他入定半晌,忽睁开眼睛,手握玉箫站起身道:“在城北深巷里。”   “我们去看看?”我问,顺手用树枝抹去了雪地上奇门遁甲的演算。   “恩。”枕壶应了声,握住我的手。我被他轻轻一带,飘飘然飞上了宫殿顶上,踩着琉璃瓦悄无声息地出宫去了。   捏了缩地符,从城正中的大梁宫行到城北那座别馆仅仅花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座别馆外数十名执刺刀的士兵如雕塑般护卫着,更有一队人马按时巡逻,可谓是固若金汤了。枕壶拉着我远远躲在拐角的阴影下,月光下,那些士兵眉眼明暗如鬼魅,我心里有些惧怕,遂问枕壶道:“怎么办?”   枕壶冲我眨眨眼睛,忽将那玉箫竖在唇边,悠悠扬扬吹奏起来。箫声自清越,而玉又有一种温润,音色自然如天籁。枕壶于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向来很下功夫,造诣非凡,一曲可谓天上有。我对音乐兴致寥寥,只觉悦耳动人;可衡国上下雅好音律是天下闻名的,那些守卫的士兵也不例外。他们只在最开始有响动时警觉了一下,随后便悠然沉浸在箫声营造的风雅世界里了。   他奏到一半,别馆里传出了笛声。起先是和着箫声,婉转相就,柔如藤蔓;随后声色渐高,隐隐有压倒之势。枕壶也不相争,甘心退作陪衬,伴着那笛声悠扬奏完一曲。他垂下手,笑道:“别的我不知道,论音乐造诣,我不如衡世子。”我慢吞吞道:“好听是好听,可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来做什么的?”   枕壶伸手一指,我回过头,便见别馆外护卫的诸士兵通通仰卧在地,沉入了酣甜的梦乡。我拍手笑了,他道:“衡世子也助了我一臂之力,不然万万没有这样快。”   话罢,我们溜进了别馆。他仔细地算着奇门遁甲,一步步慢慢地走,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我乖乖跟在他身后,心里仔细地计较可还有疏漏之处。想到一事,我一惊,暗道坏了。这时枕壶已经循着阵法走到了庄致非的房间外,里头还亮着灯,庄致非侧卧的身影投映在纸糊木门上;枕壶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屋里的庄致非轻笑道:“公子的箫声十分动人。”   我抢道:“世子如何晓得是公子?我是个姑娘呢!”   庄致非沉吟道:“你是阿昙?致致的朋友?”他又带着笑意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愈发确信是位公子了。”   “世子明鉴。”枕壶明知他看不到,仍在门外行了一礼。   “公子可否告知尊姓大名?”庄致非轻声道,“倘若此番得以大难不死,在下还想与公子合奏一曲。”   枕壶道:“在下生罚山沈枕壶。”   庄致非了然道:“原来是枕壶公子,久仰大名了。”   枕壶道:“待世子脱身,在下自然往大梁来与世子合奏。”   说罢他拉了我的手转身便走,我挣开他的手,犹疑道:“我们为何不现在救出衡世子?”枕壶叹气道:“你用脑子想。”我眨眨眼睛,他莫可奈何道:“你这个脑子,我真不放心把你搁在如今的大梁。我们救下庄致非,你叫大梁宫里的庄致致怎么办?”我“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他从怀里掏出符纸,咬破指尖用血画了符,递与我说:“待时机成熟,你撕碎这张符,进来救下庄致非。这张符纸能破解这个阵法,还能定住别馆里其他人。你手握着撕碎的一半符纸,将另一半交与庄致非,自然能脱身。”   我黯然道:“可衡世子的手被铁链锁着,我没钥匙。”   枕壶抚了抚额,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又递与我道:“切玉石打磨的匕首,你好好收着,莫伤了自己。”   我将匕首揣进怀里,默不作声地仰头看着他。他避开我的眼,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来吧,阿昙,我送你回大梁宫。我该走了。”   我带着哭腔说:“现在椿河的水很冰,你来的时候冷不冷?”   枕壶淡淡说:“我身上带着避水珠,冷是冷,但不影响。”他见我哭,捏了捏我的脸,笑说:“自己做的决定,后悔了?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随我出城不?”   我一面哭,一面摇了摇头。 ☆、【章五 致致】16   枕壶将我送回雪宫,我强忍着泪水同他道别。他犹疑片刻,叹道:“你莫慌,周鸣鹤这大梁城守不了多久了。待到攻城之际,大梁城内必乱,你千万要护好自己。”   我依依不舍道:“自然。”   此刻夜已过半,枕壶无论如何要走了,便咬了咬牙,抱住我吻了吻我额头,转身道:“我走了。”话毕他不再迟疑,轻盈如一尾羽毛,飘飘然踏着大梁宫屋顶的琉璃瓦消逝在黑夜之中。我撑着下巴,趴在窗台边痴痴地望,望到极远处,一种强烈兴奋后的困顿袭来,身子一歪,仰在软垫椅子上便睡着了。   “诶哟,我的小祖宗!”慈月大惊小怪的声音将我唤醒了。   “恩?”我带着浓重的鼻音,挣扎扭动着僵直的脖子。   慈月皱眉道:“你怎么回事?不要命了?开着窗户睡一宿,外头那么冷,你打算把自己活活冻死?”   我鼻子一酸,一个喷嚏便出来了。   慈月忙取来斗篷将我裹了,嘴里碎碎抱怨道:“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别可怜巴巴瞅着我,你是自找的。大冬天开着窗户睡一宿,可真能!”   我被斗篷一裹,冰凉的身子烘出点热气来,身上的感觉回炉,愈发疲软起来。慈月伸手探了探我额头,“得,发烧了。”事已至此,她也舍不得骂我了,只将我半扶半抱地挪到榻上,扯了棉被将我毛虫似的裹住。“你躺一躺,我替你热碗汤来。”   我旧病却发了,浑身的骨头针刺般难受,攥住她衣角,呜呜咽咽道:“不要走。”慈月拍了拍我红通通的脸,说:“乖,我替你去热汤,回头叫医官来替你看看。”说罢她甩开我的手指,出门忙活去了。   我人已经烧糊涂了,痛不欲生,隐隐约约只觉得枕壶要走,便说:“不要走,我不许你走。”身上又如有万爪在挠,疼得我抽搐起来,只喃喃念叨道:“师姐……”   “阿昙,阿昙?”我听到有人在很遥远的地方唤我,声音清朗又温柔。   “师姐?”我迷迷糊糊问。   “是我,致致。”她说。   睁开眼,见着庄致致坐在我床头,一脸关切地望着我。她姿容有些狼狈,精致绾的发髻堕在一遍,碎发压覆着前额,左边脸颊上鲜红的五个指印。神智慢腾腾地回来,我轻声问:“致致,周鸣鹤欺负你了?”   庄致致嗤笑一声,“他打是打了,可我也没让他多痛快,算不上欺负。”   我含糊道:“你莫怕,枕壶要来救我们了。”   她凑近了,极小声地问我:“昨儿沈枕壶来找你了,是不是?他说什么了?大唐天子的国书是怎么回事?唐军何时才能到沔城?他进大梁来是什么意思?”   我被她一连串问得发蒙,只拣了最重要地答:“国书是假的。”   庄致致一愣,紧接着仰头大笑,拍着前额道:“妙!妙!妙!周鸣鹤还当真在斋戒三日呢!沈枕壶三天后打算怎么糊弄过去?”   我软绵绵道:“枕壶已经走了。他回沔城去了。”   她笑声骤止,低头沉默在我床头坐着。我委实疼得厉害,没心思去管她脑子里的千头万绪,瑟瑟地蜷缩在棉被里,想念枕壶也想念师姐,如果师兄不叫我念书,我也打算想一想他。连傻乎乎的嫩嫩都可爱起来,我记忆中他望着糖果流口水的模样,已经褪去了痴呆的颜色,变得稚气可人了。我痛得不能动弹,偏头望了望庄致致,万分惊讶地发现她垂着头,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致致,周鸣鹤是不是真的欺负你了?”我急道。认识庄致致大半年,她何曾这样失控地痛哭过。   庄致致抹了一把泪,握住我的手,轻声道:“阿昙,沈枕壶是来带你走的,对不对?”我愣了愣,她缓缓道:“其实你走了,我一个人也可以的。我若早知如此,自会劝你走。可是你没有走,我、我太感激了……”   她这番话令我颇动容,心里本有的一丝后悔,现下也泯灭了。回握住她的手,道:“我说过要陪着你的。”   庄致致破涕为笑,道:“你休息,我召医官来替你看看。”   我说:“别召医官,我讨厌他们。”   庄致致很不厚道,方才在我跟前表过心意的,如今竟不肯顺着我点儿。不仅召了一堆医官来,还灌我好几碗苦涩的药。喝那些药可去了我半条命,喝完我便筋疲力竭地歪倒睡下了。   这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床上歪了两天,我又活蹦乱跳地下了地。两日来,雪宫里的小姐妹们轮流坐在我床头嘘寒问暖,把自己珍藏的小玩意分享给我,与我说大梁宫的近况。这些天沉闷的大梁宫里最新鲜的事情是,那位大唐来的使臣竟莫名其妙失踪了,周鸣鹤掘地三尺也没把他给挖出来,雷霆震怒,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将华成馆里里外外的人通通处死了。   故而我过得也不闷。只环翠一直不曾来。要说雪宫的小姑娘里头,同我关系最好的便是环翠了,先前她做了我的替罪羊,被哈巴狗一顿毒打,我一直对她有愧;又感于她的从容与淡定,态度是又亲又敬。她小弟弟出了那样的事,我又接连两日不见她,心里很有些担心,遂问慈月:“阿翠可好?”   “环翠?”慈月叹了口气,“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那晚上哭了一宿,第二天便没事儿人似的干活了。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环翠为人勤快,做事利索又妥帖,我们下头的人偶尔犯个懒,便央她替我们忙一忙。但她出了那样的事,我们如何舍得再麻烦她?第二天轮到我扫雪,我大清早地便起来忙活,不想环翠已经替我把前院扫得干干净净了。不仅是替我扫了雪,她把雪宫里里外外的工作都快做完了,后两日她一句话也不说,只埋头干活,再这么下去,要么她累垮了,要么整座雪宫除她外都成了无业游民。”   我心里没主意,便问:“公主怎么说?”   “公主说她是伤心过度,找个途径发泄,叫我们先放任她,过两日再劝。”慈月道。“还说别让她闲着,闲着愈想愈伤心。这不,雪宫里的事她早做完了,我便打发她上北边花园子里摘花去了。”   “北边的花园子?开什么花呢?”我对花草没什么兴致,然如今大梁宫里能玩的不多,去瞧瞧花草也不坏。   慈月诶哟一声,道:“这时节还能开什么花?估摸着那座花园里只山茶还繁盛些,我叫她折一枝蕉萼白宝珠回来插瓶。”   我心里有了计较,便去问庄致致。大梁宫到底不比长安城,没庄致致保驾护航,我可不敢乱闯。庄致致听我一说,也来了兴致,换了身衣裳便扶着我胳膊迤逦向北花园去。她嘴里笑说:“北花园边上有座忘忧阁,三层高,上头若是没旁的人,我们便登上去喝酒看花。”   待到了北花园,她却笑不出了。忘忧阁上堂堂皇皇端坐着周鸣鹤和他一众朋党,正清歌佐酒,谈笑风生。庄致致轻轻啐一口,我也登时没了兴致,她道:“我们随便绕一圈罢,虽说我瞧见周鸣鹤就恨不能绕道走,但总不能露了怯,叫他以为我是怕了。”这话颇合我意,我点了点头。   庄致致装作没见到周鸣鹤,也恍如听不见高阁上丝竹之声,昂首挺胸走进北花园溜达起来。虽有周鸣鹤败兴,然这座北花园里的山茶委实开得好,就枝团簇成一片花海,在冰天雪地里娇艳如少女的腮红。正走着,忽有一直羽箭横飞而来,擦着庄致致的鼻子,射入雪地里了。庄致致身子一僵,向羽箭来处望去,周鸣鹤在忘忧阁上着宽袍遥遥向她祝酒,她冷淡地点点头。   我被这支箭惊出了一身冷汗,庄致致轻声道:“放心,他不会杀我的,我还有点儿用处。”我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作答。又绕了几圈,进到花园深处,遥听到微弱的呼救声,我一悚,脱口而出道:“是环翠!”庄致致眉头轻蹙,绕过曲折的花廊,循声而去。   “救命!救命!”环翠声音愈发清晰。   再一绕,便见到周鸣鹤座下那只臃肿的哈巴狗正将环翠摁倒在地,扇她耳光。环翠衣衫已经乱了,发髻松松垮垮地坠下来。“聂将军,饶命啊……”她微弱地挣扎着。那哈巴狗犹不解气,顺手扇了她两耳光,道:“贱人,周将军已经将你给了我,你还多嘴多舌说什么!”环翠痛苦道:“奴婢是雪宫侍女,无论如何,不能背着公主……”   哈巴狗嗤笑道:“公主?春白公主?她现在还有什么本事?庄致非怯懦无能,庄致致一介女流,现在除了在我们将军身下承欢,还能起什么风浪?”   庄致致轻轻咳了一声。   哈巴狗一惊,回头一望,有些茫然无措地松开了环翠。庄致致淡淡道:“聂将军,你身下伏的是本宫的侍女;本宫再不济,承的也是你周将军的欢,你掂量清楚了。”   哈巴狗不甘不愿地拎起环翠,将她狠狠甩过来。我搂了环翠,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哈巴狗轻蔑看过来道:“个小娘们儿,还装什么节烈!”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快淌出来了;但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引祸。庄致致慢条斯理道:“聂将军辛苦了。倘若当真瞧上了我这侍女,你回头到雪宫里来下聘,我自然将她许给你。”哈巴狗向她脚下吐一口唾沫,口里呸一声“晦气”,扬长而去。   环翠瑟瑟地伏地跪拜,哭道:“公主大恩大德,奴婢、奴婢这条性命本就是公主的,如今更是无以为报。”   庄致致笑道:“既然你性命本就是我的,那我救你也是理所应当。”   环翠颤抖道:“我们整座大梁城,所有民众的心都是世子与公主的……”   庄致致怔在原地,环翠颤颤巍巍说完:“公主你来救我们,我们心里太高兴了。”   我知道庄致致在想什么,生怕她说出来,将环翠那点微薄的求生欲掐灭,遂打岔道:“我们回雪宫吧。”庄致致喃喃道:“回雪宫吧。”我搀着环翠,庄致致穿得华贵轻软,却像披着铠甲的战士一般高傲地扬着头颅,走在我们前面。   途径忘忧阁,她顿了顿,向高阁上望去。哈巴狗已经坐到了周鸣鹤座下,若无其事地抱着歌姬饮酒;周鸣鹤手里把玩着弓箭,若有所思地向下望。庄致致天鹅般抬起下巴,庄重地冲他点点头;周鸣鹤玩味地笑一笑,举起了弓箭。   庄致致见他瞄准自己,并无惧意,掉头往雪宫走。我自然紧随其后,汗水却慢慢打湿了后背,生怕周鸣鹤一箭飞来,庄致致一命呜呼。   羽箭破空声卷着猎猎寒风,流星般赶来。   环翠只来得及一声闷哼,羽箭便射穿了她的咽喉。先是非常淡的血色溢出来,然后鲜血如泉水般涌出,她喉咙里发出一点点咕哝声,手指轻轻卷起庄致致的衣袖。   她向前扑倒,庄致致下意识地搂住她;咽喉涌出的鲜血浸湿了庄致致的衣袖,顺着她苍白修长的指尖一滴一滴落到雪地里,开出一朵朵小小的梅花。庄致致慢慢地跪下来,温柔地捧着环翠的脸颊,她苍白的嘴唇里片刻前还在说:“公主你来救我们了。” ☆、【章五 致致】17   环翠的身后事办得很仓促,可慈月说这算好的了,周鸣鹤掌权以来大梁宫死了多少宫人,全是用草席卷了扔到乱葬岗里去。环翠至少还有一方薄棺,有一小块地供她埋骨。庄致致亲手摘下环翠喉咙里那支箭,那时候环翠的身体里的血已经快流光了,羽箭射出一个空洞洞的血窟窿,周围一圈在寒风中凝固的血脂。又从袖间掏出丝帕来,精致地系在她脖子上,遮住血窟窿,于是环翠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是睡着了。   “慈月,你把后面的事去办了,叫她好些走。”庄致致吩咐了慈月,便转身进了房间,将自己锁在里头。   雪宫里的小丫头们都来帮慈月的忙。我骤然发觉,并非只我一人认为环翠好,所有人都晓得环翠好。她们有时候因为环翠脾气软,小小地欺负她,但都晓得她好。人人手里折了一束花,工工整整摆在环翠的坟头。也不知是谁先哭,总之后来哭作了一团;慈月瞪着通红的眼睛说:“哭什么哭?都不许哭!”她眼睁睁看着抬棺人将那方棺材抬进挖好的土坑里,硬撑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何必呢,我想。分明同环翠最要好的是慈月,她偏偏不哭。   回到雪宫后一片寂静,我们围坐在烧着小火炉的屋子里一声不吭。慈月忽站起来,向里间去见庄致致。庄致致锁着门不肯开,慈月疯了似的敲,我去拉她,她猛地将我推到一边,嘴里嘶吼道:“公主,你连见奴婢一面都不敢吗?”庄致致打开门,冷静道:“你累了,下去休息,明天不用当值了。”慈月冷笑道:“奴婢哪里敢承公主的情。”庄致致淡淡道;“恐怕你是累糊涂了。”慈月咬牙说:“谁糊涂了?糊涂的是你!”   我不明白慈月骤然间发的什么疯,致致比我聪明,可我打量着她也不懂。只见她皱了皱眉,轻声道:“本宫瞧着你一向是清白的,倒是料错了。你是个什么身份,敢在本宫跟前撒泼?把她叉出去,移送内务府。”我想要劝,庄致致却没给我机会,嘭地关了门,又将自己给锁上了。   慈月披头散发地被压走,离开雪宫前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泪水慢慢地淌下来。她说:“我没疯,你会懂的。”她将前不久打的络子别在我腰带上,被卫兵的刺刀顶着,状若疯癫地走出了雪宫。   我后来的确懂了,她真的没疯,她脑子里清醒着,只是有了决意,不愿回头。我不知道她怎么离开了内务府,也不知道她如何混到了周鸣鹤身边。只知道在三天后,她手握一柄匕首向周鸣鹤行刺,几乎要冲到他身边了,周鸣鹤却云淡风轻地拔出长刀,大手一挥,慈月的身形顿住,接着她开裂,身子被周鸣鹤那一刀劈作两半,一双眼还怒目圆睁着,手里的匕首落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她残破的尸首如破布娃娃一般倒下。   周鸣鹤将整座大梁宫的宫人聚在在一起。我看到慈月残破的身体仰卧在雪地里,这时候慢慢地飘起了雪花。衡国有传说,雪花洁净,恐自月宫中来;嫦娥长居广寒心里寂寞,月兔便捣药时顺带着捣出雪花,洋洋洒洒散入人间,哄嫦娥开心。那只哈巴狗牵了两只狼狗来,一脸谄媚地望向周鸣鹤,周鸣鹤挥挥手,哈巴狗便牵着狼狗去吞食慈月的身体。他转身对着大梁宫的众多宫人,瞬间变了脸,吼说:“这就是行刺者的下场!”   我恶心得想吐,却不敢闭上眼睛。眼前忽然浮现出慈月被带离雪宫前那张癫狂的脸,她说自己没有疯,将络子系在我的腰带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带上的络子,细细密密的编织,她原本是打算送给环翠的吧?   整座雪宫被禁足了。庄致致面色十分从容,道:“慈月尽量同我们撇清关系了,但她毕竟是雪宫出去的,周鸣鹤这一招不意外。”她忽然叹了叹,轻声向我道:“她真是傻。行刺要是能行,我未必不会尝试。我都不尝试,她如何能成功呢?”   我摸着腰际的络子,说:“也许她根本没想过要成功。”   最早是听说大唐军队陈兵沔城,其后又有谣传说对面已经开始攻城了。我们居深宫,消息根本不通,庄致致急得团团转,在雪宫里压根儿闲不下来,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前来送饭的侍女偶尔透露一点点口风,听着像是沔城那边占上风。   庄致致私底下怒道:“沔城那边占上风是占定了,周鸣鹤根本赢不了——他是脑子坏了才造这个反。我想知道战况,知道战况我才能计划怎么去救哥哥!”   我略一迟疑,道:“我有法子去救他。”我将枕壶的计划一一说了,她听了暗自点头,又颓道:“法子是好法子,可是时机找不准。最好在城破的关键时刻去救他,不然救出来了还是要落入周鸣鹤手中。可我又怕,城破了,周鸣鹤玉石俱焚。我同他一块死可以,但我哥哥要活下来。”   我说:“致致,你也不要死。”   庄致致勉强笑道:“我尽量。”   我想要告诉她,庄致非身子里淤了过量的毒,本就活不了多长了;可我又怕她像慈月似的发起疯来不顾一起。我隐约觉得,致致发起疯来,只会比慈月更狠。   城墙那边打了旬日,雪宫里一点消息也无。庄致致懊恼得每天发脾气,我也不敢去触她霉头。忽地从长乐宫里传来消息,解除雪宫的禁足令,命庄致致到长乐宫去。   庄致致一跃而起,极其认真地将自己梳妆打扮一番。她这几日几乎陷入了燥郁,脸色非常差,我只好替她涂了厚厚的粉,才将脸抹得娇艳些。她又翻箱倒柜寻了件白狐裘的大氅,衬得颜色艳如春花。我一面替她簪发钗,一面寻思,在梳妆打扮上我同庄致致真是很不一样;庄致致对梳妆的态度,与披上铠甲别无二致,但我喜欢梳妆,喜欢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这样自己看了高兴,枕壶看了大略也高兴。庄致致打扮得愈隆重,她就愈紧张。   我搀着她登上了马车,马车辘辘行到长乐宫,雪青色袄子的侍女恭立在侧,见庄致致一下马车,便冷淡道:“公主这边请。”   长乐宫只是大梁宫中极其朴素的一座宫殿,周鸣鹤谋了国后,偏偏选了这里作为行宫。我垂头搀着庄致致随侍女绕过前廊,侍女在大殿的正门前敲了敲,道:“将军,公主到了。”   “请。”殿内人说。   庄致致推开大殿门,便见到一座雪白的、空荡荡的正殿。长乐宫前殿的摆设通通被周鸣鹤挪走了,只剩下一溜鎏金的柱子与雪白的墙壁。周鸣鹤穿了身白袍子,纤尘不染地端坐在大殿中央,膝上横一把长琴。   他弹起了琴。庄致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我听着,只觉指法生硬,竟比我还不如。   他磕磕绊绊弹了半曲,笑吟吟将琴搁到一边,道:“弹得很坏吧?”   “真不敢相信,我们衡国竟然有人弹琴弹成这样。”庄致致有些轻蔑地说。   “是啊,”周鸣鹤笑说,“我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衡国人。旁人都弹得好的简单曲子,我从小就不会。在大梁,行乞并不可耻,若是连一曲简单的《翠微》都弹不好,所有人都会瞧不起你。”   “你小时候有人瞧不起你吗?”庄致致问。   “倒也没有,”周鸣鹤颇洒脱地摊手,“我一般不把自己陷入要奏乐的窘境里。毕竟我只是大梁城街上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旁人还怕我脏了他们珍惜的宝琴。”   庄致致沉默片刻,道:“战事如何?”   “你真是——”周鸣鹤顿了顿,“我好好地跟你说着自己的少年往事,你却岔过去谈如今,未免太败兴了。”   “可是我对你的少年往事不感兴趣。”庄致致说,“我想知道,你怎么样才能放过我哥哥。他对你算不上坏,是吧?横竖这大梁城你也守不住,不如跟我做交易,拿我哥哥的命换你的命,我是乐意的,于你也算好事。”   “可这样并不公平。”周鸣鹤摇摇头,“若说我周鸣鹤的命在你庄致致心里值一吊钱,庄致非的命恐怕值千两黄金。要我拿千两黄金跟你换一吊钱,我又不傻。”   庄致致的身子僵住了,“你的命于我只一吊钱,但于你自己恐怕更胜千两黄金。用你的千两黄金换我的千两黄金,不是很公平吗?”   周鸣鹤轻笑道:“我的夫人啊,我们成亲的日子尚短,你怕是不大了解我。于我心里,我自己这条贱命,恐怕连一吊钱也值不了。”庄致致眨了眨眼睛,周鸣鹤徐徐撩拨了琴弦,续道:“若真要拿我的千两黄金与你的千两黄金做交易,却也不知你肯不肯。”   “且说。”   周鸣鹤低头玩弄着长琴,道:“你与我一同赴死,我自然把庄致非放了。” ☆、【章五 致致】18   庄致致拉着我在半夜爬上了雪宫正殿的屋顶。今晚无雪,夜空星光大盛;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却穿身素白的单衣,在外披一件鸭羽斗篷,手拎着一瓶酒,微醺着仰望星空,银河水淌下来,在她的眼里化作泪水溢出。   “我小时候可喜欢坐在屋顶里看星星了。”她轻声说。“我不喜欢和哥哥以外的人说话,哥哥很忙,我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半夜里睡不着,就爬到屋顶上看星星。它们聚在一起多热闹啊,我隔得很远,进不到那热闹里去;就像我在红莲塔上,离尘世很远,红尘的欢喜也没我的份。我真嫉妒他们。”   我轻轻唤她的名字:“致致。”   “我想我这么多年,一直都没从高塔上下来过。”她慢慢抿了一口酒。“我只是抓到了哥哥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挣扎。我觉得世界对我冷漠,就以更高傲的冷漠回敬它。我大概做错了,世界上可能还有很多个像阿昙你一样好心肠的人,如果我稍微打开心扉,也许会有很多朋友。”   我说:“致致,你看着我。”   她固执地仰着头,我急道:“你不会真听信周鸣鹤的鬼话吧?他就是想要你死,你死了他也不会放过衡世子的!”   “周鸣鹤他爱我。”庄致致淡淡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爱我。我也不在乎为什么,总之我相信,我和他一起死,他就会放过我哥哥。”   我悚然一惊,一直以来暗地里的揣测竟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她既不震惊,也不欢喜,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那方帕子,是周鸣鹤给我的。”见她面露困惑,我补充说,“就是绣了两只燕子的丝帕。”   她像是恍惚间想起了什么,神情怔忡了片刻,轻声道:“原来如此。”又摇摇头,“不过也无所谓了。”   “阿昙,我决定去死了。”   我紧紧攥住她的手,说:“不可以。”又可怜巴巴道:“你才十六岁啊。”   庄致致嗤笑道:“你去翻翻史书,我们当王族的,十六岁已经算是长寿了。妃嫔肚子里保不住的、年幼夭折的不知凡几,我能够痛痛快快活到十六岁,已经知足了。”她面容温柔了很多,“如果不是当初哥哥去救我,我九岁就死了。我那时候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到塔底下去,如果都不允许,我就跳下去。我情愿摔成一堆烂泥,也不要在塔上干巴巴过一生。你不要替我难过,我早就该死了。城破之日,我与周鸣鹤同死,也算求仁得仁。你要转告我哥哥——”   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她微微偏着头想了想,笑道:“你不用转告什么了,徒惹他伤心。也别告诉他我做了什么,就让他以为我是不慎死在了乱军中吧。”   我开口道:“致致——”   她把纤长的手指压在我的唇上,我泪眼汪汪地看着她。致致说:“你下去休息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可能让她死。   我当初敢与她一同进这座大梁城,就从没想过她会死。致致不可以死。她好不容易想通了,想要褪去冷漠的外壳温柔以待,她以后会有很多朋友,怎么可以现在死掉?还是与那个周鸣鹤一起?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踩着梯子走下屋顶,我一面走一面下定了决心。我从未有过这样坚定的决心,兰图师兄拿板子敲我手心,我也没下定决心好好念书。可是我如今有了这样的决心,骤然觉得浑身充满一股陌生的勇气。师兄授课时,挨不过我的苦苦哀求,干巴巴说起过他当初提剑斩邪魔花的场景;他语调平淡已极,我却生了一种豪情。如今我心里充斥着那样的豪情与勇气,不知道师兄当初有没有。   我找了雪宫里一位小侍女,名字唤作阿楠。她平日里吃穿用度很不同,时常有些宫外的东西进来,可见是有些门路的。想她同环翠私底下关系也不坏,心里遂定了定,轻声问她:“你可晓得环翠家住在大梁城何处?”   阿楠讶然望我一眼,静悄悄地回我,道:“在大梁城西北的陋巷。怎么,你要去探望?她家里只有一双儿女,小儿子病殁了,女儿也死在宫里,委实可怜。”   我心里知道这些宫里的小丫鬟小侍卫向来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便作怜悯貌,道:“正是,我想去瞧一瞧,如今风头也过了,去探望一回也不枉我与环翠相交一场。只是如今时局正紧,你可有法子?”   阿楠抿唇笑道:“紧的是城墙那边,大梁宫周边反倒空虚了好多,士兵全被抽调过去守城了。如今要出大梁宫并不难,你且等一等。”   我来回踱着步,心绪不宁地东想西想,生怕自己出了什么岔子。不久,阿楠从黑暗中回来,暗暗道:“你随我来。”我披了斗篷,拉低帽檐遮住脸,踏着一地星光,慢慢尾随她去。她带我拐过几条窄巷,到一座小门前,守门的士兵见有人来,扬声问:“谁?”   “是我。”阿楠娇娇俏俏地说。   守门士兵里为首的那个上前来,问:“阿楠,你怎么——”   阿楠打断他道:“环翠,你认得吗?”   星光里我瞧见士兵年纪不过十来岁,听了“环翠”的名字脸色变了变,道:“认得,她同你一年进宫的,是不是?前些日子也死在那一位手里。”   “我这里有个小姐妹,私底下同环翠交情很好,挨过了前一阵,如今想要去探望她父母。你放她出去,行不行?”阿楠轻声问。   士兵一脸为难道:“这——阿楠,现在外头什么情况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实在——”   阿楠又打断他道:“外面什么情况?我小姐妹出去一趟,还能通敌叛国了不成?何况谁通敌叛国还不知道呢。这一仗打下来,世子也好,那一位也好,无论谁重掌了大梁宫,还有闲心管这一桩区区小事?”   士兵忙捂了她的嘴道:“我的小祖宗,你可闭嘴吧,若是教哪个有心人听到了,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他惕然四下一望,见与他一齐守城的士兵皆三三两两闲聚在另一边,长舒一口气,向我厉声道:“你把脸露出来。”   阿楠抱怨道:“这么凶做什么?”   我将兜帽掀了,迎着星光向他望去。士兵见我不过是普通侍女,遂轻叹道:“也罢,你出去便是了。务必赶在日出前回来,你总不想教主子白日里找不到人吧。”   我忙向他鞠躬致谢,他放了行。群聚的士兵们在我身后哄笑道:“头儿,阿楠姑娘又同你说什么了?每每见到阿楠姑娘,你就苦着一副脸,其实心里甜着吧?”   我将那谈笑声抛之脑后,只想速速离去。不想阿楠却在后头唤住了我,道:“阿昙!”我下意识转过身,只见她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透亮如珍珠一般,“你也替我问声好,我同环翠小时候住一条街的。她在宫里一向比我妥帖——人生际遇真是莫名其妙。”   我明明是要去救庄致非,脚上却不自主地转到了大梁城西北。待我拐进阿楠所说的那条巷子,才恍惚着明白自己走错了,又宽慰自己说庄致非所囚的别馆并不远,只待我远远望一眼环翠的父母,就即刻去救庄致非。   陋巷阴风阵阵,星光投映在嶙峋的街道上,由轻柔变得狰狞,像是褪去了人皮的女鬼。我心下微微有些骇然,定了定心神,只闻家家户户传来凉飕飕的风声;细细打量去,房屋虽陋,倒还规整。我转了个弯儿,遥遥听到琵琶声。   循着琵琶声而去,我转到一家民居前。披头散发、瘦骨伶仃的女人双目无神地坐在地上拨琵琶,琵琶声如泣如诉如滴血。我心里赞叹衡国真不愧为衡国,巷子里一个面如枯木的女子随意撩拨,便能奏一段凄乐。凑近了,我弯下腰,轻声问:“夫人?”   那女人脏兮兮的手兀自拨着琵琶,看也不看我。   “夫人,我听说这条街上有一家人,前些日子死了儿子的,家里长女送进宫了,您晓得他们住在哪儿吗?”我低声问。   女人瘦得一双眼睛瞪了出来,干巴巴望着我;柴火般枯瘦的手指在琵琶上拨出金戈之声。“都死了。”她淡淡地说。   “恩?”   “我说,都死了。”她非常清晰地说。“最先是小儿子死了,父母饿不过,烹了他一边哭一边吃干净了。然后是女儿死了,我也不知女儿怎么死了,总之就是死了;也好,死了一干净。再是当爹的夜夜梦见儿子的冤魂,魂魄是被煮烂了的模样,张牙舞爪说要吃爹娘的肉;当爹的熬不过,上吊死了。”   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森然的寒意。   “只剩下那个娘了,”女人轻轻地拨了拨琵琶,琵琶声婉转了,如春水潺潺,流莺啼慰,“我也马上要死了。”   我一声尖叫,狼狈地跑出了小巷,在曲折的巷弄里横冲直撞,只愿逃得越远越好。我不能看也不能听,可我眼里闪过的要么是环翠被射穿的喉咙,要么是慈月被狗啃得残缺不全的身体,要么是刚才那个女人在凄艳的星光里鬼魅的脸。   最后我想起了致致,她在屋顶上微笑着决定赴死。   我真恨周鸣鹤。我一生里不曾这样恨过一个人。 ☆、【章五 致致】19   我拼命宽慰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不想。我不能想,一想便心如刀割。书里曾说大梁夜如昼,有无数彻夜狂欢的销金窟;但我眼里,夜晚的大梁是寂静的,是杳然无声的星光与街坊巷陌紧闭的门窗。   强逼着自己将情绪压下去,我躲在小巷的阴影里七弯八拐地绕到了城北关押庄致非的别馆。虽然城墙战事吃紧,然对庄致非的守卫仍旧没有放轻松,凭我如无论如何闯不进去的,幸好有枕壶。   我藏身在阴影里,悄悄捏出枕壶画的那张符,撕作两半。符纸被撕破时“嗤啦”一声响,在暗夜里宛如惊雷。我战战兢兢立在原地,细细谛听了一阵,万籁俱寂;心下稍稳,探出个头去,只见守卫在别馆前门的士兵纹风不动,直挺挺站在原地。我一犹豫,轻轻叫一声,“喵!”士兵们恍若未闻。我这才放下心来,从藏身处迈出步子,在被定住身体的士兵的眼皮底下溜进了别馆。   沿着枕壶给我指出来的路,我顺顺当当地绕过了那座奇门遁甲阵,来到了庄致非房间外。屋外侍立着两名持刺刀的士兵,也被定住了,目光直直投向前方。我被看得有些心虚,赶紧推开房门进去,掩着门,燃起蜡烛。只见庄致非盖着被子躺在踏上睡觉,脸色非常差,睡梦里也紧锁着眉头。   事不宜迟,我将另一半符纸猛地贴在他脸上,动手晃他肩膀,唤他醒来。庄致非迷迷糊糊地咳了几声,张开眼睛,看到眼前一张黄色符纸飘啊飘,伸手扯下来,蹙眉问:“怎么回事?”他看清了是我,讶然问:“你如何在此?”   我说:“我是来救你的,你快随我走。”   他手撑着床榻慢慢坐下,干枯的头发披下来,摇曳不定的烛火照得他形如枯鬼。他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走。”   我千算万算,也料不到这种情况,恼羞成怒问:“为什么?”   他晃了晃手腕上的铁链,淡淡说:“除非你砍断我这只手。”   我长舒一口气,道:“这个简单。”把枕壶留下的切玉石作的匕首掏出来,利落地斩断了铁链,洋洋得意向他道:“切玉石,切玉如脂,削铁如泥,见过没有?”   庄致非露出一个极度难看的笑容,“我还是不能走。”   我几乎要跳起来了,“为什么?”近来的哀伤与愤怒挤作一团,拼了命才没有吼出来,尽量平心静气地说:“你是衡国世子,替衡王监国,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不想着要赶紧脱身重整旗鼓,却说什么不能走?你知道这些日子大梁城死了多少人吗?但凡你当初警惕些,又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何况致致为了救你,能牺牲的全都牺牲了;她马上要为了你去死,你为什么不能走?”   “我是个很不称职的世子啊,”他轻柔地叹息道,“我感受得到民众的期许,却不能回馈,不是不想,只是没有能力。这一点致致和我天差地别,她坚定、勇敢、智慧,有充足的能力,只是她不想。我太优柔寡断了,当初致致与我说周鸣鹤狼子野心,留不得;可我总想到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小乞丐,弹很难听的琴,被所有人嘲笑,那小孩子在唾骂声里面不惊也不怒,神色特别宁静,可我看得到他眼里有一匹孤狼。后来我栽培他、提拔他,他也不负我所望,做出了令人称羡的事。这种犹疑最终害人又害己。   “我有时候想,也许我那一年根本不该去塔上接致致。我在她出生的时候看了一眼,随即她被选作了圣女,母后欣喜若狂。后来的九年里我偶尔听到她的事,全是道听途说,说她在塔上不太乖,老惹祸。我为人很恭谨的,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我就想,很不乖的妹妹是什么样的呢?她会和母后长得相像吗?我不怎么说话,母后告诫我言多必失,开口前务必要三思;我的少年时光一直在想,有时候思考功课,有时候考量父王给的工作,有时候想很远的世界,更多时候在想这个妹妹。愈想愈觉得舍不得她,她明明只是个小姑娘,却要做那么孤独的事。大梁宫里我其他妹妹都过得很快活,每天凑在一起很无聊地咯咯笑,为什么我亲爱的妹妹却要在塔上穿着白衣服修行呢?大梁宫里那些无聊的女人都喜欢花花绿绿的衣裳,她也该穿得鲜艳夺目才对。我妹妹一定比她们都要美。   “后来母后死掉了,死前很幸福,幸福的原因是她一生都守住了王后的位置,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她很美的,可是我父王不喜欢她,我觉得不该怪他,换了我,我也不会喜欢她。她想的从来就是些尊严与荣耀一类的东西,当王后很光耀,做妻子很干瘪,做母亲更是无可无不可。再后来父王身体垮掉了,他颤颤巍巍拉着我的手嘱托我监国,我跌跌撞撞做了一阵,没出什么大事,干得还不错。   “我们先祖庄流月与当时的红莲教教宗是挚交,红莲教当初在衡国做大是经过他默许的。他虽然丧身太、祖皇帝刀下,但红莲教却在衡国境内愈发昌盛了。三百多年过去了,当初的挚交好友早已化作尘土,如今的红莲教与王室两相对峙,互不相让。致致在红莲塔上踩着春风一场歌舞,她那种稚气的、凛然的美震惊了大梁城每一个人。我也在塔下看她,想她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本来以为一生都见不到她,虽然我一直在想她。可那一舞后不多久,红莲塔上传下消息说,我妹妹疯了。我特别生气,我以为她是真的疯了,是红莲教把那个小姑娘逼疯的。所以我用了些手段逼迫曲以宁,叫他把我妹妹还给我,天底下这么多红莲教徒,挑个圣女还不容易吗?曲以宁当时屈服了,可他心里一直含着怨呢,不然后来也不会投靠周鸣鹤。   “我把那个小姑娘领下来,发现她一点也不疯,她只是在塔上太寂寞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把她推往十丈红尘,可是她坚定地拒绝。这么多年来,她身体被我带离了高塔,心却孤独地住在上面。我不知道怎么帮助她,因为我的心也住在高塔上。我只想让她感觉不那么寂寞,所以拼命地温暖她。结果是她把我当作救命稻草,狠狠地攥住我,舍不得我。可是我、我自己也是飘萍般浮在水上,如何救得了她。”   庄致非忽然顿住,温柔地望了望窗外,再徐徐道:“我与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你是致致的朋友。致致能承认你是朋友,她真是长大了。我好些日子没见到她了,特别思念她,可惜没机会了。你说她要为了我死——是周鸣鹤吧?”   我麻木地点头。   “我猜就是他,”庄致非了然,“周鸣鹤向我求过要娶她,我拒绝了。我要周鸣鹤自己去找她,如果致致喜欢他,我就不会反对。你放心,我不会让致致死的。我说这么多话,是希望你传达给她,要她千万别难过;她其实是最勇敢的,即使没了我,也能在河流中从从容容地漂游。”   “你自己去告诉她!”我急道。“我记性特别差,早就忘光了。”   庄致非轻轻笑了下,掀开被子,清晰道:“我不能与你一起走,我的腿已经断了。沔城那边开始攻城的第一天,周鸣鹤就派人来敲断了我的双腿。”   我滑稽地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周鸣鹤拿我威胁致致,未免太看轻我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本事,保护不了她,还能拖累她不成?”他猛地夺过我手上的匕首,利落地刺向自己的心窝。我只来得及向前一扑,听得那匕首刺破血肉的钝声,温热的血溅到我脸颊上,我一声悲鸣。   庄致非轻轻仰起头,微笑道:“方才那些话,能记住多少,向她说多少吧。”   我喃喃道:“你自己去说……”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跪坐在地,扶着他的身体,只觉一种极大的惊慌攫住了我的心脏。我不该来的,我不来庄致非便不会死;致致会恨我的。可是我不来,致致就会死。我宁愿她恨我,也不要她死。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失了魂魄般向大梁宫走去。庄致非的鲜血溅了我一身,我拿斗篷裹了,静默如幽灵般行走在大梁城的街道上。我要将一切毫无隐瞒地告诉她。   在路上听到了轰鸣,从城墙外传来。向外一望,骤然又见到烈火熊熊燃烧起来,火舌窜到天上亲吻着星辰,半边天亮如白昼。逐渐有了兵戈相接的碰撞声,有战鼓,有哀鸣;我跌跌撞撞向大梁宫狂奔而去,看到沿路的家家户户都悄悄拉开一角窗帘,紧紧盯着城墙。   一面狂奔,一面听到了身后如雷霆般的欢呼声。我知道城破了,照理说是该高兴的,城破了我就能见到枕壶。可我现在连枕壶都没空想,发狂似的冲向大梁宫,决意要赶在周鸣鹤之前告诉庄致致所有的真相。现在庄致非已经死了,在死之前他被周鸣鹤敲断了双腿;我绝不允许庄致致那么稀里糊涂地死掉,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死得其所。 ☆、【章五 致致】20   我喘着粗气一路狂奔进那扇小门,守门的依旧是阿楠的相好,他见我一来,便上前切切问:“你在外头可听到什么声响?据说城墙那边大半夜里出事儿了?”   我含含糊糊道:“是听到一两声,我害怕,赶紧跑回来了。”一面说一面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此刻天光已有些放明了,生怕他看到我斗篷下一身的血。   这士兵看在阿楠的份上没多难为我,只愁苦地向旁边一群人叹气道:“这小丫头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了吧?小姑娘出去一趟,稍微有点儿事就吓破胆了,能探听到什么!”   我心里很不服,但也晓得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转过身要走。忽又听那群侍卫里有人喃喃道:“大唐军若是攻城进来,我们不就成反贼了吗?”   “我们也是情非得已。”   听完这段话,我便再不迟疑,在逐渐亮堂起来的天空下狂奔去雪宫。   庄致致仍旧坐在屋顶上。我踩着梯子上去,她像被寒风冻成了雕像,苍白得几乎裂开的手指间紧攥着白瓷酒瓶,仰着头看向天空的尽头,冬日的太阳稍稍探出了一点头,在透蓝色的幕布上镶金嵌银。我上前坐在她身边,她也不看我,微微启唇说:“早上好,阿昙。睡得好吗?”   “我没睡。”我说,“一晚上没合眼。”   她轻笑道:“我也是。”   我说:“致致,你看着我。”   她无悲无喜地转过脸来,脸庞被冻得发青。我慢慢地解下斗篷的系绳,将它随手抛掷到一边,露出了里头那身厚厚的天青色缎面的袄子,鲜血已经被凝成了铁锈色,蛛网般攀附在缎子上,从我的衣领到袖口。庄致非倒下后,我将他扶了起来,如今就连我手上都是血渍。   我慢慢在她眼前摊开了血迹斑斑的手掌。   庄致致僵直着身体,疲惫地问我:“我瞧着你脸色不坏,不像是你的血,既然不是你的,你从哪里折腾这一身回来,还不快去洗干净了?”   我轻声说:“致致,昨天晚上我去救你哥哥了。”   她的脸已经不能再白了,所以我只看到她眉毛抖了抖,故作镇定地问:“你现在把他安顿到哪里了?”   我说:“致致,你哥哥死了。”   “你找的地方靠不靠谱?要是再被周鸣鹤逮到就糟糕了。”她自顾自地说。   “致致,他死了。”   庄致致摇摇晃晃地将白瓷酒瓶抵到唇边,仰起脑袋要喝酒,又干巴巴地垂下手,说:“没酒了,我下去打一壶上来。”   我握住她双肩,重复道:“他死了。我身上的血全是他的。周鸣鹤敲碎了他腿上的每一根骨头,即使我能救他,他也不能随我走。他说他不能保护你了,但也不能拖累你,所以夺过我的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窝;他又说他不确定当初把你从塔上救下来是好还是坏,但是他爱你。”   致致忽然暴怒道:“你撒谎!”   我悲哀地说:“我骗你做什么呢?”   “你骗我,好让我不和周鸣鹤一起死!你明明知道只要我同意和周鸣鹤一块儿死,我哥哥就能活了!你别想骗我,我为了哥哥什么都能做,死又何妨?”   我无比哀怜地说:“致致,这种事我不会骗你。周鸣鹤敲碎了他腿上每一根骨头,那会有多疼啊,可是我见到庄致非的时候,他还在对我笑。周鸣鹤那样对他,你却要跟周鸣鹤一起死?”   她用手捂住脸,绝望地跪在屋顶上。这时候太阳已经全部露出来了,大梁宫沐浴在朝晖里,数百座宫殿上的琉璃瓦屋顶映射出梦幻般的金色海洋。在一片恢弘庄严的金色光芒里,我弯下腰握住她的手,她反握过来,摊开我的手掌,手掌上干涸的血迹勾勒出清晰的掌纹。我的眼泪滴下来,落到手心,铁锈般的血变得粘稠恶心,庄致致嚎啕道:“这是我哥哥的血啊!”她被击溃了,垮下身子呆坐在屋顶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这时候我见到一座马车辘辘而来,停在雪宫外,长乐宫那位侍女神情寡淡地站在马车边上高声道:“恭请春白公主!”   我换了身衣裳,洗干净手,跟在庄致致身后,执意要随她去见周鸣鹤。庄致致明目张胆地背了一柄长刀,将长发紧紧攒在脑后,穿素白色的利落单衣,不施粉黛,整个人如在清水河里涮过一般。她淡漠地向我道:“你不用跟来。”我不听,她怒道:“我叫你不要跟来!”我固执地抬起脸说:“真把我当侍女了?”她抿了抿嘴唇,说:“雪宫底下有座地下室。你进我房里,打开我梳妆台搁耳坠的匣子,里头连着一个按钮。你躲进地下室里,听外头的事情,等沈枕壶一行人来了,再出来。”   我说:“这是贪生怕死,不讲义气。”   庄致致怒道:“你一个小姑娘讲什么义气?”   我梗着脖子说:“我有追求,不行吗?”   庄致致沉默片刻道:“我此去凶险,也不知能不能活。”   我慢慢地握住她的手,道:“所以我要陪着你。我们约好了的。”   她忽笑道:“你别蒙我,我们约的可不是这个。”脸上骤然袭来一丝隐痛,飞快地摇摇头,哀声道:“我永远也救不回哥哥了,约定自然失效了。”   “那我们订一个新的约定。”我理所当然地说,“要活下来啊,致致。”   “我——”她流露出极少见的软弱,“我不知道。其实,死不死,活不活,我已经无所谓了。”低头望了望腰间的长刀,那点罕见的软弱被刀锋般的坚定取代,“我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取周鸣鹤的性命。”   她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车,不像以前装模作样要我搀着。我坐在她身侧,她挺直身子盘膝正坐,目光如炬,遥遥向前望。马车并未驶向长乐宫,而是沿着中轴线辚辚向前。中途她闭目养神,我静悄悄坐在一边,觉得她就像一柄石窟中尘封百年的宝剑,一朝被人自鞘中拔取,绽出雪粼粼的光辉。   马车最终停在了大梁宫的正殿,我张目望去,九十九层汉白玉台阶上一座金碧辉煌的正殿,象征了这个诸侯国最威严的所在,天底下能让这座正殿俯首的只有长安庙堂上那位垂十二旒的天子。寒风呼呼,她自下而上,从容洒脱如登云台,厚重的长刀斜在她腰际,衬得她有一种别样的英武动人。我是爬惯了台阶的,生罚山九百九十九层尚且不在话下,这岂能难倒我?遂垂着头故作体力不支,暗自转着眼睛四周打量,平日里文武百官朝会之所,如今竟一人也无,四下只望到黑翅膀的鸟在蓝天下翱翔,台阶下那位侍女神色漠然地肃立。   她走进空荡荡的正殿,雕金盘龙的王座上空无一人。周鸣鹤一身淡蓝色春衫,被抽了骨头般懒洋洋斜倚着盘龙的底座,伸手优哉游哉地弹着长剑,口里缓慢而清朗地唱着歌。   “长铗归来兮,国无安。”   他反反复复地唱这这一句。   庄致致静立半晌,上前道:“冷吗?”   周鸣鹤笑嘻嘻道:“有点儿。”   庄致致点头,“活该。”   周鸣鹤将长剑横在胸前,起身无可无不可地坐上王座,手肘撑在扶手上,露出孩子般顽劣的笑容,问:“你是来陪我死的吗?”   “我是来杀你的。”   周鸣鹤礼貌地问:“公主,你不救世子了吗?”   “你敲断了他的腿。”   周鸣鹤装模作样地叹气道:“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不敲断他的腿,他跑了怎么办?他跑了,你就不会跟我一起殉情了。我无可奈何。——倒是公主你,他腿断了,你就不打算救他了?这点兄妹情也不过尔尔嘛。”   “他死了。”庄致致极轻极轻地说。   周鸣鹤脱口而出道:“什么?”   “他知道我要为他死,所以先离开我了。”庄致致神情恍惚地说。“他是哥哥,可以责怪我说,致致你真不听话;可我却不能对他说,哥哥你也不听话。我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周鸣鹤沉默地拔出剑。   庄致致淡淡道:“你去死吧。”   她如雷如电,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轻飘飘踩着丹陛腾飞而上,抡着刀柄裹挟着哀怨与痛恨砍出血淋淋的一刀。周鸣鹤不敢撄其锋芒,飞快地踏上王座闪避开去。庄致致一击不中,反手又是一刀;周鸣鹤蹬着王座的扶手一跃跳上房梁。她冷笑一声,“你躲得过吗?”话毕拔下发间一支簪子,闪电般刺去。那支黄金做的簪子上镶着一圈南海白珍珠,此刻夺命般直刺周鸣鹤的眉心;周鸣鹤大惊之下,向左一偏,身形一晃,脚下不稳,直直跌落下来。庄致致抓住这个空档,箭步上前一刀劈砍,剁下他的左臂。   周鸣鹤一声闷哼,跌坐在地,断臂处鲜血汩汩流出。这时候他神色却出乎意料地宁静,很认真地抬起头看着庄致致,失去血色的嘴唇轻启,说:“如果不是没有了左手臂,真想为你鼓掌。”   庄致致歪了歪头。   “世上的事情大概全是这样吧,”周鸣鹤自嘲地笑笑,“我不要命似的练剑,到你手上仍旧走不过十招。小时候为了生存苦苦挣扎,好不容易赚来的钱抵不上王侯家小孩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具。”   “是我哥哥给了你机会。”庄致致慢慢地说。“你现在能把王侯踩在脚下,是因为我哥哥把你从一个乞丐变成了一个士兵。他喜欢你,提拔你;你敲断了他的腿。”   “是啊,世子心肠很好。”周鸣鹤痛得面部抽筋,却还要露出笑容,笑得像是牙痛,“可惜我那个时候有了很远大的目标,世子给的已经满足不了我。只要他早来一天,我恐怕就不会做这些事吧?可见万千世界实乃奇妙。”   “你想要我吗?”庄致致淡淡问。   “是。”周鸣鹤毫不畏缩地点头。   她从怀里掏出那方绣着双燕飞的泛黄的丝帕,轻飘飘地朝他扔过去。周鸣鹤迷狂地伸出右臂攥在手心,鲜血濡湿了白丝帕。   “你还记得?”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癫狂的喜悦。   “阿昙说,这是你给她的。”庄致致漠然说。“我记得自己绣过这个,不知道怎么到了你手里。既然已经成了你的东西,那我不想要,拿来还给你。” ☆、【章五 致致】21   周鸣鹤眼里的光熄灭了,他艰难地将丝帕揣进怀里,自嘲地笑笑,说:“原来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庄致致嗤笑道:“你居然有脸说‘多情’?但凡你对我有一点点感情,就不会拿捏住我的软肋成天捅刀了。我不晓得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也不在乎,总之那不是爱。”   周鸣鹤喘息着坐正了,他断臂处的血流得缓了,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铁锈色的血被冻住。他无可无不可地说:“也许吧,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七年前我还是个乞丐,也安心于滑头地在街头巷尾窜,赚一点微薄的钱。世界对我很冷漠,我也不喜欢它,两相安稳,互不打扰。直到我看到你在红莲塔上跳舞,真美啊,致致,春花秋月都罢了,不如你万一。从那一刻起我就想要得到你。”他无力地咳嗽几声。   “这真肮脏。”庄致致启唇道。“你叫我恶心。”   “无所谓了,”周鸣鹤极其勉强地笑出来,“反正现在也没机会了。你何不一刀痛快地结果了我呢?我输了,但你也没有赢。”   庄致致悲哀道:“是我输了。我把自己的全世界都输光了。你明明就赢了,不要说风凉话。”   “你真是很爱世子,”他猛地咳出一口血,用仅剩的右手揩了揩嘴角的血迹,“这么笃定地爱一个人很幸福吧?如果我能够……我当初也想,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你快乐,自己心满意足;我想要得到你,不管你快不快乐。如今回想起来,除了七年前看到你在红莲塔上跳的那一支舞,你给我的记忆就只有痛苦了。可是那一支舞太美了,再多的痛苦也无法消磨那种惊世绝伦的美。”   庄致致轻声道:“你为什么不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对我说呢?我未必不会接受你。”   周鸣鹤的脸骤然扭曲了,右手蘸着鲜血划过前额,留下狰狞的血迹。他说:“因为我没有勇气。我凭什么呢?你那么美,整座大梁城在春风里都被你那一支舞迷醉,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你未必不会接受我?你倒是说说看,接受我的理由是什么?那座塔太高了,我上不去,只能把你拽下来。如果你一身泥泞,就别无选择了!”   他发出野兽般的哀鸣,余下的那只手紧紧握住剑刃,鲜血从指缝中溢出。一张原本精致阴柔的脸仿佛错了位,暴怒的瞳仁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黑色。我忽然嗅到了极其恐怖的气息,大叫道:“致致小心!”庄致致已经卸下了防备,此刻浑身骤然一紧,将刀横在胸前格挡。   周鸣鹤狂笑一阵,单手拎着长剑直直向她刺去。庄致致神情冷静,利落地挡开他的进攻。周鸣鹤本就不如她,如今断了一条胳膊,失血过多,摇摇晃晃地造不成一点威胁。但是他在微笑,苍白的嘴唇抿出讥诮的弧线,我心慌意乱,跳起来往外跑。周鸣鹤忽错过身子,轻盈地踩着雕金盘龙柱向我袭来,我那点功夫哪里够看,慌忙掏出一张符,看也不看,胡乱砸了过去。   周鸣鹤一剑劈开符纸,狰狞地举起剑朝我正面斩来。生死一瞬,我一晃神,便见庄致致狂奔而来,勉力替我格开这一剑。她收势不及,向前冲去;周鸣鹤低笑一声,举剑从背后刺入她右胸。我只听得一声钝响,庄致致跌倒在前。   周鸣鹤叹了口气,抽回剑,仔细地盯着剑尖的鲜血,姿态专注优雅如玩赏春日园林。他淡淡笑道:“方才没刺中,要是正中心脏,可就活不了了,是吧?”   我跪下身把庄致致扶起来,她吃力地捂着右胸,手紧紧地攥着长刀,骨节捏得发白。她痛得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嘴上还冷笑道:“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   “为什么不呢?”周鸣鹤这一问,声音竟有点稚气,“你不死,我就杀掉她好了。反正我不想一个人独死,太寂寞了。”他向我柔声道:“既然公主嫌弃我,那你陪我死好了。黄泉路上做一对鬼夫妻,我会待你好的。”   我吓得哭了起来,心想,我即便是做了鬼,也是要嫁给枕壶的。   庄致致撑着我勉强站起来,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周鸣鹤笑道:“我怎么了?”   “邪魔。”我轻声说。“他方才被邪魔入侵了,你看他的眼睛。”   周鸣鹤的眼睛被一圈黑线缠绕、紧锁,眼白部已经通红了。他仰天大笑道:“邪魔?三四百年前的东西?入侵我?——夫人,你怕是吓傻了罢?”   我怒道:“见你的鬼,谁是你夫人!”   周鸣鹤道:“等你死了,就由不得你了。”   致致又与他缠斗起来。我在怀里拼命地掏符咒,致致对我说:“你快走,他不是我的对手。你走了,我才能放心。”我只作不闻。庄致致是比周鸣鹤强,然而那是正常情况下;如今她被一剑刺穿了右胸,鲜血还在不要命似的淌,周鸣鹤则被邪魔侵体,一身的痛觉被封印,拿着剑舞得虎虎生风。怎么看都是致致处劣势。   我半天没掏出致胜的符咒来,急得满头大汗。这时庄致致一声闷哼,狂喷出一口血,脚底一滑,跪坐在地。周鸣鹤的剑尖抵住她的左胸心脏位置,垂下头露出和煦的笑容,道:“再见了公主,我们地狱里再续前缘。”   “不!”我嘶吼道。   剑尖刺破她的左胸,庄致致眼神几近涣散,微微张开苍白的嘴唇,唤道:“哥哥。”狂风卷着鹅毛大雪滚进正殿,百合花一样洁白的雪绒落在她的眉睫上,她轻轻地叹气。   周鸣鹤松开了手,剑尖只刺进皮肤一点点,哐当一下落在地上。   “你……”庄致致望着他。   周鸣鹤痛苦地捂住脸,再睁开眼睛时,他瞳仁已经清明了,褐色的柔软眸子,洁净的眼白色。他自嘲地笑一笑,说:“我其实不想你死啊。”   庄致致仰头凝望他。   “你那么漂亮,要死也得等到脸皮褶皱、头发花白再死。在最好的年纪里死掉,多可惜。”周鸣鹤慢慢地拾起剑,“我是很想和你在一起的,最好一起活着。刚才脑子里忽然乱了一下,不知怎么就要杀你。其实我不想你死的。”   他沉默半晌,忽然笑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一起活了。”   他把剑刺穿了自己的心脏,摇摇晃晃地后退,撞到雕金盘龙柱上,顺着柱子慢慢地滑坐下来,胸口涌出汩汩的鲜血。庄致致膝行到他身边,伸出手摸他的脸颊,温和地说:“我记起来了。六年前对不对?我十岁那年随哥哥去军营,在营地里看到一群人在揍一个小兵。他们骂得很难听,说那个小兵是乞丐出身,被世子看中了就该感恩戴德,不要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那个小兵不反抗,但也不愤怒,只是安安静静的。我把人群赶开了,用那方帕子替他包扎了伤口。是你,对不对?”   周鸣鹤的瞳孔渐渐散开,露出微笑,“是我。”   庄致致抓紧剑柄左右一搅,他的心脏被搅得七零八碎,最后一点生命的光彩被吞噬了。庄致致慢腾腾地直起身子跪坐在血泊中,沾满鲜血的双手捂住脸庞,失声痛哭。我上前紧紧地搂住她,她嚎啕道:“我到底在做什么?仇人没有了,哥哥也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把她揽进怀里,她胸前的血浸湿我的长裙。她无神地看我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我抱紧了她,跌跌撞撞往外闯,喃喃念着:“太医,太医何在?”   金碧辉煌的正殿九十九层台阶下罗列着成千上万的军队,我几乎是滚下去的,哀求道:“太医呢?快来救人!你们的公主要死了!”   士兵们通通一脸狐疑地看着我,有人举起了手中的弩、箭。   “阿昙!”我听到枕壶在叫我。   士兵们分出一条路,枕壶从极远处匆匆而来,一脸惊慌地把我抱起来,问:“你还好吗?哪里受伤了?”他毫无道理地到处乱摸一气,我疲惫地拨开他的手,说:“我没事,快救致致。”这时我才把枕壶看清,几乎不敢认他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们雅称他为“枕壶公子”,他欣欣然接受了,从来都是一副文人的打扮。如今他却身披银甲,钢盔在冬阳下潋滟得有声音,我摸了摸他的脸,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困顿地闭上眼睛,昏迷前还不忘重复嘱托他一句:“快救致致。”   庄致致右胸那一剑穿透了,太医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她给救活。她只在床上昏了一天,又从从容容地起来,穿上衣服出了门。我大清早地见到她,唬得稀里糊涂的,只道:“不要命了?快去躺着!”我平素犯个风寒都要躺上三四天的。   致致微笑道:“不用,我好多了。”   枕壶在一边优哉游哉道:“的确,这状况也容不得你多躺。我们昨天攻进城后,发现庄致非死在了单独囚禁的别馆里,其他的王族也被一并屠戮干净了。也就是说,春白殿下,您如今是衡国最后一名王族了。”   庄致致自嘲道:“干脆我也死了算了,落得一干净。”   “我是无所谓。”枕壶摊手道,“不知阿昙同不同意?”   我攥紧她的手腕道:“绝对不可以!”咬了咬嘴唇,续道:“你没有了亲人,把我当作亲人就好。” ☆、【章五 致致】22   庄致致起来后就再没时间歇息了,她那一整天都在与阮宁将军会面,商讨日后事宜。枕壶将担子甩给她,乐得清闲,躺在榻上,挽了我的腰说:“阿昙,你这回死定了。师姐说等你回去要好好揍你一顿。”   我歪在他肩膀上,懒心懒意说:“师姐哪一回不是这么说,你看她哪一回当真揍了我?”   枕壶笑了笑,“可这一回师姐传书给师兄了。”   我悚然一惊,直挺挺地坐起来,“什么?”   枕壶捏柄扇子抵着下巴,游刃有余地点点头,说:“师兄从大雪山回来后,你就等着一顿小死吧。”又拿折扇敲敲我的脸蛋,“如果不是舍不得你,我也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我又往他怀里一歪,破罐子破摔道:“不管了,等师兄回来再说。”   他摸着我的头发,捻住一绺在食指间缠来绕去;我伸手推开了床榻边的窗户,见到胧明的月色照着窗外的软条花枝,花朵周围晕染着银色的薄雾,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致致往后该怎么办呢?”   枕壶不耐烦道:“你能不能一秒钟不要想她?”   我笑嘻嘻地凑过去,亲他下巴,然后道:“致致说,如果她是男孩子就会娶我。”   枕壶没好气道:“那你去嫁她呗!”   我环住他的腰,轻声说:“我还是想嫁给你。”   枕壶手上动作放柔了,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我头发,漫不经心道:“庄致致白天在忙收尾的事,晚上大概去庄致非的别馆了罢。我们……我们到了别馆,但是什么都没有动,这是她的权利。”   这么说庄致非还躺在那里,伏着身子,胸口一个大窟窿。因为在严冬,大概没有腐烂,只会浑身僵直变青。温柔的褐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庄致致俯身去拥抱他,他涣散的瞳孔会倒映出妹妹美丽的脸庞。他那么想要见到她,等她出现在面前,却无知无觉了;致致的眼泪会流到他脸上,一滴一滴都是烫的。她哭得没有声息。   我脑子里想出这样的画面,霎时间无限伤感,坐起来抱着膝盖几欲流泪。枕壶掰过我肩膀问:“好好的,怎么了?”我慢慢地说:“致致真可怜。”枕壶莫可奈何道:“你先把同情心揽着,以后有你更心疼的时候呢。”我惊问:“怎么?”   枕壶沉吟半晌,说:“如今衡国只余她一位王族,我已经上书请示陛下。依据我对陛下的了解,他大概会将庄致致立为衡王。此番我们将周鸣鹤乱党肃清,庄致致登基成定局;可待唐军撤回后,大梁城又会陷入暗潮汹涌中吧?那时看庄致致如何处理。”   我笑了起来,“致致不会做衡王的。”想起了很多事情,伤感地伏在桌子上,“整座大梁城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她会抱着哥哥的骨灰出门游历,一起往南边去看海。”   “很多事情,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了。”枕壶意味深长地说。“人生在世,总有身不由己之处。”   陛下果然下旨要枕壶辅佐庄致致登基。庄致致也果不其然地拒绝了。她戴了重孝,一身寡淡的素色,脸色苍白,一双大眼睛干涸地张开。她没有将庄致非葬入王陵,而是用梧桐木伴着鲜花与香油,将他烧作灰烬,敛在骨瓷罐子里。王陵底下埋着一座空棺与大宗财宝。她极其温柔地抚摸着骨瓷罐子玉润的表面,垂着眼睫对我说:“阿昙,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是不想让你伤心,才没有死去。”   听说要她登基做衡王,庄致致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一声,向枕壶道:“你们高兴谁做衡王,就辅佐谁好了。反正不是我。衡国国力相较大唐确然如浮游比之大树,你们可以逼迫衡国接受一个新的衡王,却不能逼迫我。我讨厌这个地方,孝期过后,我马上要走。”   枕壶用折扇敲着手心,慢腾腾地露出笑容,说:“公主,您这话说得也太笃定了。”   庄致致轻声道:“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随我上柏梁台一望,可好?”枕壶彬彬有礼道。   “好。”庄致致用白包袱裹了那瓷罐子,非常端肃地整理了孝服,与枕壶并肩向柏梁台去。我不知枕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眼神在枕壶与庄致致之间绕来绕去。   我们登上了柏梁台。在最后关头,枕壶攥住了我的手,故而我两人都落到庄致致身后。她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茫茫然望着柏梁台下面容枯瘦但笑容满面的众人。寒冬的暖阳将她环在光芒里,素白色的孝服被晒出金色的幻影。   柏梁台上下寂然无声,形单影只的公主木然地直面即将被她抛弃的人民。   然后在风里响起了葫芦丝寂寥的声音,绵密的乐声如游丝,抛在日光潋滟的天气底下细细地闪着光。其后有琴声相和,琴声与葫芦丝声难舍难分地缠在一起,翩翩如双燕飞。柏梁台下热闹起来了,人们纷纷加入合奏,一曲春天的欢乐小调奏出一场狂欢。   庄致致呆立在柏梁台上,枕壶拉着我悄悄走了下去。   “是春天群青节的保留曲目《群青》。”枕壶负手,对我笑眯眯说。“每每在群青节最盛大的时候就有人吹奏,我敢说,整个衡国没人不会这首曲子。”   “他们怎么会都聚在柏梁台下?”我在一片乐声里狐疑地问他。   “你以为是我安排的?”枕壶笑道。“真不是,他们自己来的。衡国民众对王族感情很深厚,铲除周鸣鹤后,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位衡王来引导他们新生。”   我们慢慢沿着街道走。这座在寒冬里蛰伏日久的城市被春天的乐曲唤醒,他们小心翼翼地拉开窗帘,冬日暖阳斜射进屋宇,有人悄悄取出箱子里的长笛加入这场合奏。渐渐地,大街小巷都有乐声传出,音符在湛蓝的天空跳舞。古老的大梁在歌唱。   我看到庄致致摇摇晃晃地走下柏梁台,她脸上是一种古怪的神情,感觉到被冒犯了,又不可置信。她轻轻握住我的手,在春天的音乐里低声问我:“他们都喜欢我吗?”   我轻声道:“是。”   她又问:“他们都信赖我吗?”   我想起了环翠,心里一痛,柔声道:“是。”   庄致致歪了歪头,“好吧,就这样了,我做这个衡王。”   庄致致的登基典礼举办得很朴素,整座衡国同时还在为上任衡王、衡世子与无数的皇亲国戚举哀。她穿了一身缕金为龙的袍子,冠冕垂下九串旒,尊荣倜傥地走在金碧辉煌的正殿上。阮宁为首的武官与一个白胡子老头居前的文官分列两侧,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我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她变得很小很小,心里有些伤感。   “她以后就不能去长安找我玩了。”我说。   枕壶笑道:“你来找她便是。”   “好远啊……”我叹道。   “是有些远。”枕壶用折扇敲了敲手心,“不过也没法子。你一辈子会有很多朋友,总不能个个都朝夕相处。”   他这样一说,我才恍然发觉这阵子与庄致致委实是在朝夕相处。何况又是在那样一座危机四伏的大梁宫中,两人间有无限的相依为命。可她如今当了衡王,大梁宫变作了她的家,她不再需要我了。   庄致致登基后肃清残党,手腕很是老辣。我这些日子日日与枕壶厮混,腻味了便去宫里找致致。如今我见致致再不能乱闯了,得先委派个小宫女去通报,那边与我相约为期,我按约定去找她。我有时候见着她,觉得她还是那个庄致致,做了衡王也没有面目威严多少;仍旧笑吟吟地握我的手,听我说闲话。只闲谈中常有人来扰,都说自己有急事,须王上下召。我听了便想走,庄致致拦住我,三两句将人给打发了,再与我说话。   我问她:“致致,你累不累?”   她道:“不累。”见我一脸怀疑,又补充道:“以前我哥哥做事,我也帮忙的。哥哥不太果决,倒经常是我拿主意。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算不得大事。”   但我晓得她忙,也鲜少去寻她。其实后来去寻她也无话可说,我镇日厮混,谈的都是些玩乐事;她日理万机,脑子里塞的都是国事。一来二去也无话可谈。只有一回她给我看那方绣着双、飞燕的帕子,我见她妥妥帖帖地藏在枕头底下,不由得大骇道:“这不是——”   致致笑道:“不错,是周鸣鹤的东西。我虽不喜欢他,可他到底放过了我的性命。”神色一黯,勉强笑道:“何况,得知他那么喜爱我,也令我干瘪的少女时代增色不少。”   我拍拍她的手背。   她喃喃自语道:“其实他爱的也不是我,是七年前那个穿红裙子执白孔雀扇跳舞的幻影。他为那个幻影私底下抹了无数的荣光,以至于不敢接近。而我其实一点荣光也无,孤独又悲惨,如果给我一点点爱,我将回报无数倍。如果他敢说,我未必不会——”   她顿住,对我温和地笑了笑。   枕壶说,等庄致致处置了红莲教教宗曲以宁,我们便该回长安了。红莲教在衡国可谓是根深蒂固,然此次竟投靠了周鸣鹤,害得王族惨死、民不聊生,可谓犯了天大的忌讳。庄致致斩了曲以宁,又裹挟着私怨与民愤,在红莲塔下堆积了山一般的木柴和火油,要将这座矗立三百来年的高塔付之一炬。 ☆、【章五 致致】23   成山的木料与燃油在红莲塔下堆了有三天,万事俱备,她却迟迟不肯下令点火。第三日,蓝、丝、绒般的天空飘下了细细的雪花,薄薄一层盖在大梁城的青石板路上,木柴也覆上柔白。幸而这场雪来得突然,去得也迅疾,只打湿了表层的柴火,天又悠悠然放晴了。   大冬天在塔底下囤着成山的木柴委实不是个事儿,庄致致也未必不知道。故而在这场雪后她疲惫地下了令,说在当天傍晚点火烧塔。   我心里微妙地理会得她的心情,有点儿替她伤心。过去的一切,好的也好坏的也罢,通通要埋葬在这场火里了。从此她便住在九重上。   红莲塔上的人已经逃干净了。庄致致本意并非要惩治塔中人,她只是要焚毁掉作为象征的塔,故而从第一日起就有人背着小包袱从塔上匆匆下来。但我还能看到塔上影影绰绰有人,枕壶要我别操心,“他们下定了决心与塔共存亡,你能改变什么呢?”   我不想去改变,也无力去改变,只是这几个晚上我都下意识地抬头仰望塔上那几盏孤灯。烛火在窗户上摇曳,淡淡的月色晕染着漆黑的烛影,绵白窗纸上朱笔描的红莲池影一圈圈晕开。   致致决定傍晚点火,我在正午踏进了红莲塔,瞒着所有人。我想看看致致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也想看看是些什么人固守着这座孤塔。   塔身并不逼仄,每一层都修得十分素雅。有几间房里传来极轻的拨弦声,寥寥拨了几手便懒心懒意搁了琴,姿态很是从容。我一层一层往上走,在螺旋楼梯道上还遇见了一位素白衣袍的女孩子,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眉眼间充斥着稚气。我忍不住开口道:“傍晚,塔下便要点火了。”   女孩子微微一笑,“我晓得。”   我迟疑问她:“你害怕吗?”   她摇摇头,稚嫩又坚定的眼睛透过小窗望向天上,“我什么都不害怕。”   我失魂落魄地道别了她,登上了顶层。顶层是一间小而精致的房间,焚着非常淡的苏合香,白衣女子横抱着琵琶倚着木栏杆往外看。   我不请自来,蹑手蹑脚进了房间,轻轻敲了敲木桌子。   那白衣女子也不回头,只横抱着琵琶,歪着头,弹奏起了《渡河》。   她比我奏得好太多,待她一曲终了,我遂鼓起掌来。白衣女子回过脸,她有极淡的唇色与极浓的眉,一汪极清的眼睛。她对我笑笑说:“我弹得不好。”   我小心凑近了,讨好道:“比我好。”   她垂下眉毛问我:“你是谁?”   我含糊道:“我是长安人士,到红莲塔上来看一看。”   她清丽地笑了,道:“你当我是傻子吗?”俯首拨了拨琵琶,轻声问我:“庄致非死了吗?”   我不知她与衡世子有何渊源,伫在原地不作答。   白衣女子冷笑道:“那就是死了。”她把琵琶撩拨得如珠玉落盘,漫不经心地说:“他那种人,注定要早死,我倒不吃惊。——谁杀了他?”   我慢慢道:“为了保护庄致致自尽而死。”   女子愤然掷开琵琶,怒道:“又是庄致致!”她站起身来回踱步,口里喃喃道:“每每都是庄致致!当初姐姐为她而死,我接受了姐姐的遗命,不得不登塔来替姐姐教她跳舞;庄致非为了把她接下塔去,毫不留情地把我留在这座坟墓里——如今庄致非竟为她死了?她凭什么?”   我胆怯道:“你现在不用留在塔上了,每个人都可以离塔,你也不例外。”   白衣女子倚着木栏杆固执道:“我偏不,我宁愿死在塔上,也不接受庄致致的施舍。她现在做衡王了?踩着血亲的尸首,好大的威风!”   我不忿道:“致致很难过的。”   “你叫她致致?”女子冷笑道。“好亲热呀!那你和庄致非一样,为了她,就连性命也在所不惜咯?也好,给你一个机会。”她极诡异地露出笑容,从暖炉堆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木炭来,趴在栏杆上掷到塔下。我眼睁睁看着那燃着火的木炭投进塔下储备的火油里,一点点火星绽开了盛大的红莲业火,正午的阳光底下熊熊烈焰烧得几乎透明。   我大惊失色,推开她趴在木栏杆前遥遥往底下看。她哈哈大笑,狂喜地饮酒,姿态豪侠如长鲸,一面喝一面拨琵琶唱歌。塔下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守卫在木柴便的侍卫们困惑地围着木柴转了一圈,不明白没到傍晚它怎么就自己烧了起来。   塔下顷刻间化作了火海,我几乎绝了望,趴在栏杆上大哭起来。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过好多人,最后的最后是枕壶,他在隆冬节令里装模作样摇扇子,但我把他心爱的扇子夺了,他从不恼的。我要是死了,千千万不要被牛头马面捉了去,我要回到枕壶身边。   “哭什么?”女子恍惚地问我。   “你害死我了。”我恨不得扇她一耳光,手抬起来了,最终又放下,只是捂了脸道:“我想见枕壶。”   她不知是迷狂还是醉酒,踉踉跄跄地走几步,跪倒在我身前,同我一起哭出来,说:“我也想见枕壶。”   我怒道:“你见他做什么?你可识得他?”   她神游物外,捉了酒瓶又要喝;我攥了她的手,逼问道:“你为什么要见枕壶?”   她小声说:“我瞎说的。”又孩子气地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我告诉你,你莫要告诉旁人。——我想见世子。”   “世子已经死了。”我怔怔道。   她拍手道:“可不是吗,死了。”疯疯癫癫笑一阵,又堕下泪来,“死啦?”   我笃定道:“死了。”   她把酒浇在琵琶上,神情恍惚地撩拨着,道:“死了也不妨,我马上要去见他了。”又狂喜地跳起来,手舞足蹈道:“庄致致可就没这个福分,她还要在尘世不知滞留多少年。等她赴了死,世子老早便过了奈何桥。”   我却没她这么快活。我想要见的人还好端端活在尘世里,犯不着为了见他发疯。可如今我也再不能见他了,红莲塔下成山的木柴烧作了一片火海,滚滚浓烟呛得我止不住地咳嗽。事到如今,怨天尤人通通无用了,我爬上了塔顶那座红莲台,俯瞰着脚下的火焰山,想念很多的人。   忽有一只纸鹤从火海里钻出来,优雅地停在我手指上。我大惊,慌忙拆开了看,却是一匹火浣布折的鹤鸟,布上墨汁淋漓地一个大字“跳”!   枕壶的字我是认得出的,这个“跳”字虽写得心浮气躁,但绝对是枕壶的手笔没错。他既然叫我跳,我索性便跳,早晚是个死,跳下去又何妨呢?   我将那只鹤揣进怀里,心里有个忧伤的念头。这把火烧得快把天地焚干净了,把我烧焦自然不在话下。红莲塔上还留有十来人,到时候十几具焦尸,枕壶找不出哪一个是我可如何是好!我可不要葬在衡国,我要回长安去。如今有了这只鹤,一切便迎刃而解。火浣布是烧不坏的,枕壶只要找到这只鹤,自然寻到了我;我再悲惨,也不至埋骨他乡了。   把最坏的情况排除掉,我便深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下了塔楼。   火舌舔吻着我的脸颊,把我浑身灼得很痛。假使我好好学道法,能够御剑飞行,大约就能逃过这一劫罢?唉,瞎想什么呢,仙道这种妙事,我这辈子也摸不到了。何况即便我能够御剑飞行,我此刻也没有剑呀!   我脑子里过了千百桩事,已要一头扎进火海里了。忽有一人从火中跳出,将我拦腰抱住,又随我直直往下跌去。我眼泪夺眶而出,张了张嘴要唤他的名字,嘴里呛进烟火,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他揽住我的腰,足下踏着一柄飞剑,用一张巨大的火浣布将我裹了,从火海里冲出去。我只觉焚身烈火渐渐褪去,双脚也落到了坚实的土地上,遂从布里钻出来,扑进枕壶怀里,不管不顾地哭出来了。   枕壶把我推开,敲我脑门说:“优华,你死定了!”一句说完,犹不解气,恶狠狠地重复道:“你死定了!”   我瞧着他从火里钻出来,灰头土脸,全然没有了翩翩公子的气度,不由得放声大笑。他还在重复说:“你死定了!”又骂了我两句,忽将我搂进怀里,箍得我生疼,喃喃道:“你吓死我了。”   我在他怀里蹭了蹭,抬起眼来看烈火中的红莲塔。塔顶被浓烟熏得只有一团黑雾,黑雾中有人著白衣,踩着木栏杆随性地跳起舞来;那一抹鲜洁如雪的颜色几乎催得时光倒转,七年前的少女为了心上人的夙愿登上了红莲塔,她也能跳很好看的《渡河》。   少女在火焰中,如一羽轻盈的裘毛,飘飘然坠落下去。   我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枕壶抹了把脸,正色道:“阿昙,我说你死定了,不是玩笑话。”   我笑嘻嘻扑进他怀里,问:“你准备叫我怎么死?”   枕壶挣开我,也笑道:“你拿准了我舍不得你是不是?”他也不等我答,自顾自道:“我是舍不得你,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己心软,怨不得你不怕我。可是你看谁来了?”   他侧身让开路,我看到不远处有一男子面容古静,背一柄玄铁长剑,腰杆笔挺地站在人群外镇定向我望来。我吓得腿一软,哆哆嗦嗦滚到他跟前,行礼道:“师兄……”   兰图师兄淡淡地点点头,问我:“书念完了吗?” ☆、【章六 问翠】01   天晓得我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师兄只颔首说:“气得你师姐写信来向我告状,这是头一遭罢?”说完便瞅着我,我竟觉得他眼里含着几不可闻的笑意,颤颤道:“阿昙知道错了。”师兄沉吟道:“也罢,你们先去把一身烟灰洗干净了,我有旁的话说。”   我与枕壶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竟然这样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师兄见我们久久不动,沉声道:“我吩咐的话,还要说第二回?”我们赶紧拜别师兄,回住所洗漱。   路上我问枕壶:“师兄几时来的?”枕壶道:“今晨到的。他先去访了国君,再来寻我。”我又问:“你如何晓得我在那塔上?你如何能御剑救我?”枕壶苦笑道:“师兄一来,我便四处寻你;遍寻不到,心里有些忐忑,你一不在我跟前就犯事儿,我是怕了你了。那时候红莲塔异常起火,我心底慌,便结了阵,用你遗在枕边的发丝去探你方位。探知你在红莲塔上,我可当真是慌了神,幸而师兄在此,协我在剑上画了符,我又在火浣布上写了消息,折作鹤鸟向你飞去,总算把你这小祖宗救出来了。你当这是好玩吗?”   枕壶此番寥寥几语,却不知他当时是怎样心境。我心下愧疚,柔声道:“我以后再不犯了,我全听你的。”枕壶拱手道:“这话我耳朵快听得生茧了!万万不敢要优小姐您听在下的,只盼你做事前过过脑子,在下便千恩万谢了!”这腔调气得我去揪他耳朵,枕壶拍开我的手,笑骂道:“还不快去洗漱?误了师兄的事儿,担得起吗?”   他把师兄摆出来,我可就不敢造次了。哼着歌洗干净,换上新衣裳,蹦出屋去,便见枕壶袖手立在中庭雪地里。我笑嘻嘻上前搂住他胳膊,说:“咱们见师兄去。”忽见他脸上一块通红的烫伤,先前被灰给埋了,如今被白白净净的脸庞一衬可谓触目惊心,不由得“哎哟”一声,眼泪便滚出来了,问:“疼不疼?”他笑问:“你说呢?”我哭道:“定然是疼了。这可怎么办!”他宽慰我道:“养两天便结痂了,算不上什么。”我语无伦次道:“可你就破相了呀!”枕壶向来是很自得于翩翩公子风范的,脸上一块疤,哪里还算得上风流贵公子呢?   不想他只是嘻嘻道:“你嫌不嫌我难看?”   我道:“我怎么可能嫌你?”我往日还恨不得他难看些,少招些狂浪的花呀粉呀。   枕壶笑道:“这便是了。只要你不嫌,就算天下人嫌,于我也无碍了。”   话毕,他揽着我去见师兄。我仍伤心,见着了师兄也恹恹的;师兄见我打不起精神,便问:“阿昙可是吓到了?”我忙笑道:“不是。师兄有何事?”师兄道:“我此番去大雪山——”   我忽想起一事,截断他道:“师兄,我在衡国又见了邪魔气息。”师兄忙侧耳听,我续道:“在周鸣鹤身上,入侵得不深,但显然是埋伏很久了。不止我,庄致致也见到了。”师兄听罢,沉吟半晌,长叹道:“果然么?当年除不了的根,如今又出来为祸了。”枕壶试探道:“师兄此番去雪山——”师兄又叹道:“我没见着荻月君。”   原来师兄听了师姐号令,要往极北的大雪山去拜访鹿白荻,当着他面骂一声“你他娘的真是混蛋”。这固非师兄所愿,然师姐毕竟是师姐,师兄纵有天大的不愿意,也只得向极北去了。不想他一路御剑飞去,风尘仆仆降落在雪山鹿鸣派,却被阻在了山门前。   这雪山鹿鸣派虽居极寒之地,然当年那位鹿白荻却是位心肠火热的好汉子。三四百年前,鹿鸣派从来是大开山门,广迎天下来客。此番却把师兄阻在山门外,可叫他好一阵愣怔。然师兄转念一想,三百年过去,规矩改了也未可知,便拱手朗声道:“生罚山兰图求见鹿鸣派荻月君。”   师兄此言一出,在玄冰的山谷间悠扬传得极远。山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小缝,里头钻出个十岁出头的僮儿,冰雪聪明地向师兄一望,伏拜道:“鹿鸣派鹿慈叩见兰图先生。”   师兄温和道:“你们荻月君呢?”   僮儿摇头晃脑道:“兰图先生,您这可来得不是时候,我们荻月君如今不见客。”   且不说师姐那句话还没骂出口,就连师兄自己,也有好些事要问,忍不住恳切道:“荻月君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鹿慈小娃娃一本正经道:“我们荻月君在忙正事,没空见客。”   师兄低头细细一想,续道:“可否替我再通报一声?假若是我,他未必不会见。”   鹿慈古灵精怪地眨眨眼,出言讥讽道:“先生,这世上你与我们荻月君道法齐名,脑子却未必有我们荻月君好使。方才您自报家门,这座山上可还有谁听不见么?既然听见了,却派我这么个小童出来迎客,显见是为了送客。当然,您也可以不顾名声,将我这小童打倒了闯进去,我是拦不住的。莫说是我,咱们整个鹿鸣派叠起来,也未必拦得住。不如给句明话,这山门您闯是不闯?”   师兄被这孩子一绕,瞠目结舌,道:“我同你们荻月君是朋友,哪有闯朋友家的道理。”   孩子矜持地点点头,道:“您便请回罢。”   师兄觉得这孩子洋洋得意的模样颇有些像我年幼时,不禁拿出早些年对付我的口吻,向这鹿慈道:“我是荻月君的朋友,自然不能闯他家;可我这里有你们当家主母一封口信,这你可拦不住我了。你能送客,还能送主母不成?”   僮儿登时没了主意,半掩着山门泪汪汪的。师兄怜他年幼,便道:“你不如再进去问问荻月君,他见我不见?”   小孩儿蹬蹬瞪跑进去,过一阵又蹬蹬瞪跑出来,脸上再无得意之情,只畏畏缩缩道:“我们荻月君说,他与深鹂早和离了,如今她算不得主母。还请兰图先生回。”   事到如今,师兄脾气再好,也生了点怒气,沉下脸道:“既然如此,还请你们荻月君不要老想着将深鹂的儿子截回雪山。”他不好对小孩子发脾气,也不屑硬闯,拂袖便要走。走到一半忽回过脸来,长啸一声,震得山顶的积雪陨石般滑落,又朗声道:“鹿白荻,深鹂要我传你一句话:你他娘的真是混蛋!”   我与枕壶听得拍手大笑,师兄倒也不恼,只幽幽抿了口茶水,长叹道:“回去总不能向你们师姐说实话,这该伤透她的心了。”我笑道:“这个容易,师兄你说荻月君出门云游,这回没见着,不就行了吗?”师兄训斥道:“你小小年纪,谎话连篇。”我不服气问:“您是要说谎话,还是要伤师姐的心。”他顿时陷入两难,终究找不出权衡之法,只得道:“下不为例。”   枕壶笑过了,脸色却慢慢沉下去,轻声道:“师兄这一趟不就白跑了?”我忙说:“骂了一句混蛋,哪里白跑了!”枕壶苦笑道:“邪魔的事儿没问明白,绑架嫩嫩的事也不清不楚,单单骂一句抵什么用?”师兄唔了一声,道:“荻月君不愿意见我,我也没有法子。”枕壶道:“下一回我同您一起去吧,两边都不是小事儿,要弄明白才是。”师兄颔首,又淡淡道:“论起这些,你比我拿手,下回去我便不做声了,你同他们计较。”   此番商议定了,枕壶出门去忙兵务。衡国这边乱局初定,该回长安去了。枕壶心底盘算着要赶在年前到长安,近两日便该启程了,接连几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我帮不上忙,跟过去也纯属捣乱,便坐在师兄身边吃蜜枣。师兄抿一口茶,我便吃一个蜜枣,待他把一盏茶喝完了,我一碟子蜜枣也吃光了。师兄道:“仔细甜掉你的牙。”我在衡国度日如年好些天,此刻竟觉师兄板着的脸也尤其亲切,再不复当初的凶神恶煞,便坐近了拽住他的袖子,撒娇道:“这枣子算不得甜,还是师姐那儿的枣子好。”   师兄向来不爱我腻歪,我这话说出口,是准备了被训一声“胡闹”的。不想师兄只从我手里拽出自己的袖子,面色却还温和,只道:“想你师姐了?”   我被他这一问,惹得眼圈一红,想起了师姐平素待我的亲厚。在衡国的危局中,我是从来不敢想的,怕一想起来便生了畏惧,不能勇敢地陪伴着致致。   师兄向我伸出了手,我捻起他袖子擦眼泪;他待我擦干了,敛了袖口,轻声道:“过几天便回去了。”又一迟疑,道:“你师姐传讯说,你阿娘近来身子有些坏,回去可别惹她生气。”   我忙问:“阿娘害了什么病?”   师兄道:“算不得大病,冬天里受了寒气,一直歪着好不了。你阿娘毕竟也不年轻了。”   我闻言,心里更是落落寡欢,口里那点子甜味被心头苦涩冲淡了。师兄见我垂头丧气,极轻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向来不喜欢这个,如今这一摸,害得我一阵透心凉。我阿娘怕是不好了。 ☆、【章六 问翠】02   道别的日子终于来了,临别宴上,庄致致端坐正位,非常客套地与枕壶饮酒道别。我受不了这一套,心里又难过,胡乱喝了几盏酒,便借故离席了。逃离宴会厅后,我醉醺醺倚在长廊廊柱上,伸手去攀廊外的花枝。   忽听身后有人唤我,我转过身,不出意料地瞧见了庄致致。她打扮得威严隆重,但遥遥对我笑,还依稀是旧日小姑娘的模样。我执了她的手,叹气道:“你怎么也出来了?”她笑道:“我不想和沈枕壶话别,我想跟你说话。”我又叹气,说:“你以后可没机会去长安找我玩了。”庄致致轻声道:“你寻个很好的春天到大梁来找我罢。”我低声问:“以后见不着面了,你可莫要忘了我。”她也压低了嗓子道:“我怎么会忘了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话说完,我们两两相望,竟无话可说了。庄致致忽起身,厚重的衣料摩擦发出沙沙声,她探出身子替我折了廊外一枝大红色的宝珠山茶花,递与我,惆怅道:“这花也要落了。”我笑道:“这不正说明春天要来了,岂不妙哉?”她目光投向极远的天,道:“我至今都不敢相信,来年春天的群青节,再也没有哥哥陪着我了。我至今想起他,都是些很小的事情,比如他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但是我知道,他眉毛一展平就意味着有些生气,那时候我便不去招他。——他居然不会陪着我过群青节了。”   这些话我一直想与她说,怕提起来徒增心伤,又怕憋在心里积郁成疾。如今她自己说出来,我自然欢喜,拿了好些话宽慰她。她也没有哭,只展平着眉毛枯坐在廊上,我试探着问:“致致,你生气了?”她挑了挑眉毛,讶然道:“没有。”我笑问:“当真?”她神色微微有些困顿,只道:“你如何知道?”我心里有些得意,只说:“不告诉你。你为什么生气?”她撑着下巴道:“我真不想当衡王。早该逃走的,如今骑虎难下,不知如何是好。”我握了握她的手,她勉强对我一笑,说:“明日便启程了,祝你一路顺风。”   翌日大早,驻守在大梁的唐军便开拔了;庄致致一袭盛装,相送十八里。枕壶在军中忙兵务,我便陪着师兄悠悠然骑着小马驹溜达。师兄板着脸与我并辔同行,沉默了半个上午,终于开口说:“横竖闲极无聊,不如我教你背书。”我正指使小马驹跳石子,闻言差点摔下鞍来,苦着脸道:“不要吧?”师兄道:“都多久了,那么薄一本册子都没背完。”我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说:“不如您教我练剑。”又说:“师妹我在衡国屡遭奇险,深恨自己武艺不精。师兄既然有心,教我一套剑术吧。”   师兄沉吟半晌,忽板起脸问:“你的剑呢?”   我一摸腰,老早不知被我扔到哪个角落里积灰去了。遂讨好地笑笑说:“我记得搁在枕壶那儿了,容我去取。”话毕便打马向枕壶而去。枕壶周围人见我到了,笑吟吟让开一条路,说:“沈侍郎,你的小媳妇儿!”我往他怀里一扑,也顾不上高兴和羞涩,问:“我的剑呢?”枕壶奇道:“你的剑,我哪里晓得?”又恍然道:“师兄又要教你了?”我急道:“正是!他恼着呢,我若不把剑带回去,又得挨训了。”   枕壶取下腰间剑递与我,道:“你拿去应付一下。”我一接来,手腕都酸了,还掷给他,哭道:“太重了,拎都拎不起,还练什么练?”枕壶苦笑道:“军中都是重剑,现下哪里给你寻一柄轻薄细剑来?”我深畏师兄,几乎要放声大哭。枕壶忽击掌道:“有了。”又转过脸吩咐道:“替我在衡国国君送的礼里寻一柄薄剑来。”小兵一去一来,捧给我一柄细长轻软的长剑,我在马上挥了挥,很满意,便打马回师兄身边。路上寻思着,纵然庄致致如今已不在我身边,却还用她的方式替我解了围;能结交这么够义气的朋友,是我优华一生的幸事了。   驱马回到师兄身边,师兄已然下了马,风姿卓绝地立在路旁树下。因着寒风肃杀,树上花叶掉光了,只余光秃秃的树干,他顺手折了枝树干握在手上,见我来,轻轻刺出。我虽心知他不会伤我,却仍伤了神,胡乱应了几剑,便从小马驹上滚了下来,唉声叹气地站到师兄身边。   师兄点点头道:“不错。”   我总共应了三剑,从小马驹上滚下来,究竟哪一点不错了?   师兄像是听到了我的腹诽,解释道:“心境不错。”   我不可置信地向他望去,他再不多说,捏着树枝敲了敲我的小腿,道:“还不准备好。”我摆出应敌的架势,师兄缓缓道:“这套剑法是你师姐闹着玩的,轻灵有余,威力不足。然你学却是恰到好处,横竖你也没什么力气,学些飘忽的身法,倒能唬人。你先瞧着我练一遍。”   他凝神提着树枝,极轻盈地一跃而起,姿态如春风里的软条樱。只见他时而横刺时而斜劈,扫得一地薄雪漫天飞舞。末了,他用枯枝扫出一个圆润的长弧,手腕一拧,垂着枝条便立定了。   我起跳拍手,师兄问:“记得几成了?”   我:“……”   师兄淡淡道:“真是个蠢材。”   我被他骂惯了的,忙讨好问:“师姐这套剑法可有名儿?”师兄道:“你不晓得你师姐么?她哪里记得取名?”我道:“方才我瞧着师兄你扬起雪花,倒有些‘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味道,不如叫它柳絮剑吧?”师兄深深瞧我一阵,道:“练剑你不长心,于此等旁门左道上倒是挖空心思。莫管它柳絮不柳絮,我再练一遍,你好好记着。”   从大梁回长安这条路上,我被师兄鞭策着,从早到晚习剑。我们两匹马早被师兄打发了,他早晨天不亮便把我拎起来,练到天发黑,御剑带我赶上军队,我忙爬进被褥安眠一晚,翌日又被他拎起来。师姐不在,我连躲也没地儿躲,起早贪黑地练那劳什子剑法,整整耗了半个月才练熟了。这时候长安已近在咫尺,我好赖躲开了师兄,得了一日的安宁。   枕壶来招我,道:“师兄教你什么剑法了?我们练练手?”我用枕头覆了脸,不肯起床,叠声道:“不练不练,我打不过你。”枕壶柔声道:“我让着你。”我一个劲儿摇头说:“不练不练。”又往边上挪了挪,说:“不如你陪我躺一会儿,我近来可是累惨啦。”他合衣躺在我身边,我捏了他扇子来玩,玩了片刻,仰起脸问他:“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枕壶神情一动,笑道:“你女孩子家家,问这些,羞不羞?”   我摇头,“不羞。”   枕壶轻咳一声,道:“好罢,再迟不过这两年。”   我得了许诺,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当即翻身而起,慨然允诺要陪他下场耍耍剑;他却拒绝了,说还是躺着舒服,我也乐得随他。   后军队驶进了长安城的驻地,枕壶前去述职,师兄要去眠香占玉楼找师姐。我想念师姐想得心都痛了,却还是坐了马车往丞相府去。 据师兄说,我阿娘这一病甚凶险,我这个做女儿的自当先去探望她。   丞相府是老样子,我恍惚觉得时光到转了;那时候致致还在长安城,我对她满心都是愤恨与嫉妒。侍女通报说我来了,绫织便匆匆忙忙出来,见着我便用帕子抹眼泪说:“大小姐,您总算是回来了。”她引了我去阿娘的卧房,卧房外,优姝捧着陶瓷药罐子正要推门进去。绫织忙阻了她,将她手上的药罐子转递给我,说:“大小姐,您自个儿进去吧,夫人总有些体己话要同你私下说。”   她这是猜错了。我同阿娘一年中见面次数寥寥可数,说不出什么体己话来。   我也没费心思反驳,捧着陶瓷药罐子推开门。房里弥漫一股子药味,窗帘都放下来,极昏暗的太阳底下卧着我的阿娘。我骤然生了心痛,走近了,将药罐子搁在床头柜上,凝神望向闭目枯躺的女人。她苍白干涩的唇微微张开,柔声道:“姝儿是吗?扶阿娘起来喝药。”   我盛了一碗药,一手扶了她,一手端着药碗搁到她唇边。阿娘闭着眼,平静地喝干净药,轻咳一声,问:“你阿姐可回来了?”我手足无措,作不得声。她极轻地叹一声,道:“也罢,她回来了,也未必愿意见我。”我眼泪滚滚而下,颤声道:“阿娘……”   阿娘艰难地睁开眼睛,干枯的眼里露出微弱的欢喜来。她从被子里探出手,想要摸我的脸,手却挣扎着抬不起来。我握了她的手,贴到我脸上,痛哭道:“娘。”阿娘慢慢地说:“你莫要哭,我舍不得你哭的。你一哭,我便想起你四岁那年在生罚山下哭得伤心欲绝,我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唉,我怎么舍得放你走。”   她的手无力地滑落,又慢慢地闭上眼睛。我憋住泪,只喃喃道:“娘,娘,娘……”她非常困顿地摇摇手,低声道:“你先回罢,去拜见你父亲。改日我精神些了再见你。”   我泪珠滚滚地走出卧房,优姝与绫织在屋外怔怔地等着。见我淌了一脸的泪,绫织也止不住,用帕子捂着脸呜呜咽咽。优姝却一滴泪都没有流,只气色有些苍白,镇定地向我道:“阿爹叫你探过阿娘了便去找他,他有话要同你说。”   我上前,犹豫不决地握住妹妹的手,她身子一阵剧烈地颤抖,别过脸,说:“你快去见阿爹罢。” ☆、【章六 问翠】03   别过了优姝和绫织,我含着泪往父亲的书房去。阿爹执笔写着什么,见我进门,搁下笔,温和道:“你远行回来,辛苦了。”我不知师姐说了多少真相,含糊着说:“长了不少见识。”阿爹欣慰道:“我年轻时也曾游历南国风光,的确别有一番美。”我有了底,忙说:“正是呢!可惜去的时节不妙,理当春日去南国赏花。”   阿爹被我勾动了年轻时的心思,絮絮与我谈了不少他在南国的见闻。我听得心头大动,恨不能自己也去一趟的好。他一席话说完,幽幽叹道:“如今重责在身,再不能如年轻时那般动辄出远门了。你年纪轻,多去见见世面,是顶好的。”我唯诺着应了。   他起身,揽了我的肩,柔声问:“你阿娘的病,你晓得多少了?”   我哀极,道:“师兄没与我细说。”   阿爹慢慢道:“府上延请了不少名医,都说挨过明年春便是大幸了。”   我万万没想到竟这般仓促,惶惶地摇摇头,手捂住脸说:“不可能。”   阿爹苦笑道:“你是从没历过这种苦楚的,不像我,出生便没了娘,十岁上走了爹。”   我听了心头大恸,扑进阿爹怀里。他轻柔地抚摸我的鬓发,扶正了我,勉强笑道:“好了,是大姑娘了,别在爹怀里撒娇。”   老实说,我是小姑娘的时候,也不曾在阿爹怀里撒娇过。四岁前年纪太小记不得了,四岁后入了生罚山,师姐把我娇宠得无法无天,丞相府规矩森严,每每回府,都觉束手束脚,自然隔了一层。阿爹又素性端然,我是万不会这般亲近他。   我抹了把眼泪,阿爹坐回书桌前,漫不经心地摸出一叠洒金笺来,缓缓道:“我听你阿娘说,她一生倒也没旁的憾恨,只怜你年幼离家,没她在身边照拂;如今她时日无多,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若能找到终身归宿,她也就了无牵挂了。”   我心中一惕,眼泪顿止,轻声问:“什么意思?”   阿爹自顾自将那叠洒金笺翻了翻,抬头向我笑道:“你也到年纪了,还装作不晓得,害羞么?”他将洒金的笺纸向我摇了摇,道:“这是不少公卿家写来提亲的,你前些日子是不在家,不知我们家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我替你留了心,找了几家人品门第都好的,你自己看看属意谁。拿定主意,春初便嫁过去罢,也叫你阿娘开心开心。”   我心知那叠笺纸中绝无枕壶,顺手接过来翻了几页,又扔回阿爹书桌上,沉声道:“我年纪还小呢,如今不想嫁。”   阿爹叹气道:“我也舍不得你嫁,可这是你阿娘如今唯一的心愿了,谁舍得辜负呢?”   我转转眼睛道:“那我要嫁给枕壶。”   阿爹莫可奈何道:“沈将军府上可没来提亲。”   我兴冲冲道:“那我们去沈将军府上提亲。”   阿爹被我这惊世骇俗的话给唬了半晌,沉下脸来慢慢道:“荒唐!”他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步子越走越快。我无可无不可地站在原地,不惊不惧地看着他。他猛然顿住脚步,拂袖向我怒斥道:“你是着了什么魔?非沈枕壶不可?”   我平静道:“非他不可。”   阿爹将那叠洒金笺哗啦啦翻给我看,怒道:“这里哪一个不是青年豪俊?眼巴巴到我们府上来提亲,你一个也瞧不上,一心想着沈将军那不成器的儿子!人家可看得上你?但凡他对你有些情谊,瞧见我丞相府被提亲的人给磨破了门槛,竟能沉得住气不来提亲?”   我喃喃道:“枕壶……枕壶带兵去大梁了,他不晓得有这些人来提亲。枕壶也不是不成器。”   阿爹冷笑道:“他近来是去大梁了没错,可他带兵?这是要笑掉谁的门牙呢?他一个礼部侍郎,出使的文官罢了,带什么兵?他竟在你面前这般吹嘘,也是欺你没见过世面。至于不成器,你倒是告诉我,他成了什么样气候?沈将军官拜骠骑大将军,何等英雄人物!他儿子竟镇日沉浸在风花雪月中写些酸腐的臭诗,摇一把扇子同闺阁中人厮混,像什么话?”   我宁愿他骂我,也不要他这样说枕壶。何况枕壶在大梁分明是领兵的,我亲眼瞧见了,士兵们对他崇敬得很,哪里只是个出使的文官了?这话我却不能说,气得拿起那叠洒金的提亲笺摔在地上,高声说:“我不嫁!你逼我嫁,我就去死!”眼尖瞧见有一份笺纸上写着郁蓝生的名儿,捏起来向阿爹道:“优姝喜欢这小子,你叫优姝嫁给他吧!”   阿爹被我气得浑身一阵哆嗦,手指着我道:“你倒是去死看看?”我夺门而出,冲进前院,见优姝和绫织在草地上晒太阳,别过脸想要直接跑出去,优姝却叫住我,道:“阿姐。”我颇恼怒地转过脸去看她,她有些幸灾乐祸,故作平静道:“妹妹该什么时候向姐姐姐夫贺喜呀?”   我气得要跳,转眼又见到她腰间别一柄折扇,冷笑上前夺了那柄折扇,一打开,扇面果然是郁蓝生的笔墨。我登时便镇定下来,她起身要夺回折扇,我哪里肯依,她是正儿八经长在深闺里的小姐,同我这样野生的不同,哪里又夺得过我。我高举着折扇,不顾她猫爪子似的抓挠,笑吟吟说:“这柄折扇给阿姐好不好?回头阿姐若嫁了郁蓝生,阿姐叫他给你画十幅扇面。”   优姝脸色霎时苍白,也不抢了,从从容容理了理衣襟,嗤笑道:“横竖你也嫁不了沈枕壶。”   我被她戳痛了心事,哗啦一下将那扇面撕了,掷在她脚下,狠道:“我倒巴不得你嫁了郁蓝生呢,反正那人我是瞧不上的。”   她恼得扑上来扯我头发,我被她扯痛了,反手捏住她手腕甩出去,她跌跌撞撞退两步,跌倒在地。我得意道:“回头等你嫁了郁蓝生,可别找阿姐来哭。”她哭着上来与我厮打作一团,我到底是兰图师兄养大的,本事再不济,收拾个优姝倒绰绰有余。绫织在边上委实看不过,躬身道:“奴婢僭越了。”上前来护优姝。   我见绫织护优姝,想到绫织是阿娘的贴身侍女,她的意思自然是阿娘的意思,不由得悲从中来,大哭道:“阿娘分明只疼你,她把我送走,把你留在身边。如今到这种关头,偏偏要我去嫁人。你们要是逼我,我就在婚礼上抹脖子,看谁脸上难看!”话毕我将绫织的呼唤抛之脑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丞相府,连马车也来不及叫一辆,跌跌撞撞地跑向眠香占玉楼。   每每回丞相府,全都是伤心事。以前伤心,如今也伤心。我再也不要回来了。   “哦哟,我们阿昙这是怎么了?”师姐在眠香占玉楼顶上,用软垫护着腰,歪着身子吃蜜饯果子。我披着被优姝扯散的头发,稀里糊涂地穿过香风阵阵,一脸泪地钻进她怀里,放声大哭。   她坐正了,将我好好揽着,剥出我的脸,一面替我擦眼泪,一面柔声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优夫人的事你莫要难过了,师姐会一直陪着你的。”   同父亲的争吵与和优姝的厮打让我将阿娘的病暂且抛下,如今师姐一提,我本以为不能再痛的心更痛了一点,遂紧紧搂住师姐的腰,说:“你当真一直陪着我?”   她对我微微一笑。我心里有了笃定,静静地侧过脸听师姐的心跳。师姐是修仙的人,她不知多少年前便出现在这世上,会长长久久的存在下去。我四岁时候,她是二十来岁的模样;我十六岁,她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等到我鹤发鸡皮,她也会是二十来岁的模样。我轻声问:“你会替我送终吗?”   师姐塞个蜜饯到我嘴里,放声大笑道:“我的阿昙,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一面嚼蜜饯,一面固执地盯着她,她敛了笑容,轻声道:“会。”又叹息道:“别招我想这些,每每想到这个,我便后悔当初收你们两个小家伙入生罚。分明是没有仙缘的,寿数顶上天了就是过百,偏偏是我一手养的,百年后要我替你们送终,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把蜜饯吞下去,坐在她身边,双手抱膝,道:“阿爹要把我嫁出去。”   师姐闲闲道:“也是时候了。”   我泪汪汪道:“阿爹不让我嫁给枕壶。”   师姐奇道:“因什么?那春白公主不是回衡国做国君去了吗?枕壶莫非要入赘到衡国去做王夫?”   我想到枕壶凤冠霞帔嫁给庄致致的模样,当即便笑出来,道:“哪里的话。”又失落道:“枕壶不去我们家提亲,阿爹说他不成器。”   师姐拍桌子道:“枕壶不成器?优丞相倘若说你不成器,我也咬咬牙认了;他竟说枕壶不成器,他疯了么?”   听师姐这席话,我竟不知该郁闷该高兴,只眼巴巴瞅着她。她极柔和地拍拍我的脑袋,说:“你和枕壶的婚事,我也好,你师兄也好,都不会袖手旁观。大不了你们先洞房,我倒想看看,那时候还有谁敢说三道四。”   我心头一动,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门外忽传来嫩嫩幼稚清澈的声音,混杂着另一个童声的大呼小叫。另一个小童道:“你放开我!”嫩嫩道:“相逢即有缘,小哥哥你陪我玩嘛。”他俩撞开了师姐的门,我目瞪口呆地望去,只见我那九岁的弟弟优泽正被五岁的嫩嫩拽着进了房。优泽衣衫不整,一脸气急败坏,只顾蹬着嫩嫩,竟没瞧见我;嫩嫩第一眼便见了我,忙松开优泽,圆嘟嘟的身子撞到我怀里,惊喜地唤道:“小姨!” ☆、【章六 问翠】04   我把嫩嫩搂在怀里搓圆揉扁任意玩了一会儿,方才向优泽道:“来来来,你也给阿姐抱抱。才去丞相府没见着你,原来你在这里流连。”优泽坚贞不屈地摇头道:“阿姐,你回头再抱我罢,我如今要赶着回府去。”嫩嫩滑溜溜从我怀里钻出去,到门边携了优泽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拽来,塞进我怀里,讨好道:“小姨,你抱!”   优泽像是很怕他,缩在我怀里,呜呜咽咽说:“阿姐,救我呀!”我奇道:“为什么要救你?”他指向嫩嫩,道:“他欺负我。”我好笑道:“嫩嫩年方五岁,你莫要欺负他才是。”优泽大哭道:“小弟哪里敢欺负他?”嫩嫩委委屈屈地牵起我的小手指,低头奶声奶气道:“小哥哥不喜欢我,不肯同我玩。”我闻言,便向优泽道:“嫩嫩多可爱,你怎么不喜欢他?”优泽没精打采道:“我喜欢,喜欢还不行吗?”   嫩嫩闻言大喜,忙执了优泽的手道:“小哥哥以后每天来找我玩,行不行?”优泽噎了一口气,惊天动地咳嗽起来。我念及优泽也不过九岁,自然不喜每天带个拖油瓶四处浪荡,便向嫩嫩道:“你阿泽哥哥还要念书呢,天天陪你玩是不行的。你要是喜欢他,不如我每周带你去丞相府上耍一遭。”嫩嫩倒也不恼,笑嘻嘻地谢过我,拉着优泽的手要领他去堆雪人。   我忙派小丫鬟取了斗篷来替他俩罩上,给优泽系绳时他还在垂死挣扎,说:“阿姐,我当真该回府了。”我便轻声斥他:“嫩嫩年纪小,你多疼疼他怎么了?难得他喜欢你,旁人他可瞧不上眼。”优泽破罐子破摔,皮笑肉不笑道:“那还是我的福分咯?”我装作听不懂他语气,只拍拍他肩膀说:“乖。”   那边师姐也替嫩嫩穿好了,嫩嫩披着鸢色斗篷在我跟前转一圈,抱住我腰说:“小姨,我真想你。”眼珠子骨碌碌转向师姐,爬到我膝盖上,凑近我耳边说:“你这回可把我阿娘给气坏啦,她发过脾气了?”我心一凉,悄悄瞥一眼师姐,只见她优哉游哉地又往嘴里塞了个蜜饯,一派逍遥。我轻声向嫩嫩道:“还没呢,我哄哄她,好让她忘掉。你自去玩罢,优泽若是欺负你,你尽管与我说。”   嫩嫩欢天喜地拽着愁眉苦脸的优泽下楼去了,我小心翼翼坐回师姐身边,替她捶肩膀。师姐“哎唷”一声,道:“你可放过我,没轻没重的。”又斜瞧我一眼,道:“知错了?”我料定与嫩嫩的对话逃不出她的耳朵,被这么劈头盖脸地问,也不吃惊,嬉皮笑脸道:“我错啦!天大的错!以后再不犯了!”师姐叹气道:“你要去大梁,我是不会拦你的;可你总得只会我一声,我给你几件保命的法宝。你那么孤零零地去,我怎么放心得下呢?”我动容地跪坐在她膝盖边,含泪道:“师姐,你不生气了?”师姐笑吟吟道:“本来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一见你就泄气了。我看我是宠你宠得自己都迷糊了,你怨不得你傻。”   听了这话,我更是缠着她,在眠香占玉楼里撒娇作痴;师姐也由得我去。傍晚时分优泽来告辞,我看他玩得浑身热气腾腾,嫩嫩也一脸喜色,心里很是熨帖;又思及阿娘,到底叹气说:“你回去罢,在家要乖乖的,莫惹事,阿娘病着呢。”优泽是家里独一个不晓得阿娘病状根底的,只无忧无虑道:“自然。”我心里哀凉,只慢慢道:“那你回去罢。”   待优泽回去了,我也再无痴玩的心,只向师姐勉强笑道:“那我今晚上生罚山去睡啦。”师姐知我心事,点头允了,又道:“这些天我替你们做了好几件衣裳,回头与枕壶一起来试。”我思及自己的婚事,愈发沮丧,话也说不出来,只点点头,便起身恹恹地上生罚山去。   九百九十九层的白玉台阶覆着薄雪,沿路的灌木丛林银装素裹,远远望去如一片云海。风吹如浪涌,挂雪的叶子被夕照一晒,瞬间便抖擞了。我小心翼翼踩着滑溜溜的台阶进了竹屋,师兄冷冷清清在屋顶上盘膝打坐,薄薄的雪覆上他的衣衫。   我在屋外抬头高声道:“师兄,我来了!”   师兄睁眼,拂袖从屋顶上轻飘飘下来,落在我身边,声音还带着点严冬的寒意,道:“进去罢。”   我问:“枕壶今天回不回生罚山住?”   师兄淡淡道:“他有事忙,不回来了。”   进屋后,他手向壁炉一指,苹果木便噼里啪啦烧起来,熏得满室果香。我将帘子拉好,替师兄那盆宝贝昙花挪了挪位置,笑问:“师兄,你这花什么时候开呀?”   师兄笃定道:“总有一日。”   这盆花于我颇有些渊源,却不知我此生是否有幸见它开花了。   屋子里烧暖了,我摸了本传奇,歪在炉边看了起来。师兄闭目,端庄坐在另一侧。我习惯了他不作声,沉浸在传奇册子里时只当屋里没他这人;可我一看完,便气哼哼把书扔到一边,向师兄道:“师兄,你喜欢过谁不曾?”师兄不答。我问上十句,他也鲜少答一句的,也不指望他作答,只恼火地指向传奇册子道:“传奇里那读书人,喜欢一个,却娶了另一个,天底下竟有这种怪事?”   师兄忽道:“你还小呢。”   我却一惊,怔怔望向他。我看完一本传奇,总有不少话要絮叨,往昔他听了也便听了,从来不置可否。今日怎么忽然——   此刻竟传来敲门声,我给唬了一跳,跑到门后问:“谁?”常住这生罚山上的就师兄、枕壶和我三人,如今我与师兄俱在,莫非是枕壶不成?   果不其然是枕壶。我打开门,他便笑吟吟对着我,身后是丝绒海里浮游的一轮月亮。我欢喜非常,拉他进来,问:“师兄说你忙,今儿不回来了,怎么又来了?”   枕壶道:“忙完了,自然便来了。”   我拖他到炉火边坐着,拿那本传奇给他看。他说:“怎么又看这些闲书,师兄要你背的,背会了吗?”我用书脊扇他,再道:“你可别啰嗦,小心我不和你玩了。”枕壶将传奇夺到手里,翻开第一页,竟念了起来。坊市里这等二三流的传奇册子,语言颇粗陋,男女之事上也少不得有些轻佻,我平素看着玩尚可,被枕壶这么字正腔圆一念,可羞煞我了。忙夺回来,往炉火里一掷,册子瞬间被点燃,发红发黑烧作灰烬。   枕壶道:“你倒是长了点觉悟,该烧。”话毕他从里屋搬出棋盘来,邀师兄对局。师兄欣然接受。这是我三人少有的共同兴趣,我自己是个臭棋篓,倒不讨厌看。可惜我观棋从来都不是个君子,最爱指手画脚、大呼小叫。   一局后,枕壶执黑输了一目半,笑着摇头道:“师兄也不让让我。”师兄虽仍旧板着脸,言语间到底带了点笑,说:“谁叫你听信阿昙下了那一手?也怨不得我。”枕壶向我道:“你在我耳边呼呼扎扎,可扰得我头痛;我这一盘输了,怨你,是不是?”我狡辩道:“师兄也听到我呼扎了,他怎么赢了,分明是你定力不够。”   此刻天色已晚,我有些困顿了,便告辞回房去睡。房里烧了玉华香,助眠润肺,我沾着枕头便睡着了。这一睡却不安稳,梦里我在一边流眼泪,一边拜堂成亲,等入了洞房,人家掀开我的盖头,才发现新郎倌是郁蓝生。我大惊之下,劈头给了他一巴掌,夺门而出,门外却由我阿爹阿娘守着,阿爹威严地斥责我,命我回去与郁蓝生圆房,阿娘形容枯槁,只对着我默默流泪。我逼不得已,重新关门回了房,翻窗而出,见到优姝躲在花院子里哭,便将喜袍给她换上,叫她替我去与郁蓝生成亲。等我准备翻墙出去找枕壶时,却一脚踏空摔在地上。   “诶哟……”我喃喃自语,觉得浑身都疼。   慢慢从梦里醒来,发现我哪里是翻墙摔倒了,分明是从床上滚下来了。搂着被子回床上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瞪大眼睛望着床帐顶上,满脑子都是那个梦。   唉,我是万万不能嫁给旁人的。   打定了主意,我披上一件外袍,衣衫不整地跑出房,溜过寒风瑟瑟的外廊,摸进枕壶的房里。他拉开帘子睡的,窗外胧明的月光清幽地洒进房里,映着白瓷花瓶里一串珍珠梅的清供。我光着脚踩过地板,坐在他床边,犹豫不决地轻轻推了推他。   不想他骤然便醒了,一手反扭我一双手,另一手抵着我的脖子,将我摁倒在床上,厉声问:“谁?”   我手腕一痛,哼哼道:“采花贼。”   枕壶吃惊道:“阿昙?”   他慌忙松开我,我坐直了,唉声叹气地揉手腕。他无措地问:“你大晚上来做什么?”   我理直气壮道:“来采花。”采花当然要晚上采,哪个采花贼大白天飞檐走壁?   枕壶:“……”   我把外袍胡乱脱了,穿着单衣扑进他怀里,手上也不闲着,去解他的衣襟,振振有词道:“枕壶,不如我们今晚便生米煮成熟饭吧!我们洞房后,我阿爹再不能逼我嫁旁人了。”   枕壶一面拂开我的手,一面气苦地说:“你又看什么传奇册子了?阿昙,你可仔细些,我明天便把你的所有传奇一把火全给烧了。”   “烧便烧罢,”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完我又去解他衣襟,他瞠目结舌看着我。 ☆、【章六 问翠】05   我只动手扯了两扯,枕壶便如从梦里惊醒一般,伸手攥住我双手手腕,气苦道:“小祖宗,你什么毛病?”   我被他握了手腕,不得动弹,只叹气道:“你晓不晓得,我爹都要把我嫁与旁人了。我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法子呢?思前想后,单单这个主意好;等我们生米煮成了熟饭,即便我阿爹想把我嫁与旁人,旁人也不要了。”   枕壶铸铁似的箍住我手腕,笑道:“你思前想后?阿昙,你决计想不出这个主意来。说说看,是哪本传奇册子里瞧来的?”   我道:“你别管这些无足轻重的枝蔓了。”手腕被他攥紧了挣不出来,便凑过脸去亲他,他堪堪避开,我便恼了,道:“男子汉大丈夫,我都不害羞,你躲什么躲?”   枕壶苦笑,松开我手腕,用被子将我裹了,搂进怀里,说:“好好好,依你,我们抱着睡一觉,行不行?”   我生气道:“你瞧不起我呢?我可是在眠香占玉楼里长的,你还打量我是深闺里的蠢姑娘不成?做戏还要做全套呢,既然说了要生米煮成熟饭,就不能含糊,该做的都要做!”   我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正气凛然,可把枕壶给唬住了。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又去解他衣领。他衬着月光垂下眼睛瞧了瞧我的脸庞,开口道:“你再胡闹,我可告诉师兄了。”   我浑身都僵住了,悻悻然缩回手,挪后两步,披起外袍,嘟囔道:“我回去便是,你莫要告诉师兄。”这话说得何等憋屈!想我清清白白一个小姑娘,若不是为了他,也不会夤夜做出这种事来。他倒好,不去相府提亲也就罢了,我活生生一个人送到他怀里他也不要。我觉得枕壶可能是不喜欢我,以前的话都是瞎说的,纯当哄我高兴。愈想愈悲凉,外袍披得松松垮垮,眼泪先下来了。   他揽了我的肩膀,我气极,扭过脸不肯看他。他噘着嘴冲我脖子吹气,脖子里的乱发被他吹得痒人;我用手捂了脖子,怒目而视,道:“做什么?”枕壶嬉皮笑脸问:“哭什么?”我抬起下巴道:“我决定不喜欢你了,明天我就嫁给旁人。”他理了理我的鬓发,搂住我的腰,在我左脸上脆嘣嘣亲一口,道:“别想了,你嫁我是嫁定了。”   我红着眼圈瞪视着他,他起身也披了一件外袍,坐回我身边,柔声道:“我晓得,你们府上近来都快被求亲者踏破门槛了。我没上门去,实在是有些复杂的缘由,你也不用晓得了。总之你要信我,来年春天我会让你披上嫁衣的。”他这话委实没什么说服力,换个人说,我半个字也不信。可我自幼信枕壶信成了习惯的,他这么轻轻松松的一句话说出来,我只觉心上悬的一块大石落了地,说不出的笃定。   我浑身懒洋洋的,脱了外袍,翻身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喃喃问:“我的嫁衣要在哪一家做呢?”枕壶放声大笑,然后说:“锦绣坊怎么样?”我摇头道:“不行不行,他们家的针线还不够细。我要缕金绣牡丹和凤鸟。”他躺到我身边,手撑着头,侧着身子看我,柔声问:“翡翠绣坊呢?”我又缓缓摇头道:“也不行,老觉得他们家绣的云纹怪怪的。”他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了我几句,我只是摇头。渐渐地睡意卷上来,我绷着眼睛仰头看他,打了个哈欠,流出几滴眼泪,他摸了摸我的额头,轻声道:“睡吧。”   清早起来,枕壶已经下山去了。我披着外袍,蹑手蹑脚地走过外廊,欲回到自己房里去。不想刚从枕壶屋子里探出个头,便见师兄从别处拐过来,正正对上了我,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掐出水来。我吓得一个哆嗦,跳回枕壶屋里,背抵着门,手足无措,左顾右盼。   师兄敲门,道:“你出来。”   我吓得神志不清,道:“不出来。”   师兄淡淡道:“恩?”   我哭丧着脸,道:“……我马上出来。”   话毕我小心翼翼把门拉开一条缝,在缝里见到师兄一张阴沉沉的脸。吓得又合上那条缝,捂着心口踹了几声粗气,才把门拉开,垂头丧气道:“师兄,早上好。”   师兄见我衣衫不整,脸上神情愈发阴郁,让开一条路,道:“还不快去换好衣裳。”   我应了一声,飞快地从他身侧溜开,滚回自己屋里,极简地洗漱完毕,踩着小碎步,极不情愿地挪到师兄跟前。今日的天气倒还敞亮,只飘着一点薄雪,师兄坐在庭院里,任凭细雪飞舞,兀自撑起一个结界,将雪与风都挡在结界外。他指了指竹桌上一方小糕点与一盏热奶,我坐下,一边吃,一边眼巴巴看着他,想听他如何处置。   不想,我吃完了糕点,师兄也只面无表情坐着不动,不发一言;等我捧着热奶开始温吞地喝,他总算轻咳一声,开口道:“你与枕壶既有了夫妻之实,这婚事便也不能再拖了。”   我正喝着热奶,闻言大惊,被呛得咳起嗽来。师兄心平气和地等我缓过气来,我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说:“不是的,不是的。”他礼貌地皱了皱眉,我忙说:“我们没有!”师兄淡漠道:“这事儿又骗不得人,你否认也无用,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皱起鼻子,道:“我们真没有!不如你带我去见师姐,师姐会证明我清白的。”   师兄见我说得认真,不由得迟疑起来,半晌,方道:“我姑且信你。”又缓缓问:“那你可想过,与枕壶究竟该如何?”   我心里觉得怪诞,不知如何开口,只埋头喝热奶。向来与我说这些的都是师姐,在我的记忆中,师兄说的最多的便是要考我的功课,以及骂我是个“蠢材”。如今他竟与我说起这个话题,可见有些事在暗中是不同了。我思及此,不由得郑重起来,斟酌片刻,方道:“我也不晓得呢!可我无论如何是要与枕壶在一起的。”   师兄问:“不论如何?”他见我神色不变,才淡淡问:“你可知枕壶缘何不上你们家提亲?”   我怯怯摇了摇头。   师兄又问:“你与枕壶是再门当户对不过了,可知你父亲为何不想把你嫁与他?”   我再度摇了摇头,心里有些不妙。   师兄轻叹道:“你们是门当户对的过了头。”我神色茫然,师兄大摇其头,叹了一句“蠢材”才续道:“你父亲是丞相,枕壶父亲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你两家人联了姻,大明宫里的皇帝能高兴吗?”   我心下豁然开朗,一口饮尽热奶,怔怔坐在原地。师兄看不过,扔我一方帕子,叫我揩拭嘴角。我擦了擦嘴角,泪水夺眶而出,道:“师兄,那我们可怎么办呢?”   师兄怜悯道:“看造化罢。”他约莫是疼怜我,露出一点点罕见的温情,坐在我身边,道:“你们两家都被紧盯着,每一步俱是如履薄冰。枕壶小时候倒有建功立业的志向,愈懂事,愈流连在温柔乡里,镇日里写些诗词歌赋,他也未必快活,只能受着;等到出仕了,也只在礼部捞个闲差做做,你当是好玩吗?不过是因为皇帝忌惮他父亲,他韬光养晦,寄情山水罢了。如今他想要娶你,连我都不晓得他预备怎么做,皇帝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们两家人联姻呢?”   我神情恍惚,轻声说:“枕壶要我信他。他总有法子的。”   师兄淡道:“也是,那孩子心里很有主意。”   今日,我早早约了延顺,要去探望她。与师兄早上那席话固然捣乱了我的心神,可我总不能浸在悲苦里。既然枕壶承诺了来年春天为我披上嫁衣,我就该信他。   可我到底蓄了满腔的心事,与延顺在一起时也恹恹不痛快。她与我阿爹阿娘一般,只以为我去南国游了一趟,一个劲儿要我说见闻。我哪里说得出来?装作头痛,唉声叹气。延顺扶我到榻上歪着身子,她搬个小凳子坐在我身边。我侧着身子,笑吟吟问她:“你成亲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还不怀个宝宝呀?”   “哦哟,”延顺掩唇笑骂我,“你个轻嘴薄舌的小丫头!”   我问:“成亲有意思吗?”   延顺斜我一眼,娇嗔道:“一听便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成亲这事儿,哪里能说是有意思没意思?若是没意思,莫非不成了吗?”她眼珠子一转,问我:“我听说你们府上最近提亲的人成千上万,怎么,你阿爹要把你嫁出去了?”   我皱起鼻子,道:“他想得美。”   延顺玩味道:“也是。我们阿昙心心念念着一个沈枕壶,哪里瞧得上旁的人呢?怎么,枕壶去提亲没?”   她显然同我一样,是个脑子里不想事的。我也不欲拿这些事来烦她,只笑嘻嘻道:“猜猜看?”   延顺挠我痒痒,说:“你还瞒着我?”   我“诶哟诶哟”地讨饶,笑得眼泪出来了,才说:“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延顺睁大了眼睛,无比欢喜地握了我的手。我被她感染,几乎忘了前路艰难,也要欢喜起来。 ☆、【章六 问翠】06   临近年关,长安城里的烟火气愈发浓郁;我随眠香占玉楼的采买丫鬟去了好几趟市集,凑了不少的热闹。尤其有趣的是,临街有几位波斯少女,蒙着轻紫色的面纱,扭着妖娆的水蛇腰,款款舞娇柔。我看得眼睛都直了,与我同路的采买丫鬟猛戳我脑门儿,抿唇笑道:“咱么楼里的姑娘跳起舞来,也未必输给她们。”我嬉笑道:“你们跳舞好看,可从不跳给我看。”   年三十那天清早,枕壶派他的小厮来报,说今年宫里有宴,恐怕不能上生罚山来了。我闻言脸一垮,他那小厮沈安乐忙从袖间掏出一盏小灯笼,递与我道:“我们家公子经过市集,特意挑了这个给您赔礼。”我接过灯笼,埋怨道:“谁稀罕他的礼?”沈安乐讨好卖乖道:“礼倒不稀罕,我们公子爷的心意总稀罕吧?”我咬着唇瞪他一眼,深鹂师姐嗑着瓜子笑道:“安乐,你别逗她了,小姑娘不经逗的。”她从怀里掏出个小香囊来,给沈安乐道:“喏,这个给你们公子爷,是师姐的压岁钱。他年纪大了,忙自己的事,师兄师姐都欣慰着呢。”   沈安乐唯诺着应了是,行礼退出。我坐回师姐身边,用手拨那灯笼玩;灯笼上彩笔绘着小顽童戏蛐蛐,孩子一张脸红通通的很喜庆。师姐抚摸着额头道:“今年少一人来吃饭,我准备的吃食可就多了。阿昙,你给我敞开肚子吃。”我道:“这个自然。”嫩嫩本来在边上安安静静喝粥,闻言竟搁下勺子,颇老成地叹口气道:“我可不能再吃了。”   我憋着笑问:“缘何?”他瞥我一眼,控诉道:“我知道你在笑我胖!我过了这个新年,便每天只吃四顿饭,保准瘦下来。”我忙说:“别呀,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该吃多少吃多少。”他忧郁地抬头看看天,道:“阿泽哥哥说我单长个子用不着吃那么多,多吃的都往横着长了。”他近来跟优泽厮混的日子比往日跟我还多,我心里酸溜溜的,也不知是在吃哪一边的醋。   傍晚,师姐带着我和嫩嫩,辞别了眠香占玉楼的诸位莺莺燕燕们,抱着好几篓子食材往生罚山上去。那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师姐视若无物,举重若轻地拎着我和嫩嫩的领子,飘飘然登上山顶。师兄在厨房,一手捏着木柴,另一手指着炉灶,指尖喷射出熊熊火焰来。他手指上的火焰比炉灶里的火焰旺得多,炉子里只阵阵冒出黑烟,熏得他一脸乌黑。但师兄毕竟是师兄,即便一脸乌黑,也是严肃的乌黑,我不敢笑。   师姐叹一口气,上前把师兄挤开,嘴里抱怨道:“叫你提前生个火都做不好,还要你何用?”她将炉灶里的木柴重新搭了一遍,指尖微微一点,炉子里便生起了噼里啪啦的火焰。师兄平和地洗了把脸,回屋重新换了件干净衣裳,到院子里与我和嫩嫩肩并肩坐着。师姐在厨房里忙活,我们仨傻瓜似的呆坐着,寂静无声。此刻落霞满屋,我在屋外看着梁上颜色返照出绚烂的冬天。   黄昏的尽头,静静地下起了雪。师兄在院中撑起一个结界,结界内温暖犹如春天,结界外冰天雪地,苍苍的山林敷一层轻薄的粉面。师姐做了一桌子的菜,最后端一盆香喷喷的猪蹄子上来,朗声道:“动筷子吧。”我夹了个肉团子给嫩嫩,他坚决地说:“我要瘦,不能吃肉团子。”我嘻嘻道:“要瘦那是明年的事,今年先吃着。”嫩嫩顿时觉得很有道理,便敞开了肚皮任意快活。   师姐环顾一周,忽叹道:“今年枕壶不来,我老觉得缺个人。”我忙道:“您别理他,可别把他惯坏了。”师姐笑道:“枕壶才不会被我惯坏呢。”又叹道:“阿昙你以后嫁了人,恐怕也不能上生罚山过新年了。等嫩嫩年纪再大些,出门游历,将我这个悲惨的老母亲抛之脑后;到了那时候的年关,就只有我和你师兄凄凄惨惨地过了。”师兄夹了一筷子青菜,面无表情道:“以前都是如此。”师姐道:“正是。以前百来年都是如此,你师兄这么个闷葫芦,我也不嫌他。偏偏是十几年前收了你和枕壶,五年前又添了嫩嫩,再叫我孤零零过新年,我可受不了了。”   我听了心里难过,脸上还笑说:“就算我嫁了人,也要上生罚山来过新年。我要生一串小孩子,叫他们把你烦死。”师姐道:“啊哟哟,一串我可吃不消,带你和嫩嫩两个已经去了我半条命。”这一来,桌子上总算是回悲作喜,言笑晏晏地聊开了。嫩嫩吃撑了,我轻轻揉着他的小肚子,他唉声叹气,发誓明年定要节制饮食。晚上我点了那盏灯笼,提着那斗蛐蛐的小顽童在生罚山的万顷树林里与嫩嫩捉迷藏;夜里雪下得很大了,搓棉扯絮般往脸上扑,我们玩得不甚痛快,湿漉漉地回屋子里烤火。师兄还摸了本书念给我们听,我和嫩嫩歪在炉火边,争先恐后地睡着了。   年初一醒来,便道过“新年好”。师姐早晨煮了饺子,我吃完,便要回相府拜见爹娘。我倒不介意去见阿娘,惦念着她的病,总想晓得她如今怎样了;可想到要见阿爹,我便头痛。他定然又要我嫁人,上一回不欢而散,我可不想新年第一天便同他吵架。可这礼数毕竟不能少,我只得换了件大红缎子的羽织,忸怩着回相府去。   抹月在相府门口侍立着,一见我便大喜道:“小姐,您可算来了,夫人早晨一醒来便念叨着你呢!”我任她扶着我的胳膊,只问道:“我阿娘可好?”抹月道:“近些天精神些了,今儿想到你要回来,还费心思化了妆。”我听了心头一恸,加紧了脚步往前厅去。   阿娘在前厅,与阿爹并排坐着。见我来了,便笑道:“阿昙,来,给阿娘看看。”我上前,她忙握住我的手,细细打量我,再笑道:“上一回你来见我,我病得稀里糊涂的,可没瞧清楚。如今看来,我们阿昙岂不是愈发、漂亮了么?”她偏着头看向阿爹,阿爹被她注目着,只得重重“哼”一声,勉强道:“是啊。”我感觉到她手握着我,一双手再不是曾经的保养得当、珠圆玉润,而是瘦骨嶙峋、宛如枯木,心下一阵大悲痛,仔细看她的脸,也能瞧见一层厚厚胭脂底下的病容。我清了清嗓子,才伏拜请安道:“女儿恭祝阿爹阿娘新年万事如意。”   阿娘笑道:“到底是你礼数周全些。”优姝坐在边上皱起鼻子别过了脸,我存心要给她不痛快,便到晃悠着双腿的优泽身边,笑吟吟从怀里掏出一方玉佩道:“阿泽,喏,嫩嫩给你的新年礼物。”嫩嫩这孩子还当真惦记上我这个蠢弟弟了,他当初对我都不曾这么好呢。这方玉佩是由上好的羊脂和田玉雕成的观音像,给优泽这小子,真是牛嚼牡丹。不想优泽竟扭过头说:“我不要。”我挑起眉毛,他重又大声说:“我不要!那小子给的东西我都不要!”   我还没出声,阿爹便训斥道:“怎么说话的?我平常教你的礼数,全给忘光了?”优泽苦巴巴望着我说:“阿姐,我不要,我以后也不要带那小子玩了,他欺负人。”我听他诚挚无比,不由得奇道:“嫩嫩怎么你了?”那孩子也算是在我怀里滚大的,从来都是我欺负他,他哪里能欺负旁人?优泽噘嘴道:“这个你甭管,反正他欺负人。”我道:“行,我不管。不过,嫩嫩既然托我来做事,阿姐总不能辜负他。你先戴上,不喜欢,自己去还给他。”话毕我也不管优泽如何挣扎,夹着他的脑袋将这观音像系在他脖子上。   优姝鼻子皱得更紧了,我笑吟吟坐到她身边,起先一言不发。她瞥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喝茶。我这才笑道:“二妹,阿姐也有东西送给你。”她手抖一抖,将茶盏颤颤巍巍搁到桌子上,我从怀里掏出另一方玉佩来,本是师姐替我与嫩嫩一起求的,嫩嫩既与了优泽,我的给优姝也不妨。同样是羊脂和田玉,雕的是笑眯眯的弥勒佛。优姝登时脸一红,声如蚊蚋道:“谢谢阿姐。”她乖乖低下头,我俯身也替她系在脖子上,怅怅然道:“二妹今年也要及笄啦。”回头一望,只觉我及笄尚且是昨日的事。   阿爹郑重道:“正是,及笄了也该考虑婚事了。”我心道:“坏了!”脸上一阵干笑,脚底抹了油想溜。阿爹看透了我,喝止道:“你别慌着走,听阿爹把话说完。”我扶着椅背,百般不情愿,阿爹用一种极尴尬的温柔语气说:“那些求婚的你瞧不上,阿爹也不逼你。今年春闱,阿爹给你挑个新科进士,好不哈?”我脱口而出道:“在去年的新科进士里挑,成不成?”优姝优泽听了,不由得扑哧一笑;阿爹目瞪口呆,半晌,心灰意冷地拂拂手,道:“我是管不了你了。”   这时绫织躬身进来,通报道:“延顺公主在外头急着要见大小姐。”   我匆匆告退,往花园子里去,见到延顺心慌意乱地踱着步,她身边竟侍立着枕壶的小厮沈安乐。我上前问:“何事?”延顺结结巴巴到:“沈枕壶、沈枕壶他——”我听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转向沈安乐,切切问:“枕壶怎么了?”沈安乐却眼巴巴望向延顺,延顺好容易把话给捋顺了,道:“沈枕壶不知为何惹恼了沈将军,昨天晚上便在将军府前院跪着,到如今都没起来呢!”   我大怒,向沈安乐道:“你不早些来告诉我?”沈安乐苦笑道:“我们公子爷一个字也不许奴才透露给您呢。”我一边匆匆上马,一边冷笑道:“怎么你现在舍得告诉我了?”他机灵道:“奴才可没告诉您,奴才只告诉了延顺公主殿下。殿下想要告诉您,可不是奴才管得了的了。” ☆、【章六 问翠】07   我跨上马,扬起鞭子想要狂奔;然正月初一的长安,大街小巷里全是人,马蹄子根本扬不起来,便心焦气躁地滚下马,提起裙角,捏个缩地诀往沈将军府上奔去。沈将军平素节俭,家里仆从寥寥,有不少是他退役的旧部;如今守在大门前的便是从前一位羽林军,背挺得笔直,虎背熊腰,金刚怒目。   我却不怕他,直直冲上前;老羽林军拦住我,道:“优小姐,如今府上不方便见客。”我大声道:“你别想拦住我,枕壶在雪里跪了一晚上,你们全家没人心疼,可我心疼。”老羽林军蹙眉道:“我们公子爷和将军赌气,旁人也置喙不得。”我心知他对沈老将军忠心耿耿,万不会轻易将我放进去,便捂住脸痛哭道:“你这人当真铁石心肠,枕壶不是你瞧着长大的么?冰天雪地的,他把自己跪坏了,跪出一身的病来,你就不心疼?”这粗汉子登时神情大变,抬头望一眼落着绵绵大雪的天,嘟嘟囔囔道:“没这么容易便跪坏吧?”我道:“你们行军打仗的武人当然吃得消些,可枕壶不过是个文弱书生——”   老羽林军骨子里那点武人的自尊与对书生的轻蔑被我激发出来,喃喃自语道:“正是了,我们公子爷白斩鸡似的身子,怎么吃得消这些。”但他很快又摇摇头,向我道:“优小姐,您还是请回罢,待会儿我自会向将军去求情。将军严令我守门,我是万万不能将您放进去的。”我没想到功败垂成,心下一横,手里捏个缩地诀想要溜进去。他如拦路虎般守在我面前,苦笑道:“小姐,您别闹了,请回罢。”   我心头一转,在路边折了一枝枯树枝,笑道:“我可要闯进去了。”老羽林军也笑道:“老家伙虽然年纪来了,小姐您也莫要看轻才是。”我不再废话,捏着枯树枝直直攻了过去;这位老羽林军在沈将军府上待了二十来年,比枕壶的年纪还要大,我平素来寻枕壶,他都是看在眼里的,十分清楚我的身份,自然不会动真招。我也不欲在武艺上与他分个高下,便利用了他这个心态,捏着枯树枝左戳戳右戳戳。这位老战士毕竟年纪大了,身子本身就笨重,自然不如我灵活;我到底在师兄手底下混了十来年,一来一去,他竟也触不到我,眼睁睁看着我蹦来蹦去,干瞪眼。   我轻盈地跳进了将军府的大门,这位老羽林军像是被我勾得来了兴致,嘴上还朗声道:“优小姐,这身法可妙得很;若不是您根底太差,老左我今天恐怕要输了。”话毕他换了一套拳术,疾风迅雷般向我攻来。我忙把那截枯树枝扔到雪地上,扭过头便跑,老羽林军在后头急道:“诶呀,小姐,胜负未分,您怎么——”我一面跑一面高声笑道:“回头再跟你练,如今我可要去找枕壶了。”我听他在身后发出懊丧的声音,不知是在恼我没与他分胜负,还是在恼自己被我给耍了。   沈将军府上我来得少,沿着模糊记忆里的路,摸索着前行。枕壶那爹不近人情得很,我记得他老罚枕壶,罚的条款都莫名其妙。不晓得枕壶这一回犯了他什么忌讳,年三十晚上叫他跪在大雪纷飞里,未免狠过了头,枕壶地底下娘亲要是晓得了,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这府上的植被都像沈将军的性子,被修剪得笔直挺拔,没有一丝一毫横斜慵懒的美。我从覆盖着厚雪的植株中穿过去,茫茫雪地里见到枕壶孤零零跪在空荡的前院。他一身都被雪压着,只露出里头一点点喜庆的大红羽缎;头发眉毛全变作白色,嘴唇和脸颊都被冻得青紫。   我心疼得厉害,扑上前小心翼翼地拂去他头发上的雪,却只拂动表面薄薄一层,底下都结冰黏在他发际了。他见了我,倒也不吃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道:“我听到安乐那小子跑出去,就猜你会来。”我只得勉强回一个微笑,说:“安乐机灵着呢,晓得告诉延顺,再由延顺转告我,这样也不算违了你的命。”枕壶轻轻“哼”一声,道:“他也就这点小聪明了,全然不放在正事上。”   我到底忍不住,哽咽道:“你起来罢,我去向沈将军求求情。”枕壶笑道:“怕是我爹见了你更生气呢。”我也不傻,登时全明白了,低声问:“是我的缘故,对吗?你爹不乐意我作他儿媳妇。”枕壶温和道:“你莫要伤心。”我咬牙道:“我才不伤心。枕壶,不如我们不成亲了。我一辈子不嫁人,你也一辈子不娶旁的人,咱们还是这样过,我倒要看看谁敢多嘴多舌。”枕壶轻声道:“听着不坏。”我道:“自然不坏,你赶紧起来罢。”他轻笑道:“但是我不愿意。虽说没名没分地过日子也不差,但我偏偏要你嫁给我。你是我心爱的小姑娘,我就要给你披上新嫁衣。锦绣坊也好翡翠绣坊也罢,总之我偏要。”   我心里极动容,眼泪滚滚而落,索性在他身边跪下,柔声道:“那我自然是陪着你的。”   我膝盖触到冰雪覆盖的地面,才深切理会到了枕壶这一夜跪得多不容易;宛如浑身浸在冰封的河底,咕噜噜吐着气泡。雪慢慢盖上我的睫毛,这重量使我睁不开眼,只觉天地一片昏黑,只有枕壶在我身边。他总会在我身边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用被冻成了冰的手握住我的手。我手上还稍微有点热气,被他一握,冷得起一身鸡皮疙瘩,抖走睫毛上的雪睁开眼,枕壶挺直了身子,轻声道:“向我爹磕三个头罢。”我与他牵着手,在铺着雪褥子的前院,遥遥向正厅三叩首。叩首后,枕壶站起来,身子微微颤抖,但还是笔挺的,朗声道:“儿子不孝,不能合父亲的心意,这三叩首姑且代替婚礼上的高堂之拜。儿子就此别过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跪了一会儿,便觉身子酸软不得劲,脑子也晕乎乎的。枕壶伸手扶了我的腰,搂着我慢慢地走出将军府。大门口那位老羽林军见我们依偎着出来,长叹一声,道:“公子爷,我会劝劝老将军的。”枕壶笑笑道:“谢谢左叔盛情,不过也不用费这个心思了,我爹是劝不动的。您要是想我了,去找我喝酒便是。”   春天上枕壶辞了官,我心知是我的缘故,很是愧怍。他却老神在在,不当一回事,只笑嘻嘻道:“这礼部侍郎当了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陪阿昙。”整座长安城为此不大不小的震动一番,也作了初春饭后的谈资。我们将成亲的日子定在春光明媚的三月,他写了不少请柬一一派送出去。起初我爱旧时红袖添香的佳话,大晚上他在写信,我在边上拼命研墨;后来他出口批评我,说我的墨研得不均匀,我好心被当驴肝肺,也就懒得管了,任他自写自研。   师姐陪我将长安城里的绣坊逛了一个遍,我不满意,她也不满意。这时候师兄忽然问:“你成亲时那匹长霞缎还在不在?”师姐击掌道:“是了是了,还剩下不少在箱子底下,正好可以给阿昙作嫁衣。——当初你找谁绣的来着?那只鹤鸟绣得可算是活了,我们再找来给阿昙绣。”话毕又拍了拍额头,自嘲道:“我当真是糊涂了,百来年前的事,那绣娘怕是化作灰了。”师兄面不改色道:“那人还活着。”师姐奇道:“谁?”师兄平静道:“我。”   霎时间,银针落地可闻。   师姐最先回神,结结巴巴问:“你?”师兄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师姐捂住嘴,喃喃道:“你?”师兄道:“是我。”师姐扶住我的肩膀,神情恍惚道:“阿昙,我们上楼去;我把那匹长霞缎子翻出来。”我木然地与师姐并肩上了楼,她花了冗长的时间翻箱倒柜,好不容易将那匹所谓的长霞缎翻了出来。我见这缎子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发黑发黄,不由得皱眉道:“这缎子搁了百来年还能用?”师姐捂嘴笑道:“我会诓你不成?且安心罢,你这件嫁衣,整座长安城没人比得上。”她忽然扑哧一笑,低声道:“你说,嫩嫩幼时那些小衣,莫非也是兰图绣的?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她将长霞缎胡乱塞进我怀里,咯咯笑着跑下楼去。阁楼里只剩我一人,我走近了窗户,温暖的春阳斜射进来,满屋光灿,鲜红的长霞缎在日光朗耀下犹如花光满树,丝线璀璨如星河。我捧着这匹缎子细细地看,手抚摸处,那些发霉的黑斑与黄斑如被水洗去,鲜红的颜色返照阳光,将窗台映成血海。   我叹了一口气,从窗户口往外看。这一看便见到了枕壶,他近些日子辞了官,却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每天清早便出门去了。这时候正巧他回来,捏着把折扇优哉游哉在街上走。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他捏折扇是装模作样呢?明明这样好看。他忽然抬起脸来,往阁楼上望去,正正撞上我的眼睛,极温柔地对我一笑。   我踉踉跄跄后退到阴影里,将脸埋进长霞缎,脸上温度几乎要把缎子给点燃。这太不可思议,我竟然在枕壶面前害羞了! ☆、【章六 问翠】08   我原先不知事,以为所谓婚礼者,不过是一男一女穿红衣裳,女子用红盖头遮了脸,两人拜一拜双亲与天地,最末洞房了事。延顺说女孩子最爱幻想那敲锣打鼓的喜庆场面,男人骨子里是烂的,想的都是洞房里剥光后的事情。枕壶是否惦念着剥光后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如今对那喜庆场面是一丝一毫期待也无了。   枕壶既然负责延请宾客,我就该推敲着办婚礼的琐碎事宜了。然我素性放诞,于这等细枝末节的处事委实没辙。倘若我养在丞相府里,阿娘老早便会训练我持家,我又是长女,恐怕如今相府的大小事宜都要过我的手,区区婚礼何足道哉。可惜我犯在师姐手里了,她自己倒是把眠香占玉楼经营得风生水起,然对我向来没什么要求,她自己于这件事上又是生手。优姝那丫头倒是很有手腕,可我一则拉不下脸去求她,二则相府对我与这婚这桩婚事态度还不明朗,我也犯不着去触这个霉头。   我与师姐心力交瘁地忙了一阵,忙得一塌糊涂。这当口绫织来找我,把我唤回相府去;阿爹说现下我与枕壶的婚事在长安城已是人尽皆知,横竖我也嫁不了旁的人了,他索性便认了枕壶那个女婿。又冷哼道:“他把礼部的官儿都辞了,你俩打算靠什么糊口呀?”我嬉笑道:“即便饿死,我们也抱在一块儿死。”这是玩笑话了,相府既然认了这门亲,便也少不得置办些嫁妆,对付了眼前之急,往后我们总有法子的。   阿娘又歪在了病床上,我去探望她,她很勉强地撑起身子对我笑道:“我们阿昙也要嫁人了,娘看到你找了归宿,心里也放宽些。娘的身子,娘自己心里清楚。往后你要好好照看你弟弟妹妹。”我柔声道:“阿娘,我出嫁那日会乘轿子从生罚山到府上来,你可要好好瞧瞧我。”阿娘微弱地笑道:“正是了。”她挣扎着起身,道:“我箱子底下还压着当初一整套的凤冠霞帔,你且拿了去罢。”   我犹豫片刻,道:“师姐已经替我置办了。”阿娘身子一软,笑道:“如此甚好。深鹂夫人的东西自然比我的好。”我心里有愧,轻声道:“不是的,是师姐先说……”她枯瘦的手温柔地握我一握,怡声道:“娘晓得。”我感到眼眶又有些湿,便起身仓促道:“我那儿零零碎碎还有一大堆事呢,先容女儿告退。”阿娘道:“你等等。”咳嗽一声,曼道:“绫织!”   绫织躬身进屋,行过了礼,阿娘淡淡道:“大小姐的婚事虽不由我们府上周详,但也万万没有轻忽了的道理。她年纪小,做事情难免有疏漏;这些天你也不用在府上当值了,随大小姐去周全婚礼事宜。另外记得把二小姐和三少爷捎上,不求他们出多少力,不过大姐成婚,也由不得他们袖手旁观。”绫织领命去了。我大喜之下又愈发愧疚了,可我毕竟只有一个身子,也只成一次婚,万不能穿两身嫁衣。师姐毕竟先说,也只能对不住阿娘了。   自从绫织领着优姝与优泽来帮我张罗,我那千头万绪便由一根丝线串了起来。绫织在阿娘身边侍奉这些年,相府里半数的事都经过她的手,如今来办我这场婚礼自然是游刃有余了。优姝不愧是阿娘调、教出来的,很有些手腕,我近来心情好,也就由她恣意嘲笑去了。她一则笑我本事不济,算账算得一塌糊涂,也不知如何支使手下人;二则讽刺我这场婚礼不够隆重,枕壶辞了官,是布衣身份,礼制上有规定,自然不能大操大办了。   优泽来了,最欢喜的倒是嫩嫩。本来嫩嫩一直在生我闷气,因为师姐说要把自己一屋子的宝贝通通给我当嫁妆。嫩嫩在边上听了,便不乐意问:“都与了小姨,我长大后有什么呀?”师姐笑骂道:“你又不要嫁人。”嫩嫩道:“可是我要娶的呀,如果人家看我什么都没有,不嫁了怎么办?”师姐道:“你才这个年纪,便操起嫁娶的心了?小祖宗,你自宽心罢,假定娘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个爹呢。到时候他一个门派砸给你,你拒绝都拒绝不了!”师兄在边上听了,心平气和道:“深鹂,你发起脾气来说嫩嫩没爹,这时候倒记得他有个爹了?”   嫩嫩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亲爹没什么信心,一直在怨师姐将宝贝都与了我,又理所当然地怨起我来。我近来颇有些忙碌,没心思去哄他;他那怨便愈演愈烈,见了我便噘嘴冷哼。如今优泽一来,他哼也不哼了,绕着优泽团团转。优泽很烦他这小缠人精,宁愿躲在我房里不出门,也不要见他。嫩嫩找我诉苦,我笑吟吟瞅着他也不说话,嫩嫩小小年纪,察言观色本事倒不赖,忙道:“莫说是阿娘那屋子宝贝了,我把我的私房货都给你!”我哪里会要他的私房货,只捏了一把他的脸,便将优泽从屋子里拎出来扔给他。   是时春光明媚,我满心欢喜,绫织替我将大大小小的事置办得妥妥帖帖,我便寻了个空闲的下午出门去买些花儿。长安城熙熙攘攘,我悠悠然往宣阳坊去,路上只觉春风拂面,好不畅快。在宣阳坊的草木轩驻足,细细挑了几支山桃花,忽听身后有人道:“阿昙!”   这声音颇陌生,我茫然回过头去,见到了祁山里头成亲的那只小狐狸,祁白梅。   我喜笑颜开,道:“白梅!”她笑盈盈道:“好些日子不见了。”我见她身边站了个面色如霜的男人,正是当日的新郎巫端臣,便笑道:“你们小夫妻上京来,可是赶考?”巫端臣漠然地转过脸去,祁白梅笑道:“正是,端臣来赴春闱。”她执了我的手走远几步,避开巫端臣耳目,吐舌道:“你莫介意,端臣素来是那个臭脾气。”我叹道:“我介意这个做什么?倒是你,长安城比不得深山里,你可小心掩藏你的妖气;若是教太史局里的人捉住了,我未必保得住你。”祁白梅咯咯笑道:“你口吻怎么同我两个姐姐一个样?想不到我在祁山被她们烦,到了长安又要被你烦。”   言谈间,我见到那巫端臣神色愈发不耐,祁白梅也不敢多说了,只向我眨眼道:“回头见。”我追过去问:“你们住在哪里?”祁白梅乖乖看向巫端臣,巫端臣淡淡道:“借住在我远房姑姑家。”我道:“不如你们上我家去住。”祁白梅正笑着,巫端臣便斩钉截铁道:“谢谢姑娘好意,不用了。”我被他一堵,只得干笑两声,忽地眼睛又一亮,道:“上一回我恰逢你们的婚礼,如今你们又逢上我的婚礼,可不是缘分吗?我过些日子成亲,你俩可千万要来。”   巫端臣蹙眉没做声,祁白梅应道:“自然要来。”我问:“你们具体住哪里?回头我将请柬送过去。”巫端臣瞧着虽不大乐意,到底把地址给了我。我与他俩别过,喜滋滋地拎着一篮子山桃花回眠香占玉楼去。   绫织正在路边与“风水一轮”酒楼的店老板商议婚宴上的酒水供应事宜,她素来恭谨有礼,倘或不是为了我这个大小姐,万不会屈尊到秦楼楚馆汇集地平康坊来。这些日子她连眠香占玉楼的正门都不曾看过一眼,每每都是从偏门直接通往后、庭清净的小院落里去;就连优姝那小丫头也挨不过这等风流阵仗,悄悄去楼里看了热闹呢。   我见绫织有条不紊地闲闲与那老板对话,不便上前打扰,自顾自进了眠香占玉楼。大白天的,楼里倒还清净,只枕壶坐在一边喝茶,身旁围坐着一圈莺莺燕燕,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枕壶向来很讨她们喜欢,我也不以为意,上前捞了一盏茶,笑问:“你们瞒着我说什么呢?”   一位平素亲厚我的姐姐捏着一柄雪白纨素的团扇,笑吟吟道:“我们在问枕壶公子,官儿不做了,往后拿什么糊口呢?”   我道:“写写画画呗,我记得他笔墨的价钱不坏。”   枕壶摇头道:“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写写画画多了,便不如以往值钱了。”   我急道:“那可怎么办?”扯住他袖子表忠心:“你可莫要嫌弃我,养我花不了多少钱的。”   枕壶朗声大笑,周围一圈儿小姐妹随之轰然。他扬起折扇压一压,笑声顿止,他道:“可别说,养你可不便宜。要么我干脆别养了。”   我心知他是戏弄,在小姐妹跟前有些抹不开脸,便攥紧他的手,将他扯到后院去。身后小姐妹们笑不可抑,我只管大步将她们抛之脑后。春日里,后院繁花盛开,花光满树,扑簌如雪,熠熠生辉。我在一架紫藤花下面顿足,拣了一方石凳子在小池塘边坐下。   枕壶道:“我方才玩笑呢,养你,养你还不行吗?”   我瘪嘴道:“你别掰了,越掰越糊涂。”忙把方才的见闻说与他听,道:“你猜猜看我上街碰上谁了?保管你猜不着。”   枕壶笑道:“我猜也不猜。长安城里这么些人,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你今儿撞上谁了。”   我抿唇笑道:“我就说你猜不着。是白梅。”见他神情困惑,忙补充道:“咱们在祁山里头遇上的那位新娘子,她姐姐是祁拘幽。” ☆、【章六 问翠】09   枕壶回忆起白梅,便蹙了眉头,道:“她还真上京来了,疯了不成?即便她当真疯了,她两个姐姐也由得她胡闹?如今的长安城可不是三四百年前的乱象了,当年或许妖孽横行,可到如今,稍稍泄露一点妖气,叫太史局里的人测到了,怎么得了!”   我道:“我也劝了她呢,她只是笑嘻嘻的。我猜祁拘幽、祁束素也是挨不过她,毕竟她新婚燕尔,丈夫要上京赶考,莫非她还守在寂寞的祁山里?换我,我也不乐意。”   枕壶嗤笑一声,道:“你又说话来讨我的巧,可是有求于我?”   我忙把巫端臣给的地址说了,要枕壶写封请柬递过去。枕壶笑着应了,吩咐我去研墨。我噘嘴说:“你不是嫌我研得不均匀?”枕壶拿乔道:“你研不研?”我遂研了一滩墨,枕壶提笔蘸墨在烫金花笺纸上写了,又叹道:“她夫婿来赴春闱,不中也便罢了,倘若中了,岂不是要当官?她一个小妖精做个官夫人,风险太大了。另则,那巫端臣倘若外放也罢了,若是得了陛下欢心留驻长安,她可如何是好。”   我笑道:“若是胡乱来一个人便是高中,甚至得了我们陛下的欢心,长安城里可不是人满为患了?”思及巫端臣冷若冰霜那一张脸,我颇有信心道:“那人学识如何我不晓得,但陛下是万万不会喜欢他的,他就长一张不讨人喜欢的脸。”   枕壶笑着摇摇头,将沈安乐唤来,吩咐他去送这张请柬。沈安乐机灵地转转眼睛,恭谨地接了过去。他正转身抬脚要走,枕壶忽道:“等一等。”   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沉吟半晌,说:“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找兰图师兄要点东西,回头你一并送过去。”沈安乐鞠了一躬,笑嘻嘻道:“是。”   枕壶同我别过,径自去了。我俯身去掬池塘里的春水,初春的水虽被烘暖了,却仍有寒冬残留的刺骨。我忙缩回了手,笑着问沈安乐道:“上一回你不听你们公子爷的话,将他跪在那儿的事告诉了我,你们公子爷事后罚了你吗?”   沈安乐道:“冤枉啊,夫人,小的只向延顺公主说了,可不曾告诉你。”我笑骂道:“轻嘴薄舌地喊什么呢?”他嘿嘿笑着道:“早晚的事儿了,小的提前喊也不算失礼。”   我心里很欢喜,并没有恼他的意思,哼着歌侧着头看紫藤花瀑布般直垂下来。唱完一套曲子,枕壶便回来了,将一份黄纸裹覆的小盒子递与沈安乐,郑重道:“听好了,你到了那人家,请柬交给谁没所谓。只这盒子,千万要交给那位巫夫人,闺名唤作祁白梅的。你做事向来得体,这一回莫要出岔子。就说是优小姐私底下给的小礼物,一定要亲手给巫夫人,她自然晓得里头有什么。”   沈安乐领命去了。我待他走远,问枕壶:“你去向师兄求什么了?”枕壶苦笑道:“一张符纸,助祁白梅隐藏妖气的。我瞧着她两位姐姐倒是很有些修为,但恐怕将这个小妹妹惯坏了,她自己的本事很寥寥。只有加上师兄那张符纸,这座长安城里才没人能看出她的妖身了。”末了叹道:“她们祁山狐狸精的名头很大,什么样的嫁不了,偏偏要嫁给那个书生,还委委屈屈伪装成人,图什么呢?”   我想起白梅新婚时候欢喜的羞红,轻声道:“她喜欢那个人,有什么法子呢?”   若是叫一年前的自己晓得了,我在婚前竟焦虑害怕得夜夜失眠,恐怕要笑掉那小丫头的大牙了。我每天晚上翻来覆去,欢喜甜蜜有之,更多是焦躁不安。师姐来劝了我几回,劝不动,便笑说:“我不管你了,我也管不了你。当初我一把年纪了,嫁给嫩嫩爹,心思动摇得和你这小姑娘一模一样,我可没脸来劝你了。”   我翻身而起,央求道:“师姐,跟我说说你和荻月君的事。”   师姐轻描淡写道:“有什么好说的?当初看对了眼,郎才女貌的瞧着也登对,便嫁了他。后来随他在大雪山里住,可把我 ☆、【章六 问翠】10   我踏进枕壶的宅子,身子都是软的。内院噼里啪啦地炸开鞭炮,我惊得抖一抖,枕壶悄悄捏了捏我的手,我们携手走上内堂。堂上宾客满盈,我尖着耳朵听,竟分不出谁是谁;唯独听到嫩嫩在哇哇大哭,不由得轻声笑着问枕壶:“嫩嫩哭什么呢?”枕壶望了一望,笑说:“一滴泪都没淌,估计在冲师姐撒娇。”嫩嫩撒娇是没道理可寻的。   沈老将军是个老顽固,他既然不同意这门亲事,谁也劝不动他。我阿爹与他十几年前私交倒好,可这些年为了避嫌,老早疏远了,整座长安城竟劝也没人敢去劝。他今日自然没来,咱们高堂上空荡荡摆着两张扶手椅子。司仪高喝着良辰已到,该拜天地了,宾客们便轰然往边上坐好了,将大堂留给我们这对新人。   拜了天地,又拜了空荡荡的高堂,枕壶忽打断司仪道:“且慢。”他携了我的手,慢慢带我转个身,领着我纳头拜下去。我心里懵懵懂懂的,起身了才记起来,那是枕壶娘亲陵寝的方位。我很模糊地回忆起一个温婉的侧脸与一双柔白的手。   “夫妻对拜!”   司仪这样高声喝着,我与枕壶面对面站着,只怔怔的。他忽地笑问我:“你怎么不拜?”我结结巴巴道:“我、我紧张。”枕壶轻声道:“我也紧张。”握紧了我的手,道:“我拜了。”他话音一落,我也赶忙低下头去,前额直直撞到他后脑勺上。我俩同时“诶哟”一声,宾客们哄堂大笑,我在雷鸣般的笑声里听到师姐说:“我们阿昙怎么这样不经事哟。”   我顾不得自己,很愧疚地问枕壶:“你疼不疼?”枕壶道:“怎么不疼?”我伸手道:“我给你揉揉。”他却笑吟吟地退两步,道:“不用了,你随抹月入进内屋吧,外头这么些人,我可要好好喝两杯。”抹月执了我的手,带我走。我听着鼓乐鞭炮声,脚下挪不开步,抱怨道:“我也要喝酒。”   抹月道:“您可叫人省点心吧,大小姐!哪有新娘子抛头露面的道理呢?”我被盖头遮着脸,看不清路,只得被抹月牵着走。枕壶这座宅子我来的不算多,只在夏天里来看过庭院小池塘里亭亭如盖的荷花。如今抹月牵着我七弯八拐地走,我被遮了眼睛,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推开门,扶着我跨过高高的门槛,我在床沿摸索着坐下。从大清早出发到如今,愣是没歇片刻,如今总算避开了人群耳目,我遂软了骨头往床上一倒,当即又惊叫一声坐起来,问:“这床上坑坑洼洼的,你们搁了什么?”问完了又反应过来,伸手摸了几个核桃桂圆出来,喜道:“来的正是时候,可把我饿坏了。”   抹月将我手里的桂圆核桃通通夺了,正色道:“大小姐,现在可不能吃,吃了坏彩头的。”   我脚一伸,耍赖道:“我要饿死了。”   抹月却颇不近人情道:“您且忍一忍吧。忍过了今天,姑爷便舍不得再饿着您了。”   我听得心里甜蜜蜜的,便心甘情愿地饿着肚子,只倚了床柱,问她:“抹月,我记得你也快成亲了?”抹月羞道:“小姐怎么忽然说这个?”我追问:“是不是?”抹月道:“正是。本是许了今年春天的,可惜夫人身子不好,又要以您的婚事为重,遂延到夏天去。”我恍惚记得她同我说过的,心里便生了愧疚,道:“却是我的不好了,阻了你的好事。”抹月道:“小姐万万不可这样想,奴婢是有福分,才能侍奉您出嫁呢。奴婢求之不得。”   我没做声,倾耳听了外头的热闹,有些哀怨道:“偏偏是我不能去吃酒。”感到覆脸的红盖头额外碍事,遂问:“我能取下这盖头吗?”抹月慌道:“您瞎说什么?盖头该是姑爷来掀,怎么能自己掀?”我心知说不动她,只得倚了床柱迷迷糊糊小憩过去。   再睁眼,屋子里已经点了蜡烛。我打个呵欠,问:“枕壶还没来么?”抹月马上道:“姑爷在外头喝酒呢。”当初延顺成亲,天知道我灌了范可与多少酒;如今轮到枕壶了。我不甚担心他,瞧着他文文弱弱的,可谓酒量惊人。只我这肚子委实有些饿了,便揉了揉,道:“还不能吃东西吗?”抹月道:“姑爷来了才能吃。”   天晓得他什么时候才来。我哀怨地叹了口气,忽听门外有小孩子咯咯笑,随后新房门被撞开,听得优泽“诶哟”一声跌倒在地,嫩嫩颇老成持重道:“阿泽哥哥,你太不小心了。”   抹月见是这两个娃娃,不由得道:“小祖宗们,你们来做什么呀?”   嫩嫩一派天真道:“来闹洞房。”   抹月道:“姑爷还在外头喝酒呢,屋里就你小姨一个,闹什么洞房?”   我当机立断,截断抹月的话,道:“单单小姨一个,也可以闹洞房的。嫩嫩,过来过来。”他乖乖地滚进我怀里,我忙耳语道:“有吃的没有?小姨快饿死了。”这孩子真的乖觉,飞快地从兜里掏出核桃糕剥了外头的箔纸,圆嘟嘟小手伸进我盖头底下,将核桃糕塞进我嘴里。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竟在抹月眼皮子底下发生,没被发现。   嫩嫩往后必定是要成大气候的。   优泽见我只唤了嫩嫩,忽视了他,颇不甘心道:“阿姐,我也要抱抱。”我伸了手,道:“你来。”他毕竟九岁了,不像嫩嫩年纪小,白嫩嫩一团往我身上滚,只得搂了我一只胳膊,坐在我身边。我问:“你们瞧见枕壶在外头做什么呀?”优泽道:“姐夫在喝酒。”嫩嫩道:“喝了一圈酒,如今同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相谈甚欢。那书生倒很有些风度,书生的夫人也漂亮。我阿娘说,书生夫人不如她姐姐漂亮。”我心里一动,又犹疑问:“你说那书生很有些风度?”嫩嫩道:“自然。不仅是小舅舅,我瞧着满屋子的人都挺瞧得起他,优姝姐姐还同他各自赋了一首诗,来贺小舅舅的新婚。”   我听他言语,觉得那书生怕是巫端臣。可又转念一想,那面若冰霜的男人很有些风度?还颇得众宾客的欢心?不像,不像。便又问:“那书生的漂亮夫人具体长什么模样?”嫩嫩脆生生道:“是个狐狸精。”我心里一沉,优泽当即怒道:“人家好好一个美人,你做什么喊她狐狸精?”嫩嫩委委屈屈道:“她就是狐狸精。”我忙岔开,训优泽道:“嫩嫩是小孩子,看见漂亮女人,就是喊一声狐狸精又怎么了?你年纪大些,做哥哥的能不能有些气度?”优泽甩开我的胳膊,大声哭道:“阿姐你偏心,我不同你玩了。”他夺门而出,我心知自己口不择言,伤了他的心,然事情毕竟有轻重缓急,只得将这事儿搁一搁。   我要抹月到门口守着,再郑重向嫩嫩道:“叫人家狐狸精太不礼貌,往后不许再提,晓得吗?”嫩嫩含泪道:“她本身就是狐狸修炼成的妖精,说实话也不礼貌了?”我摸摸他脑袋道:“你如何晓得她是狐狸修炼成的妖精?”嫩嫩道:“我瞧一眼便知道了。”我心里骇然,嘴里还温和道:“你就当是为了小姨,好不好?不要再喊她狐狸精了,下一回见到她,叫她白梅小姨。她是小姨的朋友,她姐姐同你阿娘也是有渊源的。”嫩嫩却道:“我不要叫她白梅小姨,我只你一个小姨。”我心里温暖,便笑道:“那你唤白梅姐姐也是一样的,总之狐狸精是不许提了。”   他到底年纪小,再陪我戏耍一会儿,便扭来扭去地要走了。我放他出去,只说:“你去哄哄阿泽,替小姨告个罪,说姐姐委屈他了。”嫩嫩活蹦乱跳地出去,说:“阿泽哥哥不记仇的,他如今只怕忘也忘了。”我听他蹦远了,叹息一声,把抹月换进来,吩咐道:“给我倒杯水。”又笑问:“水总喝得吧?”   枕壶来时,我被繁文缛节折腾得没了脾气,歪在坑坑洼洼的床上,噘着嘴吹气,将红盖头吹起来,又等它飘飘荡荡重新覆下来。我懒心懒意,连枕壶推门进来也没知觉,只听他笑道:“你今天怎么这么乖?居然还盖着盖头。我本以为你一进门就要掀了它。”我一惊而起,闻言笑道:“你得谢谢抹月。”枕壶道:“那我真该好好谢她。”   他用鎏金的白玉杆子挑起盖头,我仰起脸,见到龙凤红烛下,他面颊通红,往他怀里一扑,哭道:“我也该好好谢谢抹月。”原来掀开盖头,第一眼看到枕壶的感觉这么好,比我记忆中每一个画面都要美好。   枕壶摸了摸我的发髻,笑问:“饿了吗?”   我点头如捣蒜,他笑着把外头侍立的人唤进来,小碟子装了一盘一盘。枕壶道:“时辰晚了,你只稍微垫垫吧,吃多了怕吃坏肚子。”   抹月用大红金漆盘子托举着两盏衬在红绫里的白玉酒杯,上前笑吟吟道:“姑爷忘啦,要先喝交杯酒。”   枕壶同我对视一眼,我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他笑道:“如此甚好。”便伸手端了一盏,向我点点头;我抿了抿嘴唇,伸手取了另一盏,同他交握了双手,仰头一饮而尽。   我将酒盏搁回去,咂咂嘴问:“‘露红’?”   枕壶笑道:“正是。你对它不是向来情有独钟吗?也请优华小姐日后对我也这般情有独钟罢。” ☆、【章六 问翠】11   翌日清早,我醒来时枕壶已经起了,正笑吟吟坐在椅子上喝茶。我筋松骨软,歪倚着床柱子,笑眯眯望着他。望了一会儿,枕壶笑道:“阿昙,我拜托你,稍微礼节性的害羞下,成不成?你这样让我很没有成就感。”我起身道:“偏不。”   唤来抹月叫她替我绾了发,我懒洋洋披了件罩衫,坐在枕壶身边,问:“昨儿的热闹我一眼都没瞧见,你得好好说一说。”   枕壶扶额道:“我喝得多,后头也忘了。昨儿倒是结识了祁白梅的夫婿,那位巫端臣真是个风流人物,你先前说他讨不了陛下的喜,恐怕是大错特错了。”   我奇道:“怎么,你莫非不晓得陛下喜欢聪明伶俐的?他那副木讷冰冷的样子,能讨陛下喜欢才怪了。”   枕壶嗤笑道:“你才见了人家几面,就说人家木讷冰冷。我可告诉你,那位巫公子是个人物。昨儿席上风流倜傥,将大家哄得高高兴兴的。文采又好,优姝那丫头素性、爱那些,在席上与他一来一去唱和了好几回。”他摇起扇子道:“你且容我说笑一句,若不是巫端臣已娶了祁白梅,我瞧着他同优姝倒还般配。”   我道:“呸,他什么人物,也想娶我妹妹?”   枕壶道:“这可是你的不对了。他人品文采无一不佳,哪里配不上优姝了?你不过是嫌他布衣身份。可他如今是来赴春闱的,若是高中了,未必不能成一段佳话。你倒真该嫌嫌我,我如今一文不值,你不会悔了吧?如今后悔可也来不及了。”   我急得要哭,只说:“不是不是!”   枕壶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逗你玩的,莫要当真。我说巫端臣与优姝,不也是玩笑话吗?巫端臣早娶了祁白梅,你妹妹还能过去当妾不成?”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我们遂将这一回拌嘴搁下不提。今儿是我第一日当新妇,只觉春风拂面醉,万事万物都是好的;照理,我们该去枕壶双亲那儿拜见。可沈老将军连婚礼也不来,自然不可能放我们进去,枕壶倒也不拘泥于这个,只吩咐抹月和沈安乐备了茶水,用竹篮子装了,携我去他娘亲坟前拜会。   城郊初春正是草长莺飞,坟前青青翠翠冒出嫩草来。一点风还凛冽着,我从竹篮子里端出金漆托盘的茶盏来,恭恭敬敬在他娘亲坟前拜了,再将茶水洒在坟前的青草地上。   枕壶捏着折扇,托我起来,轻笑道:“我阿娘当年可喜欢你了,你记得她吗?”   他娘亲过世时我不过十岁,之前我也不喜欢上他家里去,嫌他阿爹严谨无趣。此刻也不想骗他,只得道:“记得小时候她给我削梨子吃,大约是个肤色很白的美人。”   枕壶笑道:“难为你还记得。可你说是美人,大略是恭维话了。美人嘛,皮相骨肉虽重要,但失了神魂可就了无生趣。”脸上笑容敛去,叹息一声道:“我阿娘自然便是那失了魂魄的木美人了,自我记事起,她就不快活,脸上难得笑,却也从不悲,只木木的。阿爹大约也是不喜欢她,从来不见他们俩说话的。她能拖到我十四岁才离世,已是难能可贵;我老觉得她活不长。”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另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墓碑,修长白皙的指尖一字一句划着墓碑上的字,低声道:“她临终了,说不愿葬到我们家的祖坟去,只求在城郊置一块小墓地。阿爹竟也遂了她的愿。他大概谈不上爱她,只因她规规矩矩的,便也谈不上厌烦。”枕壶收回了手,取了别在腰间的折扇,徐徐铺开了,自嘲道:“他们谁都谈不上爱我。”又转向我,柔声道:“不过也无妨,阿昙爱我,不是吗?”   我点头道:“阿昙爱你。”   他又向娘亲的坟墓拜了两拜,携了我入城去了。入城后,他将抹月与沈安乐打发走了,笑吟吟问我:“你今天想做些什么?”   我念头转了两三转,竟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击掌道:“咱们去生罚山上探望师兄师姐吧。”   踩着九百九十九层台阶上了山,师姐搬了把躺椅,歪在院中小桃树下嗑瓜子。师兄在石凳子上坐着,面目端肃地指点嫩嫩练剑;嫩嫩显然是练得久了,一张小脸通红通红,汗涔涔的。我兴高采烈道:“师姐,师兄,咱们来啦!”师姐懒洋洋转过脸笑道:“方才还提到你们,你们这就来了。”嫩嫩将剑一扔,向我扑过来。   我张开怀抱要接,中途却被师兄劫走了。师兄拎着嫩嫩的后衣领,气定神闲道:“才练两个时辰,怎么够?你少去腻着你小姨,她骨头都是懒的,平白带坏了你。”我嘿嘿一笑,师姐劝道:“兰图,今儿你且放了嫩嫩,毕竟是他小姨新婚。”师兄道:“他小姨新婚,放过一天;他自己生日,放过一天;你生日,又要放过一天。等清明节踏青,浴佛节礼佛,余数种种,都放过一天,那还练什么剑?”师姐哑然。   嫩嫩负气道:“练就练。”他执剑虎虎生风地练起来,小小年纪,剑锋已经有了剑气,挥挥垂落满树桃花。我心下惊骇,枕壶说了出来,道:“嫩嫩这天赋,莫说是百里挑一,千里万里都难挑出一个吧。”师兄道:“这是像了他父亲。”师姐嗤笑道:“放屁,他可没有父亲。”   师兄摇了摇头,上前继续指导。我凑近了师姐,笑眯眯望着她。她抓了一把瓜子给我,促狭笑道:“如今快活了?”我目送着枕壶向师兄嫩嫩那边去了,嘴里道:“可不是。”师姐在我眼前扬扬帕子道:“回神!回神!”我转向她,她低声道:“我和你师兄昨儿在你婚礼后去访了祁白梅,问了你们在祁山深处撞见邪魔的事儿。上一回你师兄去祁山没探出个究竟来,祁拘幽还尽给他找茬;我委他去雪山见鹿白荻,他也支支吾吾不肯说,大约也是没见成。你师兄真是没用!还是得我亲自跑一趟。我和他商议了,先赶赴祁山,再去大雪山。祁拘幽也好,鹿白荻也罢,到底都是我的故人;我倒想看看这一回他们能整出什么样的幺蛾子来。横竖鹿白荻我也不要了,他们彼此若不嫌弃,在一起就是。”   我迟疑道:“你们带着嫩嫩么?”师姐笑道:“阿昙,你可真是我的知音。我此番正是要同你说嫩嫩的事,他年纪小,不必同我们奔波;另则我也不乐意鹿白荻见到他。你想想,我辛辛苦苦怀了他九十九年才得这么个宝贝儿子,鹿白荻不过是百年前同我睡过几回觉,竟也能有这么活泼可爱的儿子?万万不能便宜了他。故而,我想把嫩嫩留在长安城里,你且替我照看些日子。”   我拍着胸口打包票,师姐却笑着摇头说:“往日里,他虽叫你一声小姨,你俩却实则一块撒野的玩伴;这一回可不同了,你得好好端起长辈的架子,他的功课一门也不许落下。”师姐对我,一向是娇宠有余,严厉不足,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本正经的样子,只轻声道:“嫩嫩年纪还小呢。”师姐苦笑道:“阿昙,你可知,你与嫩嫩,我其实是更把你当亲闺女疼的。我方才嘴上说得痛快淋漓,可他毕竟还是鹿白荻的儿子,更是雪山鹿鸣派掌门血脉里这一辈的头一个。他又这样得老天爷垂青,天赋可谓是独步天下。倘若我还任他肆意胡闹,误了雪山鹿鸣派事小,老天爷发起脾气来才不得了呢。”   我听了前后因由,不由得长叹一声,默默向嫩嫩望去。他虽小脸蛋红红的,却并无不快活的神色,举剑挥袖间十分从容;师兄面无表情看着他动作,然我晓得,他的面无表情便是极大的欢喜了,因他教我的时候,每一挑眉一瘪嘴都强烈地显示出“朽木不可雕”的绝望。枕壶拎了剑与嫩嫩缠斗,嫩嫩小小的个子,却也不骄不躁,一剑剑刺得很灵活。   我问:“师兄和你准备何时动身?”师姐嗑着瓜子笑吟吟道:“得等春天里你和嫩嫩的生日都过了罢?无论误了哪一个,你俩都不会饶了我。”我撒娇道:“阿昙长大了,不惦记自己的生日了。把嫩嫩生日过了便好。”师姐道:“你倒是会讨好卖乖,嫩嫩生日在你后头,他生日过了,你的不是早过了?”我嘻嘻一笑,也不脸红,只闲闲倚在师姐身边嗑瓜子。   她极轻地叹口气,望向高远的天空,红彤彤的桃树顶上,鹊鸟飞鸣一声,直直冲向满天碧蓝。那鸟乌黑的尾羽落下来,轻飘飘覆上师姐的前额。她笑了笑,说:“妙了,小小一只喜鹊鸟儿也晓得我要去见鹿白荻了。”她转向了我,一张脸上露出无限的怀恋,只说:“当初他也送我一枚尾羽,却不是这样家常的喜鹊,是大雪山上的孔雀羽,绿眼斑亮得像是昆仑玉……后来我负气出走,他给我的东西全被我扔到大雪山千丈深的沟壑里了。旁的我倒不可惜,只听说那只孔雀已经死了,再不能有那样的尾羽了。” ☆、【章六 问翠】12   先是我的生辰过了,再是嫩嫩的生辰也过了。师兄师姐随我们闹了两场,便动身去祁山了。嫩嫩在我们宅子里住着,最开始好好的,我陪他玩,他陪我玩,后来可不得了了。师姐离去约莫十日后,他便大晚上哭哭啼啼起来说要阿娘。我哄了他几晚上,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一夜,搂着他歪在床头,懒懒道:“你成日哭,师姐也不会回来,何不让小姨省省心呢?”   不想他听了我的话,自此便不再闹了。他这样乖,我自然投桃报李,对他的功课管得稀松起来;不想却愈演愈烈,他竟书也不念了,剑也不练了,整日厮混在长安街市上。我起先本对枕壶说:“你莫要管他,他怕你呢,让我来管。”如今却也顾不得了,只得向枕壶求助道:“你快去管管他,我是没法子了。”   枕壶笑道:“嫩嫩顽劣尚不足你从前万一呢。”他虽这么说,到底管起来了。枕壶一插手,嫩嫩便收起了嚣张的气焰,每日乖乖念书习武,再由我带着出去玩。   我听枕壶说,他预备着开一家奇货居,贩售西域那边来的奇珍异宝。他道:“我先前便认识不少商人,东市里也有熟人给我留了铺面,大约能行。”他在那头大张旗鼓地忙碌,我每日会了延顺和祁白梅,三人搬着小凳子坐在小池塘边上晒太阳。   延顺当初不喜欢庄致致,如今倒对祁白梅颇看得上眼,我们三个甜甜蜜蜜地坐着,成天说些废话。延顺绣工很精绝,近日里绷了一架帕子,说是要给范可与做个荷包。我只懒心懒意听着,祁白梅却来了兴致,问:“做荷包有什么用?”延顺笑道:“用倒当真没什么用,心意罢了。我原先给阿昙绣过好多香囊,阿昙,那些香囊还在吗?”我呵欠道:“香囊不香了,自然就扔掉了。”延顺向白梅道:“喏,这便是白眼狼,我辛辛苦苦挑着夜灯绣的,她说扔也便扔了。阿昙,你往后别指望我绣了,我以后都给白梅绣。”我嬉皮笑脸道:“这可不行。”   祁白梅红着脸道:“我能向你学这个么?”延顺喜道:“自然。”又白了我一眼,道:“我这个绝活,人人都抢着学呢,只阿昙一个人不屑一顾。”我说:“绣得手上一个个血窟窿,有什么意思?我倘或送枕壶一个荷包,上头遍布着我的鲜血,莫非就妙了?”延顺忙向白梅道:“你莫听她胡扯,她是绣工差劲,又不专心。你瞧瞧我的手。”她伸出纤纤十指摆在祁白梅面前,道:“一个血窟窿也没有呢。”祁白梅羞红脸道:“我于此道也是一窍不通,只能保证专心学。”延顺拍她手道:“专心便好,天底下专心致志做一件事,少有成不了的。”   我骨碌碌转转眼睛,逗祁白梅道:“你打算绣什么呀?莫不是像延顺那样,绣个香囊送与我?我在这儿提前谢谢了。”祁白梅哑然张了张嘴,延顺笑骂道:“阿昙,你不要脸。人家绣了自然是送夫婿的,是不是?我听可与说,白梅这位夫婿真是个人物,春闱还没开张呢,便得了长安城的欢心。可与同他谈过一回话,只说是如春风拂面呢。”祁白梅讷讷道:“他待我不是这般……”延顺截断她道:“自然了,你与旁人怎么能一样呢?”   却见祁白梅非常落寞地微笑一下,我心里骤然有点不安。巫端臣如何待白梅,延顺没见过,自然是瞎说一气;可我见到过巫端臣对祁白梅冷冰冰的模样,觉得实在不能用“你与旁人两样”来解。   祁白梅到底向延顺学起刺绣来,如此,我每日便闲极无聊了。她俩埋头绣着,我只得摸本传奇册子在边上看。我料定了祁白梅在祁山里头也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学绣之路绝对走得勉强。果不其然,她上来第一针便戳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延顺“啊呀”一声,我笑吟吟将提前备好的软膏拿出来,道:“往日里延顺撺掇我学这个,我只学了一个时辰,便戳破了自己三个手指头。师姐将这软膏给了我,我用后觉得效果挺好,如今便送了你罢。我打量你前路也少不了坎坷。”   祁白梅红着脸收下了。不想,我一语成谶,她前路何止是坎坷,简直是断崖。本以为我自己已经是笨手笨脚的极限了,如今却出现了个祁白梅,竟比我笨手笨脚十倍。延顺眼看她针针往自己手指上戳,不由得心软了,握了她的手道:“还是不学了罢。我把手上正在绣的荷包送给你,你再去送给你夫婿,好不好?”祁白梅却摇了摇头道:“你说过了,荷包是没什么用的,重要的是心意。”   延顺叹了口气,到底教了下去。一个月功夫,师姐当年赠我的那盒软膏已经尽数用光了,好在祁白梅总算找着了门路,不再针针向手指头上戳。练习的每一块布都已经血迹斑斑,我从自己嫁妆里翻出一匹轻薄的缎子,截了一小节,说:“在这上头绣,如何?”祁白梅很是喜欢,拿在手里左右把玩着。延顺道:“先不慌,我们把先把模子画了。”她取来一张绵柔细密的纸,问白梅:“会画画么?”祁白梅道:“会。”延顺道:“你想绣什么花样,先在绵纸上画了;你如今绣得还粗糙,莫要画些精细图案,挑些富贵讨喜的便是了。”祁白梅沉吟道:“富贵便罢了,衬端臣不大合适——竹子如何?”延顺道:“这便是了,竹子好,竹子好。”   当天,白梅将模子给画了,延顺称赞了她。她毕竟随巫端臣客居在旁人家,每天早早便走了。她走后,我与延顺坐在屋子里,延顺忽道:“你怎么认识那位小姑娘的?”我含糊道:“那回我离家出走,在外头遇上的。”延顺叹道:“她是一片痴心,我真怕巫端臣误了她。”我心里悚然一惊,故作淡定道:“何以见得?”延顺深深瞧了我一眼,道:“那傻姑娘还以为竹子衬他呢。要我说,富贵花衬他最合适不过了;这巫端臣上京来,就没想过空手而归。”我笑道:“既然是来赴春闱,自然不是什么东山的采薇客;汲汲于富贵的姿态未必就不好。”延顺问:“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不晓得?”我问:“什么?”   延顺颓然道:“罢了,罢了。”我连连问:“什么事情我晓得不晓得?”延顺苦笑道:“我竟然疑你,也是枉费我们相交这些年,可把我羞死啦。”我愈发好奇,问:“怎么回事?”延顺道:“你既然不晓得,也便罢了。”她起身要走,我拉着她不让走,硬要她说个所以然来。延顺逼不过了,便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我手上力道松了,延顺甩开我,理了理衣袖,郑重其事道:“我说,阿昙是个大傻瓜!”她咯咯笑着往外跑,我愣了一愣,竟叫她跑远了,只得隔着窗户放狠话道:“明儿看我抽死你!”   翌日,延顺大清早来了,撞上正出门的枕壶。枕壶躬身笑道:“公主殿下。”延顺道:“哦哟哟,这样客气。”我从枕壶身后窜出来要揍她,延顺忙躲在枕壶身后道:“枕壶公子,你可管管她,娶了这泼妇,以后怎么过日子?”枕壶笑道:“你也说了是泼妇,我管得着吗?”延顺摇头道:“你也真是可怜人。”我趁机攥住了她袖子,正拖她出来,忽见祁白梅远远地走过来,晨曦里孤零零一个人,影子拉了好长。   我手上松了力道,怔怔望着祁白梅走过来。走近了方看到她眼圈儿浮肿,恐怕是哭了一晚上,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神情恍惚地左顾右盼。我和延顺迎上前,关切地问:“怎么了?”祁白梅勉强笑着,从怀里掏出绵纸来,问:“我昨儿晚上又添了几笔,你们看看可行?”延顺与我看了,叠声道:“可行,可行。”她画画真不坏,疏疏几竿竹子,从容有风度。祁白梅露出苍白的笑容道:“这我便放心了,往后便照这模子绣。”又叹道:“可惜我往后不能来了。”   我问:“为什么呀?”祁白梅叹道:“端臣昨天发脾气了,说我同你们交往过密,旁人会以为他攀附权贵,不论他真才实学如何,也甩不开这个污点。”极轻地道:“原来人类交朋友也这样多讲究,是我唐突了。”延顺冷笑着想开口,我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勉强笑道:“你夫婿说得也不是没道理,横竖春闱快要开始了,咱们在春闱前便不见了罢,等你夫婿高中了,我俩再去贺喜。”祁白梅喜道:“自然自然,到时候请你们喝酒。”延顺又道:“这荷包可得抓紧了绣,等你夫婿高中了,佩着你绣的荷包上大明宫去。”祁白梅眼里骤然放出亮光来,抿了嘴唇笑道:“我会的。”   她这便别过了。延顺与我对视一眼,皆转向枕壶,问:“你同巫端臣熟不熟?他学识到底如何?”枕壶捏着扇子淡淡道:“据我所知,他学识真不算坏。不过事到如今,他学识如何当真没所谓了。”他向延顺眨眨眼睛:“不是吗?” ☆、【章六 问翠】13   且说祁白梅被巫端臣一通斥责后,便不再到我府上来了。延顺倒照常来,可我两人日日相对,时间久了也便无话可说,便把嫩嫩唤到跟前肆意揉捏。延顺抱了他,叹道:“小孩子真好。”我促狭笑道:“你同范可与成婚年余,怎么还没消息?”延顺道:“可别说,愁死我了。我母后急得不行,宫里御医派了无数个来,害我吃了不知多少药,偏偏一点动静也无。”我道:“你们这样强求反倒不好,这事儿有时得看缘分。”   满城杜鹃花开得泼天遍地时,科举便考过了。文试没什么看头,我与延顺携手去瞧了几场武试,最终瞧见一位舞板斧的彪形大汉夺了魁。正有人欢喜有人愁,忽听门外有人扬声道:“骠骑大将军到!”我赶紧躲到延顺身后,见沈老将军笔挺地走进试场,满场都跪地行礼;主持考试的范可与忙上前笑道:“竟然惊动了您老。”沈老将军点头端肃道:“我是老了,便想来看看我朝新晋。”   范可与忙道:“那一位便是今科的武状元。”那板斧汉忙又行一礼,沈老将军赞许地点点头,道:“后生可畏。”他伸手在校场便执了一柄重剑,不怒而威,道:“陪我这个老人家动动筋骨,如何?”沈老将军是我朝军队里头一号的人物,板斧汉日后若想要出人头地,少不得他的提携,如今脸上便露出犹疑的神色来。沈老将军道:“怎么?瞧不起我老人家?”他举重若轻地提起重剑,轻松地挽了个剑花,周围人都喝起彩来。那板斧汉拱手道:“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据我所知,沈老将年轻时常驻极北的边关,四十岁上才得了枕壶这个独子,如今已是六十好几的年纪了;那板斧汉瞧着却是三十出头,正当年富力强。将军当年纵有搏虎射雕之勇,如今怕也廉颇老矣。他俩在比武台上动作起来,我在延顺身后探出个头观望,果不出我所料,将军临敌经验较板斧汉多,招架时却颇不能支撑,年纪既大,又不能靠灵巧取胜;不过那板斧汉顾及将军身份,行动间颇有克制,一时局势竟僵持下来。   沈老将军哈哈一笑,朗声道:“罢罢罢,后生真可畏啊!”他这话已然算是服了输,板斧汉当即收势立定,窘迫地挠挠头道:“晚辈不过徒有些力气罢了。”又一人穿华服自门外入,笑道:“我们的武状元可谦虚啦。”延顺倒吸一口气,轻声道:“父皇。”皇帝穿的家常衣服,在场人大多不识得他,只沈老将军与范可与跪拜呼了吾皇万岁,余的人才稀里哗啦全跪了下去。皇帝笑着环顾一周,忽看见延顺,道:“顺顺?”   延顺见躲不过,只得拜见道:“父皇。”我也再不能躲,忸怩地拜过了。皇帝道:“你们两个丫头,都是成了亲的人了,镇日里还抛头露面戏耍。”又笑看范可与道:“恐怕是我们家的姑娘向你求的这个人情?”范可与脸一红,含糊道:“臣想着,公主既想看,看看也无妨。”皇帝道:“范将军你太宠她了,恐怕这丫头没少欺负你。”延顺娇嗔道:“我哪里敢欺负他?他变变脸色,我心就慌了。”   这是我成亲后头一回撞见沈老将军,内心万分尴尬,面子上还要强作不动声色。皇帝忽向我道:“阿昙,你过来。”我万般无奈上前,又拜了一拜。皇帝向他身边面无表情的沈老将军道:“朕揣摩着,这恐怕是你头一回见新媳妇罢?”沈老将军道:“沈枕壶忤逆臣多次,怕是老早不把臣当父亲了。”皇帝叹道:“两个孩子好好的,缘何你这般固执?来,阿昙,向你公公拜一拜。”   要说阻挠我和枕壶成亲,最不动声色也最固执的恐怕就是我眼前这个皇帝了;若不是枕壶辞官,事情还真不知如何收场。我心里忿忿,表面却感恩戴德地一笑,忙向沈老将军拜了。皇帝笑道:“这便是了,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呢?阿昙,你回头告诉枕壶,要赶紧上门给他老父亲赔礼道歉。”我应声道:“是。”   皇帝又嘉许了几句在场的勇士们,额外多夸了几句那板斧汉。板斧汉激动得满脸通红,赶紧说了些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的话。皇帝只捻着胡须笑了笑。   我从武举试场出来,别了延顺,赶紧回了府上。枕壶近日里都在忙那家奇货居的事,我料想他如今是不在家的。不想家里宾朋满座,我这当主人的给骇了一跳,上堂笑问道:“哟,今天什么日子呢?”在座的不少是枕壶素日文友,我也是认识的。他们一一向我拱了手,道:“夫人可不是糊涂了么?今儿是进士科最后一场,我们都想听听写什么样的文章。”枕壶向我道:“本想聚在风水一轮,不想风水一轮今儿被包了场子。这群家伙硬说我是新婚,要到我府上来聚。”我转身调笑道:“虽说是新婚,可不是新人。你们哪一个不识得我么?”   里头便有人摇头晃脑道:“先前是优小姐,如今是沈夫人。可是大大的不同了。”我道:“哦哟,我可说不过你们这些读书人。”吩咐小丫鬟上些果盘点心,众人便笑嘻嘻坐了谈天说地。半盏茶功夫后,沈安乐来报说:“巫端臣先生到了。”堂上一片轰然,枕壶道:“快请!”那巫端臣风流倜傥地进了门,和煦如春风地与众人见了礼,向我极恭谨地作揖道:“沈夫人好。”我笑道:“巫端臣先生,我们先前见过,你记得吗?”巫端臣也笑道:“夫人说的可是在下上京的第一天?那天在下舟车劳顿,灰尘满面,又急着赶路,多有怠慢,还请夫人多担待。”我道:“那是我第二回见你,第一回你怕是记不得了。”   巫端臣沉吟半晌,歉然笑道:“在下上京之前一直深居边陲小镇,怎能见到夫人千金之躯?”我道:“那是我记错了?”巫端臣汗颜道:“夫人也是万万不会记错的。”我笑道:“那是怎么回事?我偏偏记得从前见过你。”他正踌躇,枕壶插嘴道:“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你这小丫头难为人家,欺负人家脾气好,是不是?”话毕他转向众文友,笑吟吟道:“你们谁来帮帮端臣?我们家这小姑娘又来胡搅蛮缠了。”一文友道:“我横竖不敢,我可是被沈夫人缠怕了。”大笑轰然起,巫端臣随着一起笑了,向我拱拱手,翩翩然聚到文友们中间去。随后他们谈这次科举的文章,我自然半个字也不会听,只端了果盘在一边,闲闲扫视,总能看到巫端臣满面春风、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众人中间。   入了夜,宾客们纷纷告辞而去,巫端臣延到最后,向枕壶拱手道:“多谢沈公子美言了。”枕壶笑道:“什么美言?我考过一回,自然有经验;如今这位考官是我恩师,他爱什么样的文章,我怎么会不晓得?你这篇文章做得好,他会喜欢的。我可在这儿预祝你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我点了灯烛凑近,道:“巫先生写的什么文章?”枕壶笑道:“你不学无术,纵是同你说了,你听得懂吗?”我甩手道:“我才懒得听。”烛光一闪,我瞧见巫端臣腰际悬着一个粗糙的斑竹荷包,不由得露出点微笑来,向巫端臣道:“我又不要考功名,念书做什么,是不是?不过,我瞧着你面相倒金贵,这一回准定能考中。”巫端臣躬身道:“多谢夫人吉言。”   他拜别而去,枕壶与我静静在檐下站了一会儿,晚风递来一点点丁香味道。枕壶笑问:“你最末怎么忽然改了态度?先前不是在难为他么?”枕壶哪里知道祁白梅绣荷包这一关节,我也不想同他说,只盈盈道:“秘密。”枕壶道:“跟我秘密起来了?咳,沈夫人,你这个态度很不好,很不好。”我嘻嘻笑道:“我偏不说。”   笑闹后,我便把今天武举试场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同枕壶说了。枕壶听罢,苦笑道:“这回可要难为你了。”我奇道:“怎么?”他道:“咱们得赶紧上我爹门前跪着,大约跪上一晚,你见天要亮了,便装晕罢,我把你抱回来。”我忿忿道:“这可是陛下吩咐我们过去的!沈老将军敢不开门?”枕壶叹道:“正因为是陛下要我们过去,所以我爹那张门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即使我料到了这一点,咱们该跪的还是要跪。”我有了底,只得轻声道:“你都辞了官,他还是不信你。”他道:“只要我还姓沈,他便不会对我放心。”   我见他神色极落寞,不由自主地问:“枕壶,你是不是想做官?”他奇道:“何出此言?”我带着哭腔问:“你是不是特别稀罕那个礼部侍郎?只因为我……”枕壶拍手笑道:“礼部侍郎?谁爱做谁做!总之不会是我。”我便认真地问:“你想做什么?”他转过脸,微微笑了笑。我上前抱住他,道:“我是你的夫人,可不再是小姑娘了。”他下巴在我脑袋上,极轻地吟了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 ☆、【章六 问翠】14   我把嫩嫩哄睡了,便随枕壶踏着月色去沈将军府上。这回守在门外的竟仍是那位老羽林军,枕壶笑道:“左叔,烦请您向我父亲去说一声。”老羽林军苦笑道:“将军老早吩咐过了,若是公子爷您来了,都用不着通报他,直接拒客。”枕壶向我使个眼色,我忙正经道:“今天陛下当面嘱咐我们来探望他,老将军总不能抗旨不遵吧?”这位淳朴的老羽林军呆了一呆,道:“既然陛下嘱托过……那我进去问问老将军。”   片刻后他出来,灰头土脸道:“公子爷,夫人,您两位还是请回罢。咱们将军固执起来牛都拖不动,他说自己明早会向陛下请罪,横竖不想见你们。”枕壶在门前笔直跪下了,涕泣道:“儿子不孝。”我连忙在他身边跪了,随他一起叩了三叩。老羽林军苦口婆心道:“公子爷,将军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又这么跪着,还拖带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何苦来!”枕壶倔头倔脑不出声,我低下头,老羽林军又气又笑,道:“你还真是将军的种,倔起来一模一样。我是个老人家了,不管你了。”   枕壶早料到了要跪,我也不抱怨,只默默跪着。如今春天已深到极处,渐渐有点夏日的熏风携着暑气而来。月亮圆溜溜从天边滚到正中天,繁密的树叶子漏下斑驳清透的月光。我打了个呵欠,枕壶悄声问我:“累不累?”我道:“还好。”小时候不听话,师兄也罚我长跪来着。枕壶捏捏我的手道:“委屈你了。”我正色道:“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他轻轻笑了一声,道:“是我轻慢了。我的沈夫人长大啦。”   我俩再不做声,月亮又挪了挪身子。忽听远处有马车辚辚声急来,有人隔了老远便带着哭腔高声问:“沈夫人可是在将军府上?”那老羽林军正抱臂打瞌睡,闻言一惊,揉了揉眼叱道:“来者何人?”马车驶近将军府,绫织匆匆跳下来,见我正茫茫然跪着,当即也跪倒在我跟前,哭道:“大小姐,夫人快不行啦!”   我悚然一惊,只来得及“啊”一声。枕壶站起来,扶我起身,道:“阿昙,快上车,我们赶去丞相府。”我张皇地望了望将军府的大门,无措道:“可是……”那老羽林军跺脚道:“少夫人,您可糊涂了?见将军还有机会,见优夫人可未必了。”我腿一软,几乎要倒,枕壶一把握住我的腰,紧紧搂了我跳上马车。绫织随后赶忙爬上来,马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哒哒向前去。我被炸得七荤八素,只牵了绫织的衣袖,虚弱问:“我阿娘怎么了?”绫织哭道:“夫人半夜里开始咳血,宫先生说她挨不过啦,就剩片刻功夫了。”   闻言我再不能说一句话,只缩在枕壶怀里瑟瑟发抖。夤夜,街上空无一人,只月光相伴。我们转了几座坊市,总算到了丞相府。枕壶当先跳下马车,向我伸出手,柔声道:“阿昙,来。”我恍恍惚惚握了他的手,被他半抱着下了马车,却在相府门前畏葸不前,只捂了脸不肯进去,道:“我阿娘会不会已经死了?”枕壶道:“你得自己去看,一直在此徘徊可是见不着她的。”我哭了一手的泪,闷声闷气道:“我不要去看她,我害怕。”   相府门从里头“咯吱”一声开了,优姝高高抬着下巴出来,鄙夷道:“没出息。”我如今一丝力气也无,哪里能分心同她做意气之争,只喃喃道:“你阿姐真是没出息。”她凶狠上前,将我手从脸上剥开,攥紧我的手腕,厉声道:“你跟我来。”我急急往后缩,只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你放过我。”她转过脸看我,月光下一张脸几乎扭曲了,挑起眉毛,含泪哽咽道:“阿娘一直在喊你,你敢不去?优华,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扇死你!”我嚎啕大哭,到底被她紧攥着挪步了。   转过熟悉的游廊,前头便是阿娘的院子。优姝驻步,从怀里掏出帕子来,粗鲁地擦我的脸。我嘟囔道:“我自己来。”伸手接过了帕子,抿着唇抹干净脸,潦草地理了理鬓发,与优姝携手进了内屋。   屋内,阿爹负手站在窗前仰头望月,优泽痴痴坐在阿娘床边,手里哆哆嗦嗦捏着颈子里那块羊脂观音佩。见我来了,他便哭道:“阿姐。”阿爹转过脸来,淡淡道:“你们阿娘刚睡下,让她暂且歇一歇罢。”我空空茫茫地坐到阿娘床沿,透着翡翠帘子瞧见她苍白如雪的脸色,眼圈下是极深的阴影,胸口微微起伏。我轻声道:“阿娘,女儿回来了。”她在梦里呻、吟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掏心掏肺的咳嗽,咳完了她屈起手指,微弱道:“阿昙。”我眼泪哗啦啦往外淌,潸然道:“我在呢。”她缓缓睁开眼,微笑道:“你把帘子搴开,让阿娘好好看看。”我忙绾了帘子,她一环顾,问:“你夫婿呢?”我回过头,枕壶应声从门外进来,道:“我在这儿。”   阿娘笑道:“枕壶,你过来,也让我好好看看。”枕壶走近了,半跪在床前,阿娘伸手握了我的手,干枯的手指无力地搭在我的手背上。她道:“你这孩子从小便模样齐整。”枕壶道:“小公子模样也是顶齐整的。”阿娘咳一声,笑道:“我们阿泽没出息,生得齐整怕也没用。唉,我倒是想瞧着他长开后是什么模样。”她眼神温柔地在优泽面庞上流连不去,半晌后才又向枕壶道:“我们家大姑娘,我没花什么心思,倒是你们看着长的。你同她素来亲厚,她日后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是我的缘故,还请你多担待着。”枕壶望我一眼,道:“自然。”   阿娘又向优姝道:“这些日子,辛苦你和绫织了。为娘的真想多撑一撑,看着你得嫁良人,终究是时不我待。你成亲的好日子里,派绫织到我坟前搁一束百合花吧,也算全我一个念想。绫织跟了我一辈子,如今我把她给了你,你可千万要好好待她。”优姝涕泣道:“是。”这时候优泽上前,哽咽道:“你们都是骗子,当我年纪小好欺吗?这么大的事,先前一点口风也不露。”他扑上前搂住阿娘,嚎啕道:“我不许你死,你说了要看着我娶媳妇的!”阿娘软软道:“是娘食言了,娘也不想的。娘只求你快快活活的……”   她身子慢慢地软下去,趴在床沿咳了几声,“哇”地吐出一口血。阿爹在窗前顺着月光温柔地注视着她,她在儿女中间,遥遥向阿爹看去,微笑道:“夫君,我这辈子跟着你,一点苦也没吃过,真是不枉了。”她抚着胸口垂下头露出濒死之相,阿爹恸极,闭上了眼睛。阿娘好容易又喘过一口气,向优姝、优泽道:“长姐如母,之后要多听姐姐的话。”又向我道:“他们年纪小,你多替我看顾着点儿。”   我哪里还管她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儿点头,热泪滚滚。她仍旧望着我,眼睛几乎失神了,只轻轻张嘴道:“阿昙,阿娘对不住你。”我哭道:“阿娘……”她眼里骤然爆发出一种希冀,道:“你能不能——”对上我含泪的眼,那光芒暗淡了,她垂下手,道:“唉,罢了,罢了。”话毕她极轻极轻地叹一声,静静阖上了眼睛。   优泽趴在她身上放声大哭道:“娘!娘!娘!”我心知她已经去了,一颗心竟也空了,不知身在何处。半晌,我回过神来,上前将优泽抱起来搂进怀里,柔声道:“好孩子,莫哭了,再哭会坏了嗓子。”他犹自啼哭不休,我只将他紧紧搂了,左右晃了几晃,竟将他哄睡了。我把绫织唤进来,吩咐她抱小少爷去睡,再向阿爹道:“您可好?”   阿爹茫然站在窗前,月光斜照他鬓角的白发。他道:“她这便去了?”我忍泪道:“是。”他扶了把椅子摇摇晃晃坐在了,喃喃道:“怎么可能呢?她嫁与我,都还是昨日的事。”枕壶上前,扶住他肩膀道:“优丞相,在下扶您去歇息吧。”阿爹道:“你是谁?”枕壶道:“在下是阿昙的夫君。”阿爹笑道:“胡说八道,阿昙那孩子才我巴掌大,哪里来你这么大个子的夫君?”我浑身一颤,优姝站起来,道:“快随这人歇着去!”阿爹笑道:“遵命,遵命!夫人你可温柔些吧。”   枕壶扶了阿爹出门去,优姝重又疲惫地坐下来,勉强向我笑道:“明天醒来便好了。他近来偶尔糊涂,老把我当阿娘,以为你还是刚出生的小娃娃。咱们把这一阵熬过,让他去骊山幽僻处养一养,便没事了。”我这才细细看了看这个不大讨我喜欢的妹妹,只见她脸色虽苍白,但坚定如磐石,一滴泪也没有流。我心知这阵子家里全靠她周转,便诚恳道:“辛苦你了。”她只摇了摇头,起身道:“来吧,如今可不是我们歇息的时候。棺椁我们老早定做好了,如今得派人去吩咐送过来。” ☆、【章六 问翠】15   阿爹只盖着薄被打了个盹儿,便又醒来,吩咐枕壶把我叫到书房去。我在路上问枕壶:“他可好?”枕壶摇头道:“精神有些委顿,余的倒还好。”我叹了口气,推门进书房去。他坐在榆木书桌对面,凝神望着桌面白瓷瓶里插的一枝露桃花。我面对着他坐定了,他指着那花柔声道:“你阿娘向来爱这些花啊草啊,我也唯有依她了。”我鼻子一酸,唤道:“阿爹……”他摆正了脸色,道:“我方才有些糊涂了,如今已然大好。你母亲的身后事,还请你和优姝多担待些。”   我借着熹微的晨光细数他鬓边白发,道:“您也该歇一歇了,等忙过了这一阵,去骊山的别馆消暑罢。”阿爹笑道:“你阿爹想要全身而退倒简单,可我若退了,我满朝的门生可就苦了。他们既然叫我一声恩师,我总不能坑他们。这种事你小孩子不懂,别瞎说话。”我不服气道:“您去消暑,怎么就坑人了?借着您的恩荫扶摇直上,也算是坑他们?”阿爹沉默半晌,颓然道:“咱们和陛下的缘分也算是到头啦。”   我悚然一惊,他缓缓续道:“当初成王势大,太子之位风雨飘摇,我和沈将军力保他登基践祚,享有河山。陛下忌惮成王余党,重用我和沈将军两边的人。这么些年过去,他位子早坐稳当了,自然容不得我和沈将军在他跟前继续做大。我和沈将军深谙这个道理,两家老早便疏远了。偏偏是你和枕壶,两小无猜地长大;枕壶为了娶你,干脆辞官明了志,拂袖而去了。昨日武举试场,沈老将军败给了新科武状元,你是知道的罢?本来私底下一场独斗,胜败都无妨,却在一天的功夫内传遍了整座长安城,你想想,是谁传的消息?何况,依我看,老沈虽然来了年纪,却也没道理败得那样轻易,他也是通透了陛下的心意,灰了心罢。我听说你昨晚在他府前跪了半夜,也莫怨他,他是为了你们好。”   我哪里料想得到,身边种种小事,竟如此的静水深流,不由得暗自害怕。阿爹又笑道:“你也别怕,长大了自然就懂了。何况你身边还有枕壶呢,那孩子有出息,定会照顾好你。”我惶惑问:“爹爹,你待如何?”阿爹道:“我自然要退,却也不能轻易地退。”我笑道:“人家乞骸骨,告老还乡。爹爹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能还到哪里去呢?”阿爹道:“不如我就依了你,往骊山别馆去。我记得上一回去还是三四年前,你阿娘在别馆庭中植了一丛绿牡丹,是不是?也不知那花长得如何了。”我道:“秋天去看看也便是了。”   阿爹沉吟片刻,道:“往后家里的事,你也莫要太操心了。优姝那孩子很有些手腕,让她来管事。深鹂夫人那个娃娃如今在你府上,是不是?你对付小孩子很有主意。既如此,你便把优泽带回去养几天,他老和优姝吵架,可把我给烦死了。”我拍手道:“阿爹,您这可顺了嫩嫩的意,他可喜欢阿泽哥哥了。”阿爹道:“那孩子叫你小姨,却叫阿泽哥哥,什么道理?”我道:“这您可别管了,随他高兴便是。”   我辞了阿爹,出门打算去帮优姝的忙。优姝不辜负众人对她的期许,做事有条不紊;绫织在她手下,也是从容有度。我思量半晌,便也不欲上前添乱,只在花园子里拣了方小石凳子坐下,初升的太阳柔软地拂过青草,泼地橙黄。我又疲惫又哀伤,手扶着蔷薇架子,歪着头打了个呵欠。   枕壶循声而来,坐在我身边,唤道:“阿昙。”我倚了他的肩膀,含含糊糊道:“别做声,让我睡一会儿。”他伸手握了我的腰,我一晚上没合眼,合上眼皮便睡去了。睡梦里感觉清晨的风在亲吻我的脸颊。   这一梦醒来,竟日上三竿了。枕壶肩膀酸得不能动,我忙愧疚地替他揉了揉,张望着问:“不知优姝如今在忙什么?”枕壶笑道:“既然惦记着,不如去看看。”我叹道:“我何尝不想呢?我是怕添乱,那小丫头做事真是雷厉风行,比我阿娘也不差。”枕壶道:“这是你阿娘的身后事,你去添一添乱,你阿娘也不会怨你。”我沉吟半晌,想着这样的事,我一个长女不在场也真不像话,便携着枕壶去了。   优姝已经把灵堂搭建好了,如今有络绎不绝的追悼者自门外来。她和优泽穿了素白的丧服在堂前迎客,我忙退出,找绫织取了丧服换上,悄悄走到堂前和他们并排站着。优泽道:“阿姐,你可来了。”我悄声道:“方才怎么不去找我?我睡着了。”优泽道:“二姐去找了你,她见你倚着姐夫睡着,便回来了。”优姝轻叱道:“别说话!”我心里很感慨优姝这点体贴,又顾忌着往日里同她的种种不和,只含糊道:“谢啦。”   又有客来,我三人扬起袖子行礼道:“赵尚书大人安。”赵尚书道:“你们可千万节哀顺变。丞相身体如何?可别伤心过度,坏了身子。”我道:“父亲累了一晚上,咱们先叫他歇息去了。”赵尚书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他去灵前烧香,我们慢慢地拢起袖子。忽有一物从优姝袖间跌落,她忙弯腰去拣,却只“诶哟”一声歪着身子跌了一跤。我忙替她捡拾起来那物,再扶了她的胳膊,急道:“不舒服吗?”扬声道:“绫织!”   绫织匆匆赶来,我吩咐道:“二小姐累了,你扶她去躺着。”优姝面色苍白,只道:“我还能撑一撑。”我叱道:“打算撑到什么时候?晚上还要守夜呢。”她这才甘愿被绫织扶走了。我漫不经心地瞥了掌心的物件一眼,浑身战栗。从优姝袖子里跌出来的,竟是一个我颇为熟悉的斑竹荷包。祁白梅替巫端臣绣的荷包怎么到了优姝手上?我上回还瞧见巫端臣悬在腰际的!   优泽见我神情变幻莫测,便掰了我的手,瞧见了我手上的荷包,笑一笑道:“这荷包绣得真粗糙。”我故作冷静道:“我瞧着也是,你二姐怎么有这样一个荷包了?”优泽笑道:“就在方才,一众书生从外来见礼。他们在灵前拜过了,便动身出去。里头一个人腰际佩着这荷包,另一个嘲笑这荷包针脚粗糙。先前那一个恼羞成怒,气得脸通红,扯下这荷包随手给掷了。我和二姐远远看着,她忽上前拾起这荷包说它针脚虽粗糙,那几竿细竹却颇有些画意,不是凡品。余的人见二姐开口维护,便悻悻然走了。只那个荷包主人留下,向二姐拱手道谢。二姐将荷包还给他,他却说这荷包真算不得什么,二姐若瞧得上便留下,若不想要,扔了便是。二姐挨不过,便留下来啦。你给瞧瞧,这竹子画意不画意?”   我心里百感交集,竟也说不出话来,瞧也不瞧,只道:“你二姐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有些画意的。”优泽嗤笑道:“二姐是给那书生解围呢!这话如何信得?”祁白梅那模子我是细细看过的,她画的几竿竹子真真有些潇洒从容的趣味。不过她拿竹子比巫端臣,却是走了眼了。   停灵七日,我颠来倒去地守了七夜,最末终于把阿娘葬在了家族陵墓里。我瞧着棺椁渐渐被土掩埋,他们在坟前竖起一块青石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优泽被我一勾,也失声哭了起来,就连阿爹也红了眼眶。只优姝一滴泪也没有流,她磐石般伫立在墓碑前,睁大眼睛怔怔望着,竟像是痴了。   今年春闱放榜的日子到了。去年放榜,我本打定主意要在人群里好好挤一挤,看看枕壶考得如何,却有人提前几日便眼巴巴向我透了枕壶的成绩,连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字都告诉了我,闹得我老大没意思。今年的春闱照理与我无关,我却忍不住,怀着复杂的心情想要知道巫端臣的成绩。这一回,没人来我跟前讨好了,我却也不想去挤,只向枕壶道:“你今儿出门留心下,谁中了状元,那巫端臣考上否。”   他方出了门,我便摸了本传奇册子来看。看到书中的小姑娘所托非人,被丈夫抛弃,心情很是郁结,往后翻了翻,确定那做丈夫的日后得了报应,才宽了心。这时枕壶竟又推开进来了,笑吟吟看着我,我将书一搁,问:“放了榜了?状元是谁?巫端臣考上了吗?”枕壶笑道:“我可以用一句话回答你这三个问题。”我跺脚道:“我的祖宗,卖什么关子!”枕壶道:“巫端臣中了状元。”   我踉跄着往后退了退,跌坐在榻上,扶了额头道:“你再说一遍。”枕壶挨着我坐了,道:“巫端臣中了状元。”我也不知心里作何感想,只喃喃道:“白梅可该开心了。”枕壶敛了笑道:“我听说,殿试时,陛下可是对巫端臣赞不绝口。他最多外放历练几年,终究是要做京官的。祁白梅待如何?她的身份日日夜夜待在天子脚下可不安全。” ☆、【章六 问翠】17   我这席话说完,兀自捂了脸呜呜大哭。优姝被我毫不手软地扇了一巴掌,左脸颊上登时浮起深红。她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淡漠地瞅了我一阵,忽道:“你什么时候哭完了,咱们谈谈。”我听了这话,便止了泪水,用帕子揩了揩脸,屈起手指悄悄桌面,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罢。”   优姝道:“我也没什么想说的,你莫要管我。”我冷笑道:“你当我乐意管你?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不过是阿娘临终前叫我看顾着你们,我瞧在阿娘的份上多添一片心。”优姝骤然红了眼眶道:“你竟拿阿娘来压我?”我听了难过,便道:“我怎么敢拿阿娘来压你。人家叫我一声大小姐,那是客气,谁不知道府里真正管事的是你?阿娘从来就偏疼你些,当初不也是决定把我送上生罚山?我那时候四岁,凄风苦雨地爬九百九十九层台阶的时候,你在哪里享福?”   我说到了自己的伤心事,勉强忍住抽噎才续道:“方才我和你说那些话,哪一句不是为了你好?你若跟巫端臣有了私,是打算去做平妻还是当妾?人家铁板钉钉有位原配结发夫人在那儿,任她再糟糠,即便她死了,你也不过混个续弦。你什么人挑不得,偏偏挑了他?”我见她神色有些缓和,忙放柔了声调道:“二妹,你同阿姐仔细说,你不是颇喜爱郁蓝生吗?还眼巴巴执了他画的扇面。你只要同我说一句,阿姐便替你做主,去郁蓝生那儿说亲,绝不至堕了声名。”   她斜着眼睛怪异地望我半晌,竟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完了又显出极度的凄苦,道:“阿姐,你心里眼里,真是心心念念只一个沈枕壶。”长叹一声,道:“蓝生公子喜欢你,你晓得吗?你春天里结了婚,他其后便与程相国家那位订了亲。他当初替我画那幅扇面,说到底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见我目瞪口呆,微微一笑道:“那扇面你替我求来,后也是你把它撕了,从头到尾缘分都是你的。”   我没料到个中竟有如此关节,怔怔呆了呆,又勉强道:“你总不能在郁蓝生这里伤了心,便胡乱找旁的人。”优姝笑道:“我可没胡乱找,巫端臣是阿爹替我找的。我不过是瞧着不坏罢了。”我悚然一惊,她又道:“你以生罚山优华的名义嫁了沈枕壶,我却要以相府优姝的名义嫁巫端臣了。我这就把话跟你撂下了,做平妻我不乐意,当妾我也万万不能屈就,我总得想法子让那祁白梅自己相让。我听说你和她关系不坏,不如你去当我的说客?”   我霎时浑身冰凉,她便笑道:“妹妹跟你玩笑呢。我知道你向来讲朋友义气,也向来不喜欢我。我与那祁白梅比起来,怕还是她更投你的脾气。说关心我,也不是看在骨肉里流的那点血罢了。阿娘要你看顾我,我瞧着倒也不必了。这条路是我自己乐意走,之后万人唾骂也罢,随它去。只是你千万别拿阿娘来压我了,你配么?”   我大怒道:“我当然不配,你是她的亲亲宝贝,我算什么东西。”   优姝冷笑道:“时至今日,你竟还囿在小时候那点子成见里。你道自己当初年少离家心酸,在去生罚山的路上又受了不少苦楚。可你从不想想,当初阿娘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头肉离她而去,还在风雨天里千辛万苦地爬梯,她心里不痛吗?我且告诉你,她这些年想着便痛,痛到每每你离家去生罚山,她总要病个三四日。你离了家,自然不晓得,我却是通通看在眼里。她连求你原谅的勇气也无,这么些年只憋在心里,当作自己的业障背负着。”她说到动情处,声音便哽咽了,慢慢续道:“她临终了也惦记着这桩事,可惜最末也没向你说出来。”   我心里响起一声霹雳,骤然浮现出阿娘临终前攥了我的手,问“你能不能——”,却没问出口,只连声道“罢了”。我那时只当她是糊涂了,听了优姝这席话,竟顿悟了她的心意。她临死了还愧疚着当年送我上生罚山的事!我愣愣坐着,哗啦啦淌眼泪,断断续续道:“她应当问的,我会原谅她,她就能安安心心去了。”   优姝皮笑肉不笑道:“你原谅她?你当时真会原谅她?就在方才,你还满心怨怼呢。阿娘还不晓得你,她知道,她便是问了,得到的也是你可怜她才赏的一句宽恕,这种原谅不要也罢。她是你娘,看透了你的,知道你心胸狭隘。”   我宁愿优姝扇我几耳光,也不要再听她说话了。踉踉跄跄站起来,勉强道:“我得走了。”优姝道:“胆小鬼。”我浑作没听到,只疲惫道:“你乐意嫁谁便嫁谁好了,我不管你了。”又思及白梅,到底流下眼泪来,只道:“你对祁白梅客气些,莫要逼得她太狠了。她就是山里一个小姑娘,没有你的本事。”优姝咬唇道:“我如果不是你妹妹,你话也不会同我说,是不是?你就是这样的讨厌我。”我眼泪一个劲地垮,道:“可你是我妹妹啊。”   她抿紧了唇,让开路任我出去。我在廊上倚着柱子心慌意乱地哭了一阵,也不知是哭谁。哭完了,用帕子仔细揩了脸,才神思恍惚地往外走。门口那小厮见了我,朗声道:“大小姐,相爷还没回来呢,您怎么就走了?”我勉强道:“忽然想起家里有桩事等我去办,可缓不得了。我改日再来瞧爹爹。”话毕扭头便走了。   将马车也支走了,幽魂般在街市上荡着,被太阳烤得发烧。竟把自己荡到了“风水一轮”酒楼外,我如今正想一饮千杯解尽愁,便恍惚着进了酒楼。这楼里的老板打我五六岁随师姐来买办便识得我,我与枕壶婚礼上也饮的是他们家的酒,可说是极亲厚了。他见我来,亲自迎上,笑道:“优小姐——”话一出口,登时顿住,轻轻掌嘴道:“小的糊涂啦。沈夫人,这么热的天儿,您怎么一人来了?”   我道:“被热糊涂了,想要来喝酒,喝醉了腾云驾雾往清凉乡去。”   老板道:“那您请上楼罢,顶层八面来风,且有寒冰笼之,包您享尽清凉乡。”   约莫是因为天气热,我到的这个点也不是什么正经时辰,素日高朋满座、宾客盈门的“风水一轮”竟有些门可罗雀的寂寥。我随老板到了顶层,捡个方桌坐下,邻座隔了张杨柳春绿的屏风,见到有人仰头饮酒。我指了屏风上那饮酒的影子悄声问:“何人?”老板也悄声答:“是咱们今年的新科状元巫端臣先生呢。”我面色一怔,老板又道:“他金榜题名,理当是最快活的时候。前些天也见他大宴宾客,如鱼得水。今日不知缘何,竟落寞一人来喝闷酒。”   肩头搭了块干净抹布的小厮也来悄声向我道:“优小姐,您是不晓得,他可喝了有三罐子露红了。小的瞧着,便是放榜后那些落了第的考生也没他喝得多。”老板轻叱道:“瞎喊什么呢?是沈夫人!”小厮挠头道:“呀,我给搞忘了。沈夫人担待些呀。”我轻声道:“自然。你们给我上一罐子露红来。”   小厮应声去了,老板下楼招呼旁的客人。我隔了杨柳春绿的屏风默默望着巫端臣的侧影,一时间也不知想什么。他三人这桩烂事,数白梅最无辜,我又偏心,舍不得优姝,一腔子怨恨便尽往他身上泄。可我瞧着他形容,却也不像个忘恩负义的薄情郎。   小厮递了露红酒来,又摆上一叠花生米。我斟了酒慢慢地饮,只想把一切都抛之脑后。忽听巫端臣隔屏曼声吟了起来道:“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他只吟了这一联,便颓然伏在桌上。我慢慢地直将一罐子露红饮了,屏风那边仍毫无动静,酒气熏了我的脑,我便轻声道:“海内闲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屏风上他影子总算动了动,半晌我见他直起身来,朗声问:“邻座是何人?萍水相逢也是有缘人,何不来喝一杯?”   我笑吟吟道:“我一个姑娘家来这里买醉,见了你可就羞死啦。不若咱们隔着屏风互敬一杯,也算是全了相遇的缘分。”   他醉得迷糊了,只又斟了酒,对着屏风举杯道:“正是,在下先敬姑娘一杯。”   我也斟了酒,仰头一饮而尽。他便道:“姑娘真是痛快人。”话毕他又举杯,我也不推拒,每每干净利落地喝了。酒助谈兴,只互敬了三杯,我们便隔了屏风谈起天来。我心知他是巫端臣,到底有了一层戒备,只说自己是山上长大的,由师兄师姐抚养成人。他却料到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言谈间肆无忌惮,将自己在祁山脚下博望村长大的经历同我娓娓道来。我这才知他自幼父母双亡,是兄嫂抚养长大的。他兄长怯懦,嫂子蛮横,对他动辄打骂。   他道:“我年纪小,一个人活不下去,便也忍气吞声了。在嫂子的手底下好歹熬到了十岁出头,便毅然决定自立门户。遂去村里木匠家学艺。那木匠怜惜我,待我很好。我一面学木工,一面去村里学堂外偷听旁人念书。唉,论念书,私塾里的人都不如我这个在外偷听的人。那木匠在我十五岁上去世了,他孤寡老人一个,将东西都留给了我。我替他料理了后事,不想在村子里受气,便去祁山脚下盖了个小屋子读书。读书那些日子,起初有些寂寞,后来我在山脚下救了一只傻乎乎的白狐狸,便也不寂寞了。”   我心头一动,问:“是什么样的白狐?” ☆、【章六 问翠】18   是一只傻瓜透顶的白狐。   巫端臣继承了老木匠一点微薄的家财,出了村在祁山脚下结庐而居。即便是老木匠留下的那么一点点钱,他嫂子也觊觎,最初三天两头到他屋子里来闹事,说自己和他兄长养他不容易,如今他既有了积蓄,也得孝敬孝敬他俩。巫端臣不胜其扰,只得将本就不多的一点钱分了他们一大半,两袖清风,还好得了点安宁。   他虽略有不忿,倒也不懊恼。他那时候性子温和,吃了亏也就罢了,从不想着要去讨回来。   得了宁静,他便专心读书了,偶尔去镇上买些日用品,自己闲着了去山里摘采些草药换钱,又偶尔猎得一些小动物煮了吃。那年冬天祁山大雪,他缩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烧了仙女木,满室皆春;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山药,巫端臣见它沸得好了,便释卷去舀汤喝。喝了一碗,暖心暖肺,又听得窗外北风紧,呼呼飒飒地疾驰过,不由得庆幸,自己虽命苦,但还有处可安身。   那风里忽地夹了点凄厉的鸣叫卷过来。巫端臣起先道是听错了,愈细听,愈心惊。那鸣叫声最初是一声接了一声的哀厉,渐渐微弱下去。他不敢再耽搁,披了件旧棉袄子,小心翼翼拉开门,寻声而去。   待他寻声在大雪纷飞里找着那鸣叫者,却情不自禁地笑出来了。晦暗的天色里,他第一眼看花了,只将白狐与白雪看作一团,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再瞧见那只白狐左腿上鲜血,才辨认出来。白狐缩作了小小的丸子,在捕兽笼里瑟瑟发抖。这捕兽笼原本是猎户精心安置的,没灵智的小畜生踩了上去也实属应当;可因着下雪,捕兽笼早已被埋在了厚厚的雪褥子下头,白狐这时候被捕住了,却是自己贪玩,将捕兽笼挖出来了的缘故。   巫端臣伸手,灵巧地掰开了捕兽夹,将那小小的、瑟瑟的一团儿搂进怀里,笑问:“贪玩到差点没命了,你家里长辈忧心不忧心呢?”   那白狐心虚地耷下耳朵。   巫端臣抱着白狐往屋里走,若有所思道:“也不知狐狸肉好吃不好吃。”   白狐在他怀里竖起了耳朵。   巫端臣看它反应有趣,笑道:“你这小畜生倒还乖觉,听得懂我的意思么?”   白狐又耷下耳朵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了。巫端臣担心它受了伤撑不住,加紧步伐抱它进屋,将它搁在炉火边,自己去里屋背了药箱出来。却见它乖巧可爱地趴着,被炉火烘得筋松骨软,意犹未尽地在梦里咂咂嘴。巫端臣见它这模样,哭笑不得,又瞧着毛茸茸的极悦目,便也不唤醒它,只轻柔地用纱布替它裹了伤腿。白狐仿佛被人服侍惯了,只在睡梦里轻轻哼了几声,任由他去了。   巫端臣见它睡得熟,便取来一床棉絮给它垫了。白狐感到身下不再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木地板,而换做了软软一团棉花,舒服得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鼻子,一大蓬毛茸茸的尾巴卷住了身子。巫端臣伸手揉了一把毛,眼见着天色晚了,便熄了炉火,只留一点火星子保温,洗漱后便去里屋睡下了。   第二日大清早,巫端臣便被那只白狐狸给折腾醒了。他但听耳畔都是那狐狸气急败坏的“嗷嗷”声,胸口被它踩得闷气非常,一把翻身起来,没好气地问:“怎么了?”   那狐狸竖着尾巴嗷嗷直叫。   巫端臣一细看,便笑了。却见那狐狸昨日还蓬松茂密的大尾巴,今儿竟被烧得光秃秃的。他笑痛了肚子,只得倚了床沿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这是把尾巴卷进炉子里烤了吧?也亏得我昨日把炉子里的火给熄了,不然今儿早晨一起来,我便能吃上香喷喷的炭烧狐狸肉。”   狐狸一面是疼,一面又是恼他幸灾乐祸,圆溜溜一双眼里竟滚出大滴大滴晶莹的泪珠来。巫端臣这才敛了笑,将它搂进怀里,柔声问:“小畜生,我瞧着你身形倒小,第一回出家门是不是?”狐狸竖着尾巴冲他龇牙咧嘴,巫端臣又翻出药箱替它尾巴上了药,在尾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宽慰道:“莫担心,过些日子便又窜出毛来了,不会一直秃着的。”   狐狸尾巴上的毛窜得很缓慢,它左脚上那点小伤好全了,尾巴上也只稀稀疏疏覆上一层。它在巫端臣这间小屋子里赖了一个冬天,被巫端臣给宠得上房揭瓦肆无忌惮。若闹得狠了,巫端臣也正色说:“我们今晚就吃清蒸狐狸肉。”然这小狐狸摸透了他的心思,只趴在角落里掉眼泪,便能哭得巫端臣缴械投降。开春了,巫端臣想把白狐放回山里去,它却赖在他怀里不肯走,巫端臣是很喜欢它的,养着也就养着了。   “你再修炼几年,怕是要成精了。”有时候狐狸聪明得实在不像话,巫端臣便笑着说。   这年春却出了件大事,巫端臣上头那位兄长病了,病得垂垂欲死,眼见是不行了。他嫂子本来好不容易消停了,这下又找上门来,且理直气壮的,只说:“且不说你哥哥养你这些年,即便是寻常人家,做弟弟的岂能眼睁睁看着哥哥死?”巫端臣不打算眼睁睁看着哥哥死,但即使他取出所有积蓄,却仍旧是杯水车薪。   眼见着丈夫一天不如一天,那当嫂子的总算狠下心来,指了上蹿下跳的小狐狸道:“你将那小畜生带到市井里屠了,剥下皮能卖不少钱罢?”巫端臣脑子里压根儿就没转过这个念头,闻言大骇一跳,失手打翻了砚台,叠声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嫂子便哭道:“这小畜生活泼可爱,我见了也欢喜呢,你当我是见财起意,见了这畜生便只想着剥它皮赚那点钱吗?嫂子不也是逼得没法子了,小畜生再可爱,有你哥哥要紧?”巫端臣仍喃喃道:“万万不可。”   当日里嫂子抹着泪哭回村了,巫端臣心乱如麻,只搂了那狐狸往深山走了十几里,将它搁在一株刺槐下,苦笑道:“咱们就此别过罢。”狐狸极灵性,鼓了圆溜溜的眼睛泪盈盈望着他,巫端臣道:“你都快成精了,自然晓得我嫂子的意思。我万万舍不得你,却也不能不顾一切地护着你了。”狐狸一跃而上,坐了刺槐的枝干,抽条簇新的嫩叶夹带着春日里斑白淡粉的小花,雪白的身子一闪而去。巫端臣在树下怅然若失,徐徐站了很久,直到有春风拂过,粉白色的花倾落到他脸上、袍袖间。   当夜他坐在书桌前,在极不习惯的寂静中读书,忽听有轻柔的敲门声。他大奇,朗声问:“何人?”但听门外有女子低回婉转道:“深山祁家,求访巫公子。”巫端臣虽奇,又料想自己这屋委实没什么好抢,便坦然开了门。一望之下,只觉金光炫然。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姿容胜雪、风姿绰约如神仙的女子,一袭淡白色的纱裙,怀里虚虚搂的正是他那只狐狸,女子容颜虽胜绝,却凛然如覆寒冰。白衣女子身后依次站了十八个藕荷色衫子的侍女,皆是玉容婉约,为首那个脖子上挂一串南海白玉珍珠项链,当先向他伏拜下来,道:“恩公。”其声婉转,正是门外应话那个。余下十七位侍女紧随其后,伏拜娇声道:“恩公。”   巫端臣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只道:“快快请起。你们大约寻错了人家罢。”   为首的侍女三叩首后,起身微笑道:“救了这只小狐狸的莫非不是巫公子?”巫端臣道:“是我。”又补充道:“不过,救只小狐狸,哪里担得起诸位大礼?”为首的侍女朗声道:“恩公,您所救的这只小狐狸,却是我们家主的心头肉。自去岁冬天丢了它,可谓是茶饭不思,如今重又寻回,家主十分感念您的恩德。”   那怀抱着白狐狸的白纱裙女子冷冷地走进了屋,极随意地在首座坐下了,虚虚撑了下巴,懒懒扫了巫端臣一眼。巫端臣自幼寄人篱下,对这种目光感觉极敏锐,当即便绷紧了身子,向白衣女子拱手道:“这位便是祁家主了?”女子偏过脸瞧也不瞧他,带珍珠项链的侍女忙微笑道:“那位是我们二小姐。家主近来忙于正事,便派二小姐来致谢。”那二小姐高傲地颔首,冷冰冰道:“你们快把东西给了。”   但见那四位侍女自屋外抬进来一个大木箱,放在屋正中,一人取钥匙开箱,巫端臣只见满箱黄金,晃得目眩神迷。那二小姐极淡道:“一百两黄金,赏你的。”巫端臣抿唇道:“无功不受禄。”二小姐讥讽地望他一眼,轻声道:“你哥哥的病不治了?”巫端臣心头大恸,只得弯腰拾了一块黄金,勉强道:“如此便足够了。”二小姐嗤笑道:“既然腰都弯了,这一块与这一箱又有何分别呢?”巫端臣咬唇不语,二小姐怀里的狐狸忽狂躁地叫起来,他颇关切地望去,便见那狐狸也正关切地望着他,不由得心里一阵熨帖。   二小姐向那狐狸冷漠道:“叫什么叫?等会儿再跟你算账!”   巫端臣眼见着被他宠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狐狸在二小姐怀里瑟瑟缩作了一团,不由得怜意大起,只道:“它这些天都乖乖的,小姐你莫要责难它。”二小姐冷冷横他一眼,道:“我训斥我们家的狐狸,你算什么东西,胆敢插嘴?”她扬起手便要甩他一巴掌,巫端臣想要躲,却只觉四方皆罗网,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只得扬起脸准备昂然受辱。   “啊呀!”   这一巴掌却没扇下来,只听十八位侍女倒吸一口凉气,齐声惊叫。却是那狐狸一跃而起,咬住了二小姐的手指。二小姐眉头一动,敛了怒气,慢慢收回手,向那狐狸道冷笑道:“胆子肥了不少。”巫端臣受此大辱,只拂袖道:“二小姐还是请回罢。”二小姐搂紧了狐狸,携了十八位侍女飘然而出,巫端臣怫然道:“将那箱子也抬走。”回头一看,却哪里还有这一行人的影子,出了屋子环顾只见山林岑寂,仿佛梦一般。只屋里少女的芳馨与那箱子黄金证明了这一夜的真实。   巫端臣小心翼翼埋了那箱黄金,只掰了一小块去治兄长的病,兄长调养半年,竟也慢慢好转了。嫂子喜极而泣,只道那小块黄金是卖狐皮换来的,向巫端臣道:“那小畜生也算救了你哥哥一命,你替它立个碑罢。”巫端臣只苦笑摇头。   他以为今后再不能见到那只小狐狸,小狐狸却老从山里窜出来逗他玩。故而他虽隐居祁山脚下,却也不寂寞。   年岁渐长,村里渐渐有媒人来提亲,他也不知为何,总之一一回绝了。   随后竟又衍出一桩荒唐事来。   我饮了一杯酒,慢慢道:“狐狸事本已够荒唐了,却还能更荒唐些?”   巫端臣隔了杨柳春绿屏风,醉得一塌糊涂,只狂笑道:“狐狸事是灵怪的荒唐,接下来却是人间的荒唐了。我当初在那二小姐跟前,为了兄长之疾不得已弯了一回腰,可万万想不到还有第二回。太白诗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我不如太白远矣。” ☆、【章六 问翠】19   却说巫端臣到了婚娶年纪,反将村里的媒人拒了个遍。他嫂子终于看不过,上门来问:“你预备怎么着?在祁山脚下孤零零住一辈子?”巫端臣摇头道:“我预备去考功名。”嫂子嗤笑道:“考功名?你们祖祖辈辈可就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你也没去私塾念过,怎么考功名?莫要痴心妄想了,赶紧找个好人家的女孩儿娶了,你当自己年纪还小吗?”   巫端臣淡淡道:“既然祖祖辈辈没有,那我便当巫家头一个咯。”嫂子到底是养了他的,知道他这是下定了决心,便也不再劝,只冷笑道:“这便祝你高中,当个官老爷,光宗耀祖。”她拂袖去了,巫端臣倚了门框向翠微苍苍的祁山望,便见青山绿水间一个白色身影倏忽纵了出来,扑进他怀里。   巫端臣搂了狐狸,笑吟吟道:“又出来贪玩。”狐狸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手指,巫端臣忽道:“我要是娶了夫人,你还来看我不看?”狐狸听了,眼睛一瞪,全身的毛发刺猬般竖起来,冲巫端臣嗷嗷叫。巫端臣道:“好罢,好罢,我暂且不娶了。”狐狸却咬了他手指一口,纵身跃进了苍茫祁山。   要说在这一刻,巫端臣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感,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这只狐狸。   那狐狸有一年没来,巫端臣最初是怅然若失,再后来便也习惯了。他想着这是缘分尽了。屈指一算,在风雪里捡到那只傻乎乎的白狐狸,也是八年前的事了。这八年他一事无成,往后总该有点儿作为,叫人不至瞧不起。   这时候又有一位媒婆登门了。不是被他拒绝过的那么些寒酸刻薄的媒婆,这位媒婆身子不臃肿,语言也不鄙俗,她身材苗条纤瘦如少女,一身绀碧色绸缎裹了身,手里捏一柄纨素团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巫端臣皱着眉让开路,那媒婆施施然进了屋,抬起脸向他破旧寒酸的小屋子环顾一圈,不由自主地瘪瘪嘴,方笑盈盈道:“恭喜巫相公,贺喜巫相公,您这回可撞上好运了。”   巫端臣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   那媒婆自行倒了杯茶水,抿唇笑道:“我这里有你一桩顶好的姻缘。”   巫端臣冷笑道:“哦?”   媒婆笑着摆摆手,用团扇掩了唇,道:“我可不是博望村里那些老泼妇,姑娘家里连存粮都无,也敢夸得天花乱坠。我不诓你,你去怀远打听打听,谁不晓得我芍药媒婆的大名?我经手的,哪一桩不是富贵婚姻?然我这辈子见过的富贵,加起来也不如他们祁家的富贵。如今祁家三小姐竟看上了你,你说你不是撞了大运么?”   巫端臣忍住怒气,只平和道:“端臣却无福消受了。”   芍药媒婆道:“诶诶,莫害羞,莫害羞。这种好福气旁人修三生三世也修不来,你只要同我说个‘好’字,我便马上替你张罗。”   巫端臣怫然怒道:“不好。”   芍药媒婆这一路上,压根儿便没想到过会被拒绝,只张了张嘴。巫端臣又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靠人施舍?齐大非偶,还请那位祁三小姐另寻佳偶。”芍药媒婆用团扇狠狠地敲桌子道:“巫相公,你可想仔细了,骨气值几个钱?”巫端臣忍怒道:“端臣一生,两袖清风,却也只剩一点骨头了,万不能弃了去。”芍药媒婆起身,冷笑道:“好。”她也不多言,摔门便去了。巫端臣只坐在书桌前生了一晚上的闷气。   过两日便是中秋节,巫端臣上市集包了一小篓子月饼,预备去探望兄嫂。不想他刚踏进博望村,村人便蜂拥而来,笑吟吟地打恭作揖道:“端臣如今真是出息了。”巫端臣茫然不知所谓,被人群簇拥着到了兄嫂屋前,当即大吃一惊。只看那破旧瓦屋外一并站了二十八位长春花衣衫的妙龄少女,眼见他来了,便一齐弯腰曼声道:“三姑爷。”那声音飘飘然竟如仙乐,扑面有千顷花香。巫端臣如坠云雾,喃喃道:“啊?”   他软绵绵地进了屋,这破瓦屋里头也大变了模样,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檐角悬下扑鼻的绣球花串。有一女子姿容雍容,端坐首座,一双洁白如雪的双手搁在破瓦屋里的旧木桌上,指尖嵌了一簇铃兰花。她一袭淡青的长裙,领围素白外帔,上以金银二色丝线绣作锦鸟振羽。女子见他进来,微微一笑,道:“这不就是我的三妹婿吗?”他嫂子忙叠声奉承道:“正是,正是!我们端臣模样生得是很齐整。”   巫端臣却上前愤愤然道:“我何时成了你的三妹婿?”女子奇道:“那芍药媒婆没去你屋里提亲吗?”巫端臣抿唇道:“我拒绝了。”女子拢了拢鬓发,笑道:“既然提过亲了,你自然便是我的三妹婿。”巫端臣重复道:“我拒绝了。”女子轻笑道:“巫相公,你同意也好,拒绝也罢,我三妹既瞧上了你,你便是我的三妹婿了。”巫端臣心下又辱又怒,只冷笑说:“你三妹如何又瞧上我了?”女子道:“你八年前救的那只狐狸便是我三妹养的。她心里很感激你,瞧着你模样人品都不错,便想嫁给你咯。”   巫端臣道:“我偏不娶。”   女子幽幽叹气道:“是吗?”她目光一转,投向坐在两侧的兄嫂,柔声道:“巫相公不听话,便委屈两位劝劝他。”她嵌了铃兰花的手指轻轻向嫂子一点,嫂子便腾空飞起,直直挂上了檐角,同那串绣球花挂在一处。女子又屈起手指敲了敲旧木桌,嫂子便挂在那儿痛苦地尖叫起来,直叫得喉咙嘶哑。她身上慢慢地渗出血,染上那串绣球花。雪白的绣球花被浸得通红,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厚重的褥子上。   女子又向兄长道:“轮到你了。且记住是你弟弟的缘故,须怨我不得。”兄长抖如筛糠,巫端臣闭眼道:“罢罢罢。”女子微笑看着他,巫端臣道:“我娶三小姐便是。”   女子咯咯一笑,轻轻击掌,巫端臣眨眨眼睛,却见他兄嫂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嫂子还喋喋不休地说着奉承话。女子有些顽皮地跳将起来,向巫端臣道:“三妹婿,叫声大姐来听听?”巫端臣愠怒道:“大姐!”女子轻飘飘出了瓦屋,在门前忽回过脸来,笑道:“我倒忘了。我叫祁拘幽,我三妹闺名唤作祁白梅,你可千万好好待她。”她像孩子似的跳过门槛,屋外二十八位少女齐声行礼道:“家主。”   巫端臣便这样娶了祁白梅。   我万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曲折,只能不住地饮酒。巫端臣在屏风另侧醉得东倒西歪,声音却仍是沉痛的,只道:“这世上,权力、金钱、妖法都是好的,偏偏弱小要不得。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了。我那妻子没什么不好,我却没法子喜欢她。她一家人未免欺人太甚。”   我料想,个中关节,祁拘幽从不曾向祁白梅说过的,故而她只当作是自己与巫端臣心有灵犀,互相恋慕。她是深山里的傻狐狸,以为自己爱旁人,旁人便理所应当地爱她了。惦记着自己以狐狸身待在巫端臣身边那些年,巫端臣却不晓得是她。   巫端臣醉得太过了,伏在桌上,向我徐徐又敬了一杯,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我茫然向他回敬一杯,只觉愈发是一笔烂账,偏偏优姝要搅进人家的家事里,让我愈发无措。巫端臣伏桌睡了,我倚了窗台向街上望,此刻日薄西山,暑热总算是褪去一层。   忽见沈老将军骑了棕色马,自西向东徐徐而来。我手一抖,杯中酒洒到袖子上,往后惊退两步,方定神自嘲道:“优华啊优华,你真是没出息。”他在街上行马,我在楼上喝酒,他如何瞧得见我?我也是吓怕了。   我又走近了窗户,默默地望着沈老将军挺拔的身子。他没带一个侍从,也没有穿华贵的服饰,只骑了其貌不扬的老棕马,在日暮的时候缓缓穿过长安城热闹的街市,夕阳一个劲拽他的影子。我痴痴望着,脑子里在想枕壶。沈老将军觉得枕壶不肖己,我却觉得枕壶像透了他。   自东而西忽有马车辚辚声滚来,沿路惊起无数尖叫。那驾车的马车夫嚣张地扬起马鞭道:“让开!让开!别挡道!”路上行人被惊得四散逃逸。我皱了眉,眯眼望去,那马车上正正端坐着新科武状元成武襄。   “狗东西!跑快点!别挡了大爷的道!”马车夫一鞭子向前甩去。   沈老将军愈发挺直了背,骑着马正面向武襄君的马车迎过去。马车夫唯恐撞上,眼见叫骂都不得法,只得拉了辔头连声道:“吁——”马车骤然一停,武襄君在车上一个不稳,直直向前撞到车壁,掀开帘子怒骂道:“狗奴才,会不会驾车?”   车夫惶惶道:“大爷,前头有人挡路。”   武襄君怔怔望过去,只见一人一马孤零零地从对面而来。那人背对着太阳,瞧不清脸,只身形挺拔如劲竹。他大怒,夺过车夫的马鞭,直直向那人甩去,骂道:“什么东西,也敢挡爷的道?”   我眼见着沈老将军生生受了这一鞭,一声尖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了楼梯。 ☆、【章六 问翠】20   我三步并两步跑到街上,拦在武襄君马车前,叉腰怒斥道:“光天化日,街市逞凶,以为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吗?”那武襄君正恼着,忽又见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半道杀出来,张口便道:“滚!”我极轻蔑地哼了一声,郎朗道:“武襄君,你不如瞧瞧你那一鞭子伤了谁?”我走近了,他好不容易看清我的脸,迟疑道:“你又是谁?”我道:“武襄君却是见过我的,可惜您贵人多忘事。”   他皱了眉暗想,忽地眉头一舒,像是想起来了,忙下车拱手道:“姑娘那日可是在武举试场?”我笑吟吟道:“正是。”武襄君忙赔笑道:“方才是在下唐突了姑娘。”我摇头道:“唐突了我事小,你方才唐突了那一位,怎生是好?”我指指身后端坐马上的沈老将军。   武襄君忙上前,作揖道:“不知尊驾何人?”他口中虽这样问,却悄悄抬起眼皮瞧那人的脸,一见之下,吓得骨头都软了,双腿一弯便跪倒在沈老将军马前,叩首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将军。”我站到沈老将军马前,笑吟吟道:“你这声‘下官’未免称得太早了罢?陛下如今尚未封你,你算得上什么官儿?”他又连连叩首道:“是是是,姑娘教训的是。小的知错,奴才知错!”   我见他失态之下竟如此粗鄙不堪,毫无气节,不由得厌恶地转过脸去。沈老将军这时候方翻身下马,伸手将那武襄君扶起来,指了我温声道:“我这个儿媳妇,口头上从不饶人的,您可千万莫见怪。”我见沈老将军左脸上鞭痕宛然,触目惊心,更是愤愤,便道:“这位武襄君手上大约也从不饶人的。”武襄君吓得又要跪,沈老将军稳稳地托住了他,淡淡道:“罢了,我不在意。”又道:“只是以后别在长安街道上横冲直撞了。一则,怕误伤了稚子弱女,二则,未必不会冲撞贵人。”武襄君叠声道:“将军教训的是,小的再不敢了。”   沈老将军向他拱一拱手,牵了马让开路。武襄君却恭谨地将马车让到一边,示意将军先行。将军不意一来一去地推让,便牵了马缓缓东向去了。我伫在原地,略一迟疑,跺跺脚赶上沈老将军,却也不敢说话,只紧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沈老将军走过了这个街区,登上清平原上一座小小的浮丘,遥看平林漠漠,翠绿的叶子被抹了鲜红,夕阳织就一匹红锦缎。他在一棵矮小的杉树上挂了马,负手立在我身前。   片刻后,他问:“你们最近还好?”我才敢开口,道:“很好。”他沉默半晌道:“很好。”我小心翼翼递上丝帕,道:“擦一擦罢?”沈老将军接过帕子,倒也不急于擦,只细看那紫薇向阳的针脚,抖了抖,问我:“你绣的?”我呆了呆,老老实实道:“不是。”沈老将军将我打量打量道:“瞧着你也不像是能静下心来绣这些的。”他脸上那道鞭痕结了痂,帕子也抹不去鲜血,只搽去一些血丝。   我瞧着忿忿,便道:“陛下要是问起您的伤,您可得好好参那武襄君一本。”沈老将军淡淡一笑,我又大着胆子问:“我和枕壶今晚可以去探望您吗?”沈老将军道:“不行。”我面露失望之色,沈老将军又道:“来了也只能在外头跪着,何必来呢?”我抱怨道:“您把门打开,咱们进去,不就成了?”沈老将军道:“这张门若是开了,我和你爹爹会一齐遭殃。”我也不是不知事,只黯然道:“枕壶在东市开了一家店,您要不要去瞧瞧?”沈老将军道:“我对西域那些玩意儿没什么兴趣,都是你们年轻人喜欢。”   他牵了马要走,我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沈老将军温和地抚摸骏马的鬃毛,那马痛快地对着夕阳一声长鸣。他翻身上马,小小的一个影子慢慢隐在盛大的夕阳原上了。我在那浮丘上站着,直到星光洒遍了全身。   我回到府上,只见堂上灯火通明,便随意问沈安乐:“谁来了?”沈安乐道:“巫夫人。”我顿足道:“白梅?”沈安乐道:“正是。您没回来,我们公子爷正招呼着呢。”我几乎要逃,到底稳住了心神,登堂道:“白梅来了?”却见祁白梅穿了石榴色长裙,泪痕斑斑,扶了椅子有气无力地坐着。我心里咯噔一下,上前握了她的手道:“怎么了?”枕壶在一边,递给我一个“你可总算回来了”的眼神,悄悄地溜出门去。   祁白梅眼泪又哗啦啦下来了,只回握住我的手,哭道:“阿昙,我是没有法子了。这长安城里,我只同你亲近些。端臣说要与我和离,我该怎么办?”我心里冰凉,勉勉强强道:“既如此,他自然便不是你的良人。你也不是无处可去,索性回祁山罢了。”她眼泪哗哗道:“大姐二姐都会笑话我的。”我哭笑不得,她又痴痴道:“而且我舍不得他……”我心头大恸,几乎要伴了她流泪,到底稳下来,温声道:“那你待如何?”   她喃喃道:“我不晓得。”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上颤颤巍巍一滴泪珠,苦涩道:“是我太没用了,于他的仕途不利。他若是娶个官家小姐,比我自然好上百倍。”痛哭道:“我不想挡他的青云道,可是我舍不得啊……”我心动神驰,全不知爱一人竟能委屈到这样的地步。己身已然没个安放处了,却心心念念的俱是旁人。   她擦干了眼泪,道:“罢了。”我低声问:“你回祁山去么?”烛火下她脸色苍白如雪,她只摇头道:“不。我想那官家小姐是万万不肯屈身做妾的,而我不过是山野里一只狐狸,妻也好,妾也罢,这种名头于我有什么助意呢?她不爱做妾,那便我来做罢了。我只是舍不得端臣。”我颤声道:“是他先负你啊。”祁白梅柔声道:“你不晓得他。他原先待我很好,我如今不过是回报罢了。”又见她痴痴望了烛火,喃喃道:“不晓得他要娶哪一家的小姐?唉,只求她不要比我好看。我再不济,也是一只狐狸精。”向我凄然一笑,道:“狐狸精在人间混成这样,平白堕了祖先的威名。”   祁白梅走后,我虚弱无力地由侍女扶进了里屋。枕壶在榻上躺了,伸手把我揽过去,摸我额头说:“你二妹和巫端臣,你大约晓得了罢?”我胳膊肘撑起身子,向他怒目道:“你早晓得了?”枕壶叹气道:“你爹爹老早同我说了,延顺大约也瞧出了端倪。”我道:“你们两个小骗子。”枕壶道:“我和延顺都知你心思简净,想了能瞒一天是一天,省得你难过。”   我捂了脸道:“你们都欺负白梅。她孤零零一个人随巫端臣上京来,又彷徨又心惊,只能守着巫端臣一人,你们却要夺走他。”枕壶凉凉道:“可不是我们要夺走他,是巫端臣自己不要她。”我想到巫端臣今日在“风水一轮”醉后吐露的那些话,愈发伤心,趴在枕壶怀里呜呜咽咽哭了好一阵,方道:“我也不是东西。”   巫端臣的功名之心,全因为祁家的瞧不起;他对白梅的怨愤,也尽源于此。若是我将个中真相一一说明了,他晓得了白梅便是他逗养了八年的傻狐狸,未必对她没有情谊。可偏偏阿爹替优姝看上了巫端臣,优姝也便认了,我如今若将巫端臣与祁白梅的心结解了,优姝怎么办呢?整个长安城都要瞧她的笑话。我再不喜欢她,也是她的阿姐,万不能做这种事,辜负了阿娘的托付。   我既下定了决心,便也不顾良心的拷问,只预备将“风水一轮”上巫端臣那席话烂在肚子里。倏忽间又见了白梅的泪眼,到底于心不忍,只能往枕壶怀里缩了,兀自流眼泪。   沈老将军说是身体不适,告了半月的假。枕壶听了心焦不已,情愿再去将军府前跪一晚上,也得去听那老羽林军说说父亲的病情。我舍不得他去跪,便将昨日沈老将军与武襄君那场冲突说了,末了道:“你爹爹是包庇那武襄君呢。怕陛下见了他问起脸上的伤,不好圆话,索性告了假,让陛下瞧不见。”枕壶握了折扇击掌,哈哈笑道:“我爹爹当真问了你那帕子是不是你绣的?”我恼羞成怒道:“你还是赶紧去将军府前跪着罢。”   枕壶既然晓得他爹爹不是真病,便也优哉游哉懒得去探望了。长安城里却只当他父子俩闹得僵了,儿子连病榻上的父亲也不愿去看。也不知皇帝是不是怜惜沈老将军父子失和,委人抬了好几箱子天材地宝去给老将军治病,还大笔一挥,准了他一个月的假。   这一个月一过,长安城里最热的节气便也过去了,范可与携了延顺从曲江芙蓉园回来。再后来,整座长安城便晓得了状元郎与丞相府二千金的婚事。不晓事的呢,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稍微通一点关节,便迎面见了我道喜,背过脸便摇头说那原配夫人当真是可怜。   我近来没见着白梅,她不来寻我,我哪里有脸去找她。如今她也知道了是哪一位官家小姐要嫁巫端臣,她大约是怨我,我也没什么好狡辩。 ☆、【章六 问翠】21   秋日里青山都瘦,生罚山上的翠微苍苍皆尽萎谢了,篱笆边的丛菊委了凉风的晨露,雁阵斜织向南飞去。嫩嫩近来忽忽地苗条了,不再圆滚滚,反倒有些挺拔。我心里憾恨,从此再不把他搂在怀里揉,只因他的骨头老膈得我生痛。他如今也不再日夜念叨着阿娘,却换我总惦记师姐师兄了。屈指一算,他们一去也有四月了,不知被什么绊住了。   枕壶要我少操心。他道:“师兄师姐修到这地步,怕早把时间给看淡了。没准儿他俩坐在菩提树下悟道,倏忽便过了一百年,百年后有旅人见菩提树下两块沧桑巨石,走累了便去倚着歇息。师姐便道:‘喂,你,走开些。’那旅人还以为自己撞了鬼,吓得落荒而逃。”我嗤笑道:“在菩提树下悟道?李耳和释老头,你预备气死哪一个?”又指指嫩嫩道:“师姐还有个儿子在我这儿呢,她早晚得回来。”   今年的乞巧节我同延顺一块儿过。大约是年纪大了,外头那等热闹再不能勾得我形驰魄散,只在屋里用小瓷瓶装了清水,月下慢慢地洒进泥里去润花。延顺月前有了孕信,如今歪在那里欲吐未吐。我用剪子铰了一枝红月季下来,剔了刺,递给她,嘻嘻道:“喏。”延顺懒洋洋地接了,抱怨道:“我最近可惨了。”我道:“你去怪范可与,叫他好生伺候着。”延顺掩唇道:“他木头似的,我怨他,他也不晓得。”   我去摸延顺的肚子,还是塌塌的,摸不出里头有个孩子。延顺拍开我的手,道:“才两个月出头,能摸出什么花儿来?”我指了指她肚子道:“这孩子叫我什么?”延顺道:“叫你小姨。”我道:“又是小姨?我做了好些年小姨了。不行,他要认我作义母。”延顺挥挥手道:“行行行,随你高兴。”我遂冲着延顺肚子道:“乖乖,义母在外头等你,你可得好好长大。也别长得太大了,省得你娘痛。”   延顺与我咯咯笑作了一团。我见天色晚了,露水湿了花瓣,便向延顺道:“咱们进去罢,你这身子,凉了可不好。”延顺点点头,我便扶了她往里屋去。石板路上撞见行色匆匆的范可与,他瞧也不瞧我们一眼,径自往里去。我高声道:“诶哟,范将军,你的两个宝贝都在我这儿。”范可与转过脸,延顺扯了帕子扑我脸骂道:“就你嘴贫。”范可与上前握了延顺的手柔声道:“你身子还好?”延顺道:“自然还好,哪里就那么娇贵了?”我凑近了笑道:“今儿是乞巧节,我们小姐妹一块儿过的,你不许同我争顺顺。”范可与忙摆手道:“不争不争,我来,是寻枕壶的。”   我手一指道:“枕壶在湖心亭里喝酒呢。你去池塘边,安乐撑了船候在那儿,你叫他载你去。”范可与拱一拱手道:“谢沈夫人。”他匆匆而去了。我望了他的背影,思索他寻枕壶何事。如今枕壶辞了官儿,有什么要紧事他偏要大晚上赶过来呢?   这事儿我没想通,紧随着便被我抛之脑后了。只因家里一桩大事要我全身心忙活——优姝要嫁巫端臣了。   皇帝对新科的文武状元十分嘉许,给巫端臣封了吏部员外郎的官儿,又听那武襄君请命,赐他去守边疆了。他当初给不过封了枕壶一个礼部的侍郎,却是个闲差,不像吏部是要做实事的。成武襄的外放也不出所料,他毕竟比不得巫端臣这样的文官儿,总得去下头历练几年。   巫端臣既封了官,便也置办了官邸,优姝也就能嫁过去了。我心里头老在愁这回事,只愿它一直一直往后挪,永远也到不了跟前才好。偏偏两边都颇心急,巫端臣这官邸方配置齐全,便浩浩荡荡来下了聘,我爹把婚期约在了秋天。   阿爹既然发了话,我便只能听从。一入秋便开始张罗这事儿,只求妥妥帖帖、稳稳当当将优姝嫁出去。我老觉得不安,愁得半夜睡不着,枕壶搂了我在怀里哄,笑道:“我唱歌给你听?”我懒懒道:“你唱罢。”枕壶道:“我若唱了,你可得睡。”我翻身道:“那你别唱了,我睡不着。”枕壶叹了口气,将我掰正了,同他面对面卧着,道:“阿昙,巫端臣和祁白梅的事儿怨不得你,你别一肩挑了。”我含泪道:“可是、可是——”他掩了我的唇,亲了亲我额头道:“别想了,睡吧。”我心里一糊涂,也便睡去了。   优姝这场婚礼,与我当日大有不同。当日成婚的是生罚山优华,如今却是丞相府优姝。师姐为主替我张罗婚礼,虽也有繁盛之处,但礼制多不得僭越,故也只是小家子气的繁盛。优姝与巫端臣却是皇帝下旨赐了亲的,闹得整座长安城如雷而动,是天家的浩荡气派。我到底能力有限,作为长姐在那儿摆足了架子,琐事却主要由绫织网罗。   优姝在阿娘的箱子里翻出了她的凤冠霞帔,吩咐下去道:“把阿娘的东西修一修补一补,新的我便不需要了。”阿娘的嫁衣到底是凡间物,放了这么些年,早就褪色了。我心里一动,嘴上便说:“花冠留着,嫁衣不必了罢。这场婚礼什么都簇新漂亮,你却穿褪色的嫁衣,也有些煞风景。”优姝淡淡向我道:“我偏要。”我张了张嘴,她又道:“你能伤她的心,我却不忍。”我又痛又怒,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   家里这场盛事,优泽也手忙脚乱地参与进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小尾巴似的黏着绫织;绫织去置办果品的时候,他便跳将出来,一门门试吃过去,吃完了还咂咂嘴点评点评。他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山珍海味吃到厌烦,品果脯也很有些门道,绫织便依了他。嫩嫩看了羡慕,便质问我道:“小姨,你当初怎么不叫我去品?”我道:“小姨当初哪里需要置办这么多。”嫩嫩瘪了嘴要哭,我便道:“你想吃,自去吃。”嫩嫩道:“现在结婚的又不是我姐姐。”我道:“你既唤了一声阿泽哥哥,那优姝自然便是阿姝姐姐了。你去吃果脯,还有人敢责难你不成?”   还真有人责难他。优泽一见他来吃,便护犊子一并揽了果品,嚷道:“这是我姐姐的婚事,你别想跟我争果子吃。”嫩嫩熟练地卖乖讨好道:“阿泽哥哥,你赏了我吃几个呗。”优泽洋洋得意道:“你别想,一个都不让你吃。”嫩嫩瘪了嘴要哭不哭,优泽嗤笑道:“你在我跟前红眼有什么用?我看透你啦。”他用肩膀撞了过去,撞得嫩嫩跌跌撞撞退几步,跌倒在地,眼睛红红的,神情怔怔的。   绫织方欲劝解,我当即上前搂了嫩嫩起来,严厉向优泽道:“快跟嫩嫩道歉。”优泽道:“阿姐,你被这小子骗了,他坏得很,我才不道歉。”嫩嫩来了脾气,袖子抹了抹眼睛,气冲冲道:“谁稀罕你道歉?谁又稀罕你的果子?”话到一半声音哽咽了,呜呜道:“原来你是真的讨厌我,那我也不喜欢你了。”他蹬着小短腿往外冲,枕壶正望过来,我向嫩嫩一指,他便会意,尾随在嫩嫩后头溜了出去。   我遂向优泽道:“开心了?”优泽犹自梗着脖子,道:“开心!”我嗤笑道:“瞧你这样子,人家还叫你一声哥哥呢。这些天也算他白喊了。”优泽跺脚道:“阿姐,你不晓得,他在你面前乖乖的,其实私底下坏得很!”我叹气道:“我如何不晓得?前些天我屋里那株西府海棠,是他拔的,不是你,对不对?”优泽张口结舌道:“你你你——”我转口道:“可嫩嫩将那海棠花拔下了,送给谁了?”优泽不吭声,我续道:“一株海棠花罢了,不论你们谁拔的,我也不会怪罪。我见那海棠花被你拿着玩,顺口说了你两句,你便记恨他,以为他故意诬你。可他当晚来我屋里坦诚了罪状,你怕是不晓得罢?”   优泽咬了咬唇,我又道:“你们两个小孩子在一起玩又能有什么大事呢?你是家里的末子,嫩嫩是跟我混大的,你俩都没有同龄玩伴。他心里亲近你,你却这样待他。”优泽低下头,我缓和了语气道:“这事儿我不帮你说情,我瞧着嫩嫩是真的生气了,他不和你玩,你可别找我。”话毕我转出门去,长叹一声。   嫩嫩这回真生气了,见了优泽便往我身上爬,总之不理他。优泽也未必没有脾气,一来二去倒宁愿长日待在丞相府添乱,也不肯住到我府上。我心里惦记着要同他俩好好谈一谈,然近来实在是焦头烂额,一直没能抽出空来。   旁的事都有条不紊地行进,只一件事耽搁了,偏偏是极重要的事——锦绣坊那边传来消息,说阿娘的那身嫁衣怕是不能用了。优姝听了极难过,我随她去了趟锦绣坊,绣娘扯了嫁衣同她说:“优二小姐,这衣裳太老了,即便补了,色泽也不亮。您大好的日子,何必穿这样一件暗沉沉的衣裳呢?”优姝喃喃道:“可是——”那绣娘又道:“您何不用我们这里的布新做一件呢?”她扯来好几匹布一一张给优姝看,道:“这海天缎色鲜,紫阳缎线密,那一匹都担得起您的身份呀。”优姝冷淡道:“我若执意要用这身旧嫁衣呢?”   绣娘不情不愿道:“也不是不可。”她见我们望着,方慢吞吞道:“不过,老夫人这身嫁衣太暗淡了,必要辅以衡国的天蝉纱,才能亮起来。” ☆、【章六 问翠】22   优姝大怒道:“事到如今你来同我说这个?人皆知天蝉纱难求,我若有心去求,却也未必求不到。可你不早些说,再过半月便是婚期,我该去哪里找天蝉纱来?”那绣娘轻轻巧巧道:“二小姐同我发脾气怕也没用。”优姝忿忿,甩袖而出。我凝在原地,若有所思。   回到府上,我便问枕壶:“咱们成亲时庄致致送的贺礼,你搁到哪里了?”枕壶道:“通通在库房里搁着,你要什么?”我问:“当初那礼单上写了天蝉纱,是不是?”枕壶笑道:“她那礼单长得拖地了,我哪里记得什么纱啊缎啊。”我料想此事不能指望枕壶,便径自去库房寻找,比对着礼单一个个寻去,竟真被我找到一匹天蝉纱。   彼时日色已昏,我在薄暮下展开来看,竟被潋滟流光晃花了眼睛,便心知那绣娘并没有瞎说。我把沈安乐叫到跟前,笑吟吟道:“如今我有一事要委托你去办。”沈安乐机灵地点头道:“夫人尽管吩咐。”我道:“此事虽紧迫,却也不难。你将这匹纱缎兜到锦绣坊去,告诉他们这是赠与丞相府优二小姐的贺礼。只一点,万万不能叫锦绣坊的人瞧出你的身份来。”沈安乐笑道:“这个简单,夫人且宽心罢。”他取了纱缎去,告辞道:“小人去去便回。”   沈安乐果不负我所望,锦绣坊次日便告知优姝说有人赠了天蝉纱。优姝面上不动声色,待锦绣坊众人回去复命,不由得喃喃道:“会是谁呢?”我笑道:“你管是谁,总之你这场婚事是有天助的,必然会顺顺当当。”   半月倏忽而过,明日便是优姝的婚期。我今晚别了枕壶,带了嫩嫩歇在相府里。阿爹将我们姐弟三人叫到跟前说了些闲话,嫩嫩呜呜地过来要我抱,阿爹瞧着他面相可爱,心生欢喜,便道:“让我也来抱一抱。”嫩嫩很是乖觉地坐到他膝头,搂了他脖子。优泽轻哼一声,别过脸去。阿爹向来严厉,对我们三个子女也是无限端方,从前是绝不会有这样的亲昵的。阿爹微微笑了笑,向优泽道:“如今我也抱不动你了。”我便勉强搂了优泽道:“阿姐抱,行了吧?”他如今十岁出头,个子蹭蹭的窜,我又哪里抱得动了。   聚在一起闲话后,阿爹挥手叫我们散了,只把优姝留下。我扭过脸往他俩一眼,只见他们脸上无限庄重,殊无喜意。   婚礼当天我自然起了个大早,揽了一些闲事在那儿忙。绫织将优姝打扮妥当,穿了阿娘的凤冠霞帔,用红巾覆了脸。阿爹颇感慨地倚在门边,优姝盈盈向下拜了三拜,阿爹执了她的手,一双眼里竟泛了点泪光,轻声道:“你是最像你阿娘的。”我去扶了优姝的胳膊,塞给她一团糯米团子,低声道:“你若是饿了,便用它垫垫肚子。”优姝在盖头底下轻笑道:“哦哟,这成个什么体统?”我道:“你便信了阿姐罢,阿姐是过来人。到时候饿得你头昏脑涨,你便晓得阿姐的好了。”   相府里闹了个锣鼓喧天,大红软轿饰了五色彩帛厚在门口。优姝哭了好久,总算由优泽摇摇晃晃背到了轿子里。巫端臣骑了骏马,一身红衣,喜气洋洋地来阿爹跟前拜。我蓦地记起祁山里头那场婚礼来,忍不住别过脸叹了口气。   我送优姝上了轿,便悄无声息地躲开了这场热闹,在花园子里折了一枝秋百合,匆匆向我家墓园里去。我阿娘坟前却有一人先我而到,长身玉立。我上前执了他的手,轻声道:“枕壶。”枕壶扬眉笑道:“我料了你要来的。”我将那支洁白如玉的百合花恭恭敬敬呈在阿娘坟前,坟前已经生了几丛杂草。我自洒了几滴泪,向枕壶道:“我阿娘若看到优姝嫁人,不知道多开心呢。”   拜过了娘,我便和枕壶匆匆赶往巫端臣的官邸。他如今炙手可热,又逢了这样一场盛事,屋外那一整条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僮守着门千恩万谢道:“诸位老爷,我们巫先生十分感谢诸位厚爱,可私宅地小,实在容不下诸位这么些人啊。”有识趣的,便留了礼和礼单,拱一拱手扬长去了;更有不识趣的,堵在门口道:“巫相公可是瞧不起我们?咱们好心来贺礼,竟连屋子也不让我们进?”   我与枕壶相视一笑,避开人群,枕壶道:“咱们从后院翻进去吧,省得去前头挤。”我望了望巫端臣宅邸前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得叹气道:“咱们陛下一点点的青睐,竟把整座长安城玩弄在股掌之上。”枕壶用折扇掩了唇道:“长安城算什么?天下不都在陛下的股掌之上吗?”我于极热闹中竟生了些荒凉,叹道:“我算是晓得了师姐师兄缘何去修道,人间的富贵荣华,竟是梦一般。”枕壶淡淡道:“修道又何尝不是梦呢?”   忽有一女子白衣如云雾,加之以白纱覆了脸,仙气飘飘地自远而来了。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从从容容地穿行在人群中,竟信步走到了正门前,直直望了那守门的小僮。小僮虽看不到她的脸,但瞧她风度姿容,却万万不敢怠慢,只躬身道:“小姐可有请柬?”那白衣女子轻飘飘道:“我是巫夫人的姐姐,竟也需要请帖吗?”小僮吃惊道:“沈夫人?”   我一骇,枕壶敛了折扇静静地望过去。那人群中也有人识得我的,便扬声道:“曾经的优大小姐,如今的沈夫人我却是见过的,万万不是姑娘你这模样。”那白衣女子嗤笑一声,道:“我自然不是优华。”那人又郎朗道:“巫夫人是相府二小姐,你既然不是相府的大小姐,又哪里称得上巫夫人的姐姐呢?”白衣女子却如玉般凝立着,不作声。小僮便小心翼翼道:“姑娘若不能拿出请柬来,还是请回罢。”人群中又有人道:“正是,请回罢!即便是来贺礼,又哪有蒙了脸的道理?鬼鬼祟祟成什么样子!”   白衣女子笑道:“谁说我是来贺礼的?”   枕壶倏忽手腕一点,投出了折扇。那柄扇子直直纵到白衣女子跟前,顷刻间碎成了齑粉。白衣女子微微愕然,道:“谁?”枕壶郎朗道:“是我。”他踏步上前,拱一拱手,道:“您远道而来,路上奔波辛苦了。”白衣女子轻笑道:“还当真有些辛苦。我昨晚睡前忽听了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哪里还睡得着?便夤夜从祁山跑过来了。”   这白衣女子便是祁拘幽了。她说是巫夫人的姐姐,这话一点错处也无。人群中有人听了她一夜从祁山奔来的话,大大地发出一声惊叹。此去祁山近千里,这弱质纤纤的女子竟能一夜奔来,料必是身怀绝技。   我极度心虚,上前哀求道:“你有什么话,来同我说罢。”祁拘幽冷笑道:“我偏要在天底下人跟前说。”她水葱般的手指向我和枕壶一点,厉声道:“沈枕壶,优华,我妹妹当初嫁巫端臣,你们俩都是宾客罢?我可有亏待不曾?如今巫端臣忘恩负义,贪慕荣华,另娶他人,你们竟也眼睁睁看着?”话到这里,轻轻一笑,道;“我倒忘了,方才那人说什么来着?这位新嫁娘是你优华的妹子?”   我又惊又痛,只听在场诸人连声惊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巫端臣早有发妻,这事儿不少人心照不宣,然于长安众人而言,这位状元郎还是一位清清白白的少年身。他既与优姝定了亲,知道真相的那少数人看在我阿爹的份上,自然是三缄其口了。我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回护妹妹,便不能任由祁拘幽开口,将优姝置于悠悠众口之下,充作长安城的谈资。主意既定,我便开口道:“祁小姐,你这话怕是说错了罢?当初哪里有什么婚礼,不过是巫端臣纳妾,请了我们去观个礼。”   祁拘幽勃然大怒道:“纳妾?你放屁!我把妹妹嫁作他当妻子都可惜,怎么可能舍得她去做妾?”   我淡淡道:“空口白舌的,自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妹妹若是正妻,缘何这些日子一言不发,任由我们张罗婚礼?怕是你见巫端臣中了状元,想要假认你妹妹做正妻,装点门楣罢?”   祁拘幽张口大笑道:“状元?装点门楣?你要皇帝来给我们祁家装点门楣,你瞧着我要不要?”   我听人群中发出极熙攘的声音,趁机向众人微微一笑。里头一个穿黄衫子的少年人很乖觉地向我道:“沈夫人,这女子怕是疯了罢?”人群里传来喃喃的附和声。祁拘幽在天子脚下,张狂地开口轻王侯,却又偏偏要认巫端臣作妹婿,这一点大大超出了民众的理解力。他们一则不懂其中关节,二则万万想不到世上竟当真有人是瞧不上皇帝的。我也不欲伪造个什么故事给民众,只不能让他们认为优姝理亏,私底下去编排她。   祁拘幽道:“我疯了?”她眯起眼睛四下扫射,冷冷道:“我怕是当真要发一回疯了。”话毕她微微抬起手臂,秋天的长安城刮起罕见的狂风,卷得满城落叶蝶儿般飞舞。 ☆、【章六 问翠】23   枕壶大喝一声道:“祁拘幽,长安城也容得你撒野么?”   祁拘幽清泠泠道:“若是兰图在这儿守着,我还真不敢。可他不是和深鹂一起去大雪山了吗?如今恐怕还未归来罢?”   她扬起长袖,身如杨柳披拂柔软,霎时间风沙迷了众人的眼。我当先一步用帕子蒙了脸,才见她轻盈地跃进了宅邸。我大骇道:“可不能让她去伤了优姝。”枕壶顺手打开街边一个礼箱,从里头摸了把折扇,笑道:“送给你妹妹的新婚贺礼,我这个当姐夫的先使着。”我眼疾手快地摸了一柄软剑在手,忧虑道:“咱们俩加起来也未必斗得过她。”   当下不容多想,我俩匆匆跃进了宅子,疾驰到礼堂上。堂内花团锦簇一屋子的人,言笑晏晏地说着什么,正中见得优姝和巫端臣执了手在拜天地。他俩一躬身,堂上众人便哄笑着鼓掌。枕壶环顾四周,沉吟道:“她人往哪里去了?”我道:“怕是先去寻白梅了。”枕壶道:“祁白梅约莫能劝住她。”我苦笑地望他一望,枕壶用折扇敲敲脑袋,道:“我真是急糊涂了,祁白梅可没理由劝她。”又忧虑地向外望一望,道:“太史局的人若是晓得了,祁白梅和祁拘幽都要完蛋。”我道:“你莫急,我瞧着祁拘幽虽怒,倒还是有分寸的。她在街上露的那一手只是道法,可没泄一点儿妖气。”   这时候嫩嫩和优泽由两边分别朝我奔过来,我弯下身子,被他俩撞得“诶哟”一声,一手揽了一个。嫩嫩见了优泽,扭头便要走。我忙捏了他的脖子道:“等等。”嫩嫩回过脸道:“我不要见到他。”优泽怒道:“我也不要见到你。”   我强行拽出他俩一人一只手,勉强放在一块儿握了握,道:“你们俩乖乖的,我要去做正事,顾不得你们,你们要相互照顾,相亲相爱。”又格外向嫩嫩道:“祁拘幽来了。”嫩嫩怔了怔,不再挣扎,只忧虑地环顾四周,道:“小姨,怎么办呢?我打不过她。”我笑道:“你小娃娃别操心,小姨来管。”嫩嫩毫不客气道:“你更打不过她。”又瞥了枕壶一眼,委屈道:“小舅舅也打不过她。”我苦笑道:“也不见得一定要打赢。”   枕壶在边上催促我,我甩了他俩一句:“你们千万要乖。”便松了他们的手,任由他们私底下去闹。枕壶道:“我在边上转了一圈,祁拘幽似乎没到礼堂来。”我松口气道:“那准是白梅牵住她了。”心里渐渐泛起一层苦涩,幽幽道:“我真是对不住白梅。”   堂上敲锣打鼓,司仪高声道:“夫妻对拜。”忽地平地起大风,狂风刮走了优姝脸上的红巾,吹熄了堂前的龙凤花烛。她张皇失措地四下一望,简直没了主意。巫端臣当即将她揽到身后,挡在前头,蹙紧了眉头。我“刷”的一声抽出软剑,指向半空。只见那祁拘幽浮在空中,羽毛似的飘下来,白色的长裙掩映着傍晚的烟霞,被抹成斑斓颜色。她轻盈地落在堂前,白纱覆了脸,轻笑着向巫端臣道:“端臣,你这种好事,怎么不请我来见见礼呀?”   巫端臣淡淡道:“露出脸来,藏头掖尾算什么本事?”   祁拘幽道:“还是你本事足,先是引诱了我妹妹,如今再抛弃她。天底下谁比得上你巫公子的手腕呢?”   巫端臣道:“一则,我不曾引诱祁白梅。二则,我也没有抛弃她。她如今好好在后院住着,我若是抛弃她,你觉得她会在哪里?”   祁拘幽愤怒地指了他身后的优姝道:“那这算怎么一回事?”   巫端臣坦然道:“白梅是我妾氏,我自然怜惜她。可天底下总没有为了妾氏不娶正妻的道理。”   祁拘幽怔了怔,再朗声笑道:“看来你们是咬定了白梅是妾。巫端臣呀巫端臣,我当初是瞧得起你,才把妹妹嫁给你;如今你鲤鱼跃了龙门,便想将她一脚踢开,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她慢慢向四周望了望,轻笑道:“诸位既然参加这负心汉的婚礼,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等会儿若是丢了性命,也怨不得我。”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是伸手一抓,便遥遥将堂外的优泽拽到手里,冷冷道:“便从这个孩子开始如何?”她朝着优泽的天灵盖拍下去。   我吓得肝胆俱裂,浑身都软了。忽有一个小身影夺了我手中宝剑,鹰隼般向祁拘幽刺去。他那一剑如流星赶月,正正刺向祁拘幽的胸膛。祁拘幽哪里想到有此惊、变,冲着优泽那一掌转而冲向那孩子。嫩嫩喝道:“莫伤我阿泽哥哥!”话罢一个轻灵地转身,避过祁拘幽那一掌。祁拘幽拉着优泽,动作到底慢些,避开时被嫩嫩那一剑刺破了衣袖。   祁拘幽道:“深鹂的儿子?”嫩嫩挽了个剑花,冷冷站在她身前,只一丁点儿高,褪去了肥圆,倒是个颇漂亮干净的小少年了。祁拘幽怔怔问:“你叫什么?”嫩嫩道:“嫩嫩。”祁拘幽柔声道:“我问你正名。叫鹿什么?”嫩嫩咧嘴道:“我不晓得。阿娘只叫我嫩嫩。阿娘没有姓氏,我若要取正名,想跟小姨姓。”祁拘幽好笑道:“你爹姓鹿,你自然也姓鹿。”嫩嫩道:“这我可不管,我偏要跟小姨姓。”祁拘幽道:“这是瞒得住的么?明眼人都瞧得出你是鹿白荻的儿子。”颇感伤地上下打量他道:“头一回瞧着还是像深鹂多些,如今竟和鹿白荻长得一模一样了。”   优泽被挟持得痛了,张嘴咬了祁拘幽一口。祁拘幽只笑吟吟望他一眼,优泽便松了口痛呼起来。嫩嫩又捏紧了剑,道:“你放开我阿泽哥哥。”祁拘幽奇道:“这是你哥哥?”细看了优泽道:“他可既不像深鹂,也不像鹿白荻。”嫩嫩道:“你再不放他,我可不客气了。”祁拘幽道:“要我放他也容易。”指指巫端臣和优姝道:“你去把那两人一剑杀了,我便把你阿泽哥哥奉上。”嫩嫩抿了抿唇,拎起剑便向祁拘幽刺去。   祁拘幽持了优泽急退两步,惊怒道:“我叫你去杀他们,可没叫你杀我。”嫩嫩再不搭腔,专心致志地一剑剑向她刺。祁拘幽一面躲一面冷笑道:“你是鹿白荻和深鹂的儿子,有如此天赋我也不奇怪。可我瞧着你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想要斗过我,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不过以我的身份嘛,同你动手也太难看了些,我自己也有点舍不得你。如此罢?我便让你再刺上十剑,只要有一剑刺中了我,哪怕是一片衣角,我便把这阿泽哥哥还给你。十剑之后,你去找阎王爷罢,要他把阿泽哥哥给你。”   第一剑,祁拘幽手拎着优泽,踩到窗框轻盈地避开。嫩嫩的第二剑瞅了个空档紧紧赶过去,她喝道:“来得好。”再水蛇般一扭腰避开。嫩嫩不慌不忙,跳上樱桃木方桌,踢了一盆瓜子扑向祁拘幽的脸,祁拘幽笑道:“这场婚礼上的东西都脏兮兮的,狗也不吃,我哪里会吃?”说罢踩着窗框越出礼堂,拎着优泽如一滴露水般站在院中梧桐的一片树叶上。   嫩嫩动作愈发快,渐渐与祁拘幽模糊成一团白色与红色。优泽还被祁拘幽拽在手上,整个人都晕乎了。我急向枕壶道:“你瞧着嫩嫩可有机会?”枕壶摇头道:“一点机会也无。祁拘幽无心伤他,这才让他撑到现在。”我哭道:“那她不是真要杀了阿泽罢?”枕壶道:“你莫急,急也没用。”我忙抹了泪沉吟道:“我去找白梅,我去求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伤了优泽。”枕壶道:“你先等等。我还有一个法子。”   他手握了折扇,纵身上前。此时祁拘幽与嫩嫩已经止了动作,两人静静立在树上,祁拘幽轻轻捏了捏优泽的脸蛋,笑道:“只剩下最后一剑咯?这一剑若是刺不中,我可会一巴掌拍在这个小脑袋上。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优泽啐了她一口,祁拘幽不以为忤,淡淡道:“我知道,你叫优泽对不对?你若是死了,堂上那位新娘子大约会伤心罢?”在旁观望的优姝闻言,再不能承受,直直地晕了过去。巫端臣搂住她的腰,扶了她的身子坐到椅子上。   祁拘幽向枕壶一点,道:“你不能插手,最后那一剑只能由这小朋友刺。”枕壶站在树下,朗声道:“正有此意。”祁拘幽向嫩嫩道:“来吧。”嫩嫩的小身子在树叶上发着颤,优泽在祁拘幽手里勉强镇定着,我一时心痛得不能呼吸,只愿自己死了好。嫩嫩转过脸泪汪汪地看我一眼,再决绝地看向祁拘幽,抹了把眼泪,扬起了软剑。   他刺了极平常的一剑。祁拘幽没料想到最后一剑竟平常至斯,当即愣了一愣,摆过身子轻笑道:“你可输了。”嫩嫩忽在空中轻灵地一扭,剑尖晃出波纹,仿佛湖水的涟漪。祁拘幽顿了顿道:“你——”我赶忙跑到树下,再不能忍了,哭道:“祁大小姐,你手下留情。”   嫩嫩这一剑虽平淡,却怕是他千回万转后才刺出的。封了祁拘幽的所有退路,她若想要避开这一剑,只能一掌将嫩嫩劈开。这孩子从小机灵得过分,怕也是觉察了祁拘幽不欲伤他,便想拿自己的性命赌一赌。   祁拘幽又退了几步,那剑如影随形。她冷笑道:“真当我舍不得你性命吗?”扬起手掌便欲向嫩嫩拍下。我脚下一软,跌倒在地,喉头一甜,噗地竟吐了一口血。   枕壶跳上树,冷冷道:“祁拘幽,真当我师兄不在长安城,便没人制得住你了吗?”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哗啦一声在祁拘幽面前撕了。却见祁拘幽脸色大变,苍白如纸,从树上跌落,手指瑟瑟地握了院中一束秋海棠,惶然道:   “九转伏魔阵?” ☆、【章六 问翠】24   这“九转伏魔阵”我依稀记得童年时师兄提及过,他在大唐建国后,费了四十九年的时间,将整座长安城纳入了这个阵法的范围内。名字是“伏魔”,却不仅仅伏了妖魔。须知天底下道修也好,妖修、魔修也罢,所借力者都是天地灵气、万物丰采,而这“九转伏魔阵”偏偏能将整座长安城的灵气抽空了,汇集到阵眼——生罚山顶。   枕壶符纸一撕,我当即感觉身子一沉,几欲跌倒。嫩嫩方逃过生死大劫,本就摇摇欲坠,灵气一抽空,便委顿在地了。优泽没修道,便丝毫不受影响,趁着祁拘幽虚弱不堪,从她爪子里挣出来,扑向我哭道:“阿姐!”我灵气浅薄,受的影响很有限,只晕了一晕,伸手揽了优泽,忙又去抱了嫩嫩,往边上侧了侧。   枕壶跃下树,淡淡望向祁拘幽道:“我劝你打道回府罢。”祁拘幽面白如纸地站起来,冷笑道:“好一个兰图,我算是服了他了。不过你发动九转伏魔阵便想制住我,未免想得太轻易了。”她从怀里掏出匕首,雪光粼粼地拔出利刃,喝道:“我即便只凭了这一柄刀,也能杀得这宅子里血流漂橹。”枕壶情知她所说是实,禁不住蹙了眉头道:“你又何苦。”   祁拘幽怀刃向枕壶刺来,枕壶忙闪身一避,我瞧着他身形绝不如平日里轻盈,知道九转伏魔阵对他这个主阵人也不曾留情。他用折扇一格,霎时被匕首截作两段。嫩嫩在我怀里虚弱地咳嗽一声,扔了剑去道:“小舅舅,接着。”枕壶凌空跃起,手上捏了长剑,刷刷向祁拘幽刺去。祁拘幽到底只握了匕首,比不得长剑,一时间竟也近不得身。   她手上动作顿住,枕壶得了歇息,忙又劝道:“你不如去见了白梅,再作计较。白梅也有自己的心思,你这里闹一场,她开心吗?”祁拘幽闻言竟流泪道:“我把白梅嫁了这种人,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她?是我害了她。”   她目光投向巫端臣,蓦地化作了极端的怨毒,手上一用力,竟将匕首利落地朝巫端臣直直投去。我忙高声道:“巫端臣,快躲开!”却不想他一个文弱的读书人哪里会这些,见了匕首迎面而来,只是呆住了。优姝已从昏迷中醒来,坐在他身边,面色瞬息间变了千回,电光石火间竟扑到巫端臣身上,替他挡了这一匕首。   匕首深深刺进了她的肩膀,鲜血混着鲜红的嫁衣慢慢往外流。   巫端臣大骇,搂了她动情道:“夫人!”   优姝为了优泽本就晕了一回,如今刚幽幽转醒,又遭了这一击,哪里还承受得住,一歪头又昏了过去。   祁拘幽笑道:“倒还情深义重。”   她步法行如鬼魅,仿佛踏着柔软的白云般,轻盈地绕过了宾客者众,铁铸似的站在了巫端臣面前,道:“真当我没了灵气便杀不了人了吗?”闪电般俯下身拔出优姝肩头的匕首,痛得优姝在昏迷中抽搐两下,再笑盈盈向巫端臣胸口刺去。   她太快了,我和枕壶都被落在后头,只能张嘴大呼,祁拘幽只作未闻。   “姐姐。”   那声音从后堂传来,带着很浓重的鼻音。   祁拘幽动作顿住了,匕首堪堪划破巫端臣的衣袍。   祁白梅穿了淡黄色的衫子,慢慢从后堂转出来。她显然也受了九转伏魔阵的影响,脸色苍白,嘴唇干枯。此刻眼里盈满了泪水,望一望祁拘幽,又望一望巫端臣。   她轻声道:“姐姐,你既来了长安,为什么不来探望我?”祁拘幽道:“我害你嫁了个负心汉,总得把他杀了,才有脸见你。”祁白梅淡淡道:“你若是杀了端臣,便也是杀了妹妹我。”祁拘幽咬唇不语,手上力道却缓了,静静地站起来,将匕首收入鞘中,道:“你随我回祁山。”   祁白梅幽灵般缓行到巫端臣身边,蹲下身子要去探巫端臣怀里的优姝。巫端臣惊怒地望她一眼,祁白梅苦笑道:“我替她止血。”她利落地在优姝肩头点了两点,优姝汹涌往外淌的鲜血到底止住了,只流了一滩血,和嫁衣混在一起红得粘稠。祁白梅轻声向巫端臣道:“对不住了。”   祁拘幽大声道:“有什么对不住的?他既负了你,你做什么都不妨事。”说罢上前握了祁白梅的手腕,厉声道:“旁的我也不计较了,你且随我回祁山去。”   祁白梅摇头道:“我不回去。”   祁拘幽大怒道:“你不回去,难道留在这里当妾吗?”   祁白梅微笑道:“什么妻啊妾啊,我搞不懂。我既嫁了他,就要和他在一起。”   祁拘幽拍桌子道:“那你们赶紧和离!”手指猛地向巫端臣一点,道:“你赶紧拿了纸笔来写休书!”   祁白梅道:“姐姐,别闹了。”祁拘幽恼怒道:“谁在胡闹?我真恨没听束素的话,当初一味地惯着你,你要嫁他,便让你嫁了他。”巫端臣闻言,反唇相讥道:“你当初也不曾听我的话,我说了不娶,你偏要我娶。”祁白梅听了他的话如遭雷击,喃喃道:“原来你当初不想娶我……我都不晓得……”祁拘幽赶紧道:“那你现在晓得了,你赶紧随我回祁山去。”   祁白梅跌跌撞撞扶了椅子坐下,捂脸痛哭道:“你当初既然不想娶我,为何又娶了我?”巫端臣冷笑道:“问问你的好姐姐罢?”祁拘幽似是被踩了尾巴,跳起来指了巫端臣道:“我妹妹瞧得起你,轮得上你不娶?”巫端臣被她这句话呛得脸色通红,冷笑两声道:“祁三小姐的恩情,我当然不敢不领。”祁白梅闻言,虚弱地跪倒在祁拘幽面前,哭道:“姐姐,你别说了罢。”祁拘幽道:“他是什么嘴脸,你看清楚了?横竖他也娶了新媳妇,你赶紧随我回祁山去。”   祁白梅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冲祁拘幽点点头,再缓缓上前握了巫端臣的手,道:“是我对不住你。我稀里糊涂嫁了你,没想到让你万分不如意,枉你那些年待我那样好。”巫端臣叹气道:“你姐姐霸道无礼,却也怨不得你。不过,祁三小姐,你莫不是认错了人罢?婚后我待你委实算不上好,婚前我可从未见过你。”祁白梅微微一笑道:“我那尾巴上的毛长了一年多,还多亏了你照顾。”   巫端臣起先是茫然不解,随后眼睛里慢慢有什么被融化了,仍不可置信地问道:“你那尾巴毛是在炉子里被烧掉的?”祁白梅一面流泪一面笑道:“多亏你睡前熄了炉火,不然翌日便能吃上一顿炭烧狐狸肉了。”我见那巫端臣面色变了几变,终究放缓了语气道:“你如何不早说,我若是……我若是晓得……”祁白梅垂头丧气道:“我怕你瞧不起我。”巫端臣柔声道:“我养了你八年,又怎么会瞧不起你。”   祁白梅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巫端臣空落落地环顾一圈,叹气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到底是我们缘分浅,你且随你姐姐回去罢。我对不住你。”   祁白梅捂了脸,晃晃悠悠走到祁拘幽身边。祁拘幽忙握了她的手,道:“赶紧回去罢,也算是你长了个教训。”她拉了祁白梅往外走了两步,我见白梅极眷恋地回看一眼,正正撞上了巫端臣落寞的目光,当即便甩开祁拘幽的手,道:“我不走了。”   祁拘幽大怒道:“你疯了?”   祁白梅道:“你当我疯了罢。总之我不走了,任谁怎么说,我也不走了。”   祁拘幽拂袖道:“那我便当作没你这个妹妹了,你好自为之。”   祁白梅伏地拜了三拜,伤心欲绝道:“姐姐,我不想惹你生气。可是我舍不下他。”她慢慢地转过身,回到巫端臣身边,泪光盈盈地望着他。巫端臣搂着昏迷不醒的优姝,苦笑道:“你回来做什么?优二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方才还拼了性命救我,我也是万万不能舍下她的。”祁白梅露出微笑道:“她做正妻便是,我即便只当你的妾也欢喜。”巫端臣怔怔道:“你真该早些告诉我。”又笑着摇头道:“我指望你什么呢?你那时候就傻乎乎的,做了人,难道能聪明些?”祁白梅微笑道:“我是很傻啊,我姐姐也骂我。”   祁拘幽啐了一口,长叹道:“傻姑娘啊!”她手握了匕首,淡淡扫视了在场宾客一圈,笑道:“今日种种荒唐事,还请诸位多多担待些。我妹子胆小,可万万不能叫她听到城里在传什么关于她的奇闻趣事。”宾客被她神乎其神的术法与武功吓破了胆,闻言只瑟瑟道:“万不会多言。”祁拘幽向我们拱拱手道:“如此我便回祁山了。”   枕壶道:“此番回去,倒不必赶时间,可在路上畅游。”祁拘幽淡笑道:“我这把年纪,还游什么风景?左右都是一个没趣。”她忽走近了枕壶,捏了捏他手上的长剑,道:“兰图这‘九转伏魔阵’我是服了,不过也无妨,我从来都斗不过兰图。但你这年轻人的本事还需多磨练。”那青钢长剑从剑锋出开裂,慢慢碎作了齑粉。枕壶拱手,苦笑道:“方才多谢手下留情。”祁拘幽畅快地笑道:“我倒也不想手下留情,可我怕深鹂来找我麻烦。论麻烦,她可比兰图麻烦多了。”   她又向我犹疑道:“你是白梅的朋友,求你对她留个神罢。她若有什么事,请委人去祁山同我说一声。那孩子吃了亏是不会来告诉我的。”我道:“自然。”末了,她转向嫩嫩,只凝望了一阵,也不对他说话,只喃喃自语道:“真像。”说罢便推开门,郎朗地向外去了。 ☆、【章七 举烽】01   好好一场婚礼,被祁拘幽这么一闹,搞得不伦不类。新娘子肩膀上中了一匕首,大大一个血窟窿还淌着血,哪里还能拜堂了?我从巫端臣怀里接过优姝,上下点了几处穴,替她仓促止了血。巫端臣犹疑道:“沈夫人……”我打断他道:“还不赶紧叫大夫来?”他忙起身吩咐了,复又回来,轻声向我道:“夫人,优二小姐待我恩重如山,个中分寸我晓得。”我不想理他,只揽了优姝回房里躺着。   大夫拎着药箱匆匆忙忙赶来,替优姝敷了药,包扎了伤口,向我揖手道:“沈夫人,巫夫人的伤口很深,今晚怕会发烧,务必好生将养。”我道:“晓得了。”大夫开了个几张方子,嘱咐优姝按时喝药、吃药。我在床头揽了优姝,却见她脸色潮红,嘴唇微弱地翕阖,凑近了听,便听她喃喃地唤:“阿娘……”心里一阵酸楚,便握了她的手,道:“阿姐在这里。”   枕壶进来同我道:“外头的宾客我都打发了。”我叹了口气,枕壶宽慰道:“在场的哪一个不是聪明人?不会出去瞎说。”我道:“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你管得着他怎么说?”颇怜爱地望了优姝一眼,道:“好在她是经得住事的,也不畏什么蜚短流长。”枕壶倾身望了优姝一眼,道:“怕是发热了罢?”向外朗声道:“绫织,打一盆冰水来。”   我道:“今儿我就不回去了,你主阵辛苦,回生罚山养一养罢。”枕壶笑道:“当真瞒不过你,师兄那个伏魔阵可把我累惨了。”我莞尔道:“瞒不过我吧?你肚子里的肠子怎么弯,我都晓得。”枕壶深深一揖道:“夫人您可垂怜则个吧。”我笑道:“没正经!”优姝梦里虚弱地咳了一声,我当即便敛了笑容,向枕壶道:“你去歇着罢,这里还有我忙的。”枕壶往外走了两步,忽倚了门道:“嫩嫩和阿泽还在吵,你去哄哄呗?”我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吵?你把他俩给拎过来。”   嫩嫩和优泽打了滚进门来,我怕扰了优姝,低叱道:“站好了。”他俩遂并肩乖乖立在我面前。我放缓了语气,问:“阿泽,谢过嫩嫩没有?”优泽红了眼眶道:“谁稀罕他救?让那人杀了我便是。”嫩嫩争辩道:“谁高兴救你?我是怕小姨难过。”优泽哭道:“你就是讨厌我,我晓得,你不用一再地说。”嫩嫩也哭道:“明明是你先讨厌我,现在反怪起我来了。”优泽道:“你先欺负我。”嫩嫩呜呜道:“你才欺负我。”   我听了要笑,又不想失之轻浮,到底正色道:“怎么回事?谁欺负谁了?谁讨厌谁了?”他俩倒颇有默契地一起“哼”了一声,各自扭过了脸。我柔声道:“你们再这样,我就要伤心死了。”他们又扑上来,一个唤“小姨”,一个唤“阿姐”,好不亲热。我道:“你俩握握手,我就不伤心了。”两孩子动作僵住了。我本料了是嫩嫩先退步,不想竟是优泽。他敷衍地伸出手,握了嫩嫩的手胡乱上下握了握,又扑进我怀里呜呜大哭。嫩嫩犟头犟脑地不看我,小身板在那儿颤颤的,大约也是哭了。   我一面抚摸优泽的背,一面揉嫩嫩的头发,赞叹道:“两个都是乖孩子。”优泽小脑袋搁在我肩头,望着昏迷不醒的优姝,一派天真地道:“二姐怎么睡了?她新郎倌不该陪她一起睡吗?”嫩嫩道:“那新郎倌不是好人,娶了一个,又娶一个。”优泽道:“他先娶的那个是妾,我二姐是妻。这是可以的。”我笑道:“哦哟,阿泽,你以后打算娶几个?”我本是玩笑话,不想优泽很干脆地回答道:“四个。”显然是经过素日的深思熟虑。我拍手笑道:“什么样的四个?”优泽道:“正妻嘛,爹爹要我娶谁,我就娶谁。然后纳三房小妾,一个要会做好吃的,尤其是甜点;一个要会唱歌跳舞给我看;最后一个要会吟诗作赋。”我笑得打跌,问:“要是有一个女孩子,既会做甜点,又会唱歌跳舞,还会吟诗作赋,你不是只要娶一个?”   优泽蹙了眉陷入了沉思。嫩嫩冷笑道:“他一个都娶不到。”优泽气愤道:“瞎说!”嫩嫩道:“以后你看上了谁,我就向谁提亲。偏偏要让你娶不到!”优泽没料到还有这一招,瞠目结舌道:“不会吧?”嫩嫩一本正经道:“会的。”我笑得没了力气,向两人道:“好了,好了,你们自去玩罢,我要陪你们阿姝姐姐了。”嫩嫩凑近了看,道:“阿姝姐姐流了这么多血,没事吧?”优泽震惊道:“二姐流血了?”我心里叹了口气,优泽比嫩嫩大了四岁,却比他不知事得多,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嫩嫩聪敏得过了头。   我道:“是受了点伤,你俩出去玩罢,别扰了她。”优泽道:“她吃我的甜点不吃?”我道:“小祖宗,你还是留着自己吃罢。记得分嫩嫩一点。”两孩子手挽手出去了,绫织捧了冰水盆进来,我忙用帕子蘸了水敷在优姝滚烫的额头上。   她烧了一整晚,嘴巴一张一合,总在唤阿娘。巫端臣夜里进得屋子,向我作揖道:“辛苦沈夫人了。”我淡淡道:“辛苦又有什么法子呢?摊上了这么个妹子。人家还能一夜里从祁山狂奔过来,我在床头守她一守,固算不得什么。”巫端臣尴尬道:“白梅——”我截断他道:“你别解释啦。我是白梅的朋友,我什么都晓得。”巫端臣正色道:“不论如何,还请沈夫人放心,优二小姐于我恩深义重至此,我巫端臣万万不会忘记。”我心下有些哀凉,脸上只淡淡的。若是枕壶因为恩义的缘故才娶我,我心里不知道多伤心呢。   我道:“还叫优二小姐?”巫端臣怔了怔,慢慢地道:“一时没改过来,是夫人。”这时候婚房里的龙凤巨烛“啪”地一响,我将目光投去,只见红色的蜡泪顺着蜡烛淌下,在白银灯盏上凝作发了黑的暗红。摇曳的烛光在薄薄的绵纸窗格上映出他的身影,混着窗纸上朱笔绘的横斜早梅。我心里气苦,嘴上便不客气道:“谁能想到呢,我妹妹这辈子最好的日子,竟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巫端臣苦笑道:“在下万死莫赎。”我道:“你千万少说些死啊活的,我妹子方才替你挡了一刀的。你死了,她守寡吗?”   我和巫端臣守了优姝一夜,半夜里白梅端了一盘子香喷喷的团子来,问:“饿不饿?”我当真有些饿了,便取了一个吃,只觉齿颊生津,连声赞叹。白梅抿了唇微笑,巫端臣轻声道:“她是很会做这些。”我见他两人这种熟稔的默契,不由得心下一凉,嘴里也没味了,只将盘子挪到巫端臣跟前,勉强笑道:“你也辛苦了,垫垫肚子罢。”巫端臣执了筷,白梅指了一个团子说:“你吃这个。”巫端臣问:“为什么?”白梅道:“你就吃这个。”巫端臣遂夹了这个吃,嚼了两口便道:“你前些日子说要裹淮山,竟真裹了淮山。”白梅又将盘子推到我跟前,也指了一个团子道:“阿昙,你试试这个。”我轻轻将筷子一搁,道:“我怕是饿过身了,吃一个竟也饱了。”   巫端臣将一盘的小团子挨个吃了,吩咐人撤了下去。白梅上前,从怀里取了一支膏药给我,道:“我姐姐下手没轻没重的,实在对不住。你瞧瞧这个能不能起些作用?”我忙辞让道:“我可一点不会医人。大夫既开了方子,便依大夫罢。”白梅殷勤道:“这芳骨膏是我们祁山的灵药,等闲不给人用的,到底不同些。”我不忍拂她好意,遂取了纳进怀里,道:“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退了出去,我在优姝床边歪了头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她仍烧着,我又叫了大夫来给她换药。   优姝这回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她比不得我,我是在生罚山滚大的,树也爬了,湖也游了,打也挨了,剑也练了;师兄折腾我最狠的那一阵儿,我十个指头上都有茧子。优姝却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深闺里长成的,平素就与人唱和些诗啊曲啊,画些画儿,绣几朵花。她昏睡了三天才醒来,其后又是三四天的半梦半醒,我老听她喊阿娘,喊得我心痛,待她是十二分的垂怜。她一周后才算正式清醒了,坐在床上吃东西,也有力气对我冷嘲热讽了。   我和优姝是十成十的“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乖乖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时候,我对她是又怜又爱,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等到她清醒了,半歪在床头,苍白着小脸,挑起眉毛与我说了几句话,便把我气得出了门。绫织道:“大小姐您也该回去了,镇日里守在巫大人府上也不是个事儿。您宽心罢,我会好好照料二小姐的。”   绫织办事我自然放心,优姝那丫头也当真把我气得不轻,何况我好几天没见着枕壶了,委实有些想念,便裹了自己几样东西,向巫端臣告辞而去。 ☆、【章七 举烽】02   我把包裹塞给了马车夫,要他给我送回府上,自己却负了手在街上优游,见人家屋宇下隔墙探出伶仃的浅粉柔白的桂花来,香气熏得我陶然忘机。我在那一枝桂花下驻了足,思量着生罚山上的桂花隔些日子也该开了,须携了枕壶上山去,披枝捋蕊采一篓子,酿些清露与酒。师兄嘴上不说,然我晓得他很喜欢这味道。也不知他们何时回来,今年能否喝得上。   放过那一歧出的桂花枝,我慢慢地游到了家门口,迎面却撞见了范可与。他一脸的风尘,嘴边胡子长得刺啦啦的,匆匆忙忙下了马便往我家去。我叫住他:“范将军!”范可与回过脸来,揖手道:“沈夫人。”我道:“你从哪里来呢?弄得这么灰头土脸。”范可与含糊地道:“出了趟远门。”我见他手上珍重地捏着几封书信,便利落地夺了过来,问:“这是什么?”范可与急道:“沈夫人,可别闹了!”我见那书信精致地密封着,又写了“呈枕壶公子”,料定是很没意思的正经事,便了无趣味地将信扔还给范可与道:“你们这些臭男人的事,我才懒得管。”   话毕我进了门,抓住个小丫头便问:“枕壶呢?”小丫头道:“公子爷在湖心亭呢。”如今湖里荷花都败了,不知他独坐湖心亭有什么趣味。我大摇其头,领了范可与往小湖边去。   沈安乐果然撑了船桨百无聊赖地荡在湖边,见了我大喜道:“夫人,您回来了!”又忙向范可与见了礼。我笑吟吟道:“你想我呀?”沈安乐道:“小的纵然是想您,也不值什么。”范可与笑道:“我知道了,是枕壶想她。”我跳上船,正色道:“不管他想不想我,总之咱们快去见他。”范可与随我跳上了船,脸上笑容一闪而逝,望着满湖残荷败叶,轻轻叹了一口气。   秋日湖光有些瑟瑟,又衬着凄惨败荷,极远处山风吹来,荡得湖面寒光粼粼,却有些萧然了。沈安乐两头摇着橹,小舟泊过丛荷,便见了一座六角亭。亭子秀美温雅地立在水中央,饱含水气的凉风四面徐来,它正面悬了一块空空的匾额,两侧各挂了一条无字的金箔纸。枕壶坐在亭中的大理石方桌前,手上捏个梨花白的酒盏,笑吟吟望着我们。   小舟靠了亭子,我当先一个跳进去,倚了枕壶坐下。他塞我一个酒杯道:“喝酒否?”我推拒道:“今儿累了,不喝。”范可与望了望空匾额与无字联,笑道:“怎么还空在这里?”枕壶指了我道:“怪她。”我道:“明明怪你。”枕壶道:“她要管亭子叫‘花草堂’,我偏要管它叫‘惠休阁’,两人都快打起来了。但凡她让我一让,我老早把匾额给写了,不怪她怪谁?”我道:“你怎么不让我一让,分明赖你!”   范可与取了酒盏自斟自饮,笑道:“你们的荒唐事,我才不管。”我颔首道:“正是,正是!你只须管顺顺的荒唐事。”范可与红了脸道:“公主从不做荒唐事。”我笑道:“胡说八道,顺顺跟我一起做了多少荒唐事。”枕壶一本正经道:“那也怨你,你带坏了她。公主一人是绝不做荒唐事的。”我捶了拳头往枕壶身上招呼,枕壶任我揍了两拳,方拱手讨饶道:“夫人,宽恕则个罢!”   我又伴他两人喝了几盏酒,心知范可与找枕壶怕有要紧事,便招来沈安乐,上岸去了。临去时枕壶道:“今晚我要吃鲈鱼羹。”我莞尔道:“你自己吩咐下去,我又不会做。”枕壶笑道:“我偏要你去吩咐。”我道:“好,好!我的祖宗,我会吩咐的。”   晚上厨房照我的吩咐,果然做了鲈鱼羹。枕壶进门,我问:“你没留范将军吃饭吗?”枕壶道:“留了,他不肯。”我沉吟道:“也是,他得回去见顺顺了。”环顾一周,不见嫩嫩和优泽的人影,怒问:“那两个小祖宗哪里去了?”门外一小厮颤巍巍进来,行了礼方道:“泽公子吩咐小的告诉您一声,他今晚在外头吃。”我又好气又好笑道:“嫩嫩同他在一处吗?”小厮道:“正是。”   我遂向枕壶道:“不管他们了,我们自吃。阿泽怕是出去寻他那三房小妾了。”枕壶奇道:“三房小妾?”我便笑着将优泽的雄心壮志讲了。枕壶叹道:“你一不会做饭,二不会唱跳,三不会吟诗作赋。我到底看上你什么呢?”我咯咯笑道:“你自己瞎了眼睛,可怨不得我。”   我俩吃过饭,又并肩在水一般的月色下散了一回步,约好了隔几日上生罚山去摘桂花。晚上掌了灯,笼了纱帐,好生胡天胡地了一阵子,弄得我身娇体软。枕壶揽了我的肩膀道:“你好朋友已经怀了三个月了,你不努力一下?”我懒洋洋道:“是你要好好努力。”枕壶往我脖子里吹气,我痒得不行,讨饶道:“一起努力,一起努力!”   云收雨散,我起身披了外衣,枕壶问:“现在还出去做什么呢?”我道:“总得去看看那两个小祖宗,要是敢野到这个时辰还不回来,我非揭了他们的皮不可。”   小丫鬟替我掌了灯笼,我先到嫩嫩房里一看,空无一人。小丫鬟见我脸色一沉,小心翼翼地问:“泽公子房里也看一看吧?”我没抱什么期望,无可无不可道:“好。”心里已经在琢磨回头怎么罚那两个小混蛋。不想,绕过几条曲廊入了优泽的房,却见他俩乖乖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嫩嫩的小脑袋还倚着优泽的肩膀。窗外深碧色的天上一轮黄澄澄的月亮,月光泡沫般浮游在两孩子脸上,照得两张白面馍馍似的小脸分外鲜嫩可口。   我轻笑一声,替嫩嫩敛了被子,自言自语道:“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了?”优泽在睡梦里喃喃道:“美人……”我轻叱道:“小色鬼!”嫩嫩在边上砸吧砸吧嘴,道:“小姨,我要吃米糕。”我心道,你不如把你阿泽哥哥吃了。嫩嫩又翻了个身,道:“阿娘……”   我轻轻替他们搁下纱帐,掩了门。小丫鬟提着花木灯笼在前头碎步引路,我自伸手去接了灯笼,道:“你去睡吧。”小丫鬟道:“喏。”便躬身退了。我拎着灯笼,在院里踩着月影来回漫游,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回到房里,枕壶在床边搁了蜡烛看书。我上前问:“看什么呢?”枕壶扬了扬手上几页纸,道:“安国、皓国的邸报。”我愣了愣,道:“你看这些做什么?”这两国都是大唐北面的属国,平素也不生事,他们隔了那么远,若当真发生了什么,料来也不关我们的事。枕壶笑道:“我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翻了几页,若有所思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笑道:“枕壶公子,你如今一介布衣,却操着皇帝的心。”枕壶苦笑道:“正因为皇帝不操心,我才忍不住操心。”   我怔忡道:“什么?”枕壶卷了纸,扔到一边去,笑道:“没什么。嫩嫩他俩回来了?”我道:“正是呢。好得跟亲哥俩似的,扭麻花般睡到一起去了。”枕壶拊掌道:“这可妙了,小孩子的心思,跟女人一样奇怪。”我上床搂了被子,埋头进去,闷声闷气道:“嫩嫩在梦里喊阿娘呢。”枕壶抚了我的肩,我又轻声道:“我也好想师姐。”   隔了几天,我和枕壶上了生罚山,摘了一篮子桂花,阴干了酿了酒和清露。我留了几瓶给师兄师姐,余的都送出去了。延顺年年吃惯了的,今年却因怀了身子,胃口极差,只抿了一口便吐了好一阵。我忙将小瓷瓶搁到一边,轻柔地拍她的背。   延顺吐干净了,虚弱地向我笑道:“辜负了你一片好意。”我道:“你可别这么想,好好养着,把我干儿子养得白白胖胖。”延顺道:“你怎么晓得是干儿子?没准儿是干女儿。”我道:“干女儿更好。咱们一起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延顺沉吟道:“我还是生个儿子罢,往后你生了女儿,好让他俩结亲。”我道:“那我女儿可有福气了。”延顺道:“还是我们家小子福泽更绵长些。”   话到这里,愈发不成样子了,我俩笑得滚作了一团。延顺忽捂了肚子道:“诶呀,他踢我。”我忙将手盖上去,感觉延顺鼓胀柔软的肚子里微微有动作,极轻地触我的掌心。喜从天降,延顺流泪道:“这是他头一回踢我。”我忙叠声喊:“范将军!范将军!范将军!”范可与不知发生何事,匆匆忙忙赶进来问:“怎么了?”延顺哭道:“他动了!”   我忙让开了,范可与颤巍巍将粗糙的大手掌覆上去,朝圣般等了良久,再茫然道:“他又不动了?”延顺泪眼朦胧地扑哧一笑,道:“你吓到他了。”范可与局促道:“不会吧?”延顺与我一同咯咯笑了起来,延顺道:“木头傻子,你儿子累了,懒得动。”范可与叹气道:“这小子第一次动,我这当爹的却来迟了,实在可惜。”延顺道:“可惜什么?以后有的动。”她忽攥紧了范可与的衣袖道:“动了!动了!”范可与忙又覆上手掌,怔怔地坐在原地,浑身被石化一般。   他收回了手,正色道:“臭小子,精神很足嘛!你在你娘肚子里安分些,叫她少吃点苦。” ☆、【章七 举烽】03   优姝来府上拜谢我是一个月后的事了。我见她姿态仍很憔悴,不由得心疼道:“也用不着拜了。”优姝却十成十地拜了三拜,方坐下,饮茶道:“多谢阿姐多方照拂。”我道:“你婚礼上虽出了点岔子,到底熬过去了,往后好好过日子。”优姝点头道:“我晓得。”我又问:“巫端臣待你可好?”不知是触到了她什么心事,只见她脸色微微一沉,再若无其事地道:“好得很。”我追问:“当真?”优姝轻轻一叹道:“差不多把我当尊佛供着了,怎么会不好呢?”   我俩又闲话了几句,这次两边都克制着,竟说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吵嘴。我心里纳罕,脸上还盈盈地道:“我里头搁了几瓶子桂花清露和桂花酒,你拿回去都尝尝罢。”优姝静静道:“这倒不用了,祁白梅也捋了些桂花做了几瓶这玩意儿,想必口味差不远。”我拍手笑道:“正是了,白梅还真有些主意。”优姝轻哼一声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我玩笑道:“你羞不羞?自己做不出了,来嫉恨我们。”优姝怒道:“谁嫉恨了?”我本意只是玩笑,不想她竟动了真怒,脸都涨红了,心里便不快,口中淡淡道:“谁生气谁就嫉恨了。”   优姝拉下脸道:“我自然该嫉恨你们,是不是?你们心灵手巧的,我算什么呢?”我心头火起,道:“你这发的哪门子邪火呢?方才还好好的。”不想她手把脸一捂,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最受不了这个,只得服软道:“好妹妹,你有什么不痛快,同阿姐说。”优姝飞快地把泪抹了,道:“我能有什么不痛快?我好得很呢。”   她这样一闹,到底两边都失了兴致。又不咸不淡地谈了几句,优姝便起身告辞。离去前她夸我腕上的珊瑚串子好看,我忙退了搁她手心里。优姝幽幽道:“阿姐太客气啦。”我道:“咱们姐妹,有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她便敛了串子,向我敛衽离去了。   我被她这一岔,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觉这个妹妹实在喜怒无常。我俩抵面的次数不多,她也向来不亲我,难怪我弄不懂她了。   又优哉游哉过了月余功夫,便听说我阿爹上书辞官乞骸骨。皇帝假惺惺地留了他几留,阿爹又多上了几封奏章,上头总算是强忍着欢天喜地批准了。我和优姝、优泽一道回丞相府看他,他笼仗书卷,穿着素白澜袍在春天的紫藤架下闲坐着,如今那一架子瀑布般噗噗而开的紫藤花早就萎得只剩下干巴巴的茎干了。我三姐弟上前拜了拜,阿爹道:“也不拘这些礼了,都起来。”优泽当先就起了,走到他身边问:“阿爹,你要去哪里?”   阿爹笑道:“听你们往日说的,去骊山别馆。”优姝道:“骊山别馆夏天去才热闹呢,如今冷冷清清的,有什么意思?”阿爹道:“你们年轻人才喜欢热闹,我年纪大了,冷冷清清的正好。”优泽急道:“阿爹怎么会年纪大了呢?”我却见到他鬓边的白发。   我慢慢地道:“阿娘在篱笆边上种的绿牡丹,不知还开得好不好。”阿爹笑道:“阿昙到底晓得我,我也是惦记着你们娘那些菊花。”   闻言,优姝、优泽两人都沉默不语。半晌后优泽泪汪汪道:“阿爹,我同你一道去。”阿爹道:“你一个小孩儿,去那冷冷清清的地方做什么?你可饶了你爹爹罢,我怕被你吵晕了。”我见优姝、优泽都面带愁容,心知这等离愁别绪非言语可开导,只勉强向优泽笑道:“怎么,阿姐待你不好?一心只想着和爹爹去。”   玩笑了几句,我便吩咐人端了桌子到院里,张罗起了晚饭。阿爹道:“我们阿昙到底是成了亲,使唤起人来也像模像样了。”我羞道:“什么呢?”   我们一家四人在院子里吃了一顿家常饭,伴着溶溶软软的月色。阿爹喝了几口酒,兴头上来,张口便吟诗咏月。优姝沉吟片刻,便和韵酬唱了一首。优泽接过话也和一首。阿爹笑道:“阿泽错了韵了。”优泽耍赖道:“小孩子可以错韵。”我将酒盏塞给他,笑道:“既然错了,罚酒便是,男子汉大丈夫别找借口。”优泽道:“阿姐,你最没资格说我。”我忙自己也把了盏道:“喝酒可以,作诗还请饶了我罢。”   当下四人都笑了,院里惊起了几只灰麻雀。阿爹远望那几只麻雀,一股清愁爬上眉睫,道:“明儿我出城,你们便不用来送了。”我三人递了递眼神,只低头道:“是。”   这晚就属我喝得最多。他们吟诗吟得上了瘾,优姝还吩咐下人伺候了笔墨,点了灯烛,将诗句录了下来。他三人吟得高兴,可苦了我,我是死活不会作诗的,只得他们吟一轮,我便喝一盏。后头我委实喝不下了,便打翻了酒盏,恼道:“不依了,不依了,你们欺负人。”忍不住打了个嗝道:“我得把枕壶唤过来,他替我作诗。”优姝咯咯笑道:“姐夫是才子,他来了我们就输啦。”优泽眨眨眼睛道:“那你把二姐夫也叫过来,他是状元呢。”优姝微微笑了笑,道:“倒不用烦劳他了。”   我喝得糊涂了,当晚被绫织扶着回了府上。枕壶在院里侧坐着,将长琴竖抱在怀里,眼睛望着月亮,手指漫不经心在琴弦上撩一撩。见我稀里糊涂地回来,他忙搁下琴,搂了我,笑问:“阿昙,你这是喝了多少?”我委屈道:“他们欺负人。好好的偏要作诗,我哪里会作诗了?只能喝酒。”枕壶道:“唔,这倒真是欺负你。”绫织抿唇笑了笑,躬身告退。   我迷迷糊糊睡了,翌日日上三竿才醒来,头痛欲裂,扶着脑袋倚床坐着。小丫鬟忙服侍我穿衣礼妆,我含糊问:“枕壶呢?”小丫鬟道:“公子爷和范将军在亭子里说话。”近来范可与到我家里走得特别勤,也不知是为何。我懒懒地问:“你可知他们在说什么?”小丫鬟赔笑道:“奴婢哪里晓得,只去奉茶的时候听到了什么安国、什么北衙禁军。”   我心下一凛,道:“好罢,你退下。”便自理了衣襟,拎了小食盒慢悠悠向小湖去。正撞上他俩从小舟跳下来,枕壶见了我便笑道:“起了?头痛不痛?”我道:“有一点。”范可与向我见了礼,我瞧他面有忧色,不由得问:“顺顺可好?”范可与道:“公主很好。”我又问:“我干儿子呢?”他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道:“最近皮得很,把他娘疼坏了,等他出来了便打屁股。”   闲话两句,范可与便告辞了。我挽了枕壶的手臂,同他绕着湖水慢慢转圈。还是我先开口道:“你们最近忙什么呢?”枕壶笑道:“我还能忙什么?天天算奇货居的账呗。”我掐他道:“你知我不是问这个,范可与成天来找你,莫非是要同你一起算账吗?”枕壶嘻嘻道:“夫人,你不会连范将军的醋也要吃罢?天大的冤枉!”   我见他嬉皮笑脸老没正经,不由得气道:“你分明知道我要问什么!”枕壶却岔开话题道:“今天你爹爹清早出城去了。”我对他的伎俩心知肚明,却仍忍不住问下去道:“你去送了?”枕壶道:“优老先生不乐意我们去送,我难道去讨骂吗?我只隔了老远瞧了瞧。”我怅怅然道:“阿爹门下几个学生大约去送了。”枕壶笑道:“可不只几个学生。最初据说只有四五个学生,后来不知是谁泄了消息,前前后后约莫来了一千人,拱卫着你爹那辆马车,送出长安十八里。还是你爹下马车与他们拜别了,那些人才没有送下去。”   我怔了半晌,幽幽叹气道:“我爹爹做官这些年,从校书郎到丞相,做到这个地步,倒也不枉了。”又直直盯了枕壶道:“别想岔开话题,范可与同你商量什么呢?”枕壶苦笑道:“我如今还能商量什么?范将军心里有些忐忑,便来同我说一说。我是他的朋友,自然该宽慰他,是不是?这些事又不能同延顺说,平白坏了她的心情。”我觉得这倒是个理,便也不再追问,只笑眯眯挽了枕壶在湖边转圈。   秋天的最后一个月,凛冬肃杀的寒气已经提前杀到了长安城。街上悬铃木已经秃了,只留下一根根青白的枝干去刺蔚蓝色的天。我早早便披了裘氅,如今步行在街道上,倒也不觉冷。前些天庄致致从大老远的衡国给我送来了一些珍贵的嵩皋木,据说冬天烧这木头能烧得满室清幽,如茶香袅袅。枕壶见我欢天喜地,嗤笑道:“怎么她做了衡王,还痴迷着这等小物小件?”我道:“你是嫉妒致致待我好,我才懒得理你。”枕壶被点破了心事,摇着纸扇转身去了。   我一思量,便记起了生罚山上师兄那盆花。那盆花能这么些年不开放,定不是等闲什么花了,却不知它能不能熬过严寒的冬季,师兄既然出了远门,我得替他好好照看花儿才是,冻得蔫耷耷也不好。主意既定,我便同枕壶说了,自行上生罚山去。   师兄师姐在离去前封了山,我此次上山,却见封山大阵自解了。当下一怔,捏了个诀飞快地登上九百九十九层台阶,兴冲冲来到了竹木屋前。院落里,大红锦衣的女子拎着个小包袱,倚了篱笆娇声道:“兰图,你在里面折腾完没有?”素白衣服的男子轻飘飘推门而出,道:“没有。”   我脑子里一时百花齐放,只哭道:“师姐!师兄!” ☆、【章七 举烽】04   师兄抬起脸来,对我轻轻点一点头。师姐转身,喜极道:“阿昙,快来!”我跌跌撞撞过去搂住她的脖子,一时情动,痛哭失声。师姐一面抚我的背,一面笑道:“几岁了?都嫁了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我亦只是一时难掩喜悦,哭了几声便好了,当即止了泪水,用衣袖揩拭干净了,破涕为笑道:“刚回来?”师姐道:“正是呢,我还没坐下歇息,便见你来了。”她把我上下一打量,莞尔道:“阿昙,你是不是长高了?”   师兄淡淡道:“我瞧着没有。”   师姐向我道:“你师兄的话不作数。你长高了,是不是?”   我难为情道:“都这么大了,哪里还能长高。”又喜道:“嫩嫩倒长高不少,也瘦了不少,如今像竹条儿似的拼命往上抽。”师姐搁下小包袱,百无聊赖地倚着石凳子坐了,道:“那小子想我不想?”我道:“成天想,梦里都唤阿娘呢!”师姐悲戚地叹了口气,竟不发一言。师兄轻道:“深鹂。”师姐道:“你不用说,我晓得。我只是眼睁睁瞧着自己儿子愈长愈像鹿白荻,心里有些不痛快。”   我打量她这情状,心知这一路往大雪山去,恐怕不太顺遂,便故作未闻,只笑嘻嘻向师兄道:“师兄,我今儿是来看你那花的,不想你回来了。”师兄道:“知道来看我的花,还算你有点良心。”我探进竹木屋子,道:“这么久不住人,积了不少灰。我来扫一扫。”师兄道:“也好。”我又道:“师兄,你快把枕壶和嫩嫩叫上来。”师兄入了书房,随意抽一张绵纸,我忙替他研了墨。他写完,折了几折,轻轻吹一口气,绵纸便径自化作了纸鹤形状,拍拍翅膀飞出了窗外。   师兄甩甩手,淡道:“到底是离家久了,连墨也涩了起来。”   当下,我三人便卷帘扫地,在屋子角落里洒清水。师兄抱了他那盆花,挪到院子里向阳处。师姐抱怨说我真不该来,我若是不来,这些活儿她便通通甩给师兄去做;我既来了,拿起笤帚干劲十足,她这个做师姐的也没脸闲着了。我提醒道:“师姐,你也是师兄的师姐呢。”师姐愣了愣,摆手道:“这不算。”   待我们安排了桌椅,枕壶便拎了嫩嫩上山了。嫩嫩扭到师姐怀里痛哭一场,枕壶被师兄耳提面命说了好久,如此都不提。便说入了夜,皓月皎洁,我为众人各自斟了一盏桂花酿,再倚了师姐坐下。师姐低头嗅了嗅,笑道:“八月,极北处只温泉边开桂花,兰图寻着香走了好远才找到那几株淡粉轻黄的桂花树,还念叨你的酒呢。”师兄道:“胡说。”师姐指了他笑道:“你嘴上不念叨,心里可没忘。那些天你见了酒肆便张望,是不是?你这点心思别指望瞒过我。”   师兄自饮了,不搭理她。我五人在月下闲话,枕壶说话最有条理,便将这些日子长安城种种都说了,当然着重提了祁拘幽闹婚礼那档子事。师姐冷笑道:“她还真是出息,当初我的婚礼不敢闹,如今千里迢迢赶过来欺负小辈。”师兄若有所思道:“怪道我觉出九转伏魔阵方位动了,却原来如此。”又向嫩嫩道:“你与她那十剑,耍给我瞧瞧。”   嫩嫩小脸刷白,低声道:“不用了罢?”师姐笑道:“耍给阿娘舅舅看看呗?你如今打不过她,也不丢人。”嫩嫩求助般望我一眼,我心知他最怕的便是演示最后赌命的一剑,便打圆场道:“那祁拘幽刺来刺去,刷刷刷的,嫩嫩哪里还记得了?”师兄蹙眉道:“你记不得,是你本事差,剑术没浑融。”嫩嫩抢着道:“我本事也不好,没浑融,记不得了。”师兄罕见地被噎了噎,半晌没说出话来。师姐叹气道:“嫩嫩,你可做了什么对不住阿娘舅舅的事情?”嫩嫩梗着脖子道:“没有!”   师兄转过脸向枕壶道:“怎么回事?”枕壶略一犹疑,进屋取了一柄剑,利落地抖开身子,在月下执剑而舞。他的动作正是嫩嫩当天的动作。师兄师姐捏了酒杯认真地看,中途师姐还面带微笑点了点头。第九剑收完,枕壶将剑负在身后,向嫩嫩望一望,这时候小孩子已经滚到我怀里瑟瑟发起了抖。他叹了口气,那看似平淡的第十剑刺出,月光漾起水波。   师兄神色顿住,师姐面色煞白。嫩嫩娇声道:“我也是没有法子了。”师姐竟哭了起来,道:“你没有法子了?你不想想你老娘的么?祁拘幽本来就怨我,她若一掌把你劈得脑袋开花,你打算让你老娘回来拜你的坟么?”嫩嫩扑进她怀里道:“阿娘……”师姐道:“你别叫我娘了,你一点都不晓得心疼我。”嫩嫩呜咽道:“阿娘……”   师兄见他娘俩哭作了一团,竟也插不上话,摇了摇头,向枕壶道:“你过来。”枕壶上前揖手,师兄沉吟道:“我们路过安国——”枕壶忙截断道:“回头再说罢。”我拉下脸道:“你们有什么瞒着我?”师兄淡淡瞥我一眼,我马上可怜兮兮道:“师兄,什么事你只能告诉枕壶,却不能告诉我呢?”师兄道:“太多事了。”   我知师兄油盐不进,只长叹一声。师姐听到了,却说:“阿昙,来,他们欺负你,师姐告诉你。”我欢喜地抱了她的膝盖。师兄抱胸,微微带了点嘲讽的笑意看她道:“你打算告诉她什么?”师姐怔了怔,问我:“他们方才打算说什么?”我道:“师兄刚说到自己路过安国。”师姐得意洋洋道:“安国么?不止他路过了,我也路过了。”师兄不咸不淡道:“那便请说罢。”   师姐喃喃道:“安国……安国……”咬了咬牙道:“安国的糖葫芦口味很好!”枕壶放声大笑,师兄喝了一口酒,淡道:“有道理。”师姐扭过脸不理他,执了我的手道:“安国府梁有座绣坊,名字取得很气派,叫做瑶华馆。我去瞧了瞧,他们绣莲花绣得别有一番风味,我取了模子回来,等会儿给你瞧。”嫩嫩讨好道:“我也要瞧。”师姐生气道:“你别瞧!横竖你不心疼你老娘,我也不疼你了。”嫩嫩见我一脸抱歉,便呜呜向枕壶扑过去了。   枕壶揽了他,笑道:“师姐师兄这一去,我们日日夜夜都惦记着呢。不知你们有什么样的见识?”   师姐向师兄望一望,师兄道:“你来说罢。”师姐便道:“好。”   师姐说,他们最初是直奔祁山而去的。来迎接的是祁束素,一张俏脸仿佛罩了寒冰,道:“前些日子兰图先生还来过,怎么又来了?”师姐道:“还有我呢。”祁束素只作未闻,向师兄道:“兰图先生如今又有何见教?”师兄深深一揖道:“仍是邪魔之事。”祁束素柔粉色的唇抿作一条线,道:“先生上一回把祁山掀了个底朝天,不是一点儿邪魔气息也无吗?”师兄道:“深山的洞府却未曾见教。”祁束素冷声道:“先生以为我们藏了邪魔?”   师兄道:“不敢。却是怕有邪魔而不自知。”祁束素寒着脸道:“先生,我与阿姐修为自然不如你,然邪魔一物,人人得见而诛之,我们再不济,也不会在洞府里养着它的。”师兄拱手道:“在下晓得,在下只是怕有而不自知。”祁束素拂袖道:“你——”   祁山深处远远传来娇滴滴的声音,道:“兰图先生既不信,便请入洞府一探究竟。”师兄揖手道:“冒犯了。”祁束素便领了师姐、师兄入了祁山的狐狸洞。   洞里别有一番天地,有清泉涌出,水晶耀目。祁拘幽露着嫩生生的小腿歪坐在椅子上,见了师姐、师兄,也不见礼,只媚声道:“请兰图先生坐。”又脆声向外道:“还不奉茶。”小丫鬟奉了一盏茶来,小心翼翼搁在师兄边上。师姐被无视到了现在,实耐不住,便拍桌道:“喂,祁拘幽,我也在这里呢!”   祁拘幽掏了掏耳朵,笑道:“方才是有什么声?”媚声向师兄道:“兰图先生可听到了?”师兄低头,闷声望着茶叶在滚烫的水里沉浮。师姐抱了剑直直站在祁拘幽跟前,冷笑道:“你是瞎了吗?”祁拘幽方才拍手道:“啊呀,原来是深鹂,我都没认出来。”师姐道:“果然是瞎了?”祁拘幽笑盈盈道:“你怎么老得这么快?”   这却是瞎说了,师姐这么些年,模样变也没变,一直是二十五岁上下,风情摇曳。师姐与祁拘幽是斗惯了嘴的,她如此一说,也不恼,只坐下拍桌道:“奉茶来。”祁拘幽摇头道:“我们祁山的茶不给你喝。”师姐气结道:“我偏要喝。”说罢便夺了师兄手上的茶盏,咕嘟咕嘟一口灌了下去。热茶烫得她舌头火辣辣,犹自镇定道:“你们祁山的茶也不如何,还不如我小师妹煎的团茶。”   祁拘幽眯了眯眼睛,赤足走下来,眼里流露出得逞的狡黠来,盈盈道:“我们祁山的茶的确不如何。口味也就罢了,偏偏还有毒。” ☆、【章七 举烽】05   师姐不动声色,只将茶盏在白玉小方桌上轻轻搁了,冷笑道:“我倒想瞧瞧,什么样的毒能害死我,也算瞧个稀奇了。”祁拘幽微笑道:“诶哟,你把我瞧得也忒轻了。我莫非不晓得你深鹂是什么样的人才,还指着一剂毒、药死你?你且宽心罢,这剂毒连小娃娃的也害不死。”   祁拘幽这般坦言,师姐却愈发心惊了,只屈起手指轻敲那白玉小方桌。小丫鬟又奉了一盏茶来给师兄,师兄接了来,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祁拘幽见状,柔声道:“兰图先生,您放心罢,我同深鹂有什么不痛快,总不至害到你身上来。”师兄也是艺高人胆大,索性便饮了。师姐浑身灵力在五脏六腑转了七八转,总也摸不着那毒的影子。她思量着祁拘幽故布疑阵的可能性,忽就听祁拘幽拍手笑了。   师姐淡道:“怎么?”祁拘幽笑得打跌道:“你还没觉出来呢?”师姐心下恼火,眸光一转,却见师兄瞧着她的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方觉脸上一阵酥麻,心一寒,揪了师兄的袖子厉声问道:“我脸怎么了?”师兄含糊道:“没什么……”师姐森然道:“我是师姐!”师兄便叹一叹,说:“你脸上出疹子了。”   祁拘幽笑软在榻上,竟直不起腰来了。师姐上前扭了她的手腕,道:“镜子呢?”祁拘幽软绵绵向里屋一指,师姐匆匆忙忙赶到铜镜前,却见自己如花似玉一张脸上密密麻麻生了红斑,又羞又恼,掀了祁拘幽的梳妆台,奔到她跟前,手一指,怒道:“解药呢?”   祁拘幽捂了肚子道:“哪里有什么解药?”师姐气恼下扬起手便要扇巴掌,却被祁拘幽伶俐地躲过了。她飘远,负了手向师姐道:“真该让鹿白荻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师姐百来年里没这么急过,并指向祁拘幽一点,指尖真气凝作剑意直直刺向祁拘幽。祁拘幽一时不察,身形歪了歪,被刺破了衣袖,仍负了手笑吟吟道:“你把我杀了又何用?”   师姐恼得直跺脚,一时间几乎要堕泪了。师兄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捏了她的手腕探脉搏。师姐悲戚道:“我若是要这样子去见鹿白荻,还不如死了好。”师兄讽刺道:“你不用死了。”向祁拘幽道:“毒杏花混着夹竹桃,再添了点儿紫阳草?”祁拘幽叹服道:“到底瞒不过你。”师兄便向师姐道:“明儿早起便褪了,你别急着抹脖子。”   师姐道:“当真?”师兄坦然道:“不信也罢。”师姐忙道:“我自然信你,你是我的好师弟。”祁拘幽扑哧一笑,道:“我们白梅闹着玩的药有意思吧?”师姐缓下心情,才愤愤然道:“祁白梅的方子?哼,她在长安城还求我们画了符藏妖气呢,转过脸便来害我。”师兄言简意赅道:“我画的。”师姐横眉道:“我是师姐!”师兄道:“还是我画的。”   祁拘幽幽幽一叹道:“那丫头偏偏爱上个混小子,千里迢迢赶到长安去吃苦,我是不懂她。”师姐冷哼道:“我当初还万里迢迢赶到大雪山去吃苦了呢!女人傻起来是没边儿的。”祁拘幽沉默片刻,轻声问:“我方才听说,你要去看鹿白荻?”师姐得意洋洋道:“正是。”祁拘幽道:“你们也该和好啦,我瞧着你那儿子水灵灵的,他大约会很怜爱。”师姐道:“谁要同他和好?谁稀罕他怜爱不怜爱?我如今是不要他了,你若是对他余情未了,尽管去找他。”祁拘幽冷笑道:“只怕我找过去,又有人要喝醋。”   师姐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道:“谁喝醋?你高兴去找他,自去找他。”祁拘幽瞥了师兄一眼,垂首露出粉颈,柔情款款地道:“我如今也瞧不上他了。”水汪汪一双眼睛望了师兄,道:“兰图,我若是嫁你,你娶不娶?”师兄道:“不娶。”   师姐闻言,嘻嘻地笑了。祁拘幽水光淋漓地横了师兄一眼,笑骂道:“冷面薄情郎君哟!”师姐向师兄道:“你很乖,给师姐长了脸。”又向祁拘幽道:“强扭的瓜不甜,你可别勉强我们兰图。”祁拘幽懒洋洋地挥挥手道:“罢罢罢,我是嫁不出去的命了。”她缩起一双玉腿,蜷在榻上,横斜了身子道:“你们来查邪魔的?真是莫名其妙!兰图前一阵子不是来过了吗?要我说,三百年前你自己一剑劈了,如今哪里又能再生出来?杞人忧天罢!”身子一软,不管不顾地卧倒了,头枕着胳膊,三千青丝垂下来,道:“既然深鹂都来了,我也不能再不给面子。我这座祁山,你们想看哪里便看哪里罢,我不管了。”   得了祁拘幽的命,师兄师姐仔仔细细将祁山各处都看了,确认无一丝邪魔气息。师姐道:“大海捞针,哪里能找得着了?”师兄沉吟道:“阿昙和祁白梅都说在祁山嗅到了邪魔气息,衡国内乱时,叛将周鸣鹤也被邪魔侵了体,我总觉得有些不安稳。”师姐道:“你三百年前斩邪魔花已算是功德圆满,如今又操什么心?”师兄叹道:“那花……没能斩草除根呐……”   师姐沉默半晌,别过脸看祁山深处血红的秋色。枫槭树血淋淋的叶子落满山,铺天盖地浮在山溪上,清澈的溪水一半映了天光云影,一半抹了枫红,缝隙里倒映出她的脸来。师姐在溪边蹲下身子,细细看了看自己的脸,问:“你确定这些斑斑点点明儿能褪?我可真是不想见人了。”师兄淡道:“是不想见荻月君罢?”师姐道:“唔,他也勉强算作是人。”   当天他们便辞了祁拘幽、祁束素,师姐已用白纱覆了脸,恶狠狠向祁拘幽道:“明晨若是不褪,可别怨我大清早闯祁山,搅了你的清梦。”祁拘幽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师兄已负了行囊下山去,祁拘幽忽攥住了师姐的衣袖。师姐莞尔道:“怎么?舍不得我?”祁拘幽轻声道:“你此去,同他和好罢。”师姐怔了怔,她又轻声地道:“你若再不与他和好,我真去找他了。到时候可怨不得我。”   师姐呆立半晌,矜持地拽回袖子,淡道:“我说过了,自你去找他。我若是再喝醋,便将自己浑身上下的血一起喝了。”   师兄于三百年前提剑斩了那株巨大的邪魔花,然这植株根茎错结,曲曲折折竟攀附了一半的大陆,是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了。鹿白荻遂率领雪山鹿鸣派守在了花株旁,一守竟也三百年了。如今世上邪魔重现,师兄、师姐再赴大雪山,只求见一见这位荻月君,共商良策。   师姐脸上那疹子第二日果然褪了,褪后便有了谈笑的兴致,只缠了师兄问:“你说这药怎么配的来着?我可得学一学,回头再告诉阿昙,她对这些歪门邪道再欢喜不过了。”师兄正色道:“你也晓得是歪门邪道。做师姐的,怎么心心念念把这些传给师妹?阿昙那孩子惫懒,全是被你惯出来的。”   师姐道:“我们阿昙么,自然是千好万好,惯一惯怎么了?”师兄气笑了,只道:“千好万好?你数得出她三好四好,我就谢天谢地了。你那套十五式的剑法,我来来回回教了她半个月才马虎会使了,等我们此番回去,不知又要被她忘了几成。练剑敷衍也罢了,还挖空心思往旁门左道钻,我喂招也不好好接,只给那剑法取名叫什么‘柳絮剑’。”师姐抚掌笑道:“柳絮因风起,我们阿昙这个名字取得好。”   师兄索性别过了脸,不发一言。师姐是习惯了他的,他不做声,她也能自己找乐子。他俩一路北上去大雪山,沿途不少人物风貌,惹得师姐击节赞叹。待得过了北面的国界线,入了安国境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北面的安国氛围肃杀冷厉,浑不似大唐境内的热闹欢腾。师姐虽觉古怪,却不以为意,只找自己欢喜的任性玩了一场。   她上街买了两串糖葫芦,进客栈递与师兄一串,道:“喏。”师兄皱眉说:“我不爱甜的。”师姐叹气道:“祖宗您的脾气,小的怎么会不知道呢?毕竟是安国的糖葫芦,山楂都与长安城的品种不同,大爷您赏脸给尝尝罢?”师兄勉强接了一串,只咬了一个含在嘴里,眼睛慢慢向街上扫。却见街上人行色匆匆,面带愁容。   “这安国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师兄喃喃自语。   师姐满不在乎道:“你管得了这么多?”   当晚他们在客栈里歇了,清早起来继续赶路。师姐这晚上睡得不安稳,梦见大雪茫茫的山上一只绿色孔雀在昂首阔步地走,颈羽晶红,前额垂下油亮的羽毛,在雪里仰起脖子,抖抖身子绽开华丽的尾羽。她天方亮便醒了,醒后倒了一杯水,冰凉凉地灌进肚子里,一时间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既然醒了,便也不再入眠,理了被褥,裹了翠帛披巾,慢慢地走下楼去。天还只一点点亮,玲珑有致的小灰鸟栖在树梢,在深秋的风里啁啾一声。空荡荡的厅堂里,凳子都被倒搁在桌子上,只靠窗处坐了一个穿白衣的人,霜风吹动他的额发。   师姐道:“你起这么早?”   师兄道:“我向来起得早。”   师姐笑道:“是我糊涂了。我就说有什么不对头,原来是我。我从不起这样早的。”她慢慢走近了,也从桌上搬下一张凳子,挨了师兄坐下,见了桌上酒壶,满脸堆欢,道:“喝酒呢?”   师兄起身,替她在柜台后又摸了个酒杯,两人沿窗坐了,默默喝酒。   师姐道:“你昨晚没睡罢?”   师兄道:“恩。”   师姐莞尔道:“我就说呢,肩膀上都是露水。——去哪儿了?”   师兄淡道:“随意在城里转了转。” ☆、【章七 举烽】06   师姐把盏道:“我若问你看了些什么,你说不说?”   师兄道:“说。”   师姐笑眯眯饮尽了,道:“我偏不问。”   他俩吹着晨风饮了一壶酒,日头渐高,店小二肩上搭了抹布,懒洋洋从内院出来了。一见两个神仙似的人物并坐着,骇一大跳,再堆笑道:“两位客官起得早呀。”师姐道:“忙着赶路呢。”说罢从袖里掏出一锭银子给了他,笑问:“够不够?”店小二伸手接了,心花怒放,道:“够了,够了!”师姐向师兄道:“走罢。”   师兄慢慢起身,理了理袖袍,忽开口问:“我在城西看到,你们世子张榜求修道羽客?”店小二收纳了银子,恭敬而有喜地道:“正是呢,我们小世子礼贤下士、求才若渴,先生若修道,不妨也去皇宫碰碰运气。即便入不了小世子的法眼,也或能谋个一官半职。”师兄道:“如此……谢谢了。”   他与师姐并肩上了街,师姐笑问:“要不要去小世子那里谋个一官半职?”师兄道:“时间不够,咱们得赶紧去大雪山。”师姐吃惊道:“你还真羡慕那一官半职啊?你做了三百来年的大唐国师,莫非食髓知味?平常却也不见你往钦天监去。”师兄不答,只目光缓缓向城西飘去。正是清晨,大道上空气清新洁净,坊市里的吆喝声渐渐起来了,西边有嶙峋的雉堞,其上是蔚蓝而高的天。   他二人一路向北,过了延州、夏州、丰州,大雪山遥遥在望。黄沙漫天,沿路有披拂的垂杨,干巴巴地晃着腰身;小小一泊湖面上荡着雪似的芦花,褐色的鸟支着脚在芦花丛里矜持地梳理羽毛。   师姐眼见得熟悉风物,不由得叹气道:“我是没故乡的人,嫁了鹿白荻后,心里头把他的故乡当作自己的故乡。如今一别也百年了,沙和树都是旧日模样。——却不知他如何了。”师兄道:“他自然好。”师姐怅怅然道:“你倒是晓得,你上次来不是没见着他么?”   他们御剑来到了大雪山下,其时已是寒秋,冰雪从山顶压下来,闲花野草被凝作冰晶。两人踏着漫长曲折的上山路,朔风卷着雪扑向脸颊。千丈高的峭壁顶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庞然的身躯投下浩荡的阴影。   师兄忽顿足,指了那岩石,道:“你们在那块石头跟前成的亲,是不是?”师姐微笑道:“难为你还记得。”师兄也勉强牵出一丝笑意,道:“那时候花开得很好。”师姐道:“那顶上的寒冰是千百年也不化的,更别说开花了。可我偏不信这个邪,花了三个月布阵,造了一个温暖如春的结界,用地火融了千年冰,再植了三百株桃树,让它们在我婚礼那日一齐开放。”师兄道:“你费心了。”师姐笑道:“拜托,那是我的婚礼诶,我怎么可能不费心?”   师兄坦然道:“这我可就不晓得了。”师姐道:“也是,你毕竟没结过婚。”师兄轻哼道:“稀罕么?”师姐笑道:“稀罕,稀罕极啦!你要是羡慕,不如去娶了祁拘幽如何?”师兄拱一拱手道:“饶了我罢。”   师姐带着怀恋的笑意,负手遥望那块岩石,喃喃道:“我还担心桃花不能按时开,日日夜夜去给它们浇水。若不是鹿白荻拦着,恐怕早将那三百株桃给涝死了。成亲那天花开得可好了,你记不记得?我覆了红巾,只低头瞧见轻黄柔粉的花瓣黏着我猩红色的衣袖,衣袖上金丝线刺了花鸟……唉,三百年前的事啦,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徒劳地惹人笑话。”   师兄道:“你衣袖上那花鸟可是我绣的,我也记得清清楚楚,谁敢来笑话我?”师姐咯咯笑道:“还真是——你那时候怎么不告诉我是你绣的?”师兄淡淡道:“不足挂齿。”师姐嗤笑道:“瞧你那得瑟劲儿!”   他俩闲话三四,不知不觉走到了山门外,正是上回师兄被拦住的地方。今日却山门大开,一如三百年前。师兄师姐对视一眼,师姐上前清越地道:“生罚山深鹂——”师兄道:“生罚山兰图——”齐声道:“前来拜会荻月君。”   这声音在千万年的玄冰山谷里幽灵似的飘来荡去,撞得脆脆地响,除此外竟再无回音了。师兄师姐又重复一遍,只惊起了山谷里头一群飞鸟,扑簌簌振着苍青的翅膀直入鱼鳞般的白云深处。   师兄蹙眉道:“没人?”师姐道:“偌大一个鹿鸣派,即便出门云游,又哪里能走得干干净净了?”他俩又等待片刻,终究不闻声响。师姐道:“既然山门开着,我们也不用再等,直接进去罢。”话毕,她大大咧咧地走进山门,顺了山道继续往上爬。师兄在后迟疑半晌,到底跟了过去。   愈往上走便愈不对劲了。嶙峋的山崖间偶杂屋舍,师姐便指了一间竹木屋子笑道:“鹿白荻小时候住这里。”她径自推门而入,门吱呀一声大开,屋里清肃简淡,一张楠木小方桌,一张竹篾床,架子上随意搁了几本书,如今都覆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师姐吃惊道:“怎么会呢?鹿白荻很喜欢这里,时常还来这坐了看书,每天清早都该有人来打扫的。”师兄负手不语。   再往上走,屋舍俨然,却诡异地没有一个人。师姐心里默默数着,最后登了顶,见漫天冰雪中一座堂皇的白色殿宇,勉强笑道:“不知正殿里可有人。”他们并肩入了殿,却见廊柱都被深松的雪深埋了,空荡荡只有山风呼啸而过,吹起窗边素白的帘幕,与飞雪一同高扬。师姐茫茫然道:“人往哪里去了?”   师兄道:“你随我来。”他爽爽然抽出了剑,漫不经心地拎在手里,姿态很矫健地赶到山崖边的巨岩旁。岩石上覆了一层厚厚的冰晶,师姐伸手去触,冻得骨节发青。她也不知想到什么,只轻叹一声,师兄却纵身约下了悬崖。师姐吃了一惊,又料定崖下必有古怪,赶紧随他跃下。   她轻盈落地,当即神色大骇,道:“邪魔?”谷底冲天的邪魔气息,让她清晰地回忆起了三四百年前那场浩劫。师兄摇头道:“不在这里了。”他剑尖指了地上一个巨大的空洞,道:“当初那朵邪魔花,我斩了花蕊,却斩不断根茎。鹿白荻便守在这里,以防万一。如今露头的根茎已不在这里了。”师姐喃喃道:“鹿白荻也不在这里了。”   师兄道:“我有个推测。”师姐道:“你说。”师兄道:“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师姐微笑道:“我自然不生气。”师兄沉默半晌,又道:“也别伤心。”师姐面色青白,虚弱地道:“这我可不能保证了。”   师兄负了手道:“鹿白荻大约在尝试炼化邪魔花。”师姐惨然问:“他想做什么?”师兄慢慢地道:“天地熔炉。”师姐再不能站稳,摇摇欲坠地晃了两晃,师兄撑了她的胳膊,轻声道:“我也只是推测。”师姐哀痛道:“只有这个可能,是不是?”师兄沉默片刻道:“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原来修道到了师兄、鹿白荻这等地步,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是难上加难了。师兄心思简净,只愿顺其自然,也不把这等事放在心上。古往今来却有更多人,苦苦求索大道,路子走偏了,便是这“天地熔炉”。所谓“天地熔炉”,自然是天为炭火地作炉,三千世界如火宅,众生在苦难中辗转不得脱,便生了无尽的哀怨之气。那修道之人凝了众生的怨气,便有了通天彻地的大神通,寿与天齐了。这法子工程浩大,又有伤阴德,自古以来,都是大奸大邪的人在使,且往往不能成功。   师姐慢慢地道:“不大像他。”师兄老老实实道:“我也觉得不像他。”师姐又堕泪道:“那你还知道什么了?”师兄轻声道:“我在安国夜探了王府,发现他们世子已被邪魔侵体,有雪山鹿鸣派的人用大雪山的清凉诀帮他维持神志。”师姐厉声问:“他们想要做什么?”师兄道:“大约是想联合各属国共同伐唐。”师姐哀哀道:“这一仗若当真打起来……”师兄苦笑道:“名副其实的‘天地熔炉’。”   师姐扶了玄冰的山壁,也不顾指节青白,只道:“那我们得赶紧回长安去,你得去告诉那皇帝一声。”师兄叹道:“只怕他不肯信。”师姐奇道:“因什么不信?”师兄道:“皇帝本身不信我,这是第一层;二则,他又偏宠倩妃,倩妃可是这位安国世子的姐姐。”师姐茫然道:“那怎么办?”师兄坦然道:“该说的我自然去说,他若不信,也怨不得我了。”   他俩跃上山崖,放眼望着大雪纷飞,春来山腰碧绿的林莽如今仿佛一条凝固的飘带,苍老地缠着乳白色山峦的腰身。空山寂静,只闻雪落之声。师姐看了眼那岩石,自嘲道:“当初在它跟前结婚,存了求‘海枯石烂’的意思。如今可真要石烂了。”她伸腿重重一踢,千百年来骨立在山崖边的巨岩发出破碎的呻、吟,玄冰裂开,它滚动起来,直直跌下山崖,在山谷里摔得粉身碎骨。   她又转过脸,看到冰封下三百株桃树的残骸,终究忍不住,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 ☆、【章七 举烽】07   师姐说完,面上无限凄哀,眼里泪光莹莹。嫩嫩乖巧地搂了她的脖子,道:“阿娘。”师姐低头吻他额发,惨然道:“如今你是当真没有爹啦。”嫩嫩摇头道:“我不要爹。”   枕壶听得极专注,沉吟半晌,捏着扇子苦笑道:“果然。”师兄道:“怎么?”枕壶道:“范可与近日连连来找我,说不少属国边防军调动异常,恐怕有变。”师兄问:“你们与皇帝说过了?”枕壶苦笑道:“范将军隐隐约约提过好几次,陛下不肯信。”我插嘴道:“范将军会骗人的么?皇帝也太糊涂了。”师兄与枕壶对视一眼,师兄道:“当年李崇宴与我有旧,我到底还是要去知会他晚辈一声。”他说的是太、祖皇帝名讳了。   师兄将他那盆宝贝花摆弄好,便着紫金袖袍进宫见皇帝去了。师姐形容憔悴,我不忍心再叨扰她,便将嫩嫩留下,挽了枕壶下山去了。   “皇帝会不会听师兄的话?”我在暮色里问枕壶。   枕壶叹息道:“大约不会。最好是我猜错了。”   枕壶没有猜错,皇帝果然没听信师兄的预警,只赏了他一些稀罕物,说是犒劳他一路辛苦。师兄不以为意,将财宝悉数转给师姐,便上了生罚山,再不理世事了。   入了冬,长安城万事安泰,若不是范可与隔几日便来寻枕壶,几乎与往常的冬天没什么区别。范可与面容上的忧色愈来愈深,眉头就没舒展过。延顺七窍玲珑心,哪里看不出来了,只是范可与不说,她也不问。   长安城雪下得最大的时候,烽火急传而来。   北边、西边共五个属国联合造反,在举兵的第一天便攻下了云州,将云州刺史那颗脑袋割下来,顶在长矛上,横渡结冰的桑干河与汾水,一路举到了汾州。汾州刺史吓得屁滚尿流,毫不抵抗,开门降敌。   “他脑袋形状奇怪得很,”叛军统领,那位安国的小世子在冰天雪地里看着汾州刺史伏地瑟瑟发抖的身躯,笑着说,“我不要顶着他的脑袋行军。”   “这个容易,”皓国公并辔上前,笑道。他挥刀割下汾州刺史那个奇形怪状的脑袋,再一声长啸,皓国军队里“呜呜”声并起,数十头狼纵身而出,张开血盆大口将汾州刺史的身子片刻间撕了个稀巴烂。   长安城里,各种言论甚嚣尘上。总的来说,大家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一来,云州、汾州毕竟很远,不少人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两个地方;二来,大唐自建国来便没有打过不胜的仗,人们看着远传来的邸报,汇聚在茶楼里,剔着牙云淡风轻地说:“先由得他们闹腾,等沈大将军挂帅上阵,他们才会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   闲居了十几年的沈大将军,终于被一道圣旨召进皇宫里了。   那颁圣旨的小太监,自出宫起就被长安城的民众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去了半条命,才勉强挤过拥挤的人潮,来到将军府里。沈老将军穿上旧日的戎装,跪地沉默地接了圣旨,牵着自己的老瘦马缓缓地推开大门。   在门外喧哗鼓噪的长安民众一刹那间静了下来。   守门的老羽林郎泪光闪闪地跪下去,“将军!”   数千民长安民众也纷纷跪下去,伏地道:“祝将军凯旋!”   我和枕壶坐在高高的茶楼里,默默望着楼下从喧哗到宁静。沈老将军笔挺的身子微微弯曲,钢铁般的目光露出一线柔和,向众人拱手道:“定不负所托。”   枕壶拉着我的手,在茶楼上向父亲拜了三拜。   沈老将军跨上老瘦马,走过变得寂静的长安街道,向大明宫去。吆喝的商贩放下手中的生意,脱下头上布巾向他行礼;少妇搂着怀中的小孩,摘下发间血红的宝珠山茶花向他掷去。   他顺手接过那株山茶花,别在了老瘦马的鬃毛里。   这时候开始飘点点的细雪。   皇帝宠爱的那位倩妃,听说自己弟弟举了兵,当机立断便三尺白绫将自己吊死了。据说朝里的文臣此前都熬夜赶了一篇檄文来,一则是怒骂叛军逆天行事,二来便是高斥倩妃狐媚惑主了。可倩妃那女子是很倨傲的,偏不给他们机会,自己先吊死了,皇帝伏尸而哭,哀痛欲绝,文臣们再没眼力见,也只能委委屈屈将檄文里狐媚惑主的部分删了,暗地里骂一声:   “狐媚!真是狐媚!”   沈老将军入宫时,皇帝正又为倩妃哭了一场,眼睛都是红的。见沈老将军来了,也提不起劲,只懒洋洋问:“将军需要多少人马去镇压叛军?”   沈老将军道:“三十万。”   皇帝道:“三十万便三十万罢。”   沈老将军道:“包括十万北衙禁军。”   皇帝悚然一惊,道:“北衙禁军?”   所谓“北衙禁军”,指的是玄武门的羽林军,是长安城里最强大的武力,向来是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也难怪沈老将军一提,他便倏忽变色。却见他神色变了三变,终究还是道:“好罢,你把北衙禁军也开拔出去。”   沈老将军继续面不改色道:“臣要北衙禁军,却不能要禁军头领。”   皇帝蹙眉道:“白简夷怎么了?”   沈老将军郎朗地道:“白将军千好万好,偏偏有一个不好,据传他与故世的倩妃娘娘有旧。倩妃娘娘毕竟是安国郡主——”   皇帝拍着龙椅震怒道:“倩妃以死明志!安国纵然狼子野心,与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相干?朕……朕很是对不住她。她与白简夷所谓有旧,也不过是以郡主身份上京时的事了。自倩妃入了宫,十年来与朕情投意合。沈将军口口声声这样说,倩妃何辜?白将军又何辜?何况北衙禁军在白将军手里也四年了,临时调走白将军,怕将士们心中不忿罢?此事不用再提!”   沈老将军沉默半晌,道:“是,臣遵旨!”   我替枕壶烫了一壶酒,用湿布裹了,拎在篮子里,一手拄着油步伞,快步向湖心亭走去。   我们院子里那小池塘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再不用烦劳沈安乐撑船了。我冒着风雪走到湖心亭,掸去衣裳上的雪花,拎出烫酒,搁在小方桌上。   “来一盅?”我笑眯眯道。   枕壶微笑道:“来的巧了,嘴里正没味。”   我取了两个梨花白的酒盏,慢慢斟了酒,递给他。枕壶将酒盏压在唇边,只沾湿了唇角,又搁下来,慢慢叹一口气。   “什么事情不快活了?”我问。   “我爹爹……”枕壶轻声说,又摇摇头,“他什么风浪没经历过?是我瞎操心了。”   我体贴道:“你替他操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过,你看看他,他这一生吃过败仗没有?早些年在玉门关战那些蛮子,不是打得他们割地求饶么?如今战这些乌合之众,更是绰绰有余。”   枕壶苦笑道:“他那时候才三十岁呢……如今六十好几了。他又不是神仙,能长生不老的。”握了梨花白的酒盏,慢慢饮尽了,喃喃道:“他明天就出征了,我真想去看看他。”   我执了他的手道:“这便去罢。”   枕壶摇头道:“他如今重兵在握,我去探望他,不是平白惹陛下猜忌么?会让他为难罢?我不去。”   我骂道:“荒唐!”将烫酒冲着冰天雪地的湖面洒了,道:“当爹的要出征了,做儿子的去看一眼,皇帝就猜忌?凭这个脑子,那这皇帝他也不要做了,趁早退位,否则早晚被人逼宫。”   枕壶被我勾得神色微动,忽莞尔道:“好罢,我有法子了。”   我俩各自披了身褐色斗篷,用风帽盖了脸,走在长安城街上竟也无人瞩目。他拉着我走到将军府后院墙外,先开帽子仰头微笑道:“我竟要翻墙进自己家,这等事也是闻所未闻了。”   话毕他牵了我的手,轻飘飘飞上将军府的围墙,再跃上屋定,轻轻踩着乌黑的瓦片,躬身迈步。我心里紧张,手上出了汗,黏糊糊地紧紧抓住他。   “嘘!”他停住脚步,轻声说。   我也顿住步子,只听耳畔朔风猎猎而过。他却神色极专注,侧着耳朵听脚下声息。我忙偏过头,靠近了瓦片,便听得屋子里有金戈声,砰然相撞。   沈老将军曼声吟道:“长铗归来兮——”   他声音噎在喉咙里,竟不知如何唱下去。枕壶手指轻颤,敲了敲瓦片,敲击声隐在蓬勃的风雪声里,也不知沈老将军能否听到。   但听他又吟道:“长铗归来兮——河梁相决绝——去莫复问,存者且生。”   我在极浩荡的风雪里,看到枕壶脸色的神情慢慢变了,嘴唇颤抖着,眉毛耷拉下来。他握了我的手,轻声道:“阿昙,走罢。”   我心神不稳,脚下一歪,哐当一声踢翻一片瓦。枕壶哭笑不得,弯腰拾起那片瓦。却听盛大的风雪里,沈老将军刷的一声抽拔出长剑,轻声道:“去罢。”   枕壶身子一软,跪下来拜了三拜。我赶紧也随他拜了三拜。   待我抬起眼睛看他,却见他眼里莹莹的都是泪光了。 ☆、【章七 举烽】08   三日后,沈老将军在杜曲整顿兵甲、协理辎重,过灞桥,渡渭河,北上迎敌去了。皇帝依依不舍地送到了灞桥上,照风俗折柳送别,却只是冬日里的枯枝了。沈老将军下马跪拜,说:“老臣定凯旋以效陛下深恩。”   皇帝朗朗地道:“朕的骠骑大将军没有输的道理。”   长安数万民众夹道欢送,士兵们在出城的时候都高高扬起头颅,挥舞着手臂露出必胜的得意微笑。他们头盔上插着冬日的黄色水仙花。   当天我发了老毛病,骨头痛得不行,只能歪在床上,浑身乏力。枕壶在我床边犹豫不决,我便虚弱不堪地骂他道:“还瞧着我做什么?你守在这里,我的病也见不得好。还不赶紧去见你爹爹。”   枕壶混在相送的杂拉人群中,望着他父亲苍老挺拔的背影,在寒风里轻轻地叹息。呼吸被凝成繁霜,轻飘飘飞到天上去。渐渐又化作雪落下来。数万军民行至灞桥,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前路。   照惯例,往下便不送了。沈老将军翻身上马,转身朝长安城拱一拱手,便提起辔头扬长而去。马蹄踏在雪褥子上悄然无声,只留下深深的印痕。   十万甲兵雷霆般随去,皇帝在明黄色的羽旄下站了很久。司礼官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起驾回宫罢?”皇帝遥遥望着,转过身颔首。   枕壶回到家,一身都被雪给濡湿了。我病缓了些,便起身替他脱了大氅,披了件崭新的裘衣,柔声问:“你爹爹气色可还好?”   枕壶笑道:“我想起小时候了。我出生时他还驻扎在冥水畔,守着玉门关,头四年我竟也没见过他。他班师回朝,我娘平平淡淡的,照旧日常地过。我年纪小,家里人说什么大将军要回来了,也不明白,只懵懵懂懂的。夏天黄昏后最凉快,我便搬了一柄木刀在院子里舞了玩儿。便见一人从外头推门入了内院,胡子一大把。我被唬得跳,喝问是谁。那人便笑着问我是不是枕壶。”   我抿唇道:“那是沈老将军罢?”   枕壶道:“他那时候可还不老。夺了我的刀,把我欺侮得哇哇直哭。”   我奇道:“你还会哇哇哭?”   枕壶嗤笑道:“哇哇哭谁不会?我那时候比嫩嫩还小呢,哭一会儿怎么了?我不仅会哇哇哭,还会嘤嘤哭呢!”   我笑骂道:“贫嘴!”将往过缕一遍,竟没有枕壶掉眼泪的记忆,便又柔声道:“你后来就不哭了,是不是?”   枕壶嬉皮笑脸道:“长大了自然不哭了,谁像你厚脸皮。”   恼得我去揪他脸,他也不避,任我揪着脸皮扭了两扭,再抱了我的腰,坐到床边,将我搁在腿上,咬了我耳朵一口,笑问:“阿昙,你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啦,”我斜他一眼,说,“要不是好多了,谁有闲情在这里跟你贫?”   他身子往后仰倒,我顺势趴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一时也没做声,只耳畔听得他心脏一起一伏。半晌后他叹了口气,道:“也不知这一仗什么时候能了结。”   我道:“沈老将军既出征,还不是手到擒来?这么些年,也不见这几个属国能成什么气候。”   “没听师姐说么?这些属国背后,如今可藏了一个雪山鹿鸣派。鹿白荻狼子野心,总不会打无准备的仗。天底下哪个不晓得我大唐有这样一位骠骑大将军?鹿白荻不可能连这都想不到,他应当准备了后招,专程对付我爹爹。”枕壶忧虑道。   我觉他说得有理,一时也心慌起来。枕壶扶着床柱慢慢坐起来,我从他身上滚下来,用被子将自己给裹了。他起身打开窗户,见那雪下得正紧,秃枝披了银装在风里招摇,口中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若是能随他去就好了,强过在长安城里担惊受怕。”   我从被子里闷声闷气地道:“你若是随他去了,就换我在长安城里担惊受怕了。”   枕壶笑道:“我能有什么事?”   我便拍手道:“你爹爹哪里不如你了?你既然自信不会有事,他也决计不会有事。”   前线战报雪花般向长安城飞来,报的都是些好消息,印证了我先前的话。   沈老将军取道蒲州,横渡洛水,再向北过了无定河,在隰州与叛军短兵相接。这一仗胜得极轻易,将叛军逼得节节败退,躲进了汾州城,依仗着百尺高墙才稍事喘息。   期间,那位北衙禁军的头领白简夷立了一桩大功。他孤身勇进,于万军之中取了皓国世子的首级,将其挑在长、枪上,如虹影一般略过战场,飒飒的身姿震得叛军自乱阵脚,稀里糊涂地向北退了近百里。   我看了那战报,奇道:“白简夷?要说也该是个人物,怎生往昔长安城都不提他?”   枕壶暧昧地笑道:“也怨不得我们长安人,他早年可是和安国郡主有过一段风流史。”   我最爱这些风流旧话,缠了枕壶要听。枕壶挨不过我,便说:“又算得上什么稀罕事了?当年安国郡主上京,同白简夷将军看对了眼,便互相许了终身。可安国国君嫌他身份低微,不肯嫁女儿。后来郡主入宫,艳惊四座,咱们陛下也是凡人么,见了美人哪里有不动心的道理呢?那郡主两相权衡,便入了大明宫,封了倩妃娘娘,宠冠后宫数十载。”   我听过了,便替白简夷委屈,道:“皇帝和倩妃都对不住他。一个横刀夺爱,一个贪图富贵。我瞧着这白将军是个英雄,受了这等委屈,还替皇帝卖命呢。”   枕壶嘲讽道:“你瞧着?你几时瞧见过他了?”   然长安城里与我看法类似的大有人在。京都的文人墨客是最尖酸的,有了这个由头,便大肆地作起文章来。一时街头巷陌,都在唱“骷髅红粉天子客,将军解马渡冰河”这类诗句,将皇帝和倩妃写得冷酷无情,将这位失恋的将军描绘得凄清寥落,又隐含着孤傲的倔强。其中不乏文辞兼美者,但大多都是些离奇古怪的戏作。   这股文浪又被白简夷接下去的功劳推到了新的高、潮。他夤夜领了十八骑,奔袭百里,绕到叛军的后头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再带了一身的伤连夜赶回大营。   这消息传回来,整座长安城都疯了,他当年与倩妃那点破事儿被扒了个底朝天,然他两人当时虽年幼,却毫不张扬,没露什么痕迹,令热情高涨的长安民众十分不过瘾。   这时候民众迎来了一位救世主,那人本是眠香占玉楼里某位姑娘一时脑昏偷偷生下的孩子,我师姐当初怜惜他生得齐整,不忍心让他在街头巷陌里混日子过,便送他去念了几年书。这侯崇秀念了几年书,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可惜身份微贱,不能举身赴科举。他也不恼,凭了一副好皮囊与一手好文章,在秦楼楚馆平康巷混得风生水起。   如今整座长安城对当年皇帝、郡主和白简夷的秘事如饥似渴,这侯崇秀便大笔一挥,耗时三天写了一出戏,隐去人物名姓,敷衍了一段故事,欲盖弥彰地名做《剪春韭》。随后请了个戏班子,浮皮潦草地排演了三天,便在晨昏寺张灯结彩地开演了。   长安民众如雷而动,一时间一票难求,晨昏寺的门槛都被踩烂了。寺里的和尚晨钟暮鼓阿弥陀佛,入寺的群众却一心只想着看这出戏。   这侯崇秀一向是个有良心的,师姐当年提携他,他这辈子也不敢忘。如今赚得盆满钵满,第一件便是上眠香占玉楼来送礼。   师姐正带了嫩嫩高居生罚山,他自然见不到了。我正巧当天在眠香占玉楼,他权宜之下便来拜了我。枕壶对这出戏很有些瞧不起,我不敢同他说我想看。如今见这侯崇秀来了,心下大喜,脸上还淡淡的,只将那礼盒随手一搁,再问:“你这出戏还预备上多久?”   侯崇秀笑道:“承蒙咱们城里的人瞧得起,自然是演到大家都看得痛痛快快了!”   我用茶杯盖子磕着茶杯,懒懒道:“你这戏演什么呢?我日日听人说,倒觉得有点意思。”   侯崇秀赔笑道:“风流才子俏佳人那一套,怕污了夫人的眼。”   我心里暗骂他不乖觉,脸上还是淡淡的,闲道:“会不会污了我的眼,恐怕也得等我看了再下定论。”   侯崇秀这才恍然,当下便从怀里掏出两张票来,恭恭敬敬呈给我道:“还请夫人去晨昏寺赏个眼,小小的晨昏寺也定会蓬荜生辉。”   我接了票,客气道:“也不知能不能抽出时间来,不过你是我师姐瞧上眼的人才,我还是尽量给你个面子。”   侯崇秀深深一揖道:“多谢夫人。”   如此我便得了两张票,最好是和枕壶一块儿去。然枕壶对这一出戏简直是不屑一顾,我决定不去触霉头。脑子转转,自然便是延顺了,当即便去了范将军府上,将那两张票在延顺眼前一晃而过。   “啊呀,”延顺喜道,“《剪春韭》?你哪里搞来的?我父皇快被这出戏给气死了!”   我道:“山人自有妙计。”   延顺欢天喜地道:“咱们赶紧去看。我其实惦记好一阵了,偏偏可与那根木头,不知为何跟这部戏杠上了,一提它就阴沉沉的,好不吓人。”   我执了延顺的手,戚戚道:“枕壶也是呢!”   范可与如今执掌长安左羽林军,已经好些天没回府了。我和延顺一商计,便趁这时候赶赴晨昏寺了。她的小丫鬟往马车上塞了一箩筐玩意儿,嘴里还念叨道:“公主怀着身孕,哪里能到处乱跑了?优小姐你也真是的!”情急之下便忘了改我的称谓了。   延顺叱道:“再多说一句,你就别跟我了,我自和阿昙去。”   小丫头给唬得一声不吭,只撅了嘴冲我瞪眼。   侯崇秀给我的票自然是最好的,正在戏台子下头,暖帘搭了个小帐篷,里头炉子里烧着清香的木柴,旁边还搁了瓜果盘子,馨口腊梅花熏得香气醉人。   也难怪这出戏红遍长安城,端的是风流蕴藉,荡气回肠。中间那武官儿同大小姐分别时候起,我便开始哭,哭到那小姐嫁了富贵人家,日日倚危楼,遥望着武官儿驻守的玉门关,却只望得见日暮斜阳。这戏比之起初的诗文,最大的妙处是将武官儿与小姐两人写成了痴情种,缠缠绵绵的,令长安民众黯然销魂。   戏散了,我搀着延顺,两人浸在戏里,犹自哭哭啼啼。马车将延顺送回将军府,再送我到家。我一跳下马车,便见枕壶捏着折扇立在寒风里,似笑非笑地瞅着我。 ☆、【章七 举烽】09   枕壶摇了扇子笑问我:“戏好看么?”   我明知故问道:“什么戏?”   枕壶叹气道:“你说什么戏?”   谈话间,我们并肩入了里屋,我将外罩的玫瑰色大氅脱了,懒洋洋歪在垫了软底子的靠椅上,笑嘻嘻道:“我可不晓得什么戏,最近我没看戏。”   枕壶伸手在我脸颊上狠狠捏一把,搁了扇子,哭笑不得地在我边上坐了,柔声道:“好啦,我不说你,你告诉我,戏好看吗?”   我见他态度倒还坦诚,便老实道:“好看。”   枕壶眯了眼睛,倒也不恼,只望了窗外轻轻叹气。我见不得他这愁绪满怀的模样,便伸了胳膊搂住他脖子,趴在他怀里说:“侯崇秀念书也未必不如你们呢,不过是因出身低微,考不得科举,不然今年也未必是巫端臣的状元。”   他笑道:“我晓得,他的诗文我每每都看的。”   我摇头晃脑道:“他的诗文看得,戏文就看不得了?你脑子怎么恁的酸腐,看戏怎么了?大家看得快快活活的,不好吗?”   “戏文也看得,”枕壶微微一笑,“只是这时节演这样的戏文,未免也太轻佻了。不过也怨不得侯崇秀,我看咱们大唐的人呐,好日子过久了,别说居安思危,即便是天塌下来了,也坚信会有人顶着呢。”   我道:“这是什么意思?”   枕壶叹一叹,轻声道:“阿昙,汾州那里在打仗呢。”我怔一怔,他续道:“打仗可不是白简夷将军提了长、枪去敌阵里气势如虹地舞一舞便了事,除了白简夷外,还有三十万大唐军人陈兵汾州城下。他们可不像白将军那般武艺高强,稍有不慎,便要埋骨他乡。他们为了保家卫国,冒了寒冬的风雪冲锋陷阵,咱们长安城的人还在这里莺娇燕软、歌舞升平,像话吗?”   我悚然一惊,默默垂下头去。枕壶搂了我柔声道:“我说了,既怨不得侯崇秀,也怨不得你。是咱们大唐好日子过久了。不单单是民众,即便是那些出征的士兵,个个也是插了水仙花、念叨着‘纵死侠骨香’上的前线,是不是?人死了,骨头浸在冰雪里发青,天气稍微热一点,腐肉便要发烂变臭了,兀鹫围了战场啊啊地叫,香在哪里?”   我低声道:“那怎么办呢?”   枕壶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倚了窗台默默向北方蔚蓝而清瘦的天穹望去,长叹道:“我心里很有些不安,只愿是杞人忧天才好。”   《剪春韭》在晨昏寺吹锣打鼓演了一个月,演到了一年里最严寒的时节。然长安城群众的热情将整个冬天都融化了,晨昏寺人潮涌动,寺庙里竟无一寸积雪,较之往年白雪侵檐扑帘的景象,令我一阵慨叹。   叛军这一月守在汾州城里,闭门不出。沈老将军无奈之下,便在汾水边驻军,以期良机。四面八方的物资一车一车地运到汾河边,将三十万大军养得膘肥体壮。他们都还年轻,大约是第一次出征,打了好几场胜仗,正是兴头热烈的时候。偏偏叛军不如他们的意,蜗居汾州城,三十万人的满腔热血没处洒,便日夜饮酒作乐。   军队里不少颇有文采的家伙,喝高了便作起诗来,铿锵的句子乘着寒风飞到长安城,在街头巷陌热烈鼓荡着。如今的长安城里,乞讨的小儿都能念上几句战士们所作的诗歌,在北风里哀哀地吟诵,过路人听得心头豪情起,便慷慨解囊,两边快活。   沈安乐每日上街去,听了街头那一首首战歌,便暗自记下,回来誊抄给枕壶看。枕壶每晚烧了暖炉点灯看,一面看一面笑,笑着笑着便叹气。   范可与常来我们府上,抱怨说驻扎在长安城边上的左羽林军近来真不好管教,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千请万请,一定要让他们上前线。范可与喝了一盏热茶,笑骂道:“那些小子们说,若是叛军被那三十万人灭光了,他们可怎么办呢?人家上了战场,建功立业,风风光光的,他们守在后方两眼一抹黑,可不是亏大了吗?”   枕壶莞尔道:“他们是眼红玄武门那点羽林郎罢?白简夷名声大噪,连带着整个北衙禁军都脸上有光。”   范可与道:“我是怕了他们了,日日听这些老生常谈的请求,耳朵也生茧了。——听说你爹爹前些日子发脾气了?”   枕壶道:“正是。咱们长安城‘风水一轮’牵头,带上雍州、商州、豳州等十八州近千家酒楼一起,给那三十万大军送了万桶美酒。众人狂歌痛饮,闹了一宿,聚众打了好几个场子。我爹爹次日才晓得,恼得要用鞭子一个个抽,还是白简夷劝好了。”   范可与冷笑道:“战时喝醉酒?砍头也不过分!那白简夷未免也沽名钓誉得过了头罢?这是他该管的么?”   枕壶笑道:“若是喝了酒的都砍头,那叛军也不用讨伐了,咱们自己先把自己这三十万人砍光了。”   范可与挨不住笑了几声,到底又连连叹气道:“荒唐!荒唐!”   范可与虽这样说,但那三十万士兵并不这样想,长安城的民众也不这样想。他们议论纷纷,说沈老将军未免严厉得过了头,大约是老了,思想僵化了,不如白简夷将军那样,年轻力壮,还懂得变通。   话锋一转,议论到了我和枕壶头上,说沈老将军对儿子、儿媳如何如何不近人情,老丞相的夫人去世时,沈夫人还在将军府前跪着呢!捕风捉影又敷衍出一段故事,说我因跪在将军府前,竟误了见我阿娘最后一面,“哇”地在我娘灵前吐了几升的血什么的。   我听这些消息,又好气又好笑,隐隐还生出点悲凉来。   当初沈老将军出征,相送到灞桥边的是这些好心肠的长安人;如今沈老将军在风雪里支撑着这个帝国,编排他、诬陷他的也是这些好心肠的长安人。   枕壶不以为意,笑道:“你当我爹爹是水晶人吗?他年轻时在长安城里斗鸡走狗,被整座城骂作膏粱纨绔的时候,也不见他脸红。”   长安城熙熙攘攘,汾州那边自然听不到。汾州城里城外又僵持了半个月,守在外头的三十万士兵与他们背后的整个大唐帝国都很是烦躁不安。   渐渐地年关近了,长安城里不少人家的儿子都驻在汾水畔,一家人眼见是没法子团圆了,怨天尤人一阵,终究是怪到了叛军头上。这点属国若是乖乖的,陛下自然年年打赏下去,还能短了他们什么吗?偏偏想不开,脑子一热便造反来撒气,弄得自家儿子在冰天雪地里受冻,连年夜饭都吃不上。   长安城里的母亲们聚在一起,只骂那五个起兵的属国不是东西,连置办年夜饭的事情也恹恹的,一心只惦记着汾水畔的儿子。   我去生罚山上拜见了师兄、师姐,师兄照旧淡淡的,师姐却一脸的倦容,不知在想什么。我心里难过,脸上便笑说:“今年的年夜饭,我来张罗,成不成?也叫你们瞧瞧我的本事。”   师姐柔声道:“既然如此,那可多谢阿昙了。”慢慢地拢了我稍散的鬓发,微笑道:“我们阿昙真是长大了。”   嫩嫩高声宣布:“我要吃肉团子!”   这一顿年夜饭张罗下来也不轻松,我对往年的师姐充满了敬意。我阿爹在骊山别馆歇息,将优泽扔给我带,我便问他:“你是跟着大姐过年,还是去跟二姐过年?”   优泽一张小脸皱皱巴巴道:“我不想跟那姓鹿的小子过年,也不想跟二姐过年……我该怎么办呢?”   我笑骂道:“那你孤零零留在府上自己过吧,阿姐要上生罚山去了。”   优泽忙扯了我的裙裾,讨好道:“我跟阿姐过。”   我和枕壶携了优泽上生罚山去吃年夜饭,可把嫩嫩给乐坏了。他抢着和优泽并排坐着,一顿饭下来给优泽夹了十个肉团子。优泽哭丧了脸,道:“你打算撑死我是不是?”   嫩嫩道:“肉团子好吃。”   优泽断言道:“你就是嫌恶我,想拿这个撑死我。”   师姐只下了几筷子,便歪在藤条躺椅上,静静望着嫩嫩。见这两个小孩吵得有趣,嘴角慢慢地牵起一丝微笑。我眼见着他们要打起来了,便一人赏了一个栗子,说:“大过年的还吵?你们也是同床共枕的交情了,能不能成熟点?”   优泽炸毛道:“谁和他同床共枕?”   师姐拊掌大笑,捂了肚子道:“阿昙,你这个弟弟很有意思,如果是妹妹就好了。要是妹妹,不如让他和我们嫩嫩定个亲。”   优泽悲愤欲绝,道:“谁要和他定亲?”   嫩嫩咬了筷子,眨眨眼睛道:“我决定和阿泽哥哥定亲!”   三十这天闹到很晚,故年初一我起得很迟。睁开眼,却见枕壶装束齐整,一身大红缎子襕袍,手持一本蓝封的书卷在床头看得仔细。我起身,手指梳了梳头发,道:“嫩嫩他们剪过梅花了?”   枕壶眼皮也不抬,道:“在等你呢。”   我翻身,慢吞吞梳洗毕,出门便见嫩嫩和优泽一人手持一把剪子在等我。我笑道:“两个人都还有点良心,记得你们的阿姐和小姨。”回望枕壶道:“还不快来!”   我四人步到院角梅花树下,我抱了嫩嫩,枕壶抱了优泽,他两人抬手各自铰了一枝梅下来。我们挖了个坑,将梅花埋进土里,优泽还拜了两拜。   我拍手笑道:“好啦,咱们这一年的霉运都被剪光了,只剩下好运气。”   正欢声笑语,师兄忽披了长袍匆匆出来,向枕壶道:“你们家那个沈安乐在山脚下急得跳脚,赶紧去看看。”   枕壶神情一怔,赶忙握了我的手,我们随师兄乘云而下,便见沈安乐愁眉苦脸地在原地跳脚。见了我们,他双膝向下一跪,尚未开口,眼泪滚滚而出,哽咽道:“公子爷,前线快马来,说白简夷那厮投了敌,咱们老将军如今被围困在汾河边上!” ☆、【章七 举烽】10   我听沈安乐这一说,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枕壶倒镇定,只问:“报信的人在哪儿?”   沈安乐哭道:“自然是去拜见陛下了——这么大的事儿。”   师兄当机立断道:“我马上进宫一趟。”   枕壶颔首道:“那好。”他攥紧了我的手,踌躇着道:“阿昙,我们……我们该做什么呢?”   我道:“我们去城墙边等着罢,有消息从汾河那边来了,当先一个晓得。”   枕壶道:“嗯,我们去城墙边等着。”   他乖乖地握了我的手,我已然稳了心神,同师兄别过,拉了枕壶行到长安城北面的景耀门。因是年初一,驻守的士兵寥寥,脸上的神情却近乎肃穆,显然是已听过消息了。我们同城里羽林郎关系向来很好,大家得了空一起喝酒闹事,如今他们见枕壶来了,团团地围上来,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报信的人怎么说?”枕壶最先问。   好心的羽林郎们便七嘴八舌地说起来了。咱们大唐军最近很是轻敌,年三十的关头,便聚众烧了篝火,团团围坐着喝酒。沈老将军一开始是骂,白简夷便来劝,整座军营都是对白简夷的附和之声,恼得沈老将军拂袖而去。那群士兵没了约束,更是胡天胡地,撬开了库房,搬出一桶桶的美酒,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   眼见得入了夜,天上团团地下起雪来了。篝火也熄了,将士们精疲力竭地爬进营帐,轮值的士兵醉得一塌糊涂,东倒西歪地拄了长矛在营门口摇摇欲坠。   半夜里,月亮把雪照得烧起来,汾州城里悄无声息地窜出一小支军队,被月色笼罩着,慢慢袭进大唐军营。一路无声无息杀过去,竟被他们摸到了沈老将军的营房外。沈老将军治下极严,他手下的亲兵决计不敢喝酒闹事的,如今也是井井有条地守着营房。   这时候便轮到白简夷出场了,他笑吟吟地说有要事要见沈老将军。亲兵说老将军心烦意乱,好不容易睡下了。白简夷便说:“当真是要紧事。”亲兵思前想后,到底将白简夷放进去了。   那报信的人也不知白简夷入了军帐后如何,大约是想趁将军熟睡,将他一刀杀了。却料不到将军睡梦中,闻金戈声便翻身起,用床头刀鞘一格,挡住了白简夷的刀刃。与他乒乒乓乓杀到帐外,质问他缘何要杀自己。   白简夷冷笑一声,道:“杀你,自然是为了乱大唐。”   说话间,那一小撮叛军已与沈老将军的亲兵厮杀起来。沈老将军听得远处营帐里寂寂无胜,心下骇然,一面厮打,一面厉声问:“今晚那酒里你下了什么药?”   白简夷笑道:“沈老将军料事如神。”他长刀一斩,被沈老将军避开,斩下了营中插着的战旗。续道:“我是恨不得一次将他们毒死了最好,可惜找不到这样烈性的毒。”   沈老将军稍稍宽心,一剑将白简夷逼退三步。白简夷脚下一个踉跄,被剑刃刺进肩膀,闷哼一声,轻飘飘急退数十步,仰天笑道:“沈将军真是宝刀未老。”他在月下狐狸般眯了眯眼睛,道:“不如你降了我们,如何?我瞧着你在长安城日子也很不好过。那武襄君就是个窝囊废,你为了讨皇帝的好,还得眼巴巴凑过去输给他,坏了自己的名声。儿子结个婚吧,又被逼得不能相见。——你如降了我们,最好将那位被逼无奈隐居骊山的优老先生也带过来,您两位,我们必定厚待。”   沈老将军朗声笑道:“我若降了你们,只怕老优不认我这个朋友。”   白简夷叹气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料定了你不会答应的。你们这些名臣名将都是很有些风度的,宁愿死,也要全了自己的名声。”他狞厉地笑了笑,道:“我在这里杀了你,成就你忠义的名声,好不好?”   营房杀得血淋淋的,混了团团的雪,敷在刺骨的大地上。沈老将军部下有位亲兵杀了敌手,脱了身,便悄悄溜出营,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星夜兼程赶回长安,终于在大年初一的早晨望见了长安灰白的城墙,奄奄一息地将消息传了回来。   枕壶听罢,慢慢捡了一方小凳子坐了,羽林郎们忙给他生了火,红红的火光照着他的脸。我上前握了他的手,柔声道:“你也听到了,你爹爹还活着。沈老将军既然活着,便没人能在他手上讨得好处去。”   枕壶轻声道:“他年纪大了。”   我勉强笑道:“这话他听了,你说他高兴不高兴?”   枕壶垂了眉毛,竟也笑了,道:“他听了可要发脾气。”又悠悠道:“可他真的老了,不服不行。”   我俩携手登上城墙,遥遥向北望去,却也不见北方路上有人来。枕壶道:“我可定不下心,我要在这里等着。”我不言不语,只并肩同他站一块儿。   日头慢慢地斜了,年初一这一天,我们在城墙头耗过去了。守城的将士换了一轮,都晓得枕壶的身份,不敢上前打扰,只忧虑又敬仰地看他。到了饭点,几个老熟人便拎了酒肉来,枕壶苦笑道:“还喝酒呢?”那人一怔,枕壶道:“前线正因喝酒误了事,不晓得么?”   夜来,长安城里一家一户点了灯,我们头顶是一片星空,脚底下也是一片星空。师兄上了城墙见我们,口中的话和羽林郎别无二致。我问:“城里人知道了么?”   师兄道:“整个下午都传疯了。”   事到如今,我却在荒唐地想:茶楼里现在大约不会吟诵白简夷的诗句了。   师兄犹豫片刻,又道:“眠香占玉楼的人叫我去问你们师姐一件事。我想深鹂最近精神不好,倒不用烦劳她,你掂量着处理,行不行?”   为师姐分忧自是应当,我遂点头,问:“什么事?”   师兄道:“侯崇秀——”   他一提这个名字,我心底便有了谱。便问:“谁要杀他?”   师兄道:“如今官上没动,毕竟事关皇帝。是民众,一个个气疯了,说他替反贼撰写淫词艳曲,还辱及当今圣上,活该被乱石砸死。他毕竟是眠香占玉楼里出身的,无处可逃,便躲进楼里了,如今楼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人呢。”   我觉得好笑,道:“当初看戏的时候满堂喝彩,也不知喝彩的人是谁?”   枕壶问:“你救不救他?”   我沉吟半晌,道:“师姐是很怜惜他的,我也不讨厌他。毕竟是我们眠香占玉楼出去的人,做事也不忘本,发达了晓得来讨师姐的好。如今又躲到我们眠香占玉楼里了,再不帮这个忙,实在说不过去。”   枕壶又问:“你打算怎么救他?”   我迟疑地望向师兄,道:“咱们去把他劫出来,远远地送到幽州去?”   师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枕壶苍白的脸上冒出点轻粉,笑起来道:“阿昙,阿昙,我的傻姑娘。”我羞恼得直跺脚,他便道:“你回府上去,找沈安乐,讨我们近些天收集的诗歌集子。”   我闻言,恍然大悟,正牵了裙子要走,忽又回过脸来,忧心忡忡向枕壶道:“你一个人没事吧?”   枕壶凄然笑道:“我不过是在这里等着,什么事也做不了,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罢,又什么区别呢?”   师兄忽道:“你去罢,我在这里坐一坐。”   我感激一笑,这才牵了裙子急急奔回府上。   找沈安乐取了厚厚一摞的诗歌集策,我稍微翻了翻,心里便有了底。胸有成竹地赶到眠香占玉楼,便见楼外黑压压守了一大群人,群情很是激愤。   “把那投递叛国的侯崇秀交出来,不然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当先一人我却认识,诨名唤作“铜豆儿”,是长安大街上出了名的混混,平素也不见他做正事,只在花街柳巷流连忘返,见了美人便獐头鼠目猥琐得很。师姐很看不惯他,每次他来,便吩咐人将他轰出去。他抓住这个机会来报复,倒还妙得很。   沈安乐身先士卒,替我在黑鸦鸦人群中理出一条道来。我站在眠香占玉楼正门口,吩咐心力交瘁的护卫们进楼歇息,自己捏了那叠稿纸,笑眯眯地斜倚了门框扫视过去。   那铜豆儿一见我,眼睛色眯眯地眨了眨,嚷道:“沈夫人到了,总算来了个讲道理的。”   黑鸦鸦一片竟也听了他的话,议论声渐小,纷纷仰起脸来瞧我。   我点头微笑道:“我自然是讲道理的。铜豆儿,你想同我讲什么道理?”   铜豆儿转了转眼睛,道:“夫人,您说,通敌叛国,该不该杀?”   我道:“自然该杀。”话到一半便垂下泪来,道:“白简夷那厮如今还围了我公公在汾河边上呢,我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我提及沈老将军,将楼外众人勾得眼泪哗啦啦的,戾气渐消。里头有个中年妇人上前,柔声宽慰我道:“夫人,您放心,沈老将军英明神武,定会将白简夷那破烂玩意儿斩于马下。”   我含了泪道:“承您吉言。”   铜豆儿见情势不对,慌忙道:“夫人,既然您那样痛恨通敌叛国的人,为何还要包庇侯崇秀那厮?他那出《剪春韭》——”   我打断他,厉声道:“崇秀怎么通敌叛国了?”   “剪、剪春韭——”   我再打断他,面无表情地道:“崇秀不过是写些诗文,哪里称得上是‘通敌叛国’了?你说《剪春韭》,那出戏我也不是没看过,风流才气俏佳人的老套路,上不得台盘,说它‘通敌叛国’,未免太瞧得起它了。”   铜豆儿嘶哑道:“你明明晓得!”又转向楼外黑鸦鸦众人,道:“大家心里都清楚,那是一出什么戏,是不是?单单诋毁圣上这一点,就够他喝一壶!”   我冷笑道:“那你是咬定了他通敌叛国、诋毁圣上咯?”说罢撕了一页稿纸,朗朗地念出来,正是一首古乐府诗,赋的是倩妃当年与白简夷的浓情蜜意与入宫后的愁绪满怀,念罢,嫣然一笑道:“这诗署了名的,是长安李桃之所作。”话毕将这页纸轻飘飘地抛进人群里。   紧接着又念了几首署名的诗,要么在歌颂白简夷的赫赫战功,要么就是在敷衍他和倩妃的陈年旧事。我念完便掷出去,稿纸雪片般地飘,竟无一人敢伸手去接,念了小半本,合了诗册,呵欠道:“这些人都通敌叛国,你们抓他们不抓?”   楼外无一人应声。   我见好就收,柔声道:“大家都受了白简夷那厮的骗,何苦在长安城里为难自己人呢?” ☆、【章七 举烽】11   眠香占玉楼外聚众人群对着那些雪片般的诗稿哑口无言,又被我这么一问,面上都讪讪的。那铜豆儿眼见得形势不妙,见风使舵转了话头,微笑道:“夫人说的是,千错万错,都是那群乱臣贼子的错,我们大唐人理应同心协力,共御外敌才是。”   我颔首道:“正是了。”又斜起眼睛瞟他一眼,笑道:“你倒乖觉。”   铜豆儿点头哈腰,转过身驱散了人群,再向我深深一揖,道:“夫人,小的便告退了。”我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犹豫片刻,终于道:“沈老将军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   我望他一望,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和气道:“承你吉言了。”   打发了楼外众人,我遂敛了衣襟进楼去。小姐妹们莺环翠绕地迎上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我好容易才抢了个间隙道:“外头那些人已经走了,侯崇秀没必要藏着了,你们叫他出来罢。”   侯崇秀自眠香占玉楼地下室里步出,只形容有些憔悴,精神倒不算委顿。他对我千恩万谢,赌咒发誓要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我。   我笑道:“你来世还做了人可怎么报答我?”   他怔一怔,苍白的脸上浮现一点血色,笑道:“小的跟阎王爷说,欠一位贵人的恩情没还,不能投胎成人,一定要做牛马去报恩。”   我道:“阎王爷该骂你不识抬举了,人家想做人还做不成呢!”   侯崇秀嘻嘻道:“小的一心想着报恩,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我听他说话有趣,便同他随意调笑了两句。又卷起帘子望望窗外,天色已黑得通透了,平康巷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我惦记着枕壶,便同楼里的人道了别,准备去城墙上。   不想我才绕过几条街,便忽忽然落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我没带伞,狼狈不堪地冒雪回了眠香占玉楼取伞。小丫鬟给我取了毛竹纸撑子来,楼里红袖姐姐却大惊小怪地说:“阿昙,你衣裳都湿透了,怎么还要出去?”   我道:“自然要去的,枕壶也没有伞呢。”   红袖抿唇笑道:“公子又不是傻的,他不会找个地方避一避吗?”   我叹气道:“最近什么事你也晓得。他人有些稀里糊涂的,我不放心。”   红袖却扯了我的衣袖不让走,固执道:“即便要去寻公子,你也得把衣裳烤干了再出门。湿漉漉的穿一晚上,到明早又要发病了。你痛起来,公子不也难受么?”   我被她最末一句说服了,便挪到炉火边,脱了外衣,披了身大氅。红袖给我托上一杯热茶来,小丫鬟搭起竹架,在火上烘我的衣裳。我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茶,又卷起帘子,任冷风吹我的面颊。天气这样冷了,还下了大雪,枕壶应该也不会在城墙上头傻站着。   望着天穹上生冷的一轮月亮,我心下仍是不安,便转过脸急问:“师姐屋子里没我的衣裳么?你们快给我寻一件来。”   红袖道:“你可真是糊涂了。当初成亲的时候,不是都取了去吗?”   依稀是记得有这么回事,我愈发烦躁,搁下茶盏,坐到炉火边,托腮盯着那小丫鬟。小丫鬟被我盯得小心翼翼的,红袖将我拉到一边,笑骂道:“你别急。你越急,她越慢。”   烘了一炷香、功夫,那外衣总算是烤干了。我手忙脚乱地穿了,抓起纸撑子便要往外冲。红袖道:“欸!欸!”我顿住问:“怎么了?”她取了素色碎花腰带替我系上,我无奈地顺着她的手绕了一圈,嘴里还嘟囔着道:“系什么腰带?冬天、衣裳这么厚,哪里有腰?”   红袖道:“你是大小姐,‘穿戴得法,行止有度’的道理懂不懂?”   我撑起纸伞蹦出眠香占玉楼,在雪月下笑嘻嘻向她道:“什么大小姐?我不懂。”话毕提起裙子,踩着厚厚的积雪,朝景耀门狂奔而去。大约我此刻举止算不得‘大小姐’,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苍茫的雪色反照着铁锈般的冷月,洒在城墙上一片清冷的蓝光。   守城的将士又换了一拨,石铸一样笔挺地站在墙边。我迎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枕壶呢?”   他道:“公子在城墙上。”   趁着月色,我看清了这位士兵的脸。非常年轻的一张脸,大约和我一样的年纪。而此刻他苍白稚嫩的脸上蛛网般都是泪水,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出白色的寒气。   我心里意识到了什么,但不能相信,收起纸伞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墙,便见枕壶手扶着雉堞,遥遥地向北方望。遥远的北方天上闪烁着朦胧的星星,地上黑漆漆一片,冬日覆雪的林莽,夜枭盘旋着,振翅长鸣。   他肩膀上积了厚厚的雪。   我上前,倚着城墙竖了伞,双手握住他左手,轻声问:“你冷不冷?”   他手冻得像冰一样,但他只淡淡地说:“还好。”   我顺了他的目光望向北方,低声问:“汾河那边来了人?”   枕壶应道:“嗯。”   我问:“怎么了?”   他转过身来,仿佛被冻僵了,一举一动十分别扭。睫毛上都是雪,可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只看了我道:“阿昙……”   我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柔声道:“好啦,不用说了。”   他佝偻起身子,慢慢将脸埋进我怀里,闷声道:“阿昙,我没有爹爹啦。”我伸手拂去他发上、肩上的积雪,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仿佛一声抽泣,又听他缓缓道:“你一走,汾河那边就来人报信了。说我爹爹死掉了。白简夷将他逼得走投无路,他身边的人都死光了……他从来不认输的,就是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也不认输。”   我把下巴搁在他脑袋上,轻轻地抚他的背。   枕壶颤声说:“他们有十个人围攻他一个,他被斩断了双腿,再也不能战了,便挥刀自刎。白简夷本想搁下他的头立威,万幸的是驻扎在孝义的武襄君闻讯赶来,总算保全了他的身体。”他抬起头来,神色已经如常,只眼圈稍微有点红,叹气道:“我当初也是有些瞧不起武襄君的……我活得多狭隘!”   我捧了他的脸道:“这无妨,等武襄君回了长安,我们一块儿背着荆条去请罪。”   枕壶勉强笑一笑,再幽幽地朝北望一望,轻声道:“我以前还不觉得……爹爹不爱理睬我,我还以为有他没他一个样。现在才知不是那样,即便他不理睬我,只要晓得他在将军府里,每天清早沐浴、舞剑、诵书,我心里就踏实。如今、如今——”   我吻了吻他的眼睛道:“你要不要哭一会儿?我不会笑话你。”   枕壶摇头道:“我哭不出来。”   我便弯腰拾起纸撑子,道:“那我们进屋里坐一坐罢,呆呆站在城墙上也不是办法呀。莫等明早人家来看,只见到城墙上两个雪人傻乎乎抱在一起。”   枕壶摊开手,接住一片晶莹的雪花,讶然道:“居然下雪了?”   我知他糊涂了,便也不再问他,只执了他的手,将他拽到屋子里。守卫休息室里烧着红通通的炭火,被暖气一烘,脸上的雪顿时化作水,一颗颗滴落。我牵了枕壶在炉火边坐下,再替他脱了湿漉漉的大氅,挂到一边。   师兄手持一本蓝封书卷,趁着炉火里那点光,聚精会神地看。听见我们进屋的动静,头也不抬,只道:“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我糊涂道:“师兄方才说什么了?”   虬髯的士兵拱手道:“国师大人神机妙算!”   师兄淡淡卷起书,揣进袖子里,道:“这也算神机妙算?这两个是我养的,我自然清楚。既然沈枕壶硬要冒着大雪站在城墙上,那除了优华,可没人拉得动他。”   我抱怨道:“师兄你把他敲晕了扛进来不行吗?偏偏让他胡闹,你也不心疼的?”   师兄从袖子里滑出书卷来,握在手上,在我脑门儿顶上一敲,淡淡问道:“什么?”   我咬唇道:“没什么。”话毕,脸一扭,坐到枕壶边上,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来擦他满头满脸的雪水。枕壶乖乖地坐着,任我摆弄。我从没在枕壶面前这样有过面子,觉得新鲜又自豪,动作愈发细致体贴。   小小一方丝帕很快就濡湿了,我也没旁的帕子在身边,只得扭干了帕子,扬在炉子上烤。师兄冷淡地取下自己的披风,扔到我脸上,道:“你和他都擦一擦,到时候一病病两个,辛苦的还是我和深鹂。”   我嬉皮笑脸地从披风里钻出脑袋来,道:“谢师兄。”   把枕壶收拾妥帖后,守城的士兵又端了碗姜汤来。我喂他喝了,他神情从僵硬变得忧伤,炉火把他的面颊也烧红了,眼皮一眨一眨的。我扶了他的肩膀,柔声问:“你困不困?”   枕壶道:“还好。”   我道:“那就是困了。”把师兄那身披风给他裹紧,在蒲团上跪坐了,扶着他躺在我大腿上,柔声道:“你睡一觉罢。”   枕壶叹了口气,嘟囔道:“嗯。”一闭眼睛便睡过去了。   我轻盈地替他取下发冠,顺手搁在桌子上,揉了揉他的散发,又摆正了他的姿势。自己也折腾了这些时辰,懒洋洋地倚着墙壁打呵欠。   师兄轻轻起身,向我道:“我会要眠香占玉楼的人给你送披风来的。”   我道:“多谢啦。”   师兄有些犹豫地站在我面前,从袖子里滑出那卷书,用书脊轻轻敲了敲我脑门儿,淡淡问:“你多少岁了?”   我道:“开春便十八岁了。”   师兄颔首道:“还像点样子。”他冲我挥一挥手,领了屋子里那位虬髯的士兵,只穿一身单褂,潇洒地出了门。   炉子里的木炭烧得噼啪一响。 ☆、【章七 举烽】12   武襄君自孝义来,守住了沈老将军的尸身。三十万大军从新年的宿醉中醒来,骤然发现形势天翻地覆大变了样,惶惶不可终日。驻扎在汾州城里的叛军举全力杀出,三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被杀得支离破碎,沿着汾河一路仓皇南走,一日一夜退到了霍县。   霍县县守倒有些魄力,将那一盘散沙勉强聚了起来,盘踞在霍县周边。一路风声鹤唳,总算稍得喘息,我们大唐这三十万将兵才有闲心悲伤起来。   三军缟素,士官们刺破肌肤,滚烫的血溅上白色的长幡,在朔风里烈烈而动。他们整理了沈老将军的仪容,替他换上整洁的军装,腰边悬挂着佩剑,装入楠木棺材里。灵柩呈在驷马马车上,沿着结冰的汾水南下,途径赵城、洪洞、临汾、新绛、稷山、河津,入了京畿道,取道蒲城、富平、新丰,最终缓缓驶入了长安。   沿途百姓搭起十丈高的祭台,白色香火蓬蓬直上如山峰,一岭插天,黎民伏地跪拜,乞求沈老将军来世的安康。   皇帝头束了白绫,默默守在灞桥上。   羽旄仪仗队隔了有百丈远,他只命我和枕壶侍立两侧。   上午下了点儿小雪,到中午便停了,如今午后冬阳朗照,寒风割着我的脸颊。   北边大道上,远远地,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现身了。四匹老瘦的马拉着车,车上一方小小的棺材,一个男人疲惫地驾车。   我见了,当即眼泪夺眶而出。   皇帝和枕壶都十分安静。皇帝垂着袖子,负手等那马车慢吞吞驶到灞桥前,驾车那人伏地三跪九叩,道:“吾皇万岁。”   皇帝道:“起来罢。”   那人道:“是。”   皇帝退了一步,冲枕壶点点头。枕壶上前,先不去扶棺,而是敛起长袖,礼数齐全地向那驾车的人拜了三拜,道:“武襄君于国有功,于在下有恩,日后若有驱策,在下必效犬马。”   我也上前拜了三拜,武襄君颇有些狼狈地道:“两位真是折煞小的了。”   我抬起眼望他一望,却见他已经生了一部小胡须,密匝匝环了嘴唇一圈。头戴毡帽,背上背着一柄长刀,刀环在风里琅琅的扣响。   枕壶起身,拉了我退到皇帝身后去。皇帝上前,向武襄君轻轻点头道:“你很好,晓得报恩。”又慢慢步向灵柩,伸手扣住棺沿,垂下头,向枕壶道:“朕如今可没脸见你了。你爹爹出征前说白简夷用不得,我却不信他。朕这样糊涂,却苦了朕的骠骑大将军。”   枕壶朗朗地道:“我爹爹是为社稷牺牲,义不容辞,陛下不必自责。”   皇帝扣着棺沿轻轻摇头道:“你也不用宽慰朕了……唉,朕做了什么事,朕心里也清楚。改日你便去礼部报道罢,官复原职。”   武襄君忽道:“陛下,恐怕不妥。”   皇帝道:“何以见得?”   武襄君道:“白简夷阴谋害死了沈老将军,沈公子身负父仇,怎能偏安文职?男子汉大丈夫,值此危急之际,于公理应捐躯赴国难,于私则该手刃仇寇,以慰沈将军在天之灵。”   我闻得此言,心里悚然一惊,情不自禁地瞪了成武襄一眼,他只镇定地望向皇帝。   皇帝沉吟道:“这话倒是有点道理。”又看了枕壶一眼,摇头道:“这孩子也是朕看着长的,诗文倒很拿得出手,若说行军打仗……太难为他了罢?”   枕壶双手轻轻握了拳,低眉顺眼道:“全凭陛下吩咐。”   皇帝笑问:“阿昙怎么想?”   我忙不迭道:“官复原职,官复原职!”   皇帝微笑道:“阿昙舍不得郎君呢!”   成武襄朗朗地道:“如今霍县那三十万将士,哪一位不是姑娘的郎君呢?沈公子年轻力壮,怎么就不能上阵杀敌了?”   皇帝挥手道:“你的心意朕清楚,是很好的。可不仅阿昙舍不下郎君,朕也舍不得老将军这根独苗。此事不用再提。”   成武襄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闷不做声地盯了枕壶很久。枕壶垂下头,皇帝轻咳一声,和气道:“武襄君一路行来,风尘劳顿,接下来的事便交给枕壶罢,你还是去好好歇息。”   成武襄深深一揖道:“微臣遵旨。”   我和枕壶扶着棺材进了长安城,整座长安披一身缟素,人们手捧着祭品沿街扣头行大礼。枕壶神情十分疲惫,拉着马车缓缓驶进将军府,那位守门的老羽林郎扑上来,老泪纵横,跪地大哭。我忙去扶他起来,道:“左叔,您也要注意身体。”   左叔哀哀饮泣,招呼家丁将棺材放在灵前,白色的长幡垂挂下来。他扑倒枕壶脚下,跪地痛哭道:“公子爷,您可要替老将军报仇!”   枕壶疲惫而怪异地笑了笑,道:“陛下叫我官复原职。”   左叔怔怔道:“公子爷原来是什么官儿?”   枕壶冷笑道:“礼部侍郎。”   左叔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道:“都这个时候了,陛下、陛下还是——”   枕壶垂下头,轻声道:“好了,别说了。”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惊涛骇浪,不敢做声。后来长安城里的贵人们纷纷前来拜灵,我经验丰富,游刃有余,将琐事打理得紧紧有条。但心底揣着那个骇人的念想,总是不安宁。本想当夜守灵的时候同枕壶谈一谈,可我太累了,一坐下来,便歪过头睡了过去。   半夜里我被冻醒,不舒服地挪着僵直的身子。北风吹动白色长幡,枕壶跪在灵前,有些茫然地望着灵堂上的棺椁。   我跪到他身边,取了纸钱投进灵前的火盆里,看着纸钱发红变脆,蜷曲再变灰,最末化成死灰色,宛如僵坠的蝴蝶。   枕壶看了我一眼,柔声道:“要不要去屋子里躺一会儿?”   我道:“不用,我陪着你。”   枕壶轻轻“嗯”了一声,转过脸又茫然地看向棺椁。我心里藏不住事,终于忍不住问道:“枕壶,你是不是想上战场替你爹爹报仇?我要你官复原职,你怨恨我,是不是?”   枕壶道:“我不怨恨你。”   我听他只反驳了这一句,也便验证了我心中的猜测,哭着投身他的怀里,道:“枕壶,你别想着上战场,好不好?你若是出了事,我、我——我也活不成了!”   枕壶道:“什么活不活、死不死的?”   然而他这一回并没有伸手回抱住我,也没有温和地摸我的脸颊,两手垂在身侧,任我紧巴巴地搂住他的腰。他说不怨恨我,大约是骗我的。   我痛哭道:“你别生气,我再不敢了。”   枕壶道:“跪在我爹爹灵前,你这是什么个体统?”   我忙松了手,跪到另一边,一面抹泪,一面喃喃道:“我乖乖的,你别生气。”哭到后面打了嗝,抽抽搭搭地重复道:“我乖乖的,你可不要离开我……”   枕壶见我哭得伤心忘情,到底有点撑不住,便起身把我抱到椅子上,轻声说:“冬天寒气重,你别跪久了,等会儿又发病。”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含泪问:“你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   枕壶亲了亲我的鬓发,柔声道:“我本来就没有生你的气。”   我避开他的嘴唇,正色道:“在你爹爹灵前,这是个什么体统?”   枕壶怔了怔,噗嗤一笑,道:“没事,我爹爹也怕你呢,你是得理不饶人的。”他起身去里屋取了一件裘衣,到灵堂里把我裹了,又递来暖炉让我笼手。   我身上回温,困意又涌了上来,搂住他脖子,亲昵地用鼻子蹭他脸,低声问:“做礼部侍郎不好吗?”   枕壶叹气道:“男儿何不带吴钩。”又向沈老将军棺椁望了望,沉声道:“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白简夷潇洒快活,他总该付出代价才行。”   我道:“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呢?”   枕壶咬了我耳朵一口,闷声笑道:“你改嫁啊!”   我勃然大怒,问:“嫁给谁?”   枕壶笑道:“这我可不晓得。到时候你在长安城里再找个青年豪俊呗,反正我们大唐最不缺的就是青年豪俊。”   我气得要哭,枕壶忙搂了我的腰,柔声道:“我说的是玩笑话。”我忿忿别开脸,他又道:“假若我死了,单单是想到你要跟旁人过,我就恨不得把长安城里的醋给喝完。你说,我怎么舍得死呢?”他握住我的手,调笑似的吻我的指尖,道:“想着你还在长安等我,即便阎王爷许我官做,我也舍不得的。”   枕壶把话说得那么甜蜜,我也不好反驳了。不过,反正皇帝不乐意叫他上战场,他苦闷也好,感伤也罢,总之我是暗地里快活的。他们做文人的,苦闷苦闷也没什么。   沈将军停灵七日,厚葬在沈家墓园里。当天飘了点小雪,我环顾着这座古朴的墓园,一个个墓碑望去,想到自己死后在此也有一方地,不免生了些亲切的怅惘。我希望自己死在枕壶的后头,这样便不用留他伤心。师兄、师姐大约会来替我送行,那时候他们还是青春模样。   皇帝下旨,命范可与将军去前线统领全军。   范可与在大明宫上接了旨,长跪道:“陛下,臣还想讨一个人。”   皇帝道:“说罢。”   范可与低而稳地说道:“沈枕壶。” ☆、【章七 举烽】13   范可与找皇帝讨要枕壶这档子事,我料定是他俩串通的,唬了皇帝,也唬了我。皇帝既然要遣范可与上阵领兵,总不能一个沈枕壶也不给他,遂点了头,命枕壶随军而去,还不咸不淡地封了他个昭武校尉去做。我得了消息,伏在枕头上哭了个肝肠寸断。   枕壶上大明宫谢了恩,回府便来找我,见我哭得正在兴头上,坐在床沿叹气,抚着我的肩膀道:“哭多久了?也不嫌累。”   我起身,伏在他怀里,哭道:“枕壶,你不要去打仗。”   枕壶笑道:“这回可不是我要去打仗,是范将军看得起我,请我去帮忙。我自然要帮他的忙,是不是?朋友间就该讲义气,你当初对庄致致就很讲义气。”   他又把庄致致那档子事翻出来讲,恼得我咬牙切齿。我虽哭,然晓得这回定然拦他不住了,只缠绵地搂了他问:“你什么时候随范可与去霍县?”   枕壶道:“战事瞬息万变,还能拖延不成?明天便动身。”   我如遭当头棒喝,身子都软了,只不舍地牵了他的衣袖,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枕壶温柔道:“平叛后自然就回来了。”   我失声痛哭,一时也不知在难过什么,只觉一种巨大的悲痛攫住心脏,令我难以呼吸。枕壶轻柔地托住我的脖颈,扶了我半躺在床上,微笑道:“你在长安城里乖乖的,等嫩嫩再瘦一圈,我就回来了。”我兀自悲痛不已,他又沉吟道:“你闲下来可以多去瞧瞧延顺公主,她怀着孩子,可与又不能守在她身边。”   想到延顺,我心里愈发难过,用帕子盖了脸不肯看他。他嘴唇在我脖子上亲了又亲,然后叹气问:“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不多看我两眼吗?”我被他说得心如火焚,取了帕子眼睁睁看着他,泪珠直往下滚。   翌日,枕壶、范可与和成武襄便取道灞桥,匆匆北去。临去前皇帝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他们又如何如何作答,我是没心情理会了。送走了枕壶,我在屋子里筋疲力竭地歪坐着,随意翻了本传奇来看,翻一两页,便用帕子抹抹眼角,心底无限的凄哀。   府上就只生了我和优泽两个,他倒还乖乖的,我同他一块儿吃了晚饭,便听门厅里有人声,懒懒地问:“谁来了?”   小丫鬟道:“巫夫人打发人过来,请三公子去府上住一阵子。”   我疲惫地向优泽道:“你去二姐那里玩两天,好不好?”   优泽大约不乐意,但还是乖巧道:“好。”   我向外头朗声道:“三公子说了好,你们派人来接他罢。”优姝便派了马车来把优泽接了过去,临别时候,小孩子泪汪汪地看着我,我执了他的手,叮嘱道:“你二姐什么性,不用我说。照我看,你那点惫懒脾气也该改一改了,二姐可不像大姐,什么事都纵容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掂量。”   优泽小声道:“阿姐你也要好生注意身子。”   我惨然一笑,道:“阿姐晓得,劳你挂心了。”   把优泽送走了,大晚上便只我一人孤零零守着炉火。我哭得伤心,书也不看了,怔怔地凝望着红通通的炉子。正全心全意沉浸在离愁别绪中,便听得门厅里又有了声息,不由得烦躁道:“又是什么人来了?”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进来通报道:“夫人,延顺公主来请您去将军府上小住。”   要说这档口,天底下唯一不会惹我生气的便是延顺了。我虚应了一声,揽了几件换洗的衣裳,便登马车轱辘轱辘向将军府驶去。眼见将军府近了,便见门前一红妆贵妇挺了个大肚子在夜灯笼下站着,神情温柔和顺。   我赶忙跳下车,执了延顺的手,埋怨道:“大冷天的,在外头吹什么冷风?可不是疯魔了?”又向她侍女叱道:“公主爱胡闹,你们也不劝一劝!”   延顺抿唇笑道:“稀奇了,阿昙竟然劝我别胡闹。”   我叹气道:“咱们往昔胡闹,折腾的都是自己。如今你再胡闹,可连带着我干儿子一起折腾了。你以为我心疼你么?我心疼我干儿子。”   延顺哼道:“你们都只疼那臭小子去了。”说话间已进了内屋,她拉着我靠在炉边坐了,细细看我脸色,柔声问:“阿昙,你哭了有多久?”   我脸红道:“随便哭了哭。”   延顺道:“你连我也要瞒么?”   我被她这亲热的口吻说得动了情,眼泪当即又垮下来,道:“我是日也哭,夜也哭,真不想活了。”   延顺莞尔道:“瞎说什么呢?”   我道:“范将军也出征了,你不担心他?”   延顺心平气和地替我斟了一杯茶,笑道:“他出征过好些回了,我担心个什么劲儿?担心也没用处,不如自己过得快快活活的。”见我脸色仍凄哀,又劝道:“你且宽心,枕壶有分寸的,定能护自己周全。”   我道:“你是不晓得,他要去找白简夷报仇呢!”   延顺怔了怔,又坦然道:“人之常情。沈枕壶可不是靠匹夫之勇,他即便报仇,也有报仇的道理。你还是在长安城里乖乖等前线的消息罢,要我看,这仗打到开春也算完了,区区几个属国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   她笃定而平和的态度大大地宽慰了我,我喝了那盏热茶,脑子一放松,便觉身心俱疲,只说要歇息了。她忙命丫鬟铺了床,点了玉华香薰帐子。我掀开帐子躺下,只觉一种温柔委婉的香气包裹了我,令我一夜酣睡。   沈老将军出事,把长安城浮在面子上那点傲气给抹得干干净净。人们不再浮皮潦草地写诗文、演离合,霍县的那三十万大军也规规矩矩,不再喝酒,也不再闹事。加之范可与治军极严,月来竟再没那边的琐碎消息了,只范可与每日派人报信,例行公事地汇报一些长安城黎民百姓决计不会感兴趣的话题。   然长安城骨子里那点傲气是磨不干净的。正如延顺轻轻松松地说:“要我看,这仗打到开春也算完了,区区几个属国能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恐怕整个大唐都还怀着这样轻慢的心情。失去沈老将军,自然是心头的大恸,然而白简夷那厮玩下药偷袭的把戏,算不得英雄好汉。故而沈老将军纵使殉了国,可也不算输,输的是白简夷那下三滥的小人,大唐是不会输的。   在大唐百姓三百年积累下来的傲气面前,叛军却不骄不躁地盘踞在汾西城里,一月来只试探性地和大唐军队短兵相接三次,次次都只是牛刀小试,杀个几炷香,便匆匆忙忙奔回汾西城内。大唐将士们被憋得很不过瘾,给他们取外号“卷甲将军”,讽刺他们每每都卷甲而逃。那边却不中这个激将。   一月里,延顺内院里几枝瘦削的单瓣梅花青青白白、凄凄惨惨地开了。我服侍延顺中午喝了一碗补药,贴在她肚子上听干儿子踢了几腿,才笑吟吟地到院子里散了两回步。走得累了,便倚在亭柱上,折一枝梅花到手上玩。   忽听一阵破空之声,却见师兄一袭轻飘飘的白袍子,轻盈地御剑而来,落到我面前。   我站直了,下意识问:“出什么事了?”   师兄神色凝重,道:“枕壶来了消息,说前线已经发现了邪魔入侵的痕迹,叛军的先锋队显然已经被侵蚀了,丧失意识,只剩下杀戮的本能。”   我悚然一惊,道:“这可如何是好?”   师兄沉吟道:“我若去战场上,倒也能制住一部分邪魔,然治标不治本。我须得去找鹿白荻,看他将邪魔花的根茎藏到了何处,也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轻声问:“师兄,你打得过荻月君吗?”   师兄苦笑道:“三百年前不分伯仲,如今,他若是炼化了邪魔花,又造了这‘天地熔炉’——也怨我这些年耽搁了修行。”   我心里起了极大的惶恐,只因平生从未想过师兄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我自幼望着他的背影,他虽严厉,但也极疼爱我,原以为即便天塌下来,他也挡得住的。   他见我神色惊惶,不由得轻声道:“阿昙,别怕。”   我摇头道:“我不害怕。”   师兄道:“我去找鹿白荻的事,你别告诉深鹂。让她休息休息吧,现在心里最难过的就是她。”正色起来,续道:“我今天来找你,并不是单纯为了道别。”   我谨然道:“师兄有何吩咐?”   师兄将腰间的剑取下来,递给我道:“如今我无人可托,只能辛苦你。你到霍县去,把这柄剑交给枕壶,这是我当年斩邪魔花的剑,正是邪魔侵体者的煞星。枕壶得了这柄剑,自然晓得怎么用。”   师兄这柄宝剑我是碰也没碰过的,如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抽出一截来,只见寒光闪闪,几乎要割断我的视线。我“哇”一声,道:“师兄你的这柄宝剑唤作什么?”   师兄愣了一愣,道:“什么?”   我耐心道:“上古有宝剑太阿、龙泉,依我看,师兄你这柄剑也不比上古的宝剑差,总该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吧?”   师兄训斥道:“剑就是剑,还取什么名字?花里胡哨的!”皱眉道:“你这么小家子气,我真不知该不该把这任务交给你。”作势要来夺剑,又沉吟道:“我还是烦劳深鹂跑一趟罢,如今也顾不得她伤心了。”   我忙不迭说:“别别别!”搂了宝剑正色道:“我再不管宝剑叫什么了,让我去送吧,我一定把它亲手送到枕壶手上。” ☆、【章七 举烽】14   师兄顶厌烦我拖拖拉拉的惫懒脾气,我既然应承下这样一桩大事,万万不敢拖延,当天便别了延顺回府上拾掇了行囊。临别时延顺似乎领会到了什么,挺着个大肚子送我到门口,慢慢地说:“一路当心,阿昙。”   用棉布裹了剑系在背后,又带了一把银子和换洗衣物,给巫端臣府上递了张便笺糊弄优姝,便赶在日落前出门。行至城北光化门,用头巾裹了脸,含含糊糊地经受住侍卫们的盘查,取道北上。   我活了近十八年,几乎都是在长安边上盘桓。只前两年被绑到北境去溜达了一遭,后又随庄致致去衡国闹了一场。如今一路北上,只可惜是冬日肃杀,见不着沿途的靓丽风光。京畿道附近倒还歌舞升平,待我越龙门山临河东道,便满目都是战时疮痍景象了。   自霍县往南,民众纷纷拖儿带女,风尘仆仆地南下而来。我这一路都是唯一一个往北去的,他们见了我,苍白憔悴的脸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一夜歇在庙里,同宿的老婆婆来执了我的手,轻柔道:“闺女,北边在打仗,你还往那边去做什么?”   我张口结舌,胡编乱造道:“我老家是晋州的,随夫君到长安去讨生活。那边起了战乱,爹爹妈妈杳无音信,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总得去看看。”   那老婆婆苍老的脸上流露出慈祥,浑浊的眼里也含着泪,长叹道:“孝顺!小姑娘你真是孝顺!”瘦骨嶙峋的手拭了拭眼角,又道:“你夫君呢?怎么不随你一起?放你一个人上路,他也安心?”   我轻声道:“我夫君在霍县。”   老婆婆当即会意,旁边她那瘦瘦弱弱的儿媳妇也忍不住垂泪,上前也握了我的手,道:“我家那口子也在霍县,唉——怎么劝他也不听,一心只想着上阵杀敌。”   老婆婆登时变了脸色,一脸怒容道:“阿碧,酌郎有志气,你该引以为豪才是,哭哭啼啼的像话吗?”又向我和气道:“你夫君和我儿子,都是大唐的好男儿。等打退了叛军,陛下大大有赏!”   她这话触及了我的隐痛,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勉强再敷衍了几句,便挪到一边,取出行囊里披风盖了身子,想要睡着,却又是头痛,又是硌得慌。翻了个身,隔着熊熊的篝火,见到那位老婆婆也躺下歇息了,唤作阿碧的儿媳妇打量她睡熟了,便轻盈地起身,绕过篝火向我走来。   我心头一惕,不动声色地捏住了怀里的符纸。阿碧走过来,轻轻蹲下身子,碰我脸颊道:“小夫人,你睡着了么?”   我睁开眼睛,笑吟吟道:“怕是没有,只略略有些恍惚,眼前还有一团火在烧呢。”   阿碧叹了口气,仔细瞧我一瞧,道:“我猜你也是睡不着的。”   我笑道:“何以见得?”   阿碧眯起眼睛又瞧我一瞧,叹气道:“你一脸的富贵相,这破庙怕是睡不惯罢?”我脸一红,她又捏了我的披风,轻声道:“往后你路上当心些,财不露白。如今战乱,不少亡命之徒趁机打劫杀人。”   我大怒,想到枕壶等将士在前线劳苦奔波,后方却有人钻空子捣乱,趁机发财,恨得不能生吃了他们。激愤之下,手握住包裹里的宝剑,爽爽然抽拔出一截来,露给阿碧看,道:“若是教我撞上一伙儿亡命之徒,索性便教他们丢了性命罢。”   阿碧被宝剑的寒芒耀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忙又送入剑鞘,再小心用棉布裹了几层,柔声道:“我虽不怕他们,但真要谢谢姐姐好意提醒。”   阿碧犹疑道:“你虽身负武艺,可也千万莫要托大,他们——他们也会耍枪弄棒的。”   我抿唇笑了笑,心道我哪里只是身负武艺,我怀里可揣着师兄画的符。若是寻常来几个亡命之徒便能将师兄的符给破了,我看咱们这仗也不用打了。   既知阿碧是好意,我便抱了双膝同她坐在一块儿闲聊起来。两个人的夫君都在霍县,那说话便万万离不开霍县了。近一月来,长安城的线报都由范可与委派驿站快马加鞭送来,一本正经的,也瞧不出什么门道。阿碧离战场近,又是民间的消息,来源丰富,神乎其神。   她道:“最初沈老将军被白简夷害了,我们村里人一齐大哭了一场,还替他老人家设了祭台,只求阎王爷垂怜他一世为国为民,命他来生投个好胎,不用劳苦奔波,也不被奸人所害。”话到这里我又掉了眼泪,她轻轻拍我肩膀,带了哭腔道:“好妹子,你别难过。我爹爹年轻时候在玉门关打蛮子,正属沈老将军麾下。他要不是前两年摔断了一条腿,这会子准去霍县找白简夷报仇了。”   她又道:“沈老将军英魂已逝,可沈小将军也不坏呀。”我耳朵狐狸似的尖起来,望她一望,阿碧抿唇笑道:“你也晓得枕壶公子是不是?咱们大唐的年轻女孩子,没有一个不晓得他、不心慕他呢。他十五岁上那篇《长林赋》写得真好,是不是?”   什么长林赋、短林赋?我茫茫然眨眼睛。   阿碧捏了我的鼻子道:“你都嫁了人了,还眼巴巴听枕壶公子的消息,回头你夫君喝醋怎么办?”   我心道,枕壶做什么喝自己的醋?   她往篝火里添了几节木柴,莞尔道:“他年少文名卓著,如今看来,也颇具名将之风,真是虎父无犬子。听说范可与将军起初只把他当文官,命他掌粮草。叛军绕到霍县后头,在汾西劫粮草辎重,却被沈小将军打得屁滚尿流、闻风丧胆。只那一战,沈小将军便斩了百人首级呢!”   我吃惊道:“什么?”   阿碧笑道:“正是!百人首级!寻常人一场大战下来,也斩不了这么些,是不是?”   我茫然地点头,道:“可不是吗?”心里却起了大惶恐。枕壶?斩人首级?他那双手修长洁白,悬腕握笔写文章是相得益彰的,可是杀人?斩首?这、这还是我认识的枕壶吗?   又听阿碧说了些战事,我借口说困了,便用披风盖了脸,开始思考枕壶斩人首级的事。隐隐约约觉得,我这回去见到的枕壶,大概不会是我熟悉的枕壶了。想到累极处,便头一偏,沉入黑甜梦里。   翌日同老婆婆、阿碧道别,阿碧叫我一路上千万珍重小心。   我知她所指,虽不怕那些亡命之徒,倒也不想招惹上,从而浪费时间,便费心拿碎银与路上一位妇人换了身旧棉布衣裳,粗喇喇穿在身上,叫我好生不痛快。   一路北上到临汾,当天清早起便在下鹅毛大雪,直至日落也不见小。我因换了衣裳,被冻得七荤八素,咬了牙,顶风冒雪行到临汾的城隍庙里,抖抖身上的雪,哆哆嗦嗦往里头走。   庙里已聚了十来个壮汉,正围坐在火堆边高谈阔论。   我上前,细声细气道:“诸位,能否借助一晚?”   个中一位虬髯壮汉拱手道:“城隍老爷的庙,我们住得,姑娘也住得。”又体贴道:“我看姑娘远道而来,外头风雪盛大,怕是冻坏了罢?快来围着火坐一坐。”   我心生感激,上前挨着他坐下。双手抱了膝盖,颤颤巍巍的呼出白气。   虬髯壮汉对面一位衣着光鲜、白面书生模样的人轻蔑地瞥了我衣裳一眼,道:“李兄对这不知哪里来的乡野村姑客气什么劲?”   虬髯壮汉微笑道:“官家小姐也好,乡野村姑也罢,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在小姑娘面前颐指气使不成?”   那书生冷笑一声,旁边一位中年汉子忙不迭拱手打圆场道:“李先生、赵公子,两位可消停罢!从赵城出来便一直在争,刀剑上要争、口头也要争,如今眼见得来了个小姑娘,还要争!不怕吓坏人家吗?”   虬髯壮汉微微一笑道:“也不知到底是谁在争。”   那书生挑眉道:“我在争,我争又如何?姓李的,我可看不惯你!”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见这书生对这虬髯壮汉好生无礼,偏偏这壮汉对我很是殷勤,心里便不快,抬起脸来莞尔笑道:“倒是我的不好了。赵公子,你不喜欢我,我自往一边去就是了,何苦找李先生的麻烦。”起身向李姓虬髯壮汉福了福身,道:“谢李先生款待啦,小女子这便另找住处。”   虬髯壮汉沉下脸道:“你别走,外头雪下得都快能把你这小身板埋住了,又是战时,你哪里去找住处?”再厉声向那书生道:“赵松青,你看不惯我,我们回头再算账。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丢不丢人?”   赵松青大怒道:“跟她计较了?”恨恨地瞪我一眼,冲虬髯壮汉挑起眉道:“咱们俩兄弟一场,十几年的交情,为了个女人你跟我翻脸?”   虬髯壮汉笑骂道:“什么十几年的交情?你找了我十几年的麻烦,这也能算是交情吗?”   我骨碌碌转了转眼睛,笑道:“怎么不算交情?我找我夫君的麻烦,也找了十几年呢。”   赵松青闻言,先是恼,恼到后头一脸通红,指了我怒骂道:“我找这个二愣子麻烦,同你找你夫君麻烦,能是一回事吗?”   我笑道:“都是找麻烦,怎么不是一回事?”   赵松青一时间羞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中年汉子回身瞅我一眼,岔道:“赵公子这回打了眼了,夫人怕不是乡野女子。听说话口音,仿佛是长安人?” 作者有话要说:  病了几天,存稿也早被我浪完了。断更抱歉。 ☆、【章七 举烽】15   我笑道:“正是呢!”存着逗乐的心思,不忘含羞带怯地补充道:“小女子家住平康巷,战后,几位小爷若有时间,不妨去找我玩,我定会好生款待各位。”   赵松青面红耳赤道:“你、你——你胡说八道!我们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我含笑道:“赵公子面嫩,大约是不会去的。”眼波向那虬髯壮汉一横,柔情款款地道:“却不知这位李爷赏不赏脸?”   虬髯壮汉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   我抢着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用说啦,我晓得你们瞧不起我。”   虬髯壮汉连连摆手,忙不迭地道:“不是、不是,姑娘误会了!在下——”   我凄然一笑,截断他,柔声道:“李先生,你真是一副好心肠。不过你用不着替小女子说话,徒然地惹那位赵公子不痛快。小女子在平康巷待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难听话没听过呢?”   他见我姿态十分的柔弱可怜,咬了牙,形如烈士就义般道:“姑娘真是误会在下了,旁人或许瞧不起你,在下决计不会。只不知姑娘在平康巷哪一座楼里?待此战初定,在下定去拜会!”   此言一出,火堆旁围坐的数十人顿时轰然,口里大叫大嚷地调笑道:“老李,艳福不浅!艳福不浅哪!”独那赵松青袖子一甩,厉声道:“姓李的,你!”   最初打圆场的那中年汉子又笑吟吟地往前一挪,隔着蓬蓬的火焰冲我拱一拱手道:“姑娘如此盛情,却不知你夫君乐意不乐意?”   我摇头道:“若要我来招待,我夫君大约不会乐意。”又俏生生地笑一笑,道:“我又几时说过要亲自招待了?你在我一个妇人家跟前说这个,羞不羞?”   中年汉子尴尬一笑,道:“这——”   我豪气道:“你们可别以为我在诓人。”挺起腰杆颇自得地道:“往后你们到眠香占玉楼去找我那红袖姐姐,报出我阿昙的名头来,保准将你们伺候得妥帖舒畅。”   围在火堆边十来人被“眠香占玉楼”的名头镇了一镇。师姐这座楼有生罚山撑腰,自然经营得十二分的风光,这样一座销金窟,等闲人家也未必进得去。我瞧着柴火堆旁的十来人,风貌也还简朴,不像是能去楼里一度春宵的光景。   不想,众人被镇后,皆只牵起嘴唇淡淡笑了笑,虬髯壮汉道:“夫人连眠香占玉楼这等地方都有几分颜面,只怕不是寻常人,今晚倒委屈您宿在这里了。”   那赵松青水般的袍袖却一甩,向我道:“你当真有这样的面子?”   我拍了胸口道:“自然。”   他微微垂下脸,凝视着蓬蓬跃动的火苗不做声了。还是那虬髯壮汉嗤笑一声,道:“既然惦记着,还扭扭捏捏做什么?”   赵松青羞恼道:“不用你管!”   我心里起了味,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公子,你可是在眠香占玉楼里有相好?若是如此,倒也用不着躲躲藏藏。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这小妇人,也偏要有成人之美。我两人既风雪夜有缘在这破庙中相逢,那我做一回媒人又算什么?你只告诉我是谁,我让红袖把她许了你,又何妨?”   虬髯壮汉哈哈一笑,笑吟吟道:“夫人,您恐怕成不了这一桩美事。阿青在眠香占玉楼里有相好,却不是哪一位美貌姑娘。”   赵松青森然道:“李燕筑,谁要你多嘴多舌来了?”   我奇道:“不是美人,那是什么?”   李燕筑笑道:“前些年重阳菊会,朔州想讨楼里那位深鹂夫人的好,给送了一盆蓝色菊花。风流才子们集思广益,给定了个风流的名字,唤作‘水绘’,是不是?”我在记忆旮旯里摸出这一段往事来,慢慢点点头。李燕筑又道:“我这阿青小兄弟,打小爱花成痴。听了这消息,哪里耐得住呢?眼巴巴想上京去瞅一眼,可惜上京不易,即便入了长安城,想到眠香占玉楼里赏一赏那丛花,怕也不是简单事。”   话到这里,他闭嘴微笑。我会意,含笑向赵松青道:“小公子且宽心,战后你去眠香占玉楼报我阿昙的名字,自然解你相思之苦。”   赵松青万分秀气却颇为傲慢的脸色霎时柔软下来,一时又拉不下脸来同我示好,只嘟嘟囔囔地冲我道了声谢。他脸皮薄得十分可爱,搁往日我是逗弄定了。可惜先下风尘困顿,委实打不起精神来。外头风又呼呼地刮,我搂了行囊到一边准备睡下。   见状,李燕筑体贴道:“这位小夫人独自出门在外,咱们男子汉大丈夫理当帮衬一些。”他从自己行囊里抽出一件破旧裘衣,递与我,轻声道:“夜里冷,多盖一些是一些。”   我很感激,接了裘衣垫在身下的稻草上,又自行囊里抽出自己的裘衣往身上盖了,缩着身子躺倒。李燕筑微微张着嘴站在我边上,我奇道:“还有什么事?”   他欲言又止,神色怪异地瞥了我一眼,道:“没有了。夫人好生歇息罢。”   我半夜里是被痛醒的。   耳边听着庙外朔风烈烈,纸糊的窗户咯吱咯吱乱响。屋子里还烧着木柴,李燕筑神情凝重地端坐在火堆前,凝神思虑着,柴火被烤得噼里啪啦。   我浑身的骨结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节手指去探怀中的符纸,手腕稍稍一转,被一阵刀削斧凿般的剧痛,痛得我咬紧牙关一个劲打颤。   火前的李燕筑在狂暴的风雪中听到些微声响,警惕地向我望来,正撞上我泪汪汪的眼睛。他大吃一惊,猫着步子走到我身旁,俯身轻声问:“夫人,您怎么了?”   我咬牙悲戚道:“发了老毛病了……”如今也顾不得旁的,方才又瞧着这男子是个知礼的,便大着胆子请求道:“烦劳李兄扶我一扶。”   他面露难色,我含泪恳求道:“小女子孤身一人,如今也无人可托啦。”   他这才伸了手,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搂了我坐起身来,赶忙撤回手去。我瞧着好笑,叹了口气,道:“还请李兄从我怀里抽出几张黄符纸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头,把我怀里的一大卷符纸捏了出来,口中喃喃道:“失礼、失礼!”   指望他给我挑出镇痛的符纸是万万不可能的,我脸色苍白地倚着灰黑的墙壁,烦请他一张一张地翻我的符纸,终究翻出了师兄画来镇痛的那张。彼时我已经痛得几乎失去知觉,浑身上下都不是自己了,仿佛灵魂出窍般,冷冷地瞧着自己这副臭皮囊。   请李燕筑将符纸贴在我胸口,我再用身子里灵力一冲,暖意总算从符纸上蔓延开,灌进我玄冰般的骨头里。我身子一软,重又跌倒下去,虚弱地喘着气。李燕筑犹豫半晌,伸手将裘衣替我裹了一裹,轻声道:“夫人这病——”   我苦笑道:“老毛病了,没得治。”   他面露同情之色,我轻咳了两声,又道:“不妨事的,有这符纸,明早大约就好了。”   李燕筑神色不虞,道:“明知道夫人有这样的病,还放任您孤身出门在外,您的家里人也太不会做事了。”   我勉强笑道:“你莫来套我的话。依我看,前头在打仗,你们一行十来个身负武艺的人汇聚在此处,也是大大的不妥。”   李燕筑神情微窘,道:“在下没有旁的意思——”   我道:“这个自然,我也没有旁的意思。”   这大约是我此生最凄惨的一次发病了,暴风雪夜里宿在破破烂烂的城隍庙里头,痛得骨结错位,枕壶、师姐都不在身边。想到枕壶,我眼泪都快要下来了,连忙缩了缩脖子,将脸藏进裘衣里头。李燕筑在我身边又站了会儿,道:“那在下坐回去了。”   我在裘衣里闷声闷气道:“你又不是我的仆人,做什么还向我汇报么?”   他微微一笑道:“你牙尖嘴利倒是很能跟阿青拼一拼。”   我嗤笑道:“怎么敢跟小公子比呢?我早怕了他了。”   李燕筑轻轻摇头道:“阿青大约也是怕你的。”   我道:“他不过是怕我不给他看花儿。”   正说着话,忽听角落里有人缓缓地道:“大晚上的聊什么这么开心?”却是宿在角落的赵松青,正揉着眼睛冷冷淡淡地走过来。   李燕筑大松一口气,道:“阿青,醒了?你来替小夫人看一看,她病了。”   赵松青冷笑道:“身娇体软的,也敢这种时候出来行走江湖。”   我道:“你们可别小瞧了我,若是没有我,咱们大唐军人没准儿会在霍县吃大亏。我越早赶到霍县越好。”   李燕筑微笑地摇头道:“这口气未免太大了罢?”   赵松青伸手要来搭我的脉,我却赶紧地将手腕一缩,道:“不用诊脉了。这么些年,神医也好、庸医也罢,就连宫里的御医都诊了个遍,没人拿得出法子来。我这病治不好的。”   “这口气未免太大了罢?”赵松青将李燕筑说过的话重复一遍,狐疑地打量着我。   我正莞尔着要作答,忽听城隍庙外风雪声中,隐隐传来马蹄踏雪之声,沉闷,然而势如奔雷,铁蹄卷起积雪。李燕筑、赵松青互望一眼,相对骇然。李燕筑当机立断,抽出朴刀,斩于庙前,锋利凶猛的刀刃撞在泥地里发出一声闷响,城隍庙中十来人从梦里惊醒,各自从怀里、从袖里、从靴子里抽出趁手的兵器。   马蹄声渐渐地近了。 ☆、【章七 举烽】16   我强忍着剧痛勉强坐起身来,却见他们十来人面色苍白端肃,手持刀戟,如临大敌,这阵势显然不是头一回了。咳嗽一声道:“忽然之间,这是怎么了?”   赵松青是唯一一个没拿兵刃的,闻言转过身来,忧愁地望我一眼,道:“倒是我们连累夫人了。”向庙外夹着风雪声的马蹄声一指,轻声道:“外头是费定爻派来杀我们的。”   我见他一张秀美玉润的脸颊在火光下依旧苍白,忍不住生了点怜惜,又捂了心口咳嗽,道:“这费定爻是什么人,做什么要取你们的性命?”   赵松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你这么一个大小姐,不好好在长安城待着享福,这种关头出来闯什么江湖?”也不指望我作答,向庙外风雪冷冷一瞥,再徐徐地道:“若是寻常日子,费定爻这等宵小之辈大约只能在阴沟里抓老鼠吃罢?趁着战乱,后方军备空虚,倒集结了一伙臭水沟里的伙计,打家劫舍发这等战争财,唐人的脸都要被他们丢光了。”   我猛烈地咳嗽几声,脸涨得通红,道:“这人真该死。”   赵松青微微一笑道:“我也觉得他该死。可他虽然做这等下贱事,武艺倒还过得去,又聚了些乌合之众,声势也还浩大。咱们前一阵子轻敌,折损了不少兵力。武襄君掌兵后,吩咐不要硬碰硬,龙蛇般缀在他们身后,砍了不少人的头,硬生生将这队人马从东池堡逐到临汾来了。那费定爻是临汾人,对这附近地形十分熟悉,武襄君跟丢了人,便派了几支斥候队伍四处探查着。”   我意会,便道:“你们便是一支斥候小队了?”   赵松青道:“正是。”   我听了武襄君的名字,心里百转千回,想到枕壶既然是与武襄君一道出的长安城,他大约会清楚枕壶如今的所在。最好是叫这十来人引我去见成武襄,他既然认得我,便会将我带到枕壶身边去,我也能完成师兄所托了。   想到这里,我轻轻摸了摸棉布里裹着的 ☆、【章七 举烽】17   待众人都聚在一块儿,在黑暗中细细数去,却只余五六人了。强压下惊骇,却听那张骁勉强镇定地问:“阿青,你有什么法子?”   赵松青问我:“小夫人,你有什么法子?”   我心头血涌,捂了胸口,袖子掩了唇咳嗽一阵,虚弱道:“庙里有刺客,他把火给灭了,大家四散逃去,容易被逐一击破。若是聚在一处,料那刺客也不敢行凶。”那刺客身上有浓烈的邪魔气息,我搂着的那柄长剑都快把我烫伤了——这话却不能说。   赵松青沉吟道:“小夫人这话有理。”   我环顾暗沉沉的城隍庙,警惕地搜寻刺客的踪迹,放眼只见空落落的大殿,李燕筑轻轻松松地提着朴刀,沉静如山地守在庙门口。风雪里的费定爻身披华贵裘衣,冷冷地抛出话来,道:“燕筑将军,小弟送的这份大礼,你喜不喜欢?”   李燕筑不答话,我身旁那瘦竹竿似的张骁却忍不住了,啐一声道:“什么破烂玩意?”   黑夜里只见寒光一闪,如闪电劈砍夜空,雪白的刀刃蝴蝶般轻盈软薄地向张骁袭来。我喝道:“张骁,躲开!”一面利落地抽出怀中发烫的长剑迎头劈去。那张骁听了我的话,下意识地弯下腰在地上团团滚了两滚,师兄的剑如削泥一般断开了刺客的刀刃,再迎面送入了他的胸膛。   我狠狠把剑抽回来,摇晃着吐出一口血,紧紧攥住发烫的剑柄。电光石火,我身边五六人只见得两道寒芒,便听一人闷声倒地。赵松青离我最近,扶住我胳膊,问:“还好吗?”   我胸前一口淤血吐出,倒快活了一些,只颤声道:“还好。”又勉强吩咐张骁道:“庙里那刺客被我杀了,你们赶紧把火点起来。”   张骁取了火刀火石,到柴火堆前点着了火,庙里总算又敞亮起来。他们也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身首异处的同伴与血迹。赵松青不忍看,别过脸瞅着那城隍老爷,却见老爷憨态可掬的嘟嘟胖脸上也溅了一道血痕。   我顾不得浑身上下骨头发酸,勉强挪到那死去的刺客身边。他脸朝下扑倒在地,被长剑洞穿的胸口涓涓躺着血。   传奇故事里看着侠客们痛快淋漓地十步杀人,轮到我自己了,却只有一阵皆一阵的恶心。然而我骨头痛得自己没闲情去哭,将刺客翻过身来,只这一个动作便累得我气喘吁吁。   赵松青上前替我翻过那刺客,我脸色苍白地道:“你掀开他的眼皮。”   他依言行事,我上前仔细看了看刺客的眼珠子,环绕瞳仁的黑气慢慢散开。果然是邪魔了,师兄的担忧绝不是空穴来风。   我慢慢往后一仰,倚着柱子道:“你把他喉咙割开。”   赵松青骇然道:“他已经死了!”   我道:“割开。”   赵松青犹豫着不动手,张骁上前利落地搁下刺客的头,拎着他的头发走到李燕筑身边,肉包子打狗似的向费定爻那边三百人扔回去,笑嘻嘻道:“这份大礼还给你们啦!”   刺客颈子里流出来的血缓缓浸湿了我的裙角,我想要挪开,身子却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赵松青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上前扶了我的胳膊轻声说:“得罪了。”便揽着我坐到火堆边上,重又捡了那身裘衣来给我披着。   庙外,费定爻笑吟吟看着那人头轱辘轱辘滚到脚边,提腿轻松地把它踢开,负手笑道:“燕筑兄在门口守着,庙里竟然还有人能杀了他?你们这队人马倒也卧虎藏龙。”   李燕筑沉默地拄着朴刀。   费定爻神色一厉,挥手道:“进攻!”   数十支羽箭嗖嗖嗖射向窗口,余下的五六人一人守住一个口子,纷纷将羽箭斩下。这一波攻击后,三百余亡命之徒手提砍刀、匕首,蜂拥而来。李燕筑一人守在打开的庙门前,朴刀一挥便带走几人性命,余的人虽不如他神勇,守住自己那个窗口倒也游刃有余。   我望着这一波进攻,皱了眉头,向赵松青道:“我看费定爻那群人也不似你们所说的那般不堪。”   转眼却见赵松青神色仿佛活见鬼,又问:“怎么了?”   赵松青茫然道:“不应该呀!”   我道:“什么不应该?”   赵松青道:“费定爻手下这群人连基本的武艺也没有,只会拿砍刀、砖头胡劈乱砍,我们队里的人都是孝义军里的佼佼者。他们又贪生怕死,碰上我们从不敢硬碰硬的,所以我们一人战十人也绰绰有余,这次怎么……”   我向战局望去,却显然不似赵松青所说。这群孝义军虽比亡命之徒强,但一人对上两三人便是极限了,如今费军人多势众,先前庙里的刺杀又使孝义军受了惊,已显露不支之态。我沉吟半晌,忽想到一个可能,低呼道:“莫非——”   莫非费定爻手下这批流氓全被邪魔侵体了?所以战力惊人,所以不怕死!   想到这种可能,我坐不住了,紧紧攥住赵松青的手腕,另一只手拎着师兄这柄滚烫的剑,浑身痛得好像被马车碾过。我道:“你扶我走近看看。”   赵松青忙不迭道:“不妥不妥,我可护不住你!”   我眼睛一横,怒道:“我保护你,行了吧?”   赵松青大约是想到我起先那神勇的一剑,这才嬉皮笑脸地道:“辛苦小夫人了!”   他扶着我靠近张骁死守的窗户,我见五六人围攻张骁,他显然体力不支,一张瘦巴巴的脸上满是汗水。他将一人逼退,自己也被震得后退两步,后方的费军立马将手中的匕首迎了上去。我低喝一声,手掌在长剑剑柄上一推,长剑便闪烁着青芒,流星般直送出去,穿过张骁胳膊下的空隙,直插|进身后那费军的胸膛。   那费军木偶般咯吱咯吱摇了两摇,脸朝天倒下,长剑烫得发红,死去的人身上冒出热腾腾的蒸气。我轻声道:“果然!”   张骁伶俐地抽出长剑,掷还给我,一面格挡,一面朗声道:“多谢小夫人救命之恩!”   我反手将袭来的费军一剑刺死,淡淡道:“不客气。”   赵松青哆哆嗦嗦地躲在我身后,道:“小夫人,你看够了吗?咱们往后避一避、避一避……”   我笑骂道:“你真是丢我们大唐军人的脸!”   赵松青玉白的小脸惨淡,道:“我是文官。”   我道:“我还是女人呢。”   赵松青道:“你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我能比么?”   我既然确定了心中猜测,倒也不用再待在战斗中心了,毕竟如今还在病中,身子发软,得靠赵松青搀扶。徐徐退出了战场,又坐回火堆边,我思量着应对之策,嘴里问:“你既然是文官,随着这队人马出来做什么?拖后腿?”   赵松青怒道:“我是临汾人,他们得靠我认路!”   我笑道:“我猜你是想跟着李燕筑。”   赵松青道:“我跟着他做什么?方便他把我气死?”   我有心想同他玩笑,奈何骨结一阵奇痛,痛得我心都绞在一团。“啊”的一声扑倒在地,眼泪刷刷刷就流出来了。赵松青赶忙扶起我来,也顾不得礼节,小心翼翼搂住我的腰,急道:“你这病没药治的么?”   我虚弱道:“你别管我啦。”如今这局也不知能不能破,更不知能不能见到枕壶,我哭得更伤心了。   赵松青勉强笑道:“我也不高兴管你,我是惦记着那株‘水绘’呢。”   我喃喃道:“你同眠香占玉楼的红袖姐姐说,是阿昙叫你去的。她最疼我,不仅会给你看‘水绘’,还会给你安排一个红牌姑娘招待。你喜欢胖的就胖的,喜欢瘦的就瘦的,脸圆的脸尖的,都随你挑。”   话音刚落,庙门口便响起撕裂般的金戈之声。我缓缓望去,却是费定爻抽出长刀,狠厉地逼近,与李燕筑的朴刀撞在了一起。他那柄朴刀只有黑铁的暗色,费定爻的长刀上却一粒粒镶着珠光宝气的石头,火光与雪月一照,手里仿佛握着一泊淋漓的湖水。   赵松青轻声道:“那是费定爻的‘雍容刀’。”   我道:“我师兄说,给武器取名字都是花里胡哨、小家子气的事。”   李燕筑与费定爻须臾间交手千百回,雍容刀幻化成千万的星点。我蹙眉望了半晌,小声向赵松青道:“你们的燕筑将军怕不是那人的对手。”   赵松青断然道:“不可能。”料到我不知就里,又补充道:“李燕筑和费定爻前后交手七次,费定爻就没胜过一次。可惜燕筑也取不了他的性命。”   我轻声道:“费定爻应该要赢一次了。”又眯了眯眼睛看了几个回合,神情严肃道:“而且这回恐怕能取了你们燕筑将军的性命。”   又是“砰”的一声,李燕筑、费定爻各自后退两步。费定爻潇洒地甩了甩雍容刀,幻化出一片琉璃色彩,淡定地望向城隍庙里,冲我点一点头道:“姑娘好眼力。”   李燕筑轻咳一声,轻声道:“前头胜了七次,也不如你胜这一次。”   费定爻含笑向庙内走了两步。   李燕筑手握朴刀,倚着门柱勉强站直,鲜血溢出盔甲,在冰凉的地面上淌出浑浊的一线。   费定爻笑道:“还不投降吗?”他特意向我颔首,道:“姑娘你放心,你有这样的见识,我是断然不会害你的。”   我低下头。   李燕筑摇摇晃晃地站稳了,朴刀直指费定爻,轻声道:“我还没有死呢。”   费定爻怜悯地看他一眼,道:“宁死不降?好一个大唐军人!”   赵松青上前两步,轻唤道:“燕筑……”   我赶忙把赵松青一扑,两人在尘土里滚作一团。费定爻的雍容刀劈了个空,他鬼魅般站到我们身边,低头望着狼狈的我们,柔声笑道:“姑娘,你不高兴我杀他,我自然就不杀他。”   我慢慢地抽出师兄的长剑,同样轻柔地笑道道:“我不高兴你活着,你要不要去死?” ☆、【章七 举烽】18   费定爻闻言哈哈大笑,珠光宝气的雍容刀随意地在空中挥了两挥,雪月清光照得一片流丽。他低头,有些怜悯,又有些好笑地看着我,道:“先前听姑娘言语,把我和李燕筑的比划分析得头头是道,本以为是个有脑子的,没想到……”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倚靠在门柱上的李燕筑朴刀一划,已然鹰隼般袭来。朴刀破空发出飒飒声,费定爻连忙拄起雍容刀向后一格,身形不稳,仓皇往前跌了两步,再局促地滑过身子,举刀迎战。   费定爻冷笑道:“我不把你杀透了,你就不死心,是不是?凭你现在这副破烂身子,还能撑几招?”李燕筑沉默,费定爻一把雍容刀舞得虎虎生风,清冽地环顾城隍庙,志得意满地道:“莫说是你,这庙里其他人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深知他所言非虚,便极勉强地用长剑支起身子,踉踉跄跄向庙外逃去。赵松青拉住我胳膊,面色苍白,心如死灰,还挤出笑容同我打趣道:“刚才要你逃,你偏要装英雄好汉。如今再想逃,恐怕逃不出去了。”   我咳了咳,倔头倔脑道:“我才不逃。”说罢也不再看他,师兄那柄长剑被我当作拐杖,支撑着虚弱绵软的身体,一步一步挪进了城隍庙外的漫天风雪里。   庙里战得天昏地暗,竟没人注意到我的动作。我浑身疼得厉害,又猛烈地咳嗽一声,软绵绵地跌坐在褥子般的雪地上,默默将长剑搁到一旁,开始动手挖雪。   赵松青冒着风雪赶过来,问:“你疯了?”   我痛得脑子都要炸开了,手里挖着厚厚的雪,嘴上说:“再这么下去,庙里的人、你我,全都活不下去。”   赵松青在风雪里沉默着,再说:“我知道。”   我又咳了两声,道:“我心里有一个计较,虽然未必能成功,但试一试总不坏。”冷冷地瞥了战斗中的费定爻一眼,讥讽道:“他大概还是小看了我。”   赵松青蹲下来,问:“怎么做?”   我说:“挖开雪地,只要挖出底下一小块儿泥土,我便能试一试。”略带歉意地望他一眼,脸红道:“我学艺不精,本事很有限,不一定能成。如果是我夫君的话——”   一提到枕壶,我眼泪便刷刷刷下来了。寒风裹着霜雪扑打我的脸颊,将眼泪冻住。我赶忙止住了泪,用袖子抹了把脸,再不做声,只沉默地挖着厚厚的雪。   有赵松青帮忙,动作快了很多。挖开厚厚的冰层,底下被冻紧的黄土露出了本来颜色。我长舒一口气,执起师兄那柄仍然滚烫的长剑,狠狠把剑尖竖进土里。   剑柄烫得我几乎握不住。   嘭——   李燕筑披甲胄的身躯从庙里飞出来,撞到冷冰冰的雪地上,发出如雷的轰鸣声。他用朴刀撑着自己破碎的身体,颤抖着站起来,鲜血沿着甲胄流到雪地上,清冷的月光照得别样夺目。   “不仅没有死,还能站起来!”费定爻鼓着掌,从容步出城隍庙,斜睨着李燕筑,淡然地说。“燕筑将军,我一向是很钦佩你的。能杀死你,是我的荣幸。”   李燕筑淡淡道:“我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唐人手里。”   费定爻冷漠道:“唐人也好,叛军也罢,有什么差别吗?”   李燕筑咳出一口血,自嘲道:“我倒忘了,你母亲是安国人。”   费定爻轻柔地笑一笑,道:“唐人有他们的自信,是不是?所以瞧不起我母亲也是理所应当,她被我爹爹扼死也没有关系。”   我忍不住道:“依唐律,杀人当斩。”   费定爻冷冷地道:“唐律可没有斩他。”望着风雪又露出温柔的笑容,道:“可是我斩了他。在风雪天里把他斩成三截——真痛快呀!我喜欢下雪的时候杀人。”   他提着自己华贵的雍容刀优雅地走向李燕筑,我情知死生一瞬,赶忙双手握住发烫的剑柄,深吸一口气,将丹田里的气注入剑柄。   剑柄如大海里的漩涡,疯狂地吸纳着我那点微薄的道气。我苦不堪言,转瞬间回味此前近十八年的岁月,想到自己练功时候浮皮潦草的模样,深深后悔起来。   发烫的剑柄吐纳着我的道气,原本朴素古拙的剑刃上泛起繁复秀美的花纹,花纹贵气华美,透着幽幽蓝光,剑身嗡嗡长鸣,忽如战鼓震天,忽如檐前铁马,忽如冷色松下清溪淙响。   我丹田内道气已竭,剑柄漩涡仍旧不依不饶地吐纳着,吸吮我身体内的本源气。如今连身子里骨痛的老毛病也无力顾及了,我只想知道,这剑会不会把我吸成一具干尸。   唉,我若是被师兄的剑给害死了,未免太丢人。   我浑身气竭,跌倒在剑前,脸贴着剑身繁复的花纹,心道,想不到师兄平素冷冷淡淡的,竟然有这么骚包的宝剑,这花纹比费定爻那狗屁雍容刀漂亮多了。两相比较起来,师兄的剑正是宫装华服的丽人,贵气里带一点优雅神秘;费定爻那雍容刀就只能是平康坊最最低劣的楼子里浓妆艳抹的流莺了,我们眠香占玉楼里的姑娘都很瞧她们不起。   一阵剜心剧痛,我“噗”地呕出一滩血,眼前一黑,什么都瞧不见了。   怀里的符纸也发起烫来,我恍惚里想,不知道师兄画的符能不能打败师兄的剑,救得我一条性命下来。   长剑嗡鸣,倏忽一声长啸,我眼不能视物,只听得左右纷纷惨叫起来,模糊地想,大约是有些效果的,不知能不能保得大家性命。   费定爻“啊”地一声,猎猎寒风里,听得他闷声倒下。我浑身乏力,捂着心口跌倒在地,什么也不能想。感觉有人猛地拉起我的胳膊,将我扶正了,开口问:“小夫人,你还好?”   我恹恹道:“你觉得呢?”   赵松青松了一口气,道:“好赖还活着。”   我问:“费定爻怎么了?旁的人呢?”   赵松青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你看不见了?”   我叹气道:“何苦问出来。”   赵松青道:“你那柄剑忽地发起狂来,抛洒出盛大的蓝色光芒。那些人被光一照,纷纷抱头在地上打滚,也不知为何——我们偏偏没有事。”   我心中虽大胆猜测,但也不料费定爻这一队人马竟全数遭邪魔侵蚀。如今战事紧促,大家都是唐人,竟窝里讧起来,平白叫人家看了笑话。   我又问:“那费定爻呢?”   赵松青道:“他痛得厉害,我——我觉得机不可失,便用匕首刺了他一刀。”   我轻笑起来。   “算不上英雄好汉,是不是?”即便看不到,我也猜到这小伙子脸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是文官,做不得英雄好汉,也不碍事。”   我笑道:“哪里的话,你抓住好时机,替大唐除了害,回头叫武襄君提你的官。”双手向前摸索着,心头一痛,又呕出一口血来。   赵松青凛然道:“得罪了。”他抱起我走了两步,将我倚着一棵树搁下来,轻声道:“你先歇息一会儿,我进庙里看看。”   我笑道:“你们这支斥候小队里,旁的人支撑了这么久,不死也重伤。费定爻的人马都在地上痛得打滚呢。如今这城隍庙周遭,你成了最有本事的人。快取了费定爻的雍容刀,能捅几个便捅几个。”   赵松青脚步顿住,犹豫道:“都杀了?这——这有些太残忍了罢?咱们将他们俘虏了,交给武襄君处置——”   我身旁一人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了,厉声训斥道:“荒唐!”   赵松青跳脚道:“哪里荒唐了?”   李燕筑冷哼道:“俘虏?待他们缓过神来,谁俘虏谁还不知道呢!”   赵松青犹犹豫豫道:“那——那我进庙杀人去了。”   我知这事极违他天性,心有不忍,但仍旧抿唇不语。赵松青徘徊几圈,一跺脚向庙里去了。听得他走远,我长叹一声,道:“委屈他了。”   李燕筑沉声道:“阿青胆子太小,如今练一练也是好的。”   我道:“杀人练胆,太残忍了罢?”   李燕筑咳嗽一声,笑道:“小夫人胆子是很大的,杀起人来手都不软。”   我唉声叹气道:“我也是第一回杀人,你信不信?”不习惯两眼发黑,我声音都有些软弱,只道:“这种没有退路的关头,也容不得我多愁善感了。”   李燕筑又咳嗽一声,没有答话。   我心头再一阵血涌,侧过脸“噗”地再吐一口血,竟坐不起来了,只得扑在雪地上,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李燕筑轻声道:“我如今也动弹不得了,还请小夫人见谅。”   我浑身滚烫,闷声闷气道:“无妨无妨,我在雪地里躺一躺,也算降温了。”   忽听一阵窸窸窣窣声音在近旁响起,我心中警铃大作,手撑雪地,慢慢探进怀里捏住符纸。李燕筑呼吸急促起来,虚弱地叹气道:“果然,指望阿青杀人是不行的。”   我扑在雪地里,听到费定爻的声音轻柔地道:“燕筑将军如今是失望还是绝望呢?”   李燕筑道:“我觉得好笑。”   费定爻拖长声音,道:“哦?”   李燕筑淡淡道:“你被一匕首刺破了腹腔,也没多久可活了,我不该笑吗?”   费定爻冷笑道:“死前还能带走你和这位小夫人,我也不亏了罢?”   李燕筑道:“我要是你,万万不会有这么多的话,直接拿起匕首扑过来把我们干掉就是。你如今拖拖拉拉的,要是阿青出来了,可就没机会杀我们了。”   费定爻不动。   李燕筑道:“让我猜猜看——雍容刀被阿青拿进城隍庙去斩你手下那群虾兵蟹将了,我的朴刀碎了,小夫人那柄长剑,我猜你是不敢碰的。所以,现在能用的兵刃,只有你腹部那柄匕首,是不是?你大可以将匕首拔|出来杀我,可那样,你自己恐怕会死得更快。若能一刀把我和小夫人给杀了,也就罢了,你又怕我还有抵挡之力,不能一刀将我杀死,那时候你自己血流尽而死,又不能把我和小夫人杀掉,亏大了,是不是?”   费定爻仍不动。   李燕筑坦然道:“我不妨告诉你好了,如今我连手指头也动不了,你尽管抽出匕首来杀我。”   这出空城计唱得很妙,我忍不住赞叹。   伏在雪地上,我听到费定爻踩着雪,摇摇晃晃地走近了。双目失明,我耳力却骤然提升到了极致,听到风吹枯叶颤抖,雪花飘落,也听得到费定爻脚步虚浮,判断得出他的方位。   待他慢慢走近了,我积蓄起全身的力量,从怀里抽出符纸,口诵法诀,向他掷去。费定爻“啊”的一声,我法诀诵完,几乎将全身最后一点道气给挤光,跌倒在雪地里,动弹不得。温热的液体从我眼眶中渗出,我问李燕筑:“我眼里流的是眼泪还是血?”   李燕筑沉默,再道:“血。”   我叹了口气,又问:“费定爻被困住了吗?”   李燕筑道:“是。”   我听费定爻嚎叫得凄惨,忍不住开口道:“我师兄画的符,原本是替我御敌的,如今用在你身上,你该荣幸才是,哭什么哭?”   李燕筑好奇道:“御敌符?”   我咯咯一笑,也不管口中一片腥甜,开口解释道:“在符咒范围内,敌人是进不去的——当然,费定爻也出不来。”   李燕筑又沉默,再道:“敢问小夫人大名?”   我眩晕道:“我要死了,是不是?”   他不答话。   我自嘲道:“真想看看自己如今脸色多差。唉——”   他又道:“敢问小夫人大名?”   我猛地咳出一口血,道:“你可别把我的名字报上去,封什么官儿做。唉,我师姐会伤心死的,我爹爹——我爹爹头发只怕会更白。枕壶、枕壶——”   我眼里溢出温热的液体,也不知是泪还是血。   “你把我带到霍县去,死也好,活也罢,我总要回到枕壶身边的。” ☆、【章七 举烽】19   小时候不懂事,和枕壶打架。那时候他也没有如今装模作样的风度,明明比我高一个头,撸起袖子就揍我。有一年夏天往骊山消暑,傍晚了红霞满天,我们在四面来风的湖心亭里面又一次刀光剑影地打了起来。   阿娘看惯了的,理也不理,自坐了藤条椅,捏把团扇纳凉。   枕壶也没个轻重,抱着我滚到栏杆边上。我已经被打疼了,放开嗓子哭,他却来了劲,又猛地一推。我身子小小软软的,竟从栏杆底下滚了出去,一咕噜滚进池子里了。   夏天的湖水凉沁沁的,倒也不如何恼人。可惜我不会游泳,咕咚一声滚下去,吓得浑身都软了,狼狈地挥手弹腿挣扎,身子却慢慢地浸下去。   水底我听到了阿娘的尖叫,她一叠声喊着护院、喊着我爹爹。但那些声音都很远,好像隔了一条长长的隧道,空落落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带出一串幽灵般的回声。   “小夫人?小夫人?”   这声音又来了,但是喊法十分古怪。爹爹端肃,喊我“优华”;阿娘亲热,唤我“阿昙”;枕壶高兴时叫我“阿昙”,生气了就叫我“小破丫头”。这个“小夫人”从何而来?   “小夫人?小夫人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我想说。但整个人仿佛仍然浸在凉沁沁的湖水里,张嘴只能冒出咕嘟嘟的气泡来。眼前骤然现出一点点白光,像是躺在幽微的湖底仰面看见的朦胧天光。   “小夫人?”那声音还在说。   “呆子,别喊了。”另一个柔和清润的声音道。“小夫人受伤这么重,这才躺了两天,哪里醒得来?”   起先那一个懵懂道:“我受伤也很重,不就醒来了?”   声音清润的那个恼羞成怒道:“小夫人千金之躯,是你这个皮糙肉厚的呆瓜蛋子能比的么?”   起先那个讷讷地道:“这倒是、这倒是……”又叹一声道:“可好不容易有了沈小将军的消息……”   沈小将军?这叫法倒是新鲜。 ☆、【章七 举烽】20   李燕筑和赵松青一路将我送到了长安,我延请他俩在风水一轮酒楼吃了顿饭,他二人便匆匆赶回临汾了。我这一去一回,竟熬过了长安城冰天雪地的冬天,开春的花骨朵儿蹦蹦跳跳绽出颜色来了。   后来前线传来消息,说武襄君壮烈殉国了。范可与裱了一封信给皇帝,赞他英烈,说他救急于危难之中,若非武襄君大义,我军只怕要惨遭损失。   我听了这消息只怔怔然。枕壶的信比范可与的信来的晚一些,说自己前些日子围困在阴地关,多亏武襄君搭救。可惜武襄君回程被一箭射中了腹腔,其后缠缠绵绵几天,在营里重伤不治,病逝了。他说自己无以为报,要我留心他是否有亲人在世。   看完了信,我慢慢地将那绵白纸攥紧,想起营里武襄君与我的对答,渐渐竟悟出了他的心思。沈老将军对他有恩德,他要回报,没能救下沈老将军,能救下将军的后人也好。大约是料到此去艰难,便问我是否有身孕。我若有了孕,沈老将军便有后了,也便用不着拼了性命去救枕壶。可惜我没有,所以他是一定要把枕壶救下来的,搭上自己一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一料即此,我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只将那绵白的信纸捧在心口,倚着窗台默默掉了一阵眼泪。   皇帝想到自己新科的武状元就这么去了,心里十分难过,封了他作容城侯,还打发人去他山里老家,请来他年老的母亲封了二品的诰命。   我自然去探望了那位老夫人,她面色蜡黄,白发苍苍,被长年的劳作打磨得如枯枝的双手藤条般箍住我的手腕,干涩的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来。   一时间我也无话可说,只能陪着她流泪。   到后来,是老夫人自己抹干了泪,涩涩开口道:“小夫人,您屈尊降贵来看老奴,实在是天大的恩德。老奴那个不成气候的儿子能有您和沈大人这样的朋友,算他三生有幸了,死也不可惜。”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叹气道:“不瞒您说,老奴也不怎么伤心,横竖没几年活了,早晚要下去见他的。”   三月里上巳节,城郊青草探头,树下篱前白花、红花蓬蓬烧起来,一派明媚的春光。但是,在这个春天里,长安城再也不会倾城而出去踏春了,往年郊外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通通化作了长吁短叹。   再也没人乐观地估计这场战争了。诗不写了,歌台酒榭里的曲子也不唱了,无忧无虑了三百年的长安城头一回被阴影笼罩,春光虽好,也照不散心中的愁。   唐军与叛军在霍县周边拉锯了三个多月,汾水上的冰都融化了,犹带轻寒的水面一群群游着黄鸭子,红、绿的水草招摇。被泡得发白肿胀的士兵的尸体飘在河面上,优哉游哉地流啊流……在家人的梦里,他还是出征时候插着黄水仙的神气模样。   巫端臣院子里有一株洒金碧桃,春天里半树白花,半树红花,如云烟托紫霞。我去探望优姝、优泽时,怔怔立在那树下,屏息凝视。   祁白梅笑道:“发什么痴呢?”   我回过神来,问她:“你们祁山里头也是春天了罢?”   祁白梅无声笑道:“是。”   我问:“你想家吗?”   祁白梅半晌不做声,再轻声道:“想——想又怎么样呢?”   我道:“你回家看看罢?”   祁白梅温柔地看我一看,道:“你别担心我,我没关系的。你也别担心长安城,别担心大唐,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在沉默中,取了剪子铰下两枝洒金的桃花,恍恍惚惚地去城郊,迢迢登上了生罚山。竹屋高树如旧,春日的山林哗啦啦全是生长的气息。嫩嫩抽条儿似的长了一截,脸庞又褪去一点滚圆,变得渐渐有些清瘦锋利。   他在练剑。   非常慢、非常轻柔的剑。软而薄的剑刃悠悠然向上一挑,剑风嗤啦一声,催落一片桃花的花瓣。   细得像指甲盖一般的花瓣落在地上,风一吹,散成整整齐齐的粉末,飘飘洒洒飞到天上去。   我心里骇然,推开篱笆门,将手上两枝洒金桃藏在身后,笑眯眯地喊他:“嫩嫩。”   小孩儿把剑一扔,扑过来搂住我脖子撒娇,道:“小姨!”他小狗儿似的脸蛋贴着我脖子拱了拱,再哀怨道:“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我近来只顾自己哀愁怨怼,倒真是忽略了生罚山上这一对母子,不由得歉疚道:“小姨不是上山来了吗?”又左右一张望,问:“师姐呢?”   “阿娘在睡觉。”嫩嫩理所当然地说。   我望一望红彤彤的太阳,笑道:“这个点了还睡?”   “阿娘晚上老睡不着,大清早替我煮了粥喝,累到极点才好不容易睡过去的。”他声音很轻,面上是十二分懂事的神情。“我阿娘在哭爹爹的事情,是不是?她说,兰图舅舅偷偷去找我爹爹了,瞒着她不让她晓得,可她又不是傻子。”   师姐是七巧玲珑心,师兄那种木头想要瞒着她,只怕很难。   “我爹爹做了坏事,是不是?”嫩嫩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我犹豫着,微笑道:“小姨也不晓得。”   “你别担心我,”嫩嫩老成地说,“阿娘伤心,我可不伤心。我又没见过他,谈不上什么父子之情。你看——”他挑起剑又用剑风削了一瓣桃花下来,花瓣在空中碎成粉末,晴空下随清风而去。“我现在能把桃花瓣削成九瓣了,兰图舅舅说,我爹爹能削作二十五瓣。我只要好好练,总能比他强。等我比他强了,我就去把他杀掉。”   我勉强笑道:“你小小年纪,发这种血淋淋的豪言壮做什么?”   他很正式地点点头,“我说到做到。他害阿娘天天晚上哭,害小舅舅去打仗,害小姨你难过,还把我最喜欢的长安城的春天搞得这么悲悲戚戚——我这是替天行道。”   我捂住他的嘴,低声叱道:“小家伙,你这些豪言壮语可千万别说给你娘听。”   嫩嫩左摇右摆地挣开我的手,恼火道:“我偏要说!偏要说!”   我压低了嗓子骂道:“嚷什么呢?师姐好不容易睡着了,想害她醒来,是不是?”   我这话说得迟了,师姐已然醒了。竹屋里传出倦怠而温柔的声音,低声唤我的名字:“阿昙?”又听她喘一喘,道:“你来了,在外面陪嫩嫩闹什么呢?进来罢。”   我拎着嫩嫩的后颈同他一道入了屋,师姐面色苍白地半躺在榻上,一袭樱色的外袍松松垮垮罩着月白色的里衣,披着长发,不施粉黛,眉毛非常淡。她伸手取了床头的水杯抿了一口,嘴唇湿润起来,懒懒道:“你们在外头争什么呢?这么大了还打架?”又微笑道:“阿昙,你如今可是万万打不过嫩嫩了。”   我笑眯眯指了嫩嫩道:“他还敢跟我动真格的不成?”   嫩嫩粗声粗气道:“我嫩嫩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跟你们女人计较。”   师姐温柔和煦地看了看他,向我闲话道:“他今年七岁了,也老早发了蒙,照说不能够一直‘嫩嫩’、‘嫩嫩’的叫下去,得取个大名。可惜——”话到这里,她垂下头默然不语。   我知她触及了伤心事,连忙将手上那两枝洒金碧桃递给她瞧。师姐眼神骤然一亮,笑道:“咱们长安城里这样的桃树长得不多吧?啊,我晓得了,巫端臣置办的宅子里原先是有一株的,旧主人程尚书三十年前上长安城时候种下的。你去偷你妹妹的花了?”   我笑道:“诶哟,这怎么能算偷?她给我找的剪子,我自己铰下来的。”   “阿泽哥哥好么?”嫩嫩探头问道。   我道:“你阿泽哥哥好得很——他是顶会享福的,哪里能亏了他!”   我搂了嫩嫩坐在师姐窗前,同她闲话了很久。我瞧着她神情虽有些苍白倦怠,倒还算不坏。临去了,取了白瓷瓶子灌些水,插上我带来的两枝洒金桃花,搁在窗台上与师兄那株蔫头耷脑的昙花并在一处。   我瞧着师兄这盆灰扑扑的花,经不住一笑,道:“这花还不开呢?”   师姐眼神扫过来,懒洋洋道:“大约到我死了也不会开。我认识兰图起他就抱着这玩意儿,早些年还搂着它单手打架呢!也亏得他本事够,没被这盆花给坑死。我跟兰图说,这花若是开了,准从花苞里跳出个小姑娘来,感念你这些年的精诚,哭天喊地要给你做老婆。”   我幻想了一下这个场景,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延顺肚里孩子九个月了,整个将军府如临大敌,一走一动都围着十余个丫鬟婆子,三四个稳婆被请到府上随时待命。   我是极少数的还能同她坐到一块儿说话的人,旁的人都被老婆子用严厉的眼神吓开了。延顺嫌无聊,拽着我死也不肯撒手。横竖府里也没什么事儿,我遂吩咐丫鬟去取了我的衣物来,在延顺府上住下了。   她近来有些慌,生怕自己生孩子时有什么意外,一天到晚就拉着我的手同我说她道听途说来的可怕故事。说到动情处痛哭流涕,道:“阿昙,我怕是要死了。都怪范呆子,全是他的错!我、我、我要是死了,你别忘了我。”   我又气又笑,道:“皇后娘娘生了你,又生了延平,她死了没有?”   延顺颤巍巍道:“我自然比不上母后——阿昙,我我我,我死之后,你好好替我照顾那孩子,别让他受人欺侮。”   我笑她紧张过头,又气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遂派人给宫里皇后娘娘送了信。皇后娘娘本来就惦记着,把我这信一看,赶忙摆起凤驾,风风火火来到将军府上,同延顺母女两个手握手对泣长久。我在帘子外头看她俩身影一动不动,不由得好笑。   皇后这一番开导,总算是疏通了延顺的心结。我替她欢喜之下,又替自己忧愁起来。我往后若是怀了孩子,没有阿娘的开导,得傻成什么样子呢?——万幸我有师姐。   在将军府上又住了一周,延顺大腹便便,动也懒得动,每日黄昏我遂自己上花园子里溜达。府上小丫鬟知我不喜她们叨扰,纷纷侍立在花园子外头,任我恣意游玩。   三月中旬一个傍晚,我手把着花锄挖土,一面拭去额头的汗。忽见一小丫鬟跌跌撞撞闯到我跟前,张口也冒不出一句话来。   我调笑道:“怎么了?被什么人欺负了不成?外头那些小混混的‘欺负’可做不得数。”   那小丫鬟泪水却滚滚下来了,道:“沈夫人,外头来人说我们范将军被俘虏了——我该怎么办!我们怎么跟公主说呢!” ☆、【章七 举烽】21   我闻言大骇,扶住手上花锄,勉强站稳了,咬着牙道:“还‘怎么跟公主说’!傻子,当然是什么也不要说,想害死你们公主不成?你敢跟她吐一个字,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匆匆忙忙搁下锄头,净了手,厉声道:“报信的人呢?带我去见他!”   那小丫鬟被我这一嗓子吼得六神无主,颤巍巍、怯生生地向门厅一指,带着哭腔道:“约好了挑青菜来的卢老爷子同我们说的,长安城大街小巷都传开了。”   我提着裙角匆忙赶到门厅,便见得那花白胡子、头戴斗笠的卢老爷子正叉开腿坐在丫鬟小厮中间,忧心忡忡道:“依我看,你们府上的少爷这一回只怕凶多吉少。老爷子我有个远房亲戚是闻喜人,仗一开始打就南逃到长安投奔我来了。听老爷子那房亲戚说,那安国的世子足足有十尺高,最喜欢的是生吃人肉。范将军落到他手上,可怎生是好!”   丫鬟小厮没见识,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个丫鬟是府上的家养奴才,自幼服侍范可与的,把这话一听,急得跳脚,眼泪哗啦啦就下来了。我又好气又好笑,厉声森然道:“空口白舌说什么来吓唬人呢?”站到那卢老爷子跟前,冷笑道:“我道是什么东西,将军府是你能来搞三搞四的么?青菜既然送到呢,你且回去罢!”   卢老爷子被我这一声喝得冷汗涔涔,取下斗笠扇风,跪地道:“这位小姐,小的真没胡说!外头长安城都传遍了,若不是真事,谁敢咒范将军不成?”   我心烦意乱,只向身边小厮道:“拖他出去。”又转向小丫鬟道:“你赶紧去我府上,把沈安乐给我叫过来。”   卢老爷子被两个小厮惶惶然拖出了府,我坐在门厅里,手扶着额头,静等着沈安乐。沈安乐没等来,把卢老爷子拖出去那两小厮却哈腰到我跟前来邀功,赔笑道:“沈夫人,那老头子竟胆敢在您跟前调三弄四,小的们好好教训了他一下,叫他长了点记性。”   我听了这话,一巴掌甩出去,正反各自掴了他们一脸,拍桌子道:“我叫你们把他拖出去,可没叫你们揍他!”   他俩捂着脸还狡辩道:“小的们只是轻轻教训一下,绝不至于闹出人命来,污了府上声名。”   “还说!还说!”我冷笑道。“我问你们,老爷子挑来的那一担子青菜,你们给钱没有?”   他俩对视一眼,才讷讷开口道:“给、给了。”   我顺手捏起茶杯往地上一掼,白瓷盏哗啦摔了个粉碎,我再问:“给了没有?”   两人扑通一声跪下,道:“小的们赶紧去给、赶紧去给!”   我手扶了额头歪坐,只觉万事糟心,精疲力竭。眼看着这两个奴才还跪在我跟前不肯起来,忍不住又来了气,训斥道:“还不快去!”   两人这才磕头,屁滚尿流地出去了。小丫鬟扫走了地上的碎瓷片,又给我端了一盏茶来。我道:“给我拿酒来。”   小丫鬟怯生生道:“夫人您去年秋天的桂花酿还有一些,可以吗?”   我道:“要烈一些的。”   小丫鬟领命去了,给我取来一壶烈酒。我张口便灌,喉咙火辣辣的,好在人总算是精神些了。正巧这时候有人报说沈安乐来了,我赶忙吩咐他进来。沈安乐一进门,礼数周全地行过了礼,恭恭敬敬凑到我跟前,也不待我问,便开口,沉痛道:“是真的。”   我听他一说,人都软了,烈酒带来的那点子气力被耗尽,瘫坐在椅子上。好容易重又坐正了,低声问他:“枕壶呢?”   沈安乐道:“公子爷同范将军不在一路军里,如今安然无恙。”   我心里头舒服了一些,想到范可与又仓皇起来,问:“范将军是什么情况?”   沈安乐道:“如今长安城里消息太杂了。把那些荒唐糊涂的传言去掉,只晓得是范将军一路人马深入敌营,想要奇袭,却被白简夷抓了个现成,不敌之下便被俘虏了。”   我觉得荒唐,忍不住道:“范可与是总将,他领什么奇袭,疯了吗?”   沈安乐苦笑道:“范将军毕竟也还年轻。”   我问:“如今前头谁做主?”   沈安乐道:“听说是朱老将军。”   即便此刻,听到朱老将军的名头,我还是忍不住笑了。沈安乐也笑了笑,道:“朱老将军虽被人戏称‘逃跑将军’,但他领兵向来是很稳妥的。有他坐镇,料来不会出什么岔子。”又向里屋一指,道:“那一位,您准备怎么办?”   我默然,再缓缓道:“延顺那边——我不打算告诉她。”   沈安乐道:“这样好吗?”他或许觉得这样对夫人说话有些无礼,恭身请了罪,再徐徐道:“公主毕竟是将军夫人,这等事也瞒着她,未免——”   我眼眶里泪珠子打转转,潸然道:“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御医又说头一胎凶险,好不容易养到现在,我不能让她出事。”说话间愈发坚定了决心,把眼泪吞回去,冷静道:“就算我现在不瞒她,她又能起什么作用不成?等孩子生下来了,我再告诉她也不迟。”又微笑了一下,道:“没准儿那时候范将军已经成功脱险,也免得她担惊受怕了。”   沈安乐拱一拱手道:“夫人明鉴。”   我懒得理会他的恭维,吩咐道:“你近来留点儿神,有什么事尽快来告诉我。”   沈安乐鞠躬道:“是。”   安排了沈安乐,我私底下去内院见了范老夫人。老夫人听了儿子的情况,不恼也不惧,安然坐在椅子上,额头眼角的皱纹只稍稍动了动,淡淡道:“这事儿不能让公主晓得。”   我听她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不由得大喜。范老夫人闲闲摇了摇扇子,向身边的侍女道:“把府里的人都给我叫过来——公主身边的人不要喊,免得惊动了公主。”   那侍女冷淡领命,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乌压压聚了一大圈人。侍女上前,附耳向范老夫人道:“齐了。”老夫人点点头,轻咳一声,乌压压的人群整齐划一地跪下来请了安。   范老夫人又咳了一声,和气道:“老身为什么把你们聚过来,想必你们心底都有谱。照理说,我自己府上这些人是什么货色,我该心知肚明,料定你们也不敢多嘴多舌。然而毕竟有蠢的——”话到这里,老夫人温和的眼睛如软薄的刀刃一般横扫全场,仆从静若寒蝉。“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要是有人胆敢在公主跟前提这事——哼哼。”她只笑了两声,素白的脸上显现出疲惫的神情,挥挥手道:“老身要说的都说了,散去罢。”   乌压压一群人作鸟兽散去,我惦记着延顺,鞠了个躬也告辞而去,临别了,老夫人却温和地抓住我的手,道:“沈夫人,您能在这儿陪着公主,实在是太好心了。”   我道:“顺顺是我最好的朋友,这种时候,我不陪她,谁陪她呢?”   老夫人眼神温润,再没有方才的严厉与威胁,只笑道:“要不是沈夫人您,我们还真是无所适从。”她冲身边那冷淡的侍女点点头,再向我道:“我是很没意思的人,若要公主成天陪在我这老太婆身边,怕是要为难死她了。”   我赶到延顺房里吃晚饭,一桌子菜已经上齐了,延顺挺着大肚子,百无聊赖地坐在软垫上,手上捏一本传奇册子在看。见我来了,笑骂道:“野到哪里去了?吃饭的时辰都误了。”   我笑道:“在你们花园子里锄草。”   延顺抱怨道:“瞧你这满头满脸的汗哟!锄草这种事,园子里不是有人在打理吗?”   我取了帕子来拭汗,嘴上还笑着应道:“我偏要自己锄草。”又道:“既然时辰到了,还等我做什么?我饿得,你如今可饿不得!我干儿子会被你饿坏的。”   延顺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肚子,懒洋洋道:“我可真受不了他了,只盼着赶紧卸货!成天揣着他,快把老娘累死了。”   我莞尔道:“左右就在这几日了,急什么?”   她听我说得高兴,将手上传奇册子一扔,同我恣意调笑起来。我心里事情太沉重,吃不下什么东西,只扒了几口饭。延顺倒是胃口很不坏,吃了饭,晚上还吃了用牛奶、杏仁、药菊调的酪子。   却正是在这几日的功夫里,大唐军队兵败如山倒。   安世子劝降不成,便斩了范可与的头颅祭旗。春风里,白色幡布在破冰的汾河畔招招摇摇地扬起,一眼望不到头的白色迷障。被邪魔侵体的将士,又在雪山鹿鸣派的帮助下保留了神智,各个都成为了战斗力惊人的武士。   “‘被打得嗷嗷直叫。’”沈安乐同我说。“请夫人原谅,非常粗俗的形容。但公子爷在信里是这么说的。”   我正流着泪,禁不住他这一逗,噗嗤笑了,道:“枕壶还说什么了?师兄的剑没有用吗?”   “国师的剑——毕竟没有在国师手上。”沈安乐矜持地说。“拿在公子爷手里,即便有用,恐怕有用的程度也很有限。”   我叹了口气,深知他所言非虚。   叛军沿着汾水一路直下,过了风陵关,直冲华阴,入了京畿道。消息来的当天,春日的长安城出奇安静。三百年来歌舞升平的都城,头一次直面兵临城下的危机。最开始所有人都是懵懂的,仿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翌日便疯狂起来,大家伙儿收拾值钱家当,拖家带口准备逃亡。   据说皇帝写了封信百里加急去痛斥朱老将军,朱老将军不愧为“逃跑将军”,带着自己剩下的二十五万大军兔子似的向西跑远了。皇帝心焦气燥,在大明宫里等了一个日夜才收到回信。没人晓得回信里写了什么,传闻皇帝只把信瞟了一眼,当即暴跳如雷,一拂袖将黄金桌子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扫到地上。   当天便吩咐下去,说准备起驾,入蜀。   “最近这是怎么了?”延顺懒洋洋地把脚搁在软垫上,捏一颗葡萄吃。“今年春天比往年都要热,是不是?感觉大家气色都不好。”   我咬着嘴唇微笑道:“正是呢。”   “阿昙你气色也不好,”她冲我点点头,“回头叫御医替你看一看,开副药吃吃。你看你,脸色那么差不说,嘴唇也枯得厉害。”   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延顺疲倦地摸了摸肚子,温柔道:“这小子该出来了吧?总不会是想耍赖,硬要见到爹爹才出来吧?可苦了你老娘。”   我起身,笑道:“我去花园子里转转,最近玉兰树开花了。”   延顺道:“你去罢,我懒得动了。我也不喜欢玉兰花,痴痴呆呆的一大朵,有什么意思?偏偏那个范呆子说它冰肌玉骨。”   我漫步到玉兰树下,手扶着春天里鲜嫩的树干,头倚靠在树枝上,茫然无措地淌下泪来。 ☆、【章七 举烽】22   我小时候爱听楼里的演义故事。侯崇秀很会说这些,听他唾沫横飞地讲起来,刹那间起高楼,刹那间楼塌了,王朝的建立与倾覆都是一顿饭的功夫。有时候也讲一下“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这一类的话,大约都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毕竟大家爱听的都是些英雄美人,要么征战四方,要么侠骨柔肠。   而当真正的兵荒马乱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理会得侯崇秀缘何不说。实在是人间惨象,不忍说,也说不出来。   “宫里消息说,明天清早,陛下的御驾便会动身西去。”沈安乐俯身对我轻声说。“毕竟安世子已经领着最先一队轻骑兵突到渭南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我轻轻颔首道:“我晓得了。你来之前,皇后娘娘来过。”   “娘娘?”沈安乐蹙眉。“她来看公主吗?公主明天与他们一起走?您也该回府上收拾收拾动身了。”   “不,”我想到自己的决定,起先打了个寒噤,方缓缓地说,“顺顺不能走。算日子,前几天她就该生了,肚子里却一直没动静。稳婆说如今情势十分危急,莫说是随御驾入蜀了,就连宅子内也不能随便走动,得一直躺着。”   沈安乐沉默半晌,说:“可是,叛军就要来了。”   我疲惫地敛了敛前额的头发,揩去汗水,故作轻快地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既然不能走,我就得留在长安陪她。假设叛军来了——两个女人顶什么用?大约会留我们一条性命在吧。”   沈安乐犹豫道:“公子爷——”   我打断他:“枕壶会骂我,但不会怪我。要我把顺顺一个人留在长安城里,自己灰溜溜随驾仓皇逃到蜀地去,我做不到!”   “是,夫人。”沈安乐无比恭敬地向我鞠躬。“小人自然也随侍您左右。”   我微笑道:“不,你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他困扰地抬眼望一望我,我也不解释,自披了件胭脂色的薄披风,领着他走出将军府。街上一片慌乱,再不是我记忆中的旧日长安,哭声与呼扎声混作一团,活像是眠香占玉楼里青涩小女孩们的头一回合奏,箫声、琴声、琵琶声杂七杂八揉到一起,奏不出个像样的调子。   走几步路,我带着沈安乐到了巫端臣府上。不出所料,他们也在收拾着行囊准备跟着皇帝入蜀了。门口那小丫鬟见了我,唬得赶紧搁下手上包裹跪地行礼,我温和地把她喊起来,再问:“你们夫人呢?”   小丫鬟乖巧道:“大夫人在内院,白梅夫人在仓库里。”   我自向内院去。入了内院,见得无数丫鬟小厮川流不息,手忙脚乱地笼仗着;优姝端坐在堂上,手扶脑袋,面色苍白,一副疲倦已极的模样;优泽那小子却趴在地上,抱着优姝一条腿嗷嗷乱叫,不肯松手。   优姝厉声呵斥道:“府里就那么大一台车,你那一箱子破烂货就别想着带了。”   优泽耍赖般嗷嗷大哭,道:“我这辈子最要紧的东西就在那个箱子里了,二姐,你要是不肯带上那个箱子,索性连我也不要带好了,任我一个人在长安自生自灭。反正,我被叛军斩了祭旗,你也不会心疼。”   优姝刻薄道:“你当自己是什么人?还被叛军斩了祭旗?你以为祭旗是谁都能祭的吗?优泽,我告诉你,在这当口你少给我耍点少爷脾气,信不信我削你?”   听到这里我勉强有了点轮廓,赶忙上前去,把正在地上打滚的优泽提起来,笑着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涕泗横流的脸颊,道:“阿姐以前叮嘱你什么来着?要乖乖的!你为什么不听二姐的话?”   优泽见了我,活像是见了救命恩人,扑进我怀里哇哇大哭,边哭边说:“我不要跟二姐住,我要跟你住,二姐欺负人!她欺负人!”   优姝疲惫而无奈地看我一眼,手懒懒地搭一搭,向我道:“你那边可还有余地?不如把阿泽领过去算了。再这么下去,我怕我忍不住,当真削他。”   我淡淡道:“该打的时候就要打。”   优泽正半哭半撒娇地在我怀里滚,听了这话,吓得哭都哭不出,抬起脸来怔怔看着我。我冷静地向优姝道:“取一根竹竿来。”绫织不愧是在我阿娘手底下做事的,利落地从后院取了根细竹竿来。我向优泽道:“跪好。”   孩子差不多被我吓傻了,竟乖乖地并膝跪好,手规规矩矩搁在腿上。我看他这么乖,实在心有不忍,扬起竹竿在他背上轻轻敲了三鞭,再将竿子递给优姝,淡淡道:“路上要是不听话,再打就好了。”   优泽这才回过神来,嘴一张,惊天动地地哭起来。一边嚎啕,一边骂我:“你打我,阿姐你竟然打我!我我我、我不活了!我要阿娘——”   优姝将竹竿往边上一搁,挑眉问:“你要做什么?”   我避过她审慎的眼神,道:“什么做什么?”   优姝冷笑道:“别想着骗我了,我还不晓得你吗?你疼阿泽小子疼到骨头里了,如今竟然舍得打他。——你要做什么?”   我本就料定瞒不过这个妹妹的。她同我一直不亲,偏偏把我看得极通透。“我要留在长安,”我低声握住她手,“你别同旁人说。”   “延顺公主?”她脑子转得飞快,当即就想到了症结所在。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她静静看我一眼,忽道:“你不要死了。”又轻描淡写地扫了优泽一眼,道:“这小子我也会看好的。我不像你,你舍不得,打了等于没打。我要是动起手来,准能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我忽又问:“你有爹爹的消息吗?”   她道:“和你一样,只晓得他也从骊山出发向西入蜀了。他比我们动身早些,如今只怕是要到了。”   我轻声道:“你在成都见着了爹爹,记得代我问好。”   她皱眉道:“你自己去问好。”   我半悲半喜地摇了摇头,把沈安乐叫到优姝跟前来,道:“我们府上的安乐,你带着一同去罢。”又敛衽向沈安乐道:“麻烦你一路上照顾我弟弟妹妹。”   沈安乐赶忙回礼道:“定不负夫人所托。”   优姝道:“你还是不放心。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我道:“若是巫端臣在,我倒也能放心些。可他不是去前头备办军需了么?你一个女人家,带着这一家子逃,叫我怎么放心?”   优姝轻声道:“你还不是一个女人家,固守着长安城想要对付千军万马呢?”   我好笑道:“你当我乐意?我是没有法子。”   话到这里,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我起身告辞。优姝淡淡道:“玲子,送沈夫人。”扎双鬟的小丫头本来抱了一笼绸缎,闻言赶忙把绸缎搁下了,向我恭谨道:“请沈夫人随我来。”我随她绕出门去,绕过几座回廊,竟在半路撞上了祁白梅,她身边叽叽喳喳围了一圈小丫头在恣情玩笑。   她气色倒是好,面颊红润,见了我欢天喜地的,道:“阿昙,你来府上,也不找我?”   我笑道:“我有正事,又不能找你玩。”   祁白梅笑道:“如今你们都有正事了,对不对?”   我看着她神情不似作伪,知她是当真毫不在意。她大约是长安城里独一份罢?对长安谈不上喜欢,对大唐也没什么归依感,破城也好,亡国也罢,通通经不了她的心。刹那间我竟对她生了几分羡慕,片刻后又回过神来,心想,长安是我的故土,大唐是我祖国,给过我无数的喜悦与幸福,浸透了我的骨肉血脉。为它们欢喜固然可以,为它们忧愁也是理所当然。   想通了这一节,我脸上慢慢浮现出真诚的笑容,道:“等到了蜀地,再陪你玩。”   祁白梅叹气道:“端臣也是这么说的。”她向东北无神地望一望,道:“他都去了一个月了。”   枕壶去了多久呢?我一直没掰着手指头细数。我怕。   领着我前行的那个唤作“玲子”的侍女忽开口,笑眯眯道:“白梅夫人,等爷回来了,您可别再一个激动,扑通掉进河里。——成都那边有河没有?”   祁白梅羞赧道:“啊呀,我的糗事,不要拿出来同阿昙说。”   玲子俏生生抿唇笑了笑,我心里微微一愣,向白梅告辞而去。玲子送我出了府,神色无比恭谨地向我拜别,我忽然问:“你是优姝房里的人?”   玲子端肃道:“是。”   “优姝待你们如何?”   她道:“大夫人是闺秀,待我们自然温和有礼,又不失风范。”   我道:“你别和我打官腔。优姝那丫头我还能不晓得?怕是很严厉罢?”   玲子恭谨道:“大夫人执掌一大家子,严厉些是应当的。”   “可是白梅就很和气,是不是?”我负手不咸不淡地说。   玲子迟疑半晌,含糊道:“白梅夫人还是小孩子性呢——泽少爷同她处得很好。”   我心里渐渐有了个底子,把玲子放回去了。自己踱步走过慌乱的长安街道,绕过纷繁嘈杂的人马车流,拐进平康巷里了。   眠香占玉楼里照样是兵荒马乱的破败景象,舞榭歌台倾倒。   红袖见了我,怕我消失似的紧紧攥住我,道:“阿昙,深鹂夫人呢?”   “还在生罚山上躺着呢。”我说。“她最近身子不好。”   红袖愁道:“夫人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我笑道:“她在生罚山上躺着,天底下还有人敢去生罚山上闹事不成?”   红袖环顾四周,低声向我道:“眠香占玉楼毕竟是夫人的,我代管几日还好。此去入蜀,路程迢迢,没有夫人在,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我心里凄哀,也知她所言非虚,只淡淡笑道:“若是出了什么事,索性便散了罢。”她神色极惊,我想到师姐倦极的哀婉容颜,忍不住涕下,道:“也不知师姐能不能回来管这眠香占玉楼。——对了,院子里那株起名作‘水绘’的蓝菊花,你们能不能带着?”   红袖诧异道:“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为什么——”   我笑道:“答应了人家给他看的。他匆匆忙忙赶到前线去了,我得守好这一株‘水绘’,等仗打完了,再践约。”   “既然如此,”红袖道,“我自然会好生守着那株‘水绘’。”   在外捣腾这么久,我实在是累了,便捏了个决飘到将军府外。却见大门口石狮子前站了个红妆丽人,手中牵了个孩子。   我喜道:“师姐!”赶忙上前道:“我方才还去了眠香占玉楼呢,红袖说——”   师姐微笑着打断我道:“我今天来,想把嫩嫩托付给你。”   我怔住了,颤声问:“你要去做什么呢?”   师姐心平气和地说:“我要去找鹿白荻问一问,他究竟想做什么。”她这样说,我不知如何开口。师姐又弯下身子替嫩嫩理了理领子,嫩嫩小脸儿白白的,乖乖地倚着他阿娘。   “这孩子姓鹿,”师姐淡淡说,“到底叫什么,我也得去跟鹿白荻商量一下。”   嫩嫩低声道:“我叫嫩嫩。就叫嫩嫩。才不姓鹿。”   师姐摸他脑门顶儿,温柔道:“有姓氏不好吗?长大了出去行侠仗义,人家问大侠何方神圣,你就风流地拱拱手说雪山鹿鸣鹿某某,这样不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吗?像你娘我,早些年人家问我是谁,我只能说深鹂,两个字喊出口,一点气势也没有。后来有了你兰图舅舅,我们在生罚山住下,报名字都说‘生罚山深鹂’,多威风!”   嫩嫩道:“那我也是‘生罚山嫩嫩’。”   师姐笑道:“好好好,依你依你。”   嫩嫩道:“那你不要走。”   师姐眼里涌出泪花,勉强吞下去了,笑道:“你娘去见你爹,这你也喝醋?”   嫩嫩啜泣道:“爹爹是坏人。”   师姐神情恍惚道:“这个,你老娘可就不晓得了。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总得去见见他,把一些事情给说清楚了。”她牵着嫩嫩送到我手里,又笑道:“喏,小姨带你,你不高兴吗?”   嫩嫩道:“我想要阿娘和小姨都在我身边。”   师姐道:“阿娘出去一阵子就回来,以后就一直陪着你了。”   我把嫩嫩揽进怀里,他泪水慢慢浸湿了我的衣襟。师姐当风而立,神情有些惆怅,又有些解脱。我轻声道:“我得等顺顺孩子生下来再走,要不把嫩嫩送到我妹妹那儿去,他们随皇帝一起,明早就动身。”   师姐笑道:“傻姑娘,我把嫩嫩交给你,自然是让他随着你。他不会给你惹麻烦的。要是叛军进了城,你看他们敢不敢动嫩嫩一丝毫毛?叛军被邪魔侵体,现在哪一个不是雪山鹿鸣派的走狗?我儿子是雪山鹿鸣派未来的当家人,他们供着还来不及呢!”   一念及此,我不禁深感荒唐地摇了摇头。   师姐向将军府一指,道:“我这便走了。将军府里好像闹了起来,你还不快进去看看。” ☆、【章七 举烽】23   师姐把话说完,再不管我如何对答,揉了揉嫩嫩头上扎的两个小包子,捏了我脸一把,淡淡一笑,身影一闪便不见了。嫩嫩包着一汪泪,怔怔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我瞧着心里生疼,心肝宝贝地哄了一阵,还惦记着师姐说将军府里闹了起来,便抱他进了门。   果然闹了起来。七八个丫鬟小厮裹了行礼在前院与詹管事尖声分辩争执着什么,范老夫人身旁那位年过半百的冷淡侍女望穗冷笑着在旁观望。   闹事的丫鬟小厮里,最牙尖嘴利的那个丫头涕泪涟涟,高声道:“为什么不许我们走?我们爹爹妈妈明天一早都跟着陛下入蜀去了,凭什么要我们守着长安城?我们又不是将军府家养的奴才!叛军若是入了长安城,你们大人物肯定安然无恙,苦的不是我们吗?我一个女孩子家,又不是傻子,你以为我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詹管事理不直气也不壮,把身架放得极低,和气道:“翠娥,你这些话都有道理,老人家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你们若都走了,公主那边问起来,怎么办呢?不如你们再等一等,公主把孩子生下来了,府里当即会动身入蜀,到时候一块儿去,不好吗?”   翠娥啐道:“谁知道公主什么时候生孩子?我们这些人的爹爹妈妈明天就要走了!当初入府里做事,可没说把命卖给你们!”   望穗慢条斯理地上前,将这些人挨个掂量一番,冷冷道:“你们没签卖身契,那是我们夫人疼怜你们!不晓得报恩的吗?”她平素在范老夫人手底下做事,算是范将军府上半个主子,积威犹在,唬得那一群丫鬟小厮噤若寒蝉。又厉声道:“如今也没要你们把命拿出来,只说要等两天,这都等不得吗?”   几个小丫鬟被骂得哭了起来,翠娥也抹了把泪,脸上神情却更是恨恨的,道:“哦,当初不叫我们签卖身契是老妇人的疼怜,如今她就不疼怜我们了?就舍得看我们守在长安城里遭罪?就舍得我们和爹爹妈妈骨肉分离?”话到这里她哭了起来,道:“口口声声说老夫人当初慈悲,不叫我们卖身,如今拘着不让走,同签了卖身契有什么区别呢?国也破了,家也亡了,我哥哥都把骨头埋在汾河边上了,你们却不让我和爹爹妈妈一块儿走!我偏要走,我才不管公主如何如何,我死也要和爹爹妈妈死在一处!”   到后来她简直是嚎啕大哭,这一哭牵动了大伙儿的心肠,前院里此起彼伏竟都是啜泣呜咽声了。我被他们激得想起枕壶,想起牺牲了的武襄君,想起头颅被悬在军旗上的范可与,想起狼狈不堪的大唐,一时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嫩嫩很乖地捧着我的脸,轻声道:“小姨别哭,我保护你呀。”   我破涕为笑,道:“小毛孩子!”   詹管事眼见事态控制不住,求助般看向望穗。望穗轻轻叹一口气,灰白色的鬓角稍微散乱,她伸手理了理,问:“有多少人想出府?”   前院里静默了很久,凝重的沉默之后,当先有个小厮跪了下来,道:“老夫人和小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可是我家里的老父亲不能没有我!”   他这一带头,院子里哗啦啦跪了一地,那牙尖嘴利的翠娥跪得格外利落,扑倒在望穗跟前,痛哭道:“望穗姑姑,我也不想啊,你们待我们那么好,能在将军府里做事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和爹爹妈妈在一起。”   望穗轻声道:“怨不得你,人之常情。”   我抱着嫩嫩走近望穗,低声问:“把他们都放出府去,顺顺哪里会瞧不出端倪来?咱们得想个点子把她糊弄过去。”   望穗笑道:“这事儿烦请沈夫人您劳心劳力了。”   我心里一时也转不出个主意来,只抱了嫩嫩凝神细想。忽见范老夫人脚步稳当,神情平静地走进前院,银灰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金蝴蝶的发饰在她鬓角震颤着。老夫人冷静地扫视哭作一团的前院,奴才们见了她纷纷哭哭啼啼地行礼,老夫人淡淡道:“免了罢。”   她一来,院子里便静了下来,这些人在范老夫人底下侍候了这么些年,知道她最看不惯吵嚷场面。事实上她自己也平静冷淡得不似寻常人,她的独子范可与阵亡消息传来时,我正侍奉在她身边,她一根眉毛也没动,只沉默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又聚起府里所有人,冷静自持地叫他们不许在延顺跟前瞎说。   范老夫人轻描淡写道:“大家在吵什么,老身心里清楚。从清早闹到现在,老身在房里仔细地想了很久,做了个决定。”她不经意向我看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见她平静地挪开了视线,又波澜不惊地道:“明早府里随陛下一同入蜀。”   我气急败坏,感觉自己被背叛了,被信任的人在身后捅了刀子,比什么都痛。范老夫人把消息一宣布,便扶着望穗的手稳稳当当地进了内室。我忍着怒火将嫩嫩安顿在房里,心不在焉地给他端了一盘核桃仁吃,叮嘱他乖乖在后院玩,不要到前院去,自己卯着一肚子气去范老夫人的内院拜会。   被望穗拦在了外头,她冷淡的神情头一次露出一点无奈来,道:“沈夫人,我们家老夫人已经很累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我嗤笑道:“以后?什么以后?等到了锦城再说吗?”   望穗低头道:“您让老夫人歇一歇吧……”   我还想说些难听的话,忽然内屋传出范老夫人的声音,有些疲惫,但还是非常冷静,道:“沈夫人有话同我说,你让她进来便是了。”   我冷冷瞥了望穗一眼,抬起脚便进屋。她忽然牵住我袖子,极低地说道:“老夫人有老夫人的难处。”   我冷酷地回道:“我会好好听她说的。”   屋子里,范老夫人只穿了件家常的月白色袍子,坐在梳妆台前,抚摸着珠宝首饰盒子,正沉吟斟酌。她年纪大了,年轻时的风韵化作了一种古井无波的优雅。她从盒子里挑出一支金凤尾的簪子,微笑着给我看,道:“这是我成亲那天的首饰,好看吗?”   我只是问她:“你们阖府上下明早入蜀,顺顺怎么办?”   她问我:“好看吗?”   我咬了嘴唇,瞥了那凤尾簪一眼,被耀得心花怒放,实在不能违心说话,只能道:“好看。”   范老夫人淡淡一笑,将金凤尾簪子锁进雕花首饰盒里,道:“老头子也说好看,奄奄一息的时候还牵着我的手,说起这支簪子。——你觉得可与像我吗?”   我被她这话一惊,讷讷道:“范将军?眉毛眼睛特别像,性子就全然不像了。”这是实话,范可与木头似的,全然没有范老夫人的从容风度。   “是吧?”老夫人居然小姑娘似的笑了起来,“他那个性子谁也不像。他爹爹当年在长安城里是第一等的风流!范探花!青瓦朱楼金龟郎!”   我不做声。   范老夫人这话说完,面上恢复了沉静神情,怅然若失道:“可惜他们都离开了,把范家丢给我。”   我还是不做声。   她又道:“既然留给我,我就得好生经营着,方不辜负他们的嘱托。府里上下几百口人,不能全在长安城里拖着。”   我绝望了,感觉无可挽回,只喃喃问:“那顺顺呢?”   范老夫人淡淡道:“自然会留下人来照顾殿下,殿下肚子里可是我的孙子。”   我道:“要是她知道了呢?她会受不了的!”   范老夫人轻声道:“早晚会知道的,也没什么受不了。我听了消息,本以为受不了,还不是熬了过来?”   我哭道:“顺顺很娇气的!”   范老夫人平静道:“要么娇气地死去,要么坚强地活着。世上的事情很简单。”   我情知此事不可挽回,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范老夫人在我身后,忽然道:“沈夫人,您完全没有必要留下来。公主肚子里是我们范家的孩子,该由我们范家来管。”   这人说什么傻话呢?我心想。顺顺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今天怎么样?”我问雅碧。   “半睡半醒的,也没有要生的预兆。”延顺的贴身侍女雅碧带着哭腔说。“府里几个稳婆都坐不住了,说明早要随陛下一同入蜀,优小姐,怎么办啊?”   我厉声道:“哭什么哭?”又舔了舔嘴唇,问:“那几个稳婆里,谁手段最好?”   雅碧被我一声大喝,唬得哆哆嗦嗦,涩道:“我听她们聊天儿,好像是王婆经验最丰富,手下还接过不少贵人。”   我问:“王婆什么模样?”   雅碧道:“马脸的,左边眉毛根有一粒黑痣。”   我道:“晓得了,你赶紧去屋里守好顺顺。”   雅碧又哭道:“公主迷迷糊糊地喊皇后娘娘和范将军呢!我不能守着她,她一喊我就要哭。”   我骂道:“没出息!”一边自己也掉眼泪了。   延顺在里头呻|吟一声,我比了个“嘘”,凑到窗户边细听。她像是翻了个身,扬声道:“阿昙,阿昙在外头吗?雅碧,你方才是不是在同优小姐说话?”   我笑吟吟推门而入,搬了张椅子在她床头坐下,笑道:“偏偏是你耳朵最尖,才同雅碧说了几句话,便被你捉到了。”   延顺面颊苍白浮肿,虚汗腻透了发丝,肚子挺挺的一动也不动。她虚弱地冲我笑笑,道:“又在训雅碧,是不是?阿昙你最近老在训人可不好。也别怨雅碧,是我自己身体不经事。”   我笑道:“才没有训雅碧,你自己问她,我同她闹着玩呢!”   延顺轻咳一声,道:“清早起外头就在闹腾,出什么事了?”   我面不改色道:“我就说你耳朵尖吧?几个丫鬟婆子小厮回家去,也被你这耳朵给听到了。”   延顺忽道:“叛军到哪里了?”   我笑道:“我哪里晓得?”   延顺望我一望,低声道:“小骗子!”   我握了她的手道:“好呀,你敢骂我!顺顺,我如今是瞧在你肚子里我干儿子的份上放过你,等我干儿子出来了,看我不挠得你跪地求饶!”   延顺没有笑。她只是闭了闭眼睛,眼角滚出一滴泪,慢慢滑进了鬓角。她睁眼后望向窗外春日的晴空,游丝一抽一闪,雪白的鸽子落在对面绿色琉璃瓦的屋檐上,鸽哨声咕咕。 ☆、【章七 举烽】24   我引诱嫩嫩道:“要不要随小姨干一票?”   嫩嫩吞了一粒核桃仁,兴致勃勃道:“做什么?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把王氏稳婆给留下来。我和将军府上一溜儿小丫鬟留在延顺身旁照应,自然不会让她受罪。可我们这一水儿人,哪个会接生呢?这事儿得让专业的来。事情紧急,我也不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非常时期自然有权宜之计。   天黑后,我和嫩嫩摸到几个稳婆住的屋子外面,敛神屏气静听着。屋子里,三个稳婆点着灯烛絮絮叨叨地聊着,其中有一个的儿子在前线,说不了几句话就要抽泣几声。我听得极不耐烦了,忽听一人道:“我们明天随府上走了,公主若是要生了怎么办?”   另外两个道:“你要是这么好心肠,不如留在长安城里陪着公主?”   最先说话那个默不作声了。我听得心里恨恨,咬牙切齿,嫩嫩在我身旁握一握我的手。天色再黑下去,城里更夫喊起来了,屋子里吹熄了烛火,便听她们窸窸窣窣睡了下去。   我弯着腰,搂了嫩嫩又等了一会儿,听到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才咬了嫩嫩的耳朵轻声道:“记住了,是马脸的,左边眉毛根有一颗黑痣。”   嫩嫩道:“屋子里黑糊糊的,我也瞧不清是不是黑痣呀。”   我低声道:“总之是一粒痣就对了。不妨事,就算绑错了人,只要她会接生,不就好了?”   这话说完,我们轻手轻脚地推开窗户,嫩嫩小身板灵活地跃进去,飘飘然落地,小豹子似的躬起身子警惕地四下望一望。我翻过窗户,借着月光将三张床上的婆子一一打量了一番,果然找着了那个马脸带痣的王氏稳婆,赶忙抽出绳索将她捆了,用布团塞住嘴,再套进麻布袋里。   这一番折腾下来,王婆哪有不醒的道理?她最开始是惊慌失措,“呜呜”地叫了几声,便被嫩嫩一巴掌拍在头顶,低喝道:“再出声,我便断你一条腿!”   她不认识嫩嫩,见到如此一个眉清目秀的奶娃娃放这等狠话,被这荒诞场景搞得自以为在梦中。直到借了月光瞧见我的脸,慢慢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我哪里管她心里想什么,用麻袋结结实实地裹了人,再竭尽全力想抱着麻袋跳出窗户去。可这个缜密的计划出现了巨大的漏洞——我拖不动她!   嫩嫩瞧不过了,伸出小巧白皙的手捏住麻袋的绳结处,轻轻巧巧往上一提,小身板托举着比自个儿都大的麻袋子,一脚踢开门走了出去。   我被他这一脚吓得魂飞魄散,低叱道:“小点儿声,吵醒了旁人怎么办?”   嫩嫩笑吟吟回过身来,道:“小姨,你听这屋子里,还有鼾声没有?”   我怔住了。屋里寂静无声,月光流水一般无声淌过,两张床上身影一动不动。嫩嫩道:“人家早就醒了。”我微微张嘴,嫩嫩又笑道:“小姨你别担心,她们晓得怎么说话。”他见我动也不动,便问:“你仍是不放心,我替你杀掉她们好不好?死人总不会出去乱说话。”   我见那床上身影闻言瑟瑟发抖,忙道:“罢了,罢了!”替她们关好了窗户,从门口走了出去,见到月光下嫩嫩孩子一张脸无辜又天真,叹气道:“你小孩儿一个,别动不动死呀活的,知不知道?”   嫩嫩扛着麻袋,吐舌头扮可爱道:“我就吓吓她们,小姨你可别当真。”   当晚,我们把王氏稳婆劫回延顺住的内院。我将她从麻袋里拎出来,道:“你答应我不大喊大叫,我便把你嘴里布团取了,可好?”王氏一张长长的马脸滑稽地点头,我便取下了布团,神情紧张地看着她,预备等她大叫,再用布团塞回去。   不想王氏只是笑了笑,道:“沈夫人,怎么你这个劫人的,比我这个被劫的还紧张?”   我张口结舌,忸怩地含糊道:“我毕竟是头一回劫人,没什么经验。”   王氏道:“您尽管将我身上绑着的绳索也去掉,我不会随阖府入蜀,留在长安城等公主生下孩子再走,好不好?”   我被她这话逼得面红耳赤,嫩嫩在一旁看了,笑道:“如此也好。”他上前替王氏松了绑,又装模作样地放狠话道:“你若是敢逃,可别怪我断你双腿。”   王氏微笑道:“我哪里也不去。我不像她们,家里有人要一块儿入蜀。我只有一个儿子了,他在朱老将军手下,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儿。”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翌日清晨便听外头熙熙攘攘,显见是阖府要动身了。我什么都不想管,封了王氏的穴道,抱着嫩嫩上延顺房里坐着。延顺还沉睡着,我凝神看着她,她脸颊全肿了,眉眼处依稀还是年少时的轮廓。   我七八岁时候随阿娘一同入内院拜见皇后,在御花园里结识当年的小公主。小公主在花园里发脾气,因为心爱的菊花丛萎谢了,骂得一众女官痛哭流涕。最后一甩袖子,冷冰冰地吩咐把负责侍弄这株菊花的女官拖下去赏十板子。我在一边听了不忿,便道:“你这丫头好生不讲道理,菊花是隐逸者,植在人间最富贵的地盘里,当然要枯死。你不怨自己强求,倒怨起旁人来了!”   仿佛昨日。   延顺在梦里低吟一声:“阿娘……”我想到皇后涕泪涟涟的脸,握紧了延顺的手。她在梦里虚弱地回握一下,露出一点点微笑来,道:“范呆子,你……”   我的眼泪滴下来,落到嫩嫩的脸颊上。   外头闹了一两个时辰,声音才渐渐小了。雅碧捧了奶酪进来,道:“优小姐,奴婢要把公主叫醒来吃东西了。”   我匆忙擦干了眼泪,将嫩嫩揽到怀里,道:“那你先忙,我也出去带小孩儿吃点东西。”   我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找了些干粮,和着点牛奶喂嫩嫩吃了,再用盘子端了些,送到房里给王氏。做完了这些,我在空荡荡的将军府上无事可做,便小心翼翼地出了大门,怔怔然转过几条街。   长安城几乎空了。   大家世世代代都住在天子脚下,如今天子既然要走,他们也就留不得。春日晴好的天空下一座空荡荡的长安城恐吓着我,仿佛往年那些踏青的游郎冶女、那些春风里的纸鸢、那城郊晨昏寺里飘飘荡荡的钟声,全都是我的梦境。   而我一生都住在这座空城里,是个只会做梦的疯子。   延顺三天后开始镇痛。   王氏稳稳当当地守在门外,条理清楚地吩咐我们端热水、端盆子、拿剪刀。雅碧那丫头老没用,六神无主地哭得肝肠寸断,我烦得要死,干脆把她赶回屋子里去,要她甭出来捣乱。   我记得阿娘生优姝、优泽的时候,都是咕噜一下便生了出来。爹爹一紧张就爱背文章,每每从“关关雎鸠”开始,还没到“桃之夭夭”,稳婆便欢天喜地抱一团棉花出来了。第一次说:“恭喜大人,二小姐模样生得可俊!”第二次更是神魂颠倒,说:“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是位小公子!”第一回我很想要个弟弟,偏偏是妹妹。第二回我已经受够了优姝,想要一个温柔体贴的妹妹,偏偏是个弟弟。所以两回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喜”的。   我以为延顺这个孩子,也会“咕噜”一下便出来。   我也开始背文章,从“关关雎鸠”开始。我不像我爹,“诗三百”他是滚瓜烂熟的,我就开头的周南和召南熟一些,往后便敷衍了。等我背完了周南和召南,王氏并没有抱着团棉花出来跟我说“恭喜”——我如今倒真会觉得十分可喜。   延顺在屋子里缠缠绵绵地痛呼着,王氏声音十分低柔,我只勉强捕捉到“用力”、“马上”、“头”等字眼。   延顺忽然拔高了声音尖叫。   我猛地拍门,问:“怎么回事?”   王氏高声回我道:“沈夫人,热水!”   我赶忙又去烧了一罐子热水端进去,王氏只容许我进去一趟,赶小鸡仔似的把我赶出来屋子。只忙里偷闲瞥见延顺惨白的脸。   她这孩子从正午生到了夜里。我从最开始紧张到发抖,到如今浑身冰冷麻木。嫩嫩给我端了饭来,我只勉强扒了几口,便搁下了碗。   嫩嫩道:“小姨不乖,饭都不吃。”   我微笑道:“小姨等会儿吃,你可别向你枕壶舅舅告状。”   嫩嫩低落地说:“我都看不到枕壶舅舅,怎么向他告状?”   我把嫩嫩紧紧地搂在怀里,听屋子内延顺气若游丝的呻|吟声,一颗凉飕飕的心麻木地颤抖着。暮色里,房门咯吱一声响,王氏推门而出,双手都是鲜血。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乌青,道:“沈夫人,公主肚子里是个、是个死胎。”   我跳起来道:“你他娘的胡说八道些什么?那孩子第一次动的时候我还摸了呢!”   王氏恍惚道:“是真的死了。”   我一边骂一边哭,说:“空口白舌咒孩子干什么?”   王氏垂下眼睛。   我跌跌撞撞地上前,也不管她满手都是血,握紧了便道:“不能救吗?不能救吗?”王氏悲哀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发狂地道:“那顺顺呢?顺顺还好吗?”   王氏轻声道:“我还没敢同公主说。”   我把她推开,一张脸扭在一处,恨声道:“我去同她说。你们都害她!她只能信我了!”   我进了屋子,又牵起帘子入了内室,延顺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蒸笼似的房子里透进暮色温柔的橙色光芒。她身上盖了条软薄的丝绸,莲叶间一双鸳鸯在戏水,淡青的荷叶被鲜血顺着纹路浸透了。   “顺顺?”我轻声道。   她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娇憨神态。“阿昙,你来了?”她微笑。“我总算是把孩子生出来了。”   “真勇敢。”我说。   她勉强撑起身子,向边上指了指,道:“真是个男孩儿,你快去看看你干儿子。”   我顺着手指看过去,便见白棉花裹了一团红通通的嫩肉,一动不动地躺在台子上。我强忍着泪水走上前去看,婴儿脸上皱巴巴的,浑身血污,非常丑,青黑的脸颊上了无生气。   “他怎么都不哭……”延顺喃喃地说。“一出生就这么闷吗?倒是像他爹爹。”   我几乎是跪倒在她床前,伸手想要求饶,又不知该向谁求,只哭得肝肠寸断。她看着我,神情起先是不解,慢慢恍然,恍然后几乎放空了,跌在床上,轻声道:“这孩子尘缘如此浅薄……”   她沉默了半晌,在伸手推开床边的窗户,橙黄色的盛大夕阳照进来。“也好,去找他爹爹。他爹爹大约一直在惦记他,见了他,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能安心喝孟婆汤了。”   我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延顺调皮地笑笑,“傻了吧?以为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她神情愈发像少女,“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装作不知道,是哄你们开心的。” ☆、【章七 举烽】25   待延顺勉强能起身了,我们便替她那短命的小孩儿举办了个仓促的葬礼。她一清醒过来,便歪在床头把范府里剩下为数不多的仆人也打发了,只留了雅碧在她身旁。仆从们一一在她跟前拜谢了,裹了行囊匆匆忙忙往西赶。   那小孩儿的坟是我和嫩嫩亲手挖的,在城南郊他们范家的祖坟里。我俩个都没做过这种粗活、累活,只挖了个很浅的坑,勉强埋得进一个小棺材。   当天,雅碧含着热泪,搂着那个小棺材,扶进坑里。延顺好容易起了身,裹了狐裘坎肩,一张苍白的小脸藏在毛茸茸一团子后面。春天里,坟前的桑树绿得娇嫩,后山有苗条的竹林,天上有丰腴的云。   我们拄着铲子浅浅盖上一层薄土,延顺在婴儿坟前拜了拜,轻声道:“我儿,你同娘的情分这样浅,也不是坏事。你娘没什么本事,在这世上恐怕照顾不好你,跟着我,平白吃苦罢了。”   嫩嫩一张圆嘟嘟的脸埋进我怀里,很是感同身受地痛哭起来。   我一手揽了嫩嫩,一手去扶延顺。延顺只在我掌心搭了一搭,很勉强地站起身子,背过脸,微笑道:“我十六岁成亲有了个丈夫,十八岁有了个孩子。偏偏还是十八岁,这两人都弃我而去了。昨晚上做梦,还以为自己住在宫里,无忧无虑的,没有嫁人,也没有生孩子。”   雅碧低声道:“公主,我们去找皇后娘娘吧……”   “母后?”延顺轻轻地说。   “是,”我忽然说,“长安城里差不多都空了,我估摸着叛军也该来了。你回去再歇一歇,我去装备马车,明晨便入蜀去吧。”   “阿娘在锦城吗?”延顺恍惚问。   我心里估摸一下皇帝那行人的路程,道:“快到了罢。”   “我想见阿娘。”她终于哭了出来。   范老夫人给我们留了一架很符合延顺公主身份的马车,两匹骏马。我在马厩里沉吟了很久,很是肉痛地牵了这两匹骏马去市集,换了两匹老跛马和一辆随时摇摇欲坠的马车。那同我换马的老男人也瘸着腿,黝黑而皱巴巴的脸笑得很狡黠,大约以为我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冤大头。我也不想做这个冤大头,实在是没有法子。   雅碧见我牵回这两匹马和破烂的马车,一声尖叫,东倒西歪地要昏迷。我说:“你要是敢晕过去,我就把你扒光了,用绸缎裹了去给安世子当军妓!”   她马上就清醒了,瑟瑟地瞧着我,柔柔弱弱地问:“优小姐,我们、我们难道坐这辆车入蜀?”   我啐道:“优小姐、优小姐!一天到晚就会叫我‘优小姐’!不知道我嫁人了吗?叫一声‘沈夫人’会死?”又伸手朗朗地敲着破烂的马车车壁,几乎要把它给敲碎,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自然是坐着它入蜀,它可结实着呢!”   这辆破烂马车很没有眼色地掉下一根木轴,我神色如常地将木轴顶到原位,吩咐道:“取些胶来,我将它刷一刷便完美了。”   雅碧绝望道:“我们府上的马车和马不好吗?为什么定要这些?”   “因为阿昙不想我们一路上都被打劫。”延顺扶着门出来,神情虚弱,口吻却十分严厉。“雅碧,不许再多嘴多舌,听你优小姐的话。”   我上前搀着她,心疼道:“怎么不在屋里躺着?”   “我、我难受——”延顺断断续续道。“出来走一走,好过在房子里闷着。”   我笑眯眯地看了那破烂马车一眼,道:“它外头这么不堪,里面可以舒适一些嘛。我们先将软塌挪进来,入蜀道上你歪在窗边看风景就好。”   延顺咳了一声,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一路上,也未必有看风景的心情。”   翌日清晨,我们笼仗了行囊,金银珠宝一概扔到府里,只在嫩嫩里衣上缝了个小口袋,里头搁了些碎银和珍珠。我和雅碧抬了一床褥子搁在里头,延顺沉默地躺在上面,呼吸微弱,雅碧捧着冰水侍奉在侧。我把嫩嫩抱上去,亲他额头一口,道:“要乖乖的!”   嫩嫩道:“小姨,我同你一起赶马车吧。”   我又亲了他一口,假意嗔怪道:“不是要你乖乖的?刚出发就不听小姨的话了?”   嫩嫩叹了口气,在我怀里滚了两滚,很自觉地爬到里头,瓷娃娃似的坐下了。我瞧着很欣慰,便道:“乖宝,你旁边那小袋子里有小姨几册典藏版的传奇,若是闲了,小姨准你看看。”   嫩嫩很是鄙夷地瞧我一眼,悠悠道:“小舅舅若是晓得你连逃亡也不忘这几本传奇册子,他会怎么说呢?”   我语带威胁地说:“枕壶不会知道的,是不是,乖宝?”   见他三人安顿好了,我便搁下帘子,自行跳上车辕,扬起鞭子甩在两匹老马干瘦的马屁股上。大约是我这一记马屁拍得还妥帖,两位马大人慢吞吞地提步动了起来。   马车咕噜噜驶过空荡荡的长安城,如今留在长安城的,要么了无牵挂,要么被最重要的人给耽搁了,要么就是准备对叛军夹道欢迎了。清晨的雾气湿漉漉挠着我的脸颊,春风像小鸽子似的哗啦啦胀满我的衣袍。出得城西楚平门,太阳便响当当地驱走了雾气,淅沥沥泻了我一脸一身。   黄尘道旁是青青的农田,往年的春耕是十分热闹的,汉子在田里劳作,妇女箪食壶浆来慰劳,小孩儿赤脚在田垄上奔跑尖叫,田边淡蓝色的满天星噗噗地炸开,蝴蝶被那炸裂似的开法吓得胡乱飞,晕头转向地钻进路过的花轿里,新娘子被红巾覆了脸,只感到手掌心传来柔软的振翼。   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农田里空无一人,野蛮的杂草蹿得老高,在春风春水春阳里耀武扬威。我小时候念书,念到《黍离》,知道是老臣过故都,见宫庙边长杂草所作。事到如今,过了一千年,竟领会了那样的心情。“彼黍离离,彼稷之苗……”我情不自禁地念了起来,念到一半眼泪哗啦啦的,拿鞭子的手也软了。   雅碧打起帘子,轻声同我道:“沈夫人,你念点开心的行不行?非要勾得大家哭。你哭我哭也就罢了,公主如今这身子可伤心不得。”   我抹了泪,强颜欢笑道:“好好好,这位爷,您要奴身唱点什么曲儿?”   雅碧被我这欢场里的口吻闹了个大红脸,忿忿搁下帘子,道:“我不同你说啦,优小姐,你太欺负人了。”   我笑了笑,不以为意,到底是把她那席话记在了心里,张口便哼些轻快的小调子。眠香占玉楼里我学了不少曲子,可毕竟是秦楼楚馆的调调,有些暧昧的黏腻,在延顺跟前我可不敢唱。所以开口的竟都是些儿歌童谣,不少是嫩嫩教我的。   少顷,马车里嫩嫩随我一道哼唱起来,延顺虚弱的声音带着点笑意也加进来。我存心要哄他们开怀,假意唱歪,嫩嫩便笑道:“小姨,你错了!错了!”   延顺道:“别跟你小姨计较,她是唱不对的。”   我道:“你们怎么晓得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我听人家是这么唱,我自然也这么唱。你们若不这么唱,自然是你们错了。”   延顺笑道:“小嫩嫩,听到没有?你小姨从来都是最有道理的。”   我们一路唱到了中午,我嗓子有些疼了,便抿了唇不做声。雅碧递了碗冰水过来,我一口喝了,把碗递进去,道:“冰块给顺顺留着,我喝水就好了。”   愈发远离了长安城,黄土漫天的官道上便徐徐有人行了。我心里起了警惕,用斗笠遮了脸,低头沉默地赶车。大约是我们的瘦马破车看着十分可怜,一路上也没人来打搅,行程第一日便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第二天遇到了几个病怏怏的劫匪,看着很没有经验,同我绑王氏时一样,刀子刚刚亮出来,自己便双腿一个劲儿哆嗦。我两鞭子过去,甩得他们跌倒在地,唉哟喧天,机灵的那个当即跪下高喊“女侠饶命”。我气笑了,说:“滚滚滚!”   一伙土匪七零八碎地说了些“女侠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谢女侠饶命,小的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一类的话。我瞧着他们面黄肌瘦,十分可怜,又觉得他们千挑万选,把我们选作抢劫对象,也是缘分,便在行囊里摸了一锭银子,扔给他们说:“赏你们了,别再抢了。有八十岁老母的,回去好好照料她,莫把她给气死了。”   最近的那个也不嫌弃,在地上打个滚将那锭银子接到手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道:“女侠对我们恩同再造,可否赐名?”   我见他贼眉鼠眼,有些可鄙,便不悦道:“还不走?”说罢又作势扬起了鞭子。   这伙强盗忙不迭道:“滚!小的们马上滚!”一句话没说完,已经屁滚尿流地逃到百米开外了。   我实在觉得逗趣,忍不住仰头笑起来,这时候一阵风呼呼刮过来,将我束着的斗笠吹走了。我赶忙伸手,在风中把斗笠抢过来,捧在怀里,笑吟吟地又冲他们望一望。他们呆立半晌,纳头便拜,口呼“仙女”,可把我惊得不轻。   将斗笠牢牢束住了,我懒得回头,在瘦得皮包骨的两匹马屁股上抽了一记,老马嘶鸣一声,慢吞吞向西去了。 ☆、【章七 举烽】26   “小仙女不是?”当天晚上运道还不坏,给我们找着了个破落的客栈。延顺精神了些,下了马车便拿我开涮,笑吟吟地说。“小仙女,你私下凡尘,同凡夫俗子成了亲,该当何罪呀?”   “唔,”我存了心逗她,故作沉吟道,“不如罚我们在红尘里热热辣辣地滚一趟,死了再上阎王爷的堂上赎罪好了。”   延顺拍桌子道:“你倒会说话,王母娘娘不答应啦!”   我请店小二置办了一桌饭菜,雅碧伺候延顺吃了不少。许是马车坐久了,嫩嫩面色极坏,小脸蛋儿惨白惨白的,眉尖紧蹙。我看了心疼,便揽了他问:“乖宝,不舒服?马车里颠坏了?”   嫩嫩讷讷道:“不是……”又惶惶然环顾一周,趴在我耳边细语道:“小姨,我心里慌,总觉得有些不对头。”   我神色不变,笑问:“怎么了?”   嫩嫩道:“我说不出。”勉强扯出个笑脸来,讨我欢心,嘴里甜蜜蜜地道:“大约是我想多啦!道术练到我这么不上不下的光景,最爱疑神疑鬼了。”   我揉了揉他头上两个小团子,端了碗要喂他吃饭。嫩嫩自己接过了碗,乖乖地吃起来。日头斜下去,舟车劳顿,延顺很有些倦怠,雅碧便扶了她上楼去歇息。我陪着嫩嫩吃饭,自己没什么胃口,胡乱填了肚子,吆喝一壶茶来,靠着窗边往外看。   大道尽头黄尘滚滚,一骑青衣,杂沓着驰来,青色袍袖水波般在风里招展着。那人在客栈前“吁”声勒马,翻身而下,泼泼辣辣地把缰绳甩给店小二,吩咐道:“我这马爱喝麦酒。”自脱了长披风,抬脚进店,拣了方桌坐下,腰间宝剑哐当一声搁在桌上,扬声道:“店家,二两牛肉,一斤烈酒!”   嫩嫩噗嗤一声笑了,凑近我耳边,细声道:“小姨,江湖人就是这样的么?”   我道:“传奇里是这样的。旁的我可不晓得了,你小姨这也是头一回见江湖人。照传奇的路子走,接下来该有人上前挑衅啦!挑衅不成,自己吓得魂飞魄散,退场前得把这江湖人的名号报出来,要么是‘九转水蛟龙’,要么是‘漠北风沙客’。”   嫩嫩笑道:“那我要去会一会他。”   我将小孩儿紧紧箍在怀里,“不许去!”小孩儿很是不解地望我一望,我又瘪嘴,道:“非常时期,你乖一点,小姨自己也乖一点,咱们不生事。”   那江湖人一碗饮尽,酒水顺着一把小胡子滴滴答答地淌下来,他也浑然不觉。店小二端了牛肉来,陪着小心道:“爷打哪里来呀?”   “在下自司竹园来。”这江湖人喝酒喝得那样狂放,说话口吻倒还彬彬有礼。我听了这地名,耳朵一竖,细心听了下去。   “这不就在长安城边上?”店小二吃惊道,“不知长安如今——”   江湖人长叹一声,伸手止住他话头,热泪滚滚道:“长安城破啦!叛军今早进城了!咱们大唐的都城都空了,怎么能不破呢?要说烧杀劫掠的事儿,他们倒也没有做,只不知在城里找什么,据说把整座城都翻了天了,也没有找到。我出司竹园的时候,正遇上叛军分了数十小队向西来。”   店小二吃惊道:“该不会在找我们皇上吧?皇上如今在锦城,小子我这等人都知道了,叛军莫非还蒙在鼓里?”又嘲笑道:“可见叛军连小子都不如了!”   “大约不是。”江湖人沉吟道。“他们也没忌讳,在大道上当了好多人的面商量。似乎他们要寻的人没往西走多久,有很大盼头能追回来。”   我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沉到肚挤眼,被灌了一肚子的泥沙。低下头,轻声问嫩嫩:“吃饱了么?”嫩嫩乖乖搁了碗筷,我半搂半抱地提溜着他上楼去,闭上房门消化厅里听到的消息。   “是来寻我的么?”嫩嫩咬着手指问我。   “嗯?”我满心浸在思绪里,没料到他这么一问,当即便怔怔然。待到明白了他问了句什么,忙扯出笑来,道:“谁来寻你?寻你做什么?看你白白嫩嫩的,抓了去煮着吃么?”   嫩嫩笑道:“小姨真不会撒谎。”   我被这话击溃了,蹲下身子抱住他哭起来。嫩嫩很老成地拍我的背,嘴里嘟囔着那些我平素用来哄他的甜腻话。到底最近见得风浪多了,枕壶又不在身边,我知哭也无益,干嚎了两嗓子,便抹去脸上几滴泪,握了嫩嫩的手,道:“你别怕,小姨不会让人抓了你去熬汤的。”   嫩嫩小大人般挑起眉毛道:“谁说他们要抓我去熬汤了?”他反握住我的手,道:“其实——其实我倒很想随他们去。”   他见我神色恍惚,忙解释道:“我想随他们去见一见我爹爹。”   他这一点上活脱脱就是个师姐。平素死活不认这个爹,心里还是有些渴盼的。我觉得好笑,便弯腰用额头抵了他额头,道:“那你就把小姨半道扔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孩儿忙不迭说,“我先随你入蜀,到时候再作计较。”   来自司竹园江湖人的那席话搅得我一晚上没睡好,一会儿梦见空荡荡的长安城里飘了成千上万的鬼魂,一会儿又梦见嫩嫩被剥光了在锅里煮,火柴边上一个黑袍的高个儿男人哈哈大笑,说自己吃了小鬼的肉便能长生不老。   天方鱼肚白,我便醒了,打着呵欠备了马车。他三人还在屋里睡,我也不欲这么早去打扰他们,便自行懒洋洋地倚在车辕上,撑着下巴,目光渺渺地向西望。   那江湖人牵着马滴滴答答自我眼前走过,走远了几步,忽顿住,扭过头来,温声向我道:“夫人,您也是从长安城里出来的么?”   我心中一惕,淡淡道:“小女子是从杜曲出来的。”   那人冲我拱一拱手,自骑马嘚嘚朝西去了。我上楼叫醒了三人,同店家结了账,又跳上车辕,老瘦马很不知疾苦,半死不活地出发了。   正午,我们沿着路驶入一片竹林,密密匝匝的阴影投下来,遮了当空烈日,洒我一身清凉。我长舒一口气,理了理衣襟,掏出干粮要吃。   “小姨,当心!”嫩嫩在车厢里忽然惊叫道。   我被|干粮呛了一口,剧烈地咳了几声,身子一晃竟滚到马车底下。好在这两匹老马谈不上什么速度,我这一跌,也仅仅是跌一跤罢了。待我重新爬上车辕,却见嫩嫩神色庄严地守在那里,白白嫩嫩的小拳头里攥了一支竹箭。   “没事吗?”他问我。   “没事,没事。”我茫茫然道。   “出来!”嫩嫩大喝一声,平素笑嘻嘻一张小脸儿此刻静穆如鬼神。他拳头一松,换了两指夹住那竹箭,肉嘟嘟的两截指头如长弓般弯曲,手迎风一展,竹箭嗖嗖嗖如流星般直射如茂密竹林中。   便听得林中一声闷哼,有人栽倒在地。   十来个蒙了面的男子从林中隐约透出身形来,嫩嫩冷笑道:“出来一半,藏一半,是什么意思?”   竹林里又一阵窸窣声,又数十名蒙面男子现了身。其中一个向嫩嫩拱手道:“果真英雄出少年。在下今天算是服气了!”   嫩嫩讥嘲道:“你们服气有什么用?”他伸手入包裹,慢慢抽出一柄如水般的小坤刀来,又从袖间挑出一方素白的丝帕,细致地擦拭着刀刃,“你们惊了我小姨,道一声服气便作数吗?你当我小姨是什么人?”   这二十余名蒙面人默不作声,我眼见气氛僵持,车厢里延顺、雅碧吓得呼吸也不能,便向嫩嫩笑道:“却不知是谁惊我惊得狠一些?你那一声可把我吓得滚下马车了!”   嫩嫩委屈道:“我是听见箭来了,想要你避一避,谁知你自顾自便滚下去了?”   我又道:“人家既然服了气,索性便各退一步,好不好?”   二十余名蒙面人微微后撤,嫩嫩却厉声道:“不好!”   他们身形尴尬地顿住,其中一个再不能忍,向前一步怒骂道:“他妈的哪里来的小屁孩儿?毛都没长齐,就在你爷爷跟前摆谱甩脸子?”   首领森然道:“阿桑不得无礼!”又向嫩嫩深深一揖道:“小先生息怒,这厮有眼不识泰山,在下回去定然好生教训!求小先生放他一条生路!”   嫩嫩神情淡淡的,胖嘟嘟的小手捏着白丝帕,擦着那已然干净透亮的软薄刀刃。他轻声道:“你让他跪下给我小姨磕三个头。”   首领便向阿桑点了点头,阿桑索性撕破了脸,道:“真要老子磕啊?咱们不是来抢劫的吗?老赵说这车看着破烂,里头人出手却他娘的阔绰极了,赶车的还长得跟仙女似的……不是说要劫了那赶车的丫头,大家好好爽一爽吗?怎么见到个小屁孩儿就怂了?”   我心里一冷,身子软软向后一靠。嫩嫩抱了我的腰,急道:“小姨!”   我勉强一笑,道:“小姨没事。”   他转过脸看向这伙强盗,面上已是狮子般暴怒狰狞的神情。那首领见了,腿上酥麻,纳头便跪,哭得涕泗横流,只说:“小先生饶命啊!饶命!”   嫩嫩将那白丝帕揣进怀里,握紧了坤刀,正踩了车辕要蹦出去,我忽然伸手拉住了他胳膊,轻声道:“乖宝,你过来。”   小孩儿身子本来紧绷绷像是满弓的箭,被我这一拽,便柔和得像春藤了。他小狗儿似的亲亲我的脖子,道:“怎么了?”   我道:“你让他们走。”   嫩嫩不悦道:“不好。”   我道:“听不听话了?”   嫩嫩小短腿一蹬,向那长跪不起的首领道:“你们滚吧。”   首领脸上眼泪鼻涕混在一块儿 ☆、【章七 举烽】27   嫩嫩一眼扫去,浑无半点惊讶,反而愠怒地说:“我把他们放走,你们转个身便把人杀了,这是什么意思?”   当先一中年男子面色温文,微须,恭谨有礼地拱一拱手,道:“这等小人既然不开眼地惊扰了少主,便万没有活下去的道理。”   “啊!”我与嫩嫩一同惊呼出声。   中年男子手一捻胡须,又拱一拱手,稍微带了点苦笑,道:“看来少主与沈夫人已经认出在下了。”   嫩嫩冷笑出声,道:“那几个小毛贼不自量力,兴风作浪,真要算起来,谈不上是惊扰了你们少主。可这世上倒还当真有一人,两年前将你们少主追得落荒而逃了几百里,你们说这人该当何罪呀?”   中年男子神色愈发苦涩,道:“自然是要死的。”   说罢,他竟利落地抽出了腰间短剑,横在脖子上竟是要寻死。我被这惊|变给骇得胆战心惊,嫩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也不知他如何动作,只轻轻捏了坤刀一甩,那中年男子的手腕便一歪,短剑“哐当”一声落地,脖子上只一丝血痕。   “干什么?干什么?一言不合就抹脖子吗?以为自己是深闺里的俏小姐么?”嫩嫩小脸儿上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我不就说了你两句嘛!没出息!何况我把那些个小毛贼放了,就因为我小姨心肠软,见不得血。你倒好,还打算在她跟前血溅五步了不是?”   中年男子茫茫然向嫩嫩鞠躬,“属下知罪。”又向我深深一颔首,“惊扰沈夫人了。”   我不打算向嫩嫩解释“见不得血”这个误会,就让他以为我是他娇娇弱弱的小姨好了。   “叫什么名字?”嫩嫩挑眉问。   “鹿文惠。”中年男子道。   嫩嫩笑道:“难怪两年前人家都喊你‘惠先生’,若是喊‘鹿先生’,在雪山鹿鸣派里也忒没有辨识度了,是不是?当年与祁拘幽一战,你很是丢我们雪山鹿鸣的脸面。——当时祁拘幽要同你成亲,你为什么不将错就错了?”   鹿文惠哭笑不得,道:“祁山那位拘幽,当年同荻月君是有过婚约的。属下这等身份,如何敢僭越?”   我和嫩嫩对视一眼,各自大吃一惊,嫩嫩脸上老成持重的假面具碎了,急急道:“她同我爹爹有婚约,那我阿娘是——是怎么回事?”   鹿文惠怔了怔神,我赶忙接过话头来,道:“师姐同荻月君自然是‘真爱’,有了‘真爱’,婚约就做不得数了,只能算是大团圆结局前一点阻碍。传奇里都是这么写的。传奇里还写了,如果女人守不住自己的男人,那就活该失掉他。”   “沈夫人这就错啦,”鹿文惠忍不住打断我的胡搅蛮缠,“拘幽小姐是自愿退婚的。”   我借了这话接着向嫩嫩传教,“这叫做‘成全’。戏里若是想要皆大欢喜,‘成全’也是少不了的。”   “戏毕竟是戏,”鹿文惠轻声道,“您瞧着眼下这状况像是‘皆大欢喜’么?”   我说不出话来。   “爹爹他,”嫩嫩垂下脸,“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鹿文惠温和道:“少主何不随我去看呢?”   我把嫩嫩柔软的小身子搂紧了,叱道:“放屁!师姐把小孩儿托付给我,你以为我会舍得送他去见他那不靠谱的爹么?鹿白荻这些年深居大雪山,高高在上、与世无争,好威风、好脱俗呀!他倒是还记得自己有个儿子么?”   鹿文惠微微一笑,“不如问问少主的意思?”   我眼泪汪汪地低头看嫩嫩,嫩嫩很不好意思地回抱住我,咬了我耳朵软绵绵地说:“小姨,我、我想去见我爹爹。”   我“呸”了一声,哭道:“女大不中留!”   嫩嫩:“……”   我虽然难过,到底还是决定依嫩嫩的意思,他虽然年纪小,但很有主见,该拿主意的事得让他自己拿主意,省得他往后怨我。   嫩嫩跳下马车,鹿文惠携八人再恭身行了大礼,后头人牵出一匹小马驹来,马驹毛色雪白,目光如电,吭哧吭哧喷出倨傲的鼻息,斜睨着矮墩墩的嫩嫩。嫩嫩嗤笑一声,回望着鹿文惠道:“怎么,还要考量考量我这位少主的本事?”   鹿文惠苦笑道:“这真不是。属下们生怕误了时辰,出来得急,分了好几路,每一队里都备着这样一匹小马,如今世道又乱,偶有疏忽,还请您见谅了。”   嫩嫩满不在乎地道:“我可不会驯马。”一边踩着马磴子抬腿跨上去。那雪白的小马驹长嘶一声,扬起马蹄子很不羁地要把嫩嫩从背上甩下去,我眼睁睁瞧得心慌意乱,“哎哟”一声,唯恐小孩儿受伤。嫩嫩哈哈大笑道:“小姨,你瞧我!”他双腿紧紧夹住,胖嘟嘟的小手攥紧倨傲小马驹脖子上油光水滑的鬃毛,神情有些轻蔑又有些傲慢。   那小马驹颠得精疲力竭了,方温顺地垂下脖子,任他梳理着毛发。嫩嫩驱马走到车辕边上,笑眯眯扬起小脸蛋儿,我替他揩拭了滴落的汗水,有些欢喜又有些感伤,欢喜在这小屁孩儿小小年纪竟也能独当一面了,感伤在,被他座下神骏的小马驹一比,替我们拉车的两匹老瘦马愈发不堪了起来。   延顺搴开帘子,面色苍白,隐隐有些喜意,道:“小嫩嫩,你凑近来些。”我记得她是十分喜欢马的,年少时在草场游猎,独她最欢,本事也最厉害。她虚弱地伸出手,抚一抚小马驹雪白的鬃毛,咳嗽道:“这可是正正经经的雪域天马,也只有大雪山才能每一队配一匹,恭候你这位小祖宗了。”   雅碧道:“小姐小时候不也有一匹小白马么?”   延顺叹了口气,我怒瞪雅碧一眼,她赶忙闭了嘴。这又是在招惹她了,延顺对那小白马喜欢得不得了,可惜那家伙命薄,延顺成亲前的那个冬天病死了。   嫩嫩向我伸出小手儿,道:“小姨,我走啦。”   我道:“你去罢,去罢,我也少一个人烦。”   他嘻嘻一笑,冲鹿文惠点点头,自夹了小马驹转身东去,马蹄子卷雪飞蓬似的踏了两步,忽又调转过来,道:“小姨,你到了锦城,替我向阿泽哥哥问好。”   我道:“你阿泽哥哥最疼自己了,天底下谁不好,也不会他不好。”   嫩嫩阳光灿烂地笑笑,缰绳一提,一骑绝尘。雪山鹿鸣派那九人向我拱一拱手,鹿文惠道:“告辞!”各自翻身上马,拱卫着嫩嫩东向而去。   嫩嫩走后我有些恹恹,小孩儿最近乖乖的,一点不烦人,我无聊了便抱到怀里揉一揉。他不像优泽,自己闲了就一个劲哇哇乱叫,叫得我头痛。我见不着优泽时就想他,但每次摆脱他都是如释重负,断然不会惆怅。   延顺病得有些反复,路上又发了几回热。从长安城里带出来那点冰早就融化了,好在蜀道都在山里,偶时会遇上山间清泉。我便用汲了冰冰凉凉的清泉水润她唇齿,还将丝帕漂在泉眼面上浸透了,去敷她脸颊。泉水叮叮当当,竹林里绿色都是冷的。翠生生的嫩竹叶水汪汪地铺在山路上,马车如行苍玉寒潭。   雅碧实在是没有用,几回我都恨不得将她扔进深山里自生自灭好了,见她泪盈盈的又舍不得。近来我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她了,不论她说什么傻话,被什么吓到昏迷,我只当听不到又看不到便是,反正她昏迷也就是随便躺躺,马车在山道上颠两颠便又委委屈屈地醒了。   “你也怨不得她,”傍晚,她怎么也生不了火,期期艾艾来找我帮忙。我已经没脾气了,自取了火刀火石将柴火堆点燃了,扶了延顺下车歇息。延顺温和地瞧雅碧一眼,轻声说,“她是随我在宫里长的,从来没预备过要在这荒山野岭里过活儿。你小时候骂我在人间富贵地种隐逸的菊花,可是牡丹花在外头胡乱地长,也长不好呀。”   我“哼”了一声。   “雅碧待我是很忠心的。”延顺咳嗽一声,“我要是不成了,你尽量拉扯着她到锦城去。她是母后拨过来侍候我的,到时候你再将她还给我母后便是。”   我骂道:“说什么话呢?”   延顺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咱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你就骂我;现在也骂我。我真是怕了你了。”   “你再乱说话,我可要打你了。”我说。   她闭着眼睛微微地笑。   在难于登天的蜀道上拖拖拉拉行了一月有余,得亏皇帝他们之前一路蜿蜿蜒蜒,拖了好几十里的队伍,这条路算是被他们探出来了,我们只需沿着皇帝走过的路再走一遭,不用绕弯。金水河湍急得厉害,白浪花滚滚的,岸边舟子劝我们放弃马车横渡。我只能当机立断,将那两匹老马和破烂马车胡乱卖了,再轻简了行囊,上了轻舟。   延顺病得稀里糊涂的,我同雅碧搀了她上舟船,几乎把自己的腰累断了。舟子披青绿蓑衣,戴茅草斗笠,容色十分年轻,笑嘻嘻的,道:“几位也是从长安来吧?”   我没心思敷衍,“哼”了一声。   舟子道:“咱们剑南少有如此多外来人!真新鲜!”   他长篙点着岸,岸边蒲柳风筛,窸窸窣窣万籁有声。轻舟载着我们自金堂南下,一夜飞渡,直到了金水。我们三个都没坐过船的,晕得天旋地转,恨不得把自己的胃给吐出来。我看延顺脸色白得像死人,闭上眼几乎没了呼吸,吓得魂飞魄散,搂了她,将她头挪到我腿上,用蘸了清澈江水的丝帕敷在她额头上。   舟子在月亮升上去的时辰里唱起了歌,剑南道这边的话我听不懂,语调很是清脆利落,荡在千岩万壑、淙淙河川间,有种白云出岫的潇洒洗尘意味。翌日清晨便到了金水,我强撑着自己下舟已经是勉为其难,更别说病中的延顺和那死没用的雅碧。好在岸边有人专门做这档子生意,我付了些碎银,他们便用急火火地抬了延顺和雅碧下来,将我们安置在客栈里。   我脑子还没转清楚,蓄胡的官员便来同我打官腔了。问我何许人,自长安哪里来,是什么身份。他捻着自己精心保养的胡须,神气地同我说,自从皇帝入了蜀,他们这些管人流的官员就得多用些心思了,毕竟是陛下驻跸之所,不能让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坏了风气。   我听他说得好笑,便取了文书,官员漫不经心看了,看完吓得文书都掉了,挤得满脸都是笑,道:“原来是老丞相的千金!”   我疲惫地挥挥手,道:“你搞辆车来,把我们送到成都去。” ☆、【章八 鹿鸣】01   锦城繁华,织锦披罗的好不热闹,街市珠玑罗绮盈满,密密匝匝如蜀绣花鸟铺陈。我坐在马车里,总算到了平原区,马车稳稳当当行进着。可即便如此,我也没闲心打起帘子四下望,只因延顺实在病得太重了。   几次我都担心她死了,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便惶恐地叫道:“李延顺!李延顺!”   她倦极地开眼,柔声问:“怎么了,阿昙?”   我便握了她的手,几乎要哭出来。她微笑着宽慰我道:“我没事的。”可惜无论是惨白暗淡的脸色,还是虚弱无力的声调都无法为这话做出保证。被我闹醒了,她再睡不着,轻轻点头说:“雅碧,你将车里的小帘子拉开些。”   雅碧照她吩咐动作,窗户洞开,漏下一方青青的天,雪白翅膀的蓑羽鹤背负着青天,乘浩荡春风斜上天涯。延顺温和道:“锦城这边天色比长安明亮些。”   我替长安争辩道:“你是在长安城里闷久了,出来一看,觉得新鲜;我瞧着都差不多呢。”   她轻轻地笑,再说:“好啦,你最有道理了。”又柔柔地一叹气,唇齿间仿佛含着重叠的丝绸,嗫嚅含糊道:“不知道人死了会变做什么……我那小儿子这一世干干净净来,清清白白去,阎王爷大约怜惜他,许他下辈子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不晓事,只享福;可与是个呆子,下辈子要是能伶俐些便谢天谢地了……我谁都不要再遇上……但又舍不得他们,索性求着阎王爷让我投胎做一只候鸟,春天在北方看那时候天底下最伶俐的人在大明宫殿上口吐莲花地应答,入了秋便飞到南方去,看水乡里的富贵公子荡舟在残荷间同他四五个如花似玉的丫鬟嬉闹调笑……”   她眼神几乎涣散了,眼泪怔怔地淌了下来。锦城的春风嗖嗖钻进车厢里,我握紧她的手,抱着她一言不发。   “阿昙,我好想范呆子啊……”延顺哭得一塌糊涂,“我那个可怜的儿子……我的儿子啊……我想见阿娘……”   雅碧在一旁很应景地也哭出来了,我想着,我不能再哭了,一车子人抱头痛哭成什么样子?况且枕壶还好好的,我也没儿子,不像顺顺,一路上吃了这么多的苦,临到成都了才将自己淤积的情绪倾泻出来。   “我想见阿娘……”延顺恍恍惚惚,到后来只剩了这么一句话。   我抱了她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马上带你去青城山见皇后娘娘。”   皇帝这个职位,怪道人人都想做。他被叛军打得落花流水,连长安城都丢了,仓皇地卷了铺盖逃到剑南道这边来,这边的人反倒夹道欢迎,恨不得他常住下去才好。夹了尾巴逃到这里也不知收敛,竟老早在青城山上敕造宫殿,如今已是煌煌大观,很有皇家气派了。   “上清宫?”我嗤笑道。“他修仙呢?”   替我们赶车的车夫听了我这话,很是惶惶道:“夫人,万不可乱说话。”   我懒得理他,默然坐了,偏头看延顺。她料想到今日要见爹娘,勉强至极地坐起身来,让雅碧替她梳了妆,盘了简单发髻,面上搽了些胭脂,不那么白得吓人。马车沿着盘山道上山,到了宫殿偏门口缓缓停下,我与雅碧扶了延顺下车,她几乎把身子瘫软在我身上了。   宫门口几位红妆的宫娥肃立,见了延顺跪下行大礼,道了吉祥。我性子急,问:“皇后娘娘呢?”小宫娥道:“在宫里等着殿下呢!”   她们也见得延顺实在没力气,便招了十六人抬的悬空座来,延顺歪歪地坐在上头,容色极疲倦。我随座驾入了内宫,见皇后在院里急得团团转,小延平咬着手指头一个劲儿张望。远远看见小黑点,小娃娃蘸了口水的手指一点,道:“顺顺姐姐回来了!”   她们母女姐妹相见,自然是大哭一场。我在金水下舟时,便已将延顺那孩子的事写了信托快马迢递而来,如今相见,谅来皇后也好、延平也罢,都不会提及只言片语。   交付了顺顺,我也了却一大桩心事,身体软得不成样子,只想找个柔软处躺下睡他个地老天荒。皇后抱着延顺哭得起劲,我也不打算辞行了,只将小延平拉到一边,说:“你姐姐身子太弱了,你们好生养着点。”   延平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圈儿,说:“阿昙姐姐,你好久没来找我玩了。”   我以前嫌弃她是个只会掉涎水的小屁孩儿,同嫩嫩一样的年纪,没有嫩嫩一半懂事。如今想来,嫩嫩毕竟是个小妖孽,不能拿他当标准衡量一般的小孩儿,这对普通小孩儿极不公平。你看优泽十一岁的人了,遇事没有嫩嫩一半冷静。想通此节,我声音十分柔和,向延平道:“阿昙姐姐真是忙晕了头,过些天来找你玩呀!”   她抱住我的腰,乖乖地扬起小脸儿说:“要保证哦!”   我道:“保证!保证!”忽想起什么,又问:“我们优泽住在哪里,你晓得吗?”   “哼,”小公主精致地鼻子皱了皱,“优泽那个王八蛋。”   我:“……”不会吧?优泽才十一岁就有让小姑娘喊他王八蛋的本事了?这以后可还得了了?   “王八蛋和阿姝姐姐一起住在偏宫里。”延平嘟嘟囔囔地回我的话。“阿昙姐姐,你一定要批评他。”   我道:“好好好,一定批评他。”就算以后要为祸人间,可他现在年纪也太小了!批评,一定严厉批评!才十一岁就敢有风化问题了!   在偏宫绕了一圈,才让我找着了优姝和优泽的所在。上清宫的侧宫如今住满了长安城里的贵人,就没有不认识我的,见了我都亲切打招呼,道:“阿昙来了?”他们唤我一声“阿昙”,也不是多么喜欢我的意思,只不过皇后同我阿娘做闺女时手帕论交,后来深居禁宫颇有些寂寞,便时常召我娘入宫叙话,自然随我娘一同唤我“阿昙”,皇帝枕畔听了皇后叨叨,也习惯唤我“阿昙”,后来给我封了个什么品级,我自己都给搞忘了,皇帝大约也忘了,还喊我“阿昙”。皇帝的言行乃是长安城里贵人的风尚,他唤我“阿昙”,熟不熟的人都腆着脸唤我“阿昙”。   我看到一株枫树下围了一圈儿莺莺燕燕,正叽叽喳喳地又笑又叫,看服饰,都是些大户人家的小姐。我既成了亲,看这些小丫头也颇带点过来人的骄矜得意,瞅着有几个还是我在闺中识得的,便走近了笑问:“大家在做什么呀?”   “啊呀,这不是沈夫人吗?”穿柔粉色薄纱长裙子的赵文玉笑着说,“不是说你在长安城守着延顺公主吗?好义气呀!怎么这就来了?”   赵文玉是赵尚书的长女,当初老爱给枕壶送些香笺,气得我半死;想必她也看不惯我老腻着枕壶不放。两人相交,向来有些不对付。纵然如今我已经嫁了枕壶,但梁子已经结下了,不是说解就解的。   我淡淡道:“我把公主也捎带着来了。”   姑娘们阵阵惊呼,道:“这么远的路,你们自己来的吗?”   我道:“自然是自己来的,莫非还有神仙送不成?”   “啊呀,你的手!”赵文玉忽然惊愕出声,霎时又转成一个狡黠的笑容,“沈夫人,你这手怎么了?可不像个贵妇人的手!”她这话说完,率先捂了嘴唇咯咯笑,小姑娘是最不禁逗的,她这么一笑,余下的都笑了。   我这一路赶马车,日日握着缰绳日晒风吹,哪里又能娇嫩得了呢?将手腕一缩,骤然有些羞惭了,不论是阿娘还是师姐,若是瞧见我这双枯裂的手,大约是要晕过去的。   赵文玉神情有些得意,在她面前我极少占下风,不由得愈发的羞惭了。少女粉红翠绿鹅黄的纱织裙海里,忽然钻出个清隽少年的身影,恶狠狠站在我面前,大咧咧道:“我阿姐手怎么了,你们管得着吗?”又特意指了赵文玉道:“你跟我阿姐提鞋都不配呢!”   我大吃一惊,道:“阿泽?”   他气呼呼抓了我手腕道:“阿姐,我们走罢。”   小姑娘们被他那一嗓子吼得怔了神,一回味,心肠软的当即抽抽搭搭哭了起来。鹅黄外帔的小女孩十二三岁年纪,模样瞧着很英勇的,赶上来拦住优泽哭道:“小冤家,你别生我们的气。”   小、小冤家?   优泽抱臂冷哼一声。   小姑娘提起裙子很优雅地向我屈膝行礼,柔脆地道:“沈夫人,小女子们失礼了。”那花花绿绿一大群小妞儿回过神来,纷纷围上前向我道:“沈夫人,我们失礼了。”胆子大的还喊了我几声“阿姐”——谁是你阿姐了?   “好了好了,”优泽潇洒地挥挥手臂,“别在我阿姐面前丢人现眼了,我明儿再找你们玩。”   少女们目光柔情款款,道:“小冤家,这话可记住了,一定要来啊!”   我被优泽拽着,好容易逃离了香气扑鼻的少女圈,恍惚着回过脸一看,只见赵文玉孤零零站在枫树下,绿色的小花儿落满她粉纱裙,面上神情说不出是寂寞还是茫然。撞到我的眼神,她赶忙摆出一副满不在乎、傲然自得的样子。   “小冤家?”我笑得前仰后合,“小冤家?小冤家!”   优泽跺脚道:“阿姐!”   我捏他脸蛋儿,道:“出息了呀,小王八蛋!”   优泽叹气道:“任是无情也动人……”   我敲他脑袋,道:“平日里念什么书呢?”   “是才子的诗!才子的诗!”优泽捂了脑袋嗷嗷叫,“姐夫不也是才子,你可不能瞧不起人家才子!”   我幽幽叹一口气,道:“你姐夫若是能安心当个才子,我可就谢天谢地了。偏偏要——唉!不说了,不说了,你二姐呢?”   优泽神色骤然一变,吞吞吐吐道:“二姐、二姐——二姐在内院罢?我也不清楚。”   “那就说清楚。”我狐疑道。   “我带你去见二姐,”他一咬牙,又忙不迭撇清关系,“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章八 鹿鸣】02   “二姐,我进来啦!”优泽拽了我蹦进内院,绕过鲜花阵阵的小花圃,推开格子木门大咧咧地嚷嚷。   优姝一袭鹅黄色的衫子,像初春里刚抽条的金线柳芽儿。她席地坐在阳光下,清透的春阳晒着一截雪藕似的手腕,葱管般的手指间捏了一枝兰花斜插|进山石枯木的盆景里。   “又这么急吼吼的,欠揍吗?”优姝懒洋洋道。   “你揍不了我啦,”优泽胆大妄为,“你看谁来了?”   优姝偏过头来,我对她笑笑,她也笑,搁下手边的灵芝、兰草和芍药花,起身理了理裙子,向我行礼道:“阿姐来了?”   我问她:“爹爹可还好?”   优泽抢着答道:“好得很呢!如今太清宫里把老一辈的高官都集齐了,他们年纪大了,无事可做,一半人在修佛,另一半在求道。爹爹上午去同他们一起抄佛经、敲木鱼,下午同旁的人一起烧火炼丹。陛下气得要死,说要把他们通通官复原职!”   我揉了优泽一把,看着优姝的模样委实是清减了,想来入蜀这一路上,她又要安排巫府上下,还要看顾着我们沈府,恐怕很是不容易。思及此处,我有些怜惜地揽住优姝肩膀,柔声道:“辛苦你啦。”   优姝嗤笑道:“别别别,你别同我玩这一套,肉麻死了。”   优泽扑进我怀里说:“阿姐,我也很辛苦。”   我在他额头上一弹,笑骂道:“你辛苦什么?强忍着不捣乱,怕是很辛苦罢?”又向优姝问:“他捣乱没有?”   优姝淡淡捏起一枝芍药花来把玩,很闲适地说:“他敢!”   优泽咬着我耳朵说:“二姐路上好凶,我真的不敢。”   我笑着在优姝对面坐下,绫织替我俩端了各自端了盏茶来喝,我润了润喉咙,又问:“我们府上那些人,你替我张罗在哪里了?”   “就在隔壁。”   我看了优泽一眼,笑道:“阿泽我就带过去玩两天,你也把他吓得够呛了。”   “你养一阵,他又会无法无天。”优姝冷哼一声。“现在成天在外勾勾搭搭,也不知是像谁。我们家里有这种风流人物没有?”   我想起那小姑娘喊他“小冤家”时又哀又怜的场景,终究撑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优姝“哎哟”一声,嫌弃道:“你看看你。”我喷了半桌子,带累了桌上半搭起来的盆景。优姝顺手拂开了那些花花草草,扬声道:“玲子,来收拾一下,将这盆子和花草都搁我屋里去。”   扎双鬟的小丫头低眉顺眼地进来摆弄,我瞧着眼熟,骤然想起来了,便问优姝:“白梅呢?”   这时候玲子手一软,盆景“哐当”一声掉地上,摔了个粉碎,沙石枯木倾了一地,一片狼藉。我“啊呀”一叫,挪开脚,很可惜地望着一地残渣。这盆景只差些花草了,优姝布置出来,想必很花了一些心思。   果不其然,优姝面沉如水,矜持而冷漠地说:“摔得好哇!你夫人我费了半个月才搭起来,你一摔就给我摔没了,痛快不痛快?”   玲子跪地,不住地磕头,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优姝教训下人,我不打算开口的,只将空了的茶盏轻轻搁下来,起身绕开一地狼藉,笑着对优姝道:“阿姐这便走了,你先忙着,我去隔壁沈府安顿一下。”冲优泽招招手,道:“乖乖,跟阿姐走。”   优泽却出乎我意料地犹豫了片刻,向优姝软声道:“二姐,这小丫头年纪还小,你稍微担待着点儿罢!”   优姝冷冰冰地手扶了额头,道:“要怜香惜玉,自去找你那群姐姐妹妹,别在我跟前烦人。”   玲子跪在地上,一张小脸儿哭花了,狼狈不堪。我虽然瞧着十分可怜,但终究忍住了没出声。毕竟是巫端臣府上,优姝该拿捏的姿态必然要拿捏起来,我做姐姐的也不能下她的面子。   优泽路上罕有的沉默寡言。   我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便笑道:“你二姐又不是吃人狂魔,操什么心呢?那位玲子姑娘犯了错,该罚的自然要罚,罚完了就好了嘛。”   “不是这么回事儿!”优泽急得跺脚,“二姐、二姐她!她——”   我看他急得话也说不清楚,心底一惕,脑子里翻书似的哗啦啦过了一遍以往看过的传奇本子,大吃一惊,道:“你该不会喜欢玲子吧?”这可能性骇得我心底一片冰凉,忙不迭说:“这不行,这绝对不行!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想想清楚!”   优泽气得跳起来道:“什么和什么呀?不是这么回事!你不晓得,二姐她、她——唉,我不能说,我说了你会气死的。”   我听他否决了这个可能,已经不管他后头说什么话了,只拍了心口,喃喃自语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优泽眼见着同我无法交流,索性闭了嘴巴。我忽然一拍脑门儿,道:“我这脑子,险些给忘了。”笑吟吟向优泽道:“嫩嫩要我替他问你好。”   优泽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龇牙咧嘴道:“他问我好,就是我最大的不好!”左右环顾道:“那臭小子在你府上?那我不去了,我宁愿回去被二姐骂!”   我又好气又好笑,先安抚他,“好了,好了,嫩嫩不在我府上,他见他爹爹去了。”再批评他,“我瞧着你气度一直不如嫩嫩,他小小年纪,又乖又伶俐,从来都是很喜欢你的,你怎么这么看不惯他?”   “他乖?他就在你跟前乖!虚伪!狡诈!”优泽恶狠狠地说。   我听他说得好玩,自己先笑了。优泽委屈极了,“你不信!我就知道你不信!”我想他们小孩子相交倒很有意思,当初我也特别喜欢骂枕壶“狡诈”,因为我俩一块儿做错了事,师兄老觉得是我的错,枕壶只是被我蛊惑了。可明明枕壶才是主谋呀!   沈府没多少人口,沈安乐替我管得井井有条。我只随意看了几眼,便扯了沈安乐问话,道:“枕壶有信来吗?”   “最近太乱了,哪里还能私人通信?”沈安乐苦笑,“不过朱老将军在给陛下的信里提到过公子爷,说我们老爷后继有人。公子爷似乎升了官,在朱老将军帐下做个什么副官。”   我道:“我不管他升官还是不升官,人没事就好。”长舒了一口气,又问:“我要你留心着眠香占玉楼,她们最近在哪儿?”   沈安乐笑道:“眠香占玉楼的姑娘们比贵人们会过日子多了,一来便同成都的红香坊定了规矩,在她们那儿借住,也帮她们做生意。成都里,本来红香坊与绿玉阁南北犄角对立,两边谁也不输谁的。眠香占玉楼里的姑娘们一来,红香坊正式就扬眉吐气了。”   我拍手道:“红袖姐姐最会这么玩,她坏死了。”想起委托给她的那盆“水绘”,又想起约定了要看“水绘”的赵松青,忽然问道:“武襄君手底下的孝义军,如今归什么人管?”   沈安乐怔一怔,道:“归阎王爷管。”   我心一沉。   “西撤的时候,安世子底下一队人马夹缠不清,边撤边打,很拖累行程。孝义军便自请命殿后,将那队人马缠在马斗关五六天,两边都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我屏住呼吸,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有些恍惚。那个秀秀气气的赵松青就死在马斗关了?还有那个大汉子李燕筑?城隍庙里,他照料我这陌生人都是十二分用心,真是好心肠。   “夫人在孝义军里有熟人?”沈安乐小心翼翼地问我。   “嗯。”我轻轻地点头。   “陛下将孝义全军都封了忠烈,他们家人的日子不用愁了。”   我仿佛记得赵松青和李燕筑也没什么家人……   我慢慢跌坐在椅子上,手扶了头,头痛得厉害,吩咐沈安乐道:“你跑一趟红香坊,替我找到红袖姐姐,将她那儿号作‘水绘’的蓝菊花搬过来。”   沈安乐领命去了,我揽了个枕头恹恹地倒在床上,一时也睡不着,便用枕头捂了脸轻轻地哭了一会儿,露出脸呼吸的时候已经哭干净了,胡乱用被子裹了想休息。唉,我好想枕壶,他若是在这里,所有这一切,我就不用一个人担起来了。   过两日,春阳暗淡,春雨如油涓涓地落。我百无聊赖地倚在窗边玩自己的手指头,优泽自然是去找他的姐姐妹妹共度春光,延顺病得厉害,不停反复,皇后守在她床前,眼泪都快要哭干了。守约去探了延平,可同这小孩儿我也没什么玩的,很耐心地陪她检阅了一遍她的宝库。爹爹说我精神太坏,需要佛光普照,便扯我上午去敲木鱼,敲得我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下午又带我去丹药房里炼丹,一群花白胡子的老头儿穿鹤氅扬拂尘,好一个仙风道骨,要不是我知他们底细,晓得他们年轻时是天底下最汲汲于富贵的一群家伙,恐怕要被唬住了。   随爹爹荡了一天,翌日便病了。爹爹很遗憾,说我佛缘不够,道法上悟性也差些,两边都很需要精心修炼。我在他跟前耍无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坚决再不肯随他去了。他眼见说不过我,便披了身金线袈|裟扬长而去。   而我趴在窗台边上,无聊地数天上的雨滴。   这时候,院子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打破了春雨淅淅沥沥的寂静。   我扬声问:“怎么回事?”   外院的丫头小厮拽了个披头散发的小丫鬟进来,口齿最伶俐的那个当仁不让地向我汇报道:“夫人,小的们在廊下踢毽子玩,看到这小贱人在门外窜头窜脑、鬼鬼祟祟的,很是可疑,便想要拿下来问问。”   我咬着手指,道:“问出什么了?”   “她只说自己是来找夫人的,还说夫人您认识她。”   我见那小丫鬟跪在湿漉漉的地上,一身青绿色的衣裳全湿了,垂着头,两边的头发狼狈地散下来盖住脸,颇有些雨打娇花、柔弱堪怜的味道,便清清淡淡道:“你抬起脸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当真认识。”   小丫鬟闻言缓缓抬头。   我坐直了身子,蹙眉道:“玲子?”   院里的丫鬟小厮们大吃一惊,道:“夫人当真认识?”   我从窗户里翻出来,坐在窗台,吩咐道:“你们去把外门给关了。”又向玲子严厉道:“你怎么在这里?巫夫人即便罚你,也是你罪有应得。下着大雨跑到我跟前来是怎么回事?指望我求情?我可不是优泽!”   玲子在雨中绝望地膝行而来,抱住我双腿,哭道:“沈夫人,奴婢罪有应得,万不敢烦劳您的,即便夫人叫奴婢死了,奴婢也没有怨恨。可是、可是白梅夫人是无辜的呀!您救救白梅夫人吧!” ☆、【章八 鹿鸣】03   我打量她神色绝不似作伪,当即骇然地正起身子,厉声道:“白梅怎么了?你好好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雨水顺着她脸颊滴滴答答地流,她神情却有些躲闪了,眼神有些闪烁地看向我,带着点怀疑又带着点期待,问:“您发誓会救白梅夫人吗?”   “你这是什么话?”我森然道。“威胁起我来了?”   玲子哭着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我不耐烦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   她张了张嘴,很多余地舔了舔嘴唇,轻声说:“白梅夫人她——”   “——她被太史局的人抓去了。”外门忽然洞开,绫织撑了柄孟宗竹油纸伞,伞面绘有一大捧浅蓝色的蝴蝶花。伞下的优姝穿一身家常的胭脂红袍子,袖口用五色的丝线绣花鸟,蓝色蝴蝶的影子闪烁隐约地在她衣袍上跳跃。她一脚踏进内院,抢了玲子的话头,不咸不淡地接了过去。   玲子几乎被骇得魂飞魄散,筛糠似的跪在雨里抖着。优姝居高临下地赏了她一眼,带了点嘲讽淡淡道:“出息呀!”   “奴婢、奴婢不敢再犯了,奴婢——”   “你回头把她逐出府去。”优姝只作未闻,向绫织随口一说。绫织点头,恭谨地应下了。玲子瘫软在雨里,哀哀地啜泣起来。   我瞧着很不忍,正想开口,优姝忽然道:“阿姐,你不会是想把这丫头揽到你府上来吧?”我被她说中了心事,一下子面红耳赤,优姝又嘲讽道:“这可不大好。”   我道:“阿姐不会的,你宽心。”她既然说了,我又怎么能不给她面子,只能再怜悯地望玲子一望,心里惦记着叫沈安乐给她安排个出处。   “白梅被太史局的人抓了去,是怎么回事?”我又问优姝。   优姝沉下脸质问我,“你知道吗?”   我茫然,“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府上的二夫人其实是个妖孽?”她轻啐了一口。   我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优姝冷笑一声,道:“看来是知道了。这种事你都瞒着我,也未免太不把我的性命当回事了!她那样的妖孽,哪天发起疯来把我们整个府上的人吞了也未必不可能,到时候你替我收尸,怕只能收到一堆被咬得咯嘣碎的骨头了!”   我瑟瑟道:“怎么会呢?白梅、白梅最是软心肠了!”   优姝淡淡道:“哦,是吗?”话不投机,她转身要走,绫织忽然道:“二小姐,该同大小姐说的你要说,免得到时候大小姐反过来怨你。”   优姝厉声道:“同她说了有什么用处?全天下她最不疼惜的就是我了。”   她提起裙子就走,我拽住她手臂道:“既然有话要说,就别急着走。”   优姝“啊”地痛叫一声,我慌忙松了手,茫然地看着她——我没用什么力气,怎么痛成这样?绫织扶了她,几乎哭了起来,道:“二小姐,别勉强撑着,该说的一定要说,姐妹间能有什么龃龉呢?”   优姝紧紧抿住嘴唇,忽走近我,勒起袖子露出一截胳膊,手腕那一段雪似的又白又嫩,再往上走竟纵横交错遍布着血淋淋的抓痕,显见是利爪所伤。如今已经结了黑痂,犹是骇人。我轻轻叫了一声,优姝冷冷道:“这是你那位软心肠的白梅的杰作,可见她对你心肠软,对我就很硬了。”   我哭了起来,握了她的手,怜惜道:“还有旁的伤没有?”   “没有!”她孩子般气鼓鼓地说,“当时正和她聊着天儿,一不小心她便发了疯了,原形毕露地来杀我。也是你妹妹我命大,那时候太史局的傅大人正在侧宫招呼着阿泽那一伴小姐妹们扶乩,感到妖气波动便匆匆赶过来,捆了那只发疯的狐狸,救了我的性命。不然你赶到青城山来,当先便得替我守灵。”   她忽来了气,冲跪在地上的玲子啐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玲子微弱可怜地说:“奴婢、奴婢觉得,白梅夫人不是这样的性子。她最是体恤人,心肠也最软,断不能做出这等事来,其中或许有隐情。”   “她最体恤你们了,是不是?”优姝冷笑。“不像我,又严厉又刻板,不随你们发疯,还成天拘着你们。我就是府里的活阎王,对不对?”   玲子磕头,哭道:“夫人言重了,奴婢晓得夫人管一大家子不容易,严厉些是应当的,心里很是敬重夫人。——可是、可是白梅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呀!”   “她根本就不是人!”优姝怒道。   玲子无话可说,哀哀地瘫在雨水里。我吩咐小厮将她抬下去歇着,又握了优姝的手柔情款款地安慰她。大约我从来没有对她这样体贴过,优姝有些失控地搂住我脖子一个劲儿唤我“阿姐”,哭得很凶。我拍着她后背,该说的甜蜜话一串串妥帖地掷出来。   她平素不爱哭,今儿也只掉了几滴泪,抹干净了,便坐直身子,稍微带点柔和的嘲讽,道:“你哄优泽的时候,也说相同的话。”   我笑吟吟道:“我哄嫩嫩的时候,也就这么几句。小孩儿不像你,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你只要抱着他,一个劲亲他吻他,再胡乱说几句,让他们感觉到被重视、被珍重就好了。”   优姝神情骤然有些茫然,她反握住我的手,道:“阿姐,你重视我、珍重我吗?”   “当然咯。”我用轻描淡写缓解尴尬。   “阿姐,我可能会做错事。”优姝缓缓地说。“到时候你不要怨我。”   我笑道:“不怨你,怎么会怨你呢?我做姐姐的,怨你又有什么用处?阿娘要我看顾着你们,你做错了事,改正便好了。”   “木已成舟,有些事也改不了了。”优姝轻声说。   我府上有些伤药,是师姐留给我的宝贝,较之寻常医官的方子,自然好上许多。翻箱倒柜寻了出来,送了优姝一匣子。优姝捏开盖子嗅一嗅,笑道:“到底是你们生罚山的东西,我一闻就闻到了老灵芝、长桑莲子的味道,都不是寻常药。”   我道:“你别闻了,赶紧回去涂伤口,若是留了疤,哭都哭不出来!”   优姝遂领了绫织告辞,在细雨中撑着那柄蓝蝴蝶的油伞斜行离开。我送走了她,身心俱疲地歪在椅子上,顿觉后悔,早知有这么一堆破事儿在这儿等着我,我就该随爹爹一起去接受佛光普照,敲敲木鱼,念念经。   “沈安乐!”我打起帘子喊道。   “小的在。”沈安乐从外院蹭蹭地蹿进来。   我手扶了额头,吩咐他,“你去太史局替我打听一下,祁白梅如今关在哪里,太史局预备如何处置她?不用藏着掖着,光明正大去问就好。”   他领命而去,随后带来了不少令我更头痛的消息。原来我们长安城里已经百年没出过妖怪了,太史局里的人闲得要命,平素上班便在局里坐着嗑瓜子混时间,放假了便去深山老林里斩妖除魔,说是不能白费了自己年幼起拼命修炼出来的一身道法。如今白梅这一例,是百年来的第一遭,整座太史局上下打了鸡血,誓要严抓狠打,以儆效尤。又不知是哪个天杀地剐的在皇帝耳边絮叨了这回事,说什么“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皇帝听了很不安,又听说是自己钦点的新科状元的妾氏,不安演变成愤怒,下令给太史局,要他们掘地三尺,将这大胆狐妖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挖出来,通通明正典刑。   我心里暗骂皇帝多管闲事,又想,妲己那样的狐狸精都是围着商纣王转的,如今白梅却嫁了个天差地别的巫端臣,皇帝大约也是感到自己帝王的尊严受到了侵犯。不过狐狸精与狐狸精之间同样也是天差地别,像白梅,容色顶多称得上漂亮,距倾国倾城还很有一段距离,性子又软绵绵成那样,怎么看也没有亡国之才。   唉,她怎么忽然发了疯了,要害优姝呢?   “白梅夫人如今就关在太史局里,据说日夜都有十人守着,可谓铜墙铁壁。”   “守她要什么铜墙铁壁?”我有些好笑,“她如今大约都吓破胆了罢?”   我想去探探她,问问她袭击优姝是怎样一回事。当着优姝的面,我不好附和玲子。可玲子的话句句敲在我心坎上——白梅心肠最软,你说她做这等事,我真有些不信。   “进不去?”我皱眉。   “进不去的。”沈安乐摇头,“太史局一百年里才抓住这么一例,你觉得他们会冒风险么?一丝风险也不愿意冒,即便是陛下,也得开审那天才能见到。”   “荒唐!”我拍桌子。“我偏要见!死囚还有临终关怀呢!——那个傅、傅什么的?我好像还认得他,你去给我递拜帖。”   “傅梅山大人么?”沈安乐蹙眉,“太史局的人性子都有些孤僻,向来又与国师大人有些嫌隙,您这拜帖投进去,多半会石沉大海。您同他有什么交情?”   我奇道:“他们同我师兄能有什么嫌隙?我师兄冷淡得很,连跟人生嫌隙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沈安乐笑道:“正是因为国师大人冷淡得很,所以就生嫌隙了。大家都是修道法的,文人相轻,羽流间也有些互相看不惯。”   我嗤笑道:“他们给我师兄提鞋都不配!”   沈安乐苦笑道:“您这还是有求于人呢,哪能这么说话?”又沉吟道:“您说认得傅梅山大人,可知是什么情状?”   我冥思苦想,“认得也算不上认得,好像记得谁说过自己同傅梅山很熟……谁来着?”我一拍手,想了起来,霎时又暗暗叫苦。   沈安乐问:“敢问是哪一位?”   我叹了口气,“郁蓝生。” ☆、【章八 鹿鸣】04   我与郁蓝生这一面见得不尴不尬。   他夫人程相国家的小姐同我是旧识。这位相国小姐性子有些泼辣,虽也给枕壶投过香笺,但对枕壶并没有什么兴趣,纯粹是见不少女伴都投了,故而讨个热闹。如今我们俩俩相见,谈得还颇投机,将郁蓝生给晾到一边凉快去了。   待这位郁夫人同我一一细数完了如今锦城里风行的绣帕花样,我才转向郁蓝生,开口嬉笑道:“蓝生公子,好久不见啦!”   郁蓝生微微一笑,“在下倒是料到了沈夫人会来找我。”   我一滞,郁蓝生柔声道:“你与巫大人的妾氏是知交,她如今有难,即便再救不得,你也要去看一看的。”被说中了心事,我有些坐立不安。   郁夫人笑眯眯望我一望,道:“蓝生同梅山自幼是同窗,在他跟前倒还说得上两句话。他已经替你去开过口了,梅山很勉强地答应下来,但你探望那位如夫人时,他得在旁边守着。”   在太史局如此如临大敌的情况下,我能见白梅一面已是谢天谢地了,至于傅梅山要不要在旁边守着,倒真不碍事。我知他两人说得轻描淡写,私底下定然是出了大力气的,当即起身深深一福。郁夫人忙托了我的胳膊,笑道:“你莫要太客气了,也不纯是给你个面子。去岁冬天我兄长大人在战时受了伤,我去晨昏寺上香祈福。那时候在庙里与白梅夫人有一面之缘,她对我倒是十分体贴。——唉,当时哪里料得到今日?”   我轻轻咬了咬嘴唇,琢磨着程相国嘴巴十分讨巧,皇帝向来喜欢同他说闲话,想必最能体恤圣意,便轻声问郁夫人,道:“陛下对此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大可小,”郁夫人很快地回答道,“战前出这档子事,大约整个长安城都翘首盼着见一见白梅那小妖精罢?可如今东边还胶着地打着仗呢,陛下的心思多半都扑在战事上,一两个小妖精,其实也不用做绝,交给太史局全权处置也就罢了。”   我松了口气。看来此事还有不少回旋的余地。   那傅梅山一脸端肃,顶了个二仪冠,披二十四条青霞帔,淡淡地扫我一眼,道:“沈夫人这边请。”   优泽同我说,长安城的男女老少都是有些怕这位傅大人的,因他终年不笑,面色始终如寒冰般凛冽。但我这回瞧着,倒也不如何骇人,又一琢磨,不由得自己笑了。我毕竟是师兄手底下混大的,想来师兄也是终年不笑的,他比这傅梅山活得长久得多,自然也凛冽得多;我既然连师兄也敢混,遑论一个傅梅山了。   随他绕过太史局日光寂寥的庭院,便见十个青袍的道士齐齐出现在一座突兀的茅草屋外,拱手行礼道:“傅大人!”   傅梅山点了点头,也不言语,领了我推门而入。我眼见得那茅草屋外横七竖八贴了一墙的符纸,忍不住叹气道:“白梅那点本事,光凭一张符纸她就逃不掉,何苦要这样如临大敌?”   傅梅山瞥我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沈夫人,方才那句话,傅某就当作没有听到。”   我怔了怔。   傅梅山又道:“知情不报,也是要受罚的。”   我被他这么夹枪带棒地一通威胁,心里登时有了怒气,咬了嘴唇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三百年前的禁妖令了,那时候妖怪横行霸道,青天白日里吃人,禁了是大快人心。如今他们都规规矩矩在山里藏着,偶尔出来见见世面怎么了?咱们大唐容得下那么多金发碧眼的胡人,偏偏容不得几个小妖怪?”   傅梅山神情古怪地瞧我一眼,和气道:“这话您得同您师兄去说。”   我懵懂地眨眨眼睛。   傅梅山耐着性子道:“三百年前的禁妖令是兰图大人的手笔。”   这我可从来不晓得!傅梅山把师兄拎出来,便算是把我唬住了。我不敢再开口,沉默地随他在茅草屋里绕了两三绕。这茅草屋在外头瞧着不过平平矮矮一座宅子,里头自有一番乾坤,竟能敷衍出一座迷宫来。我在心里哀叹,想他们太史局关押祁白梅这么费心思,恐怕不会轻易将她放出去。   随傅梅山晕头转向又绕了好几圈,总算是在一扇木门前驻足了。那木门上纵横着数十道枷锁,傅梅山扬起手指画了个古怪的圈,枷锁应声落地。我按捺不住,自推开门,便见得祁白梅被一根金色丝线从肩膀到腿束缚住了,发髻散落,面色惨白,容光憔悴。   “白梅!”我瞧了心痛,一面扑上去握了她的手,一面恶狠狠地瞪着傅梅山。   许是我目光太过凶狠,傅梅山蹙眉简短地解释道:“太史局里禁止虐待,是她自己不吃东西。”   “那一定是你们饭菜太难吃了!”   傅梅山微带嘲讽地说:“大约是不合她口味的,毕竟没有人肉。”   祁白梅低低地道:“我们喜欢吃鸡,不吃人肉的。”   傅梅山退出门,冷冷地道:“沈夫人,您有半个时辰,我想接下来不用把时间浪费在伙食问题上了罢?”他自外“砰”一声关了门。   我向白梅道:“他们怎么待你?”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哭道:“瞧把你瘦的!”   祁白梅微微一笑,虚弱道:“他们待我仁至义尽啦,鸡鸭鱼肉都是有的,也没有严刑逼供。”   我连忙问:“那你为何不吃?”   白梅顿了顿,哭道:“阿昙,我对不住你妹妹……她比我聪明,又比我能干,府上的事全是她拿主意。阿姝她待旁人是很严厉的,但对我一向和颜悦色。那天本来好端端的,我去她屋里闲聊,我也是发了疯了……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脑子就混混沌沌的,胸口气闷,一个劲儿冒怒火,见了什么都厌烦,恨不得用爪子将全世界撕碎了才好……我这辈子从没体会过那般情绪……我还没反应过来,就伤了她了……”话到后面,她痛哭流涕,我几乎听不清,“我对不住她,她待我那样好……那天真多亏了傅大人,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天知道我会铸成什么样的滔天大错!”   我拍着她的背,温声软语地哄她。到后来她痛哭变作了啜泣,便拽了我的袖子,问:“你妹妹……阿姝还好吗?我伤她伤得厉害吗?”   我道:“胳膊上划了几道罢了,算不得什么。不过阿姝那丫头被我娘如珠似宝地带大,从没受过伤,自己倒很拿它当一回事。”   白梅迟疑片刻,低声道:“她生我的气吗?”   我很久不作声。   白梅惨然道:“我晓得啦……我没脸见她,太史局里的人若是杀了我,正好一了百了,你也别惦记着我。端臣、端臣——”话到这里,她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眼泪刷刷刷,黄河决堤似的淌下来,“端臣知道了吗?”   我算了算时间,道:“大约已经知道了。”   “他生气了吗?”白梅低低地问完,又摇头,凄凄惨惨地道:“别说啦,他一定很生气。他以前就要我乖,我不听话,他就一个人生闷气,非要我去讨他的好。如今我酿下这等大错,他一定气得再不想看见我了。我、我若侥幸不死,恐怕也只能回祁山去了。”   我捧了她的脸,哄劝道:“好了,好了,此事可大可小,你等我帮你去运作一番。优姝那丫头现在虽然生气,但时间一久,不就忘了么?至于巫端臣,他就算气得要死,又能拿你怎么办呢?他喜欢你,不是吗?既然喜欢你,便拿你没有法子的。”   我这话讨了个巧,博得她“噗嗤”一笑。这时候傅梅山在外头敲门敲了三下,我匆促地起身,敛了裙裾,柔声道:“我要走了,往后记得吃饭,可不能绝食了,晓得吗?”   白梅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动身走了两步,忽又转过脸来,问:“你说你那时候忽然之间就混混沌沌地想动粗,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白梅偏了脑袋,困惑道:“我也不晓得,就是忽然一下子的事儿。等我清醒过来,傅大人已经用这绳子把我捆得结结实实了……很像是、很像是我这四百年的修行都废掉了,变成了四百年前懵懵懂懂的小狐狸,看到什么在眼前,就想扑上去撕咬……”   我被傅梅山带着七弯八拐出了迷宫,再步出茅草屋,在太史局的日光小庭院里沉吟漫步。傅梅山忽道:“此事涉及巫端臣大人,陛下也并非全不留心。沈夫人若想保全那只小狐狸,恐怕还要费一番心思。”   我笑道:“什么小狐狸?人家四百来岁了,怕是要喊你一声‘臭小子’。”   傅梅山神色不虞,我料定白梅这事儿恐怕还有求于他,便放软了面容,微微地笑着。他冲我点点头,淡然道:“此事如何处置,大约还是要等巫大人入蜀后再作计较。”   “巫大人要入蜀了?”我吃了一惊,“他不是在前线办军需吗?”   傅梅山淡淡道:“说来也巧,皇帝前些日子召他入蜀,再过几日便出了这事儿。想来明后两日他便该入成都了,他和陛下谈过了,祁白梅的案子才能完。”   我沉默了一阵,轻声道:“不知他会怎么做……”   傅梅山轻声道:“我若是他,便潇潇洒洒地写一纸休书,说自己被蒙蔽了,索性置身事外。”   “巫大人很喜欢她的。”   “能有多喜欢呢?”傅梅山冷冷地说。“沈夫人,傅某说句混账话。若屋子里被捆的是您,在下相信枕壶公子决计不会做出写休书这等事来。但是巫端臣嘛……他是很汲汲于富贵的,这一滩子浑水,傅某怕他不想蹚。”   我被日光晒着,心里冷冰冰的。 ☆、【章八 鹿鸣】05   回府后,我歪在床头,翻来覆去,心里惦记着师兄的好来。若是师兄在此,一则,说话举足轻重,保得下白梅的性命;二则,能一纸书信直通祁山,把白梅那两个姐姐都喊过来,我也用不着为此劳心伤神了。   愈想愈头痛,我张嘴叫了小丫头来,命她替我焚了点安神香。到后头迷迷糊糊了,便想着等巫端臣进了城再与他计较,傅梅山那厮把话说得如此惨淡,我不太相信。   焚着香在床上养了养神,我便到下人院里去溜达。这时候太阳还好,丫鬟小厮们聚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扔石子玩儿,各个都很入神,竟也没人注意到我。   我笑吟吟地过去,道:“玩什么呢?”   诸人给唬了一跳,纷纷行礼。我挥挥手道:“没事,你们接着玩,我是来找玲子的——昨天墙外边那个小丫头。她如今在哪里?”   “在外四间躺着呢,”小丫鬟伶牙俐齿地说,“咱们叫她来玩,她也不。哭哭啼啼的,很没有意思。”   我笑了笑,绕过游廊到了玲子门外。动手敲了敲门,里头传来闷闷的一声:“请进。”我推门而入,便见那小丫头背对门躺着,伶仃的肩膀微微抽动。   我搬了把椅子在她床边坐下,又探手拍了拍她肩膀,笑道:“怎么瘦成这样?巫端臣府上伙食不好?我二妹克扣你们了?”   小丫头惶然一惊,赶紧转过身坐起来,又忙要起身行礼。我按着她肩膀,勉强将小丫头按住了,淡然道:“不必多礼了。”见她眼眶红红的,叹了口气又道:“还在惦记着白梅呢?”   玲子喃喃道:“白梅夫人真的不会害人……沈夫人您是她的朋友,莫非不晓得她的性子么?”   我淡淡地瞅着她,道:“我二妹胳膊上那几爪子,该不会是她自己抓的罢?”   玲子泪汪汪道:“一定有隐情的。”   我坐直了,气定神闲地说:“你这丫头倒还有趣,分明是我妹妹屋里的,却一个劲儿替偏房说话。若是搁寻常人家,优姝没把你打死算好了。”   “大夫人同白梅夫人关系很好的,”玲子神情有些紧张,“巫大人和白梅夫人都万分尊敬大夫人,府上其实全凭大夫人拿主意。”   我心底微微替优姝叹一口气,问玲子道:“那依你看,你们巫大人是更喜欢我妹妹还是白梅?”   玲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大人对夫人是敬爱,对白梅夫人是怜爱。”   我笑了笑,她挑起眼角怯生生望着我,见我神色还温和,便大了胆子道:“当初夫人屋里的绫织姐姐挑奴婢去服侍夫人,奴婢便再不敢生二心,对夫人向来是忠心耿耿。夫人毕竟出身高贵,掌事又严厉,大家私下里都很畏她。白梅夫人没那么多规矩,待人又亲亲热热的,府上的下人都同她关系很好。”   我微笑道:“可是这回只有你一人站出来替她说话。”   玲子一犹豫,轻声道:“其实府上下人大都不愿信,但夫人的伤确确实实摆在那里,大家虽然亲近白梅夫人,但也不糊涂,巫府最终不还是靠巫大人和夫人吗?”   我奇道:“怎么你就偏要出头替白梅说话呢?”   玲子抿紧了嘴唇,半晌才缓缓道:“白梅夫人待奴婢又是不同。奴婢的母亲前些日子病了,她还亲自去奴婢家里探望了。她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虽是贱身,可也懂得‘国士遇之,国士报之’的道理。”   我心里有了个底,便起身姗姗然,道:“好罢,我姑且信你。”她眼里骤然喷出亮光来,我又道:“可惜我府上不能留你了,不然优姝又要在心里犯嘀咕。你先回去歇着,待得安定下来,我吩咐沈安乐再给你找个事情做。”   玲子翻身跪地向我行了大礼,柔声道:“沈夫人不用操心奴婢了,奴婢自己能找到出路。”   我拂了拂衣袖,不置可否,施施然出门去。又绕过游廊,见丫鬟小厮们还聚在屋檐下扔石头玩,心里有些好笑。   事情在傍晚便急转直下了。   原因是,又捉了一只妖。这回是一头虎妖,化作一个憨憨的砍柴汉,在长安城里住了有五十年了,平素以砍柴为生,很机灵地随着时间过去慢慢改变化形,如今瞧着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了。只是这老头儿健硕得堪比年轻人,每天去城郊砍柴,比谁都砍得多。   街坊邻居都说他这人老实本分,虽一辈子没有结婚,但也没人瞧不起他。他最是热心肠,身边人有什么事,总要出一份力。   就是这么一个老老实实的妖精,随皇帝迁到成都后,竟在黄昏时段显出原形,杀气腾腾地在街上狂嚎乱嘶,遇人便咬,足足伤了三十几人,致七人死亡。据说,太史局匆匆忙忙赶过去时,他正在嚼一个六岁男孩儿的头,小孩儿被开膛破肚,破破烂烂地倒在大街上。   这影响太坏了,皇帝震怒,把傅梅山叫过去劈头盖脸地骂,说他办事不利,任这么个妖精潜伏在长安里好多年,方酿成今日大祸。傅梅山沉声应答,回到太史局便下命令说要彻查。但如今比不得寻常日子,要彻查,可没有人手,彻查不得。成都也不比长安,这是个更跳脱温和的城市,比不得长安森严庄重,工作压根儿展不开。   我听了消息,匆匆忙忙梳洗了赶过去,傅梅山负手立在太史局门口,斑斑点点的星光落在他青霞外帔上。   “沈夫人,”他缓缓地问,“兰图大人何在?”   “我师兄?”我顿了顿,“我师兄在找雪山鹿鸣的鹿白荻。此行与战事有关,恐怕腾不出手来帮你。”   傅梅山摇了摇头,“战事要紧,成都这边的事,傅某担当得起。”他又望我一望,轻声叹气道:“祁白梅您恐怕救不了了。”   我心一沉,“陛下怎么说?”   “程相国老在他跟前叨叨‘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前头战事又很不容乐观,陛下心里怕是很慌。”傅梅山道,“前些天他还把傅某召过去,说梦见倩妃了,问傅某能不能替他通阴阳,延请倩妃再入他梦中。”   我苦笑道:“陛下也很不容易。”又勉强镇定下来,道:“那虎妖你们关在哪里?我能不能见见他?”   傅梅山轻声道:“就在太史局的正厅里。”   我抬脚要进去,傅梅山又道:“傅某劝夫人不要去,且等一等罢。”   我奇道:“为何?”   傅梅山道:“他在街上造的孽,那些被他袭击的人的亲戚朋友通通来找他麻烦了。”   我大约想到了是怎样的场景,便道:“没事,我等不得了,要赶紧去问他。”   提着裙角匆匆忙忙进了正厅,果然是一派的喧闹与哭叫。那老虎妖被发亮的缚妖索捆着,低头沉默地坐在风暴中心。人们哭喊、厮打、揪他的头发。他脸颊全肿了,血淋淋几条指甲划痕,花白蓬松的头发瑟瑟地垂下来,遮不住的狼狈。   “你不是人!你果真不是人啊,妖怪!”中年妇女绝望地嚎啕,“我的树儿才六岁!你连全尸都不留给我!就算不是人,是老虎,也有一颗心的呀!我们在你隔壁住了七八年,小孩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入蜀的路上你还一直抱着他——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   我心神震颤,直直看向那虎妖。他麻木的脸上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嘴唇颤抖着,微弱地开合,嘈杂声里没人能听清他说了什么,但我看懂了。他说“对不起”,一直说,一直说,再慢慢流下浑浊的热泪。   我奋力拨开人群,冲到他身边,挨了好几拳头,附耳问他:“你为什么要伤人?”   虎妖无神地望着我,我循循善诱道:“发生这种事,你也不想的,对不对?”   “是……”他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我喜欢长安城,也喜欢成都城,大家都很好,我谁也不想伤害。”   “那为什么?”我又挨了两爪子,抓紧了问。   “我不晓得……”他忽然捂住脸痛哭,“我不晓得,我什么都不晓得。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人说寿璋山上的树长得很好,虽然在成都我不靠砍柴谋生,但我喜欢看精神的树,就去寿璋山上逛逛……然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树儿……树儿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呢,他爹爹妈妈很照顾我这个老人家……”   我见他一副老年人的疲态,没有丝毫山中大王的威风,心里很是怜悯,便起身掏出一张符纸隔开了人群,发髻也散乱了,有些狼狈不堪,外强中干地喝道:“好了,好了!太史局要审妖精了,你们都回去。”   树儿娘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哭道:“大人要替我们做主!不能放过那个十恶不赦的妖精啊!”   “自然。”傅梅山踏入正厅,徐徐地道。“天也这么晚了,大家不如回去歇着,明早再来。明早我们与大理寺合审虎妖周茂。”   他这一席话稳了家属的心神,大家互相搀扶着退出了太史局。   我皱眉道:“大理寺也掺和进来了?”   “陛下的意思。”傅梅山简洁地说。   我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又向虎妖周茂看一眼,道:“这人你们带走吧,我告辞了。”周茂抬起眼睛同我对视,他眼里是一汪绝望的寒潭。我怕自己多说些无益的话,赶紧转过脸,提起裙子匆匆离开了。 ☆、【章八 鹿鸣】06   天上月亮冷而生涩,干巴巴地晒下来,被月光映得黯然失色的星星如炉子里将熄未灭的火屑,一点微亮苟延残喘。我在寿璋山黝黑的林道中穿行,脚踏着落叶,窸窸窣窣。   白梅和周茂都说他们混混沌沌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如此便有些蹊跷。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心想着周茂既然提及了寿璋山,不如赶紧来探一探。   进了山我便有些后悔,不该仓促而来。林子黑渗渗的吓人,参天的古木在幽蓝月下都化作食人的妖魔,张牙舞爪地在我身边且歌且舞。我提紧了手上软剑,慢慢走在寿璋山山道上盘旋而上。   一阵晚风徐徐吹来,风里带了点不和谐的声息。我屏息,避让到道旁,轻轻一跃跳上树枝,执条闭眼细听。那声音起先如风中呢喃,若非我有道法傍身,恐怕会遗漏了;再待得一会儿,细细传来可分辨是人声了。我将软剑横在胸前,弓着身子藏在枝叶间。   山道上朦胧地走来两条细长的人影,淡蓝色的月光勾勒着剪纸般纤薄的轮廓。   待我看清来人,低声倒抽一口气,几乎从树上掉下来。待我好容易站稳了,便用一手捂了嘴,带着极度的不可置信,神色复杂地俯身看着她们,凝神细听。   “早知如此,便该将那萱阳草毁了去。”优姝在风里轻轻地叹一口气,“后头闹出这等事,实非我意。”   绫织轻声道:“二小姐切莫自责,萱阳草对普通人是没有害处的,只会诱发妖精的嗜血本能。那周茂愤而伤人,说到底也是本性如此。”   “被他咬死抓伤的人毕竟无辜,”优姝摇摇头,“此事你莫要劝我了。回头我们取些钱财,借个由头送到死伤者家里,姑且算替我赎些罪。”   绫织唯唯道:“是。”   优姝在月光下轻轻蹙起眉头,道:“傅梅山同你说什么了?皇帝对祁白梅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端臣大约后日便回来了,能赶在他回来之前将此事解决了最好。到时候木已成舟,他伤心伤心也就罢了,还能殉情不成?”   绫织恭谨道:“明早大理寺与太史局提审周茂,大理寺卿宗振远大人是老爷的门徒,奴婢已经提前去打过招呼了。”   优姝冷笑道:“如此最好。”   “小姐不必太过劳心,”绫织体贴地宽慰她,“依奴婢看,即便巫大人回来,也救不了她。毕竟是圣上的意思,巫大人还能奉旨不尊吗?”   “你不晓得他,”优姝神色淡淡的,“他瞧着精明能干,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实则是会发疯的。发起疯来什么也拦不住他。咱们得先把事情给办了,让他即使发疯也改变不了,他大约忍一忍就过去了。”   绫织谨然点头。优姝忽又冷笑道:“这事儿还没完呢,明天能把祁白梅判死刑,改日她两个姐姐便寻上门来了。”   “可是——可是此事明面上与小姐无干,不是吗?”绫织迷惑不解,“即便她两个姐姐要寻仇,也不会寻到小姐的头上来。”   “你懂什么?”优姝淡淡的,“她两个姐姐才不管有关无关,到时候你且等着瞧,她们绝不会放过我的。”她神情轻蔑而冷漠,“不过嘛,到时候也不比婚礼上了。那祁拘幽敢来,我就有本事让她走不了。”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被祁拘幽匕首刺中过的肩膀。   绫织道:“到时候大小姐也会保护您的。”   “我才不要她保护,”优姝不耐烦地说,“何况到时候祁白梅死了,她伤心欲绝都来不及呢,哪里还有闲心来保护我。我要是指望她,才真是疯了!”   绫织犹豫不决道:“大小姐是很疼惜您的。”   “她疼惜我?”优姝冷冷地理了理袖子,“她也不是单单疼惜我,她谁都疼惜。若是知道了是我做下这事儿,指不定怎么跟我发羊癫疯。天底下就她最好心,就她最善良!旁人家的小姐出了阁,娘家人哪个不是坚定做她后盾的?偏偏是她,明明知道我在巫端臣府上做大夫人不容易,还跟府里的妾氏呼朋引伴,号称知交。我真是恨死了!”   她这一席话说完,抿唇不做声了。我再忍不住,跌跌撞撞从树上落下来,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扬起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优姝被我的忽然出现搞蒙了,生生受了我这一耳光,晃晃地后退两步。绫织“啊”的尖叫一声,扶了优姝,跪下来向我请罪。   “吃惊?”我厉声说,“我如今知道了,在你面前发羊癫疯,你不是料事如神,早就算到了吗?”   “阿姐,你怎么在这里?”优姝茫茫然。   “你还晓得我是你阿姐?”我恨恨地用食指指了她鼻尖,怒骂道,“做出这等事来,还有脸喊我阿姐?”   “怎么不敢喊了?”优姝回过味来,也知方才的话悉数被我听了去,索性不再隐瞒,“有什么不敢的?我杀了人了,还是放了火了?”   我森然道:“妄图害祁白梅的性命,不是杀人?周茂因你那萱阳草而嗜血杀人,那些死伤者都要记到你的账上!优姝,你往后是要下地狱的!”   优姝嗤笑道:“祁白梅又不是人,我害她性命,怎么是杀人呢?至于周茂,他本性如此,想必没修成妖精之前就在山岗上守着吞了不少的人肉吧?萱阳草只是引出了他的本能,本性嗜血,又怨得了谁呢?没见我嗅了萱阳草就伸出爪子撕你的胳膊,也没见绫织嗅了萱阳草就化成猛兽去街上吃人!妖精就是妖精,化作了人也还是妖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被她这歪理给气得不轻,浑身哆嗦着又扬起手要打她。优姝这回伶俐多了,用胳膊一挡,身子向后一倾,避开了我的动作。她嘴唇颤抖着,道;“你打啊,你就打死我好了!我死了就能去见阿娘,也省得你瞧见我心烦!”   我刷的一声抽出软剑,薄薄的剑刃在幽蓝的月光下散发淡淡莹光。我将剑一递,抵了她的脖子,咬着下嘴唇,到底舍不得动手。优姝却迎上前一步,吓得我赶紧退了一步。她脖子被划开一条细线,血珠慢慢渗出来。绫织哭着来抱住我的腿,呻|吟道:“大小姐,您在夫人临终时答应了她什么,您莫非忘了么?”   优姝抿着嘴唇,挑衅而冷漠地看着我。一阵疲惫袭上心头,我缓缓地垂下手臂,收剑入鞘,自己抱了膝盖坐到一边去,颓然地问她:“白梅碍着你什么了,你恨她恨到要她死?”   “她碍着我什么了?”优姝尖刻地笑,“我倒想问问,她哪一点没碍着我?当初祁拘幽来带她回祁山,为什么不走呢?留在长安城里恶心我!”   我想到白梅对优姝一片的赤诚,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也为她哭!”优姝几乎是暴跳如雷了,“你是我的亲姐姐,相比起来也更喜欢她!她和巫端臣镇日里在我跟前讨嫌又是几个意思?把我当尊佛在庙里供着,自己开开心心享受人间烟火?我又不是佛,我也是人啊!当初嫁给他之前,他说自己同祁白梅没有感情啊!他明明说了讨厌她,又喜欢起来了,是什么意思?”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又没有解释。   “成天跟下人在一起厮混,丢的可是我们府上的脸面!”她歇斯底里了,“算什么?连我屋里的人也不晓得避嫌,玲子是绫织挑到我屋里来的,她成天里找玲子玩是做什么?要玲子替她监视我吗?玲子娘生病,我也不是不晓得,赐了药,赏了银子,还给玲子放了假,仁至义尽了吧?她眼巴巴去探望是想干嘛?就她体贴,我就冷面无情吗?我给府里定规矩,她从早到晚就想着怎么坏规矩!说了不许聚众赌博,偏偏是她凑了一大群小厮丫鬟在掷骰子,还喝酒瞎闹腾!我不要管这个家了吗?任由整座长安城笑话?坏事做完了就到我跟前来讨我的好,笑嘻嘻的讨饶,巫端臣还帮腔!我真恨不得撕了她那张笑脸!可我又能怎么样呢?丫鬟婆子都同她好,巫端臣也偏爱她,我能怎么办呢?”   我垂下头,优姝跪在我面前,捂住脸哭了起来,道:“阿姐,我嫁过去以后,日子很难过的。优泽在我府上的时候,也偏心她,单单因为我逼他念书,祁白梅则将他从书房里拎出来,两个人去街上玩。我能怎么办呢?学她吗?府里不要定规矩了,优泽也不要念书了,从此任由丫鬟小厮群魔乱舞,任由优泽长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我微弱地说:“你可以同她说啊……别害她……”   “你以为我没有说过吗?”优姝狂怒道,“我笑眯眯地说,她当我玩笑;我严厉地说,她就哭!她一哭,府里上上下下都不给我好脸色,以为我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我过分吗?到底是谁过分?她为什么不乖乖随祁拘幽回祁山呢?我们长安城容不得这种怪胎!不懂规矩,不知尊卑!”   我手捂住胸口,愈发地嚎啕起来。   “你不许为她哭!”优姝一面说,一面自己也哭了起来,“你是我的阿姐,连你也偏心她,我还要不要活了?你不是答应了娘要看顾我的吗?”   我不单纯是为白梅哭,也在为优姝哭。某种时候,我知道优姝是对的。她在长安城长大,是标准的长安城的思考模式,在这种思考模式下,巫端臣可以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妾氏,这样她最多伤心,不至于发狂。让她发狂的是祁白梅来自山野间的思考模式。祁山里,丰腴的丛林、苗条的溪水以及骨肉匀停的山花滋养她天真无邪的性情,两位姐姐无条件的爱又助长了她的小脾气。来自长安的优姝与来自祁山的祁白梅注定不是一路人。   “可是你不该害她啊……”我喃喃地说。   “我没有时间了,”优姝简短地说,“我怀了孩子。”   我猛地抬起眼。她自嘲地笑笑,温柔地说:“如果是个男孩,就必定是贵胄公子;若是女孩,则养成大家闺秀。”话到后面冷了下来,“我不会再给她败坏门风的机会了。”   “白梅很感激你,”我轻声说,“她很喜欢你。我去太史局看她,她觉得对不住你,一直在哭。”   优姝沉默了很久,再说:“她是对不住我,但不是因为挠了我几爪子。很久以前,她在府里不顾我的意愿胡闹,才真是对不住我。” ☆、【章八 鹿鸣】07   “几个月了?”我坐在山道边疲惫地问,手上软绵绵地拎着剑,冷冷清清的山风好似吹熄漫天星屑。   优姝柔声道:“三个月。”   “你这入蜀一路,怕是担惊受怕得很罢?”我心里起了点怜惜,温和道,“阿姐没能护在你身边,委屈你了。”   “无妨,”优姝冷冷地说,“自己的身子要自己保重,不能指望旁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没力气发怒,也没力气悲痛,只是问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这要看阿姐了,”她在淡淡的月色下凝神看着我,“阿姐只有两条路走。若是想救祁白梅,大约只能把我的作为捅出去了,这么做不划算,坑了你妹妹我,也未必能救得回祁白梅,妖精毕竟是妖精。另一条路嘛,”她微微地笑了,“阿姐什么都不要做,当作今天晚上没来寿璋山,也没见到我,不就得了?”   “你——”我为之气结,心里头又一阵酸涩,低声说,“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吗?”   优姝坦然道:“不是。只要能她离开府里,我又何苦害她。害人性命的事情,你当我做起来很开心么?”   “你也晓得自己是在害人性命!”我忍不住刻薄地说。   优姝生铁般冷硬地看我一眼,道:“我晓得啊,我何尝不晓得呢?晓得又如何?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不能手软。”   我转向绫织,恨恨道:“你也由得她!”   “奴婢尽了奴婢的本分,”绫织安详地说,“故优丞相府上假若出了这样一位妾氏,夫人也不会手软的。”   我浑身乏力地倚着树,倦极地挥挥手,道:“你们将萱阳草掷在寿璋山,方引出后头那只虎妖的祸事来;现在赶紧将萱阳草找回来焚毁了,以免再害人。”   优姝向我点头,转身带了绫织接着上山去。   我忽问:“你怎么晓得萱阳草能引出妖物本性?”   优姝淡淡道:“我跟阿姐你不一样,我看书。”   我气急,又咬唇道:“那萱阳草你又是何处得来?”   优姝轻轻笑了笑,道:“有人送上门来的。”   “谁?”我厉声问。   “我不认得他。”优姝坦然道,“他穿身黑袍子,到我府上来拜访我,说此物大约于巫夫人有益。我一眼便认出是萱阳草。”   我喝道:“不知来历的东西你也敢用,活腻了?”   “我认得出是萱阳草,旁的事情便与我无干了。”优姝淡淡说,“即便那人想要利用我,咱们也是各取所需,两不亏欠。”   我恨恨地望着她优雅上山的背影,心里一阵阵的悲凉。   翌晨,太史局门口。   平素荒无人际的太史局前聚了一堆看客,更有死难者家属在庭外嗷嗷痛哭。沈安乐在护着我,好不容易挤过人山人海,挣出人群入了内堂。我们这一路挤来,可谓骂声不断,多的是剑南蜀地这边的口音,也夹有长安口音。蜀地这边的话我听不大懂,只晓得口气是很不悦的。   “沈夫人来了?”傅梅山在卷宗里抬起头来,轻轻蹙眉,“您来又有何用呢?周茂的罪是板上钉钉,脱不得了;祁白梅撞上风口浪尖,怕也难逃。如今大理寺卿宗振远大人来了,明显是陛下的意思,太史局这边怕是帮不了您。”   我轻喘道:“我也不指望您帮忙,只是想来看看。”   他搬了把椅子来,莫可奈何道:“既如此,您便在此安坐罢。——看又能有什么用处?莫非还真如传奇里演的,紧要关头有人从天而降,劫囚直飘千里遁去?”   我微微一笑,“我还真有这样的指望。”   傅梅山掩了卷宗,带点惆怅,又带点踟蹰地看了看我,叹气道:“好罢,您这样想,傅某也不泼您的冷水。”   这时候太史局里十六青霞帔的官员上前,向傅梅山拱手道:“傅大人,宗振远大人到了。”   傅梅山出门去迎他,我在内堂呆呆坐着,心里想着,若是祁拘幽、祁束素晓得她们妹妹在长安城里受了这等的委屈,马上就要被处死了,恐怕真的会千里而来,大闹一番再遁去。如今师兄、师姐俱远在他乡,单凭太史局这些人,也未必拦得住她们。   我这一想,几乎不可收拾,恨不能远远地瞧见她两人来了,扭转乾坤。又转念想到优姝,神经紧张起来,惦记着决不可让祁拘幽明白个中关节,她若是要害优姝,那小丫头哪里还能活!一想到优姝,愈发觉得对不住白梅……唉,我能如何呢?当场揭发优姝,害得她身败名裂,也未必能救回白梅。   何况我真是舍不得优姝。   我心里唾弃自己,知道自己是选了保优姝,放弃了白梅。但唾弃归唾弃,内疚归内疚,优姝毕竟是我妹妹,我舍不得伤害她,况且她肚子里还有了个小娃娃。   我正自怨自艾、自怜自悼,忽听一阵熙攘自外来。傅梅山转过山水屏风,冲我使了个眼色。我狐疑着,忽见一人也转过屏风,朗声笑道:“你们别拘这么些礼,朕今日微服来瞧个热闹,不许闹得兴师动众、人尽皆知!”   “哪能呢,哪能呢!”宗振远是我爹爹的门徒,声音我认得,只听他好生赔笑,说,“您微服而来,图个有趣,下臣也不会不开眼地说出去。是不是,梅山?”   傅梅山蹙眉道:“这、这实在不合礼数。”   “哎哟喂,我的梅山大人!”宗振远也转过了屏风,瞧着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很好,有些发福,珠圆玉润的,一把小胡子修得整整齐齐,“陛下好容易有个好心情,您且担待些罢!”   皇帝穿一身淡紫色丝绸常服,束了冠,轻轻巧巧向傅梅山拱一拱手,笑道:“正是,傅爱卿,你且担待着罢!”   傅梅山赶紧跪地,不敢担皇帝这一礼。皇帝忙托手扶他起来,笑道:“客气做什么?朕——我如今不过是大理寺卿手底下幕僚,见到你梅山大人,行个礼不是应当的么?”   傅梅山轻轻摇头,再起身,淡淡引了皇帝坐了上座,清冽地吩咐道:“上茶。”   皇帝颇有些新鲜地坐稳了,左右环顾,便见到了恨不得将自己蜷成一个毛毛团的我。他眼睛一亮,招手道:“阿昙?阿昙!过来,过来!”   我朝傅梅山瞥一眼,他神色冷漠,仿佛事不关己。缓缓走到皇帝跟前,行了个礼,他微笑道:“朕——我就知道,这种热闹是离不得你的!延平还吵着要同我来呢,皇后拘着她了。”   我听他提及延平,又想到延顺,眼圈儿有点红。皇帝大约同我想到了一处,沉默下来,半晌后才道:“顺丫头与你厮混惯了,从来舍不得错过一点热闹的。最近实在是病得太重了……”   我勉强笑道:“公主洪福齐天……”   皇帝摇头道:“什么洪福齐天?公主也是人,该走的时候,谁都留不住。人说朕是天子,可朕留得住谁了?长安城都丢了,淑和也——”他顿住。   我知“淑和”是那位倩妃娘娘作郡主时候的闺名,慌乱地低下头。皇帝自嘲地笑笑,再祥和地冲我点点头,温声道:“朕年纪来了,爱说些旧话。你们年轻人大约很不爱听。”又扭头吩咐道:“把沈郎将夫人的椅子挪过来些,朕好同她说说话。”   我心说别别别!我们有什么话好说?伴君如伴虎,一个不好就惹了杀身之祸,我宁愿去外堂与那只虎妖谈笑风生!面上堆出可亲而羞怯的笑容,忽又反应过来,低声重复道:“郎将?”   “你这丫头好生糊涂,”皇帝笑了,“自己丈夫升了官不晓得么?”   我吞吞吐吐道:“什么官不官的,阿昙一个都记不得。开头不是都喊他侍郎么?依阿昙看,做个侍郎也不坏。”   “是啊,做个侍郎也不坏。”皇帝淡淡说。   傅梅山和宗振远向皇帝振袖跪倒,皇帝道:“自去审案,朕倒也想瞧瞧,他们做妖精的先前一个个匿在长安城里是要做什么。”   待两位大人绕过屏风入了正堂,便依稀只听得到一些厉斥与痛哭。我心痒难耐,便向皇帝道:“阿昙晓得他们缘何要匿在长安城里。”   “哦,为何?”   “因为陛下圣德沐化,大唐海晏河清,长安城集大唐精华,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引来那么多金发碧眼的胡人,自然也能引来不少妖怪。”我振振有词,“都是陛下的功劳呀!”   皇帝轻轻地笑了,“朕听说你同巫端臣的妾氏私交很好?”   我冷汗刷刷刷下来了。   他咳了一声,温和地看我一眼,道:“你别怕,你们小姑娘的心思是很好猜的。你想要救她,朕不怪你。若非后有虎妖闹市伤人,那妾氏放了也就放了,无伤大雅。可如今虎妖伤人,百姓惊惧,若不以儆效尤,难平民恨。”   我哆哆嗦嗦道:“白梅、白梅是无辜的呀……”   “无辜?”皇帝斜我一眼,“你妹妹胳膊上那几道抓痕恐怕不同意罢?”   我紧紧抿住了嘴唇。   皇帝冲我微微一笑,道:“别怕,别怕。”我慢慢缓下身子,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眉毛耷拉着。皇帝又出声哄我道:“既然来看热闹,就高兴一些。”他抬头向侍卫吩咐道:“你上街买些果品糖丸来。”再向我和气道:“你们小姑娘就喜欢这些,是不是?”   我轻轻点了点头。   侍卫送了果品糖丸来,我强打着精神吃了些,几乎要吐出来。皇帝见我脸色很差,叹了口气,柔声道:“你方才说朕圣德沐化,是真心,还是奉承呢?”   我愕然道:“当然是真心!”   我这份果决与讶异取悦了他,他竟伸手吃了块蜜桃果脯,笑吟吟道:“何以见得?”   “旁的事,阿昙也不晓得,”我慢慢说,“阿昙不像枕壶,念那么多书,懂得整个国家的教化风俗。阿昙只知道,长安城是我天底下最心爱的城市。——长安城不是您治理的吗?您把它治得那么可爱,那一定就是‘圣德沐化’了。”   皇帝听了大笑,笑完了眼里竟隐隐含了点泪光,“朕也最喜欢长安城了。”   他保养得白皙温润的脸颊抽搐一下,显出令人心悸的苍老之态,“可惜啊,长安城被朕抛到了身后……”   我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心冷得发颤,跳如擂鼓。他伸出苍劲有力的手,慈爱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笑说:“你小时候去皇后宫里玩,只有朕腿那么高呢。”   我微微俯首。   “你且宽心罢,”皇帝声音再无苍老之意,带了一点贵气的矜持,一点冷淡的霸气,“朕终有一日会夺回长安。” ☆、【章八 鹿鸣】08   我默不作声地呆坐许久,皇帝喝完了这杯茶,温和向我道:“朕吓到你了,是不是?”   我连忙道:“没有,没有。”   他斜了眼睛清清淡淡地赏我一眼,我难堪地低下了头。在他下手坐着,一时竟无话可说,只能闷闷地去捏果脯吃,一小碟子很快被我吃光了。皇帝手扶了额头,闭目养神,我则凝神细听,只愿正堂里讯问声能传进来些,让我明白究竟进展到了何处。   “想看便去看,不用被朕拘着。”皇帝睁眼,似笑非笑地说。   我吐了吐舌,福了福身,拎着裙子溜到屏风边上,竖起耳朵,探出半个脑袋观望堂下形势。宗振远在正位坐着,胖胖的白皙手指敲着红漆木桌,端肃地问:“周茂,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周茂一脑袋头发全白了,被金色的缚妖索捆了,一团破布似的蜷缩在堂下。他听着堂外愤恨的叫骂声,悲痛的哀号声,缓缓抬起头,神情麻木地向宗振远道:“大人,小的自己造的孽,小的无话可说。”   宗振远颇满意地点点头,胖乎乎的手指撑了木桌要站起来。不想周茂低低地道:“不过,大人,小的还有一事相求。”   “说。”宗振远挑眉。   “小的想向小的伤害的那些人的家里人陪个礼……”他慢慢地说。   堂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啕,“谁稀罕你的道歉?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宗振远摊手,“喏,你也听到了。”   周茂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颓起脊梁,委顿地说:“倒不是为了取得原谅——小的这种妖孽,有什么资格被原谅呢?——只是,人也好,妖也罢,做错了事,总该赔礼道歉的。”   我心里一痛,想到罪魁祸首优姝,不由得极郁结地叹气。   傅梅山向宗振远点了点头。宗振远不置可否,用手指撑起下巴,淡淡道:“那好,你去罢。”   太史局的人上前替他取下缚妖索,周茂哆哆嗦嗦站起来,在五六名披坚执锐的武士看守下,缓步向人群走去。那树儿的娘见了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下来,啐道:“你还有脸道歉?你赶紧去死吧!”周茂弯腰跪地,冲她恭谨磕了三个头道。树儿娘嫌恶地后退,怒斥道:“你也配!”说完她泪如泉涌,手捂着脸狂奔离开。   我藏在屏风后头,看着苍老的周茂一个个人跪过去,原本遒劲有力的身形完全佝偻了。受害者家人有的狂怒不已,动手推搡,有的冷若冰霜,像看着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俯身骂他,“妖孽!”周茂默不作声地跪了一遍,堂外竟慢慢安静下来,到后来,家属们也不再躲了,神情复杂地受了他的礼。   最后那人在周茂下跪时扶住了他,神情冷淡道:“不用跪我了,我弟弟只受了点轻伤,担不起你一跪。”   周茂也不坚持,俯身向他拱了拱手。   “完了?”宗振远喝完了茶,漫不经心看向堂下。   周茂轻轻点了点头。   宗振远向傅梅山道:“那就烦请太史局行刑了。”   傅梅山点头,手指隔空一戳,周茂便痛苦地倒地。宗振远忙起身,在他耳边细语道:“陛下的意思是声势浩大些,能让城里人充一个月谈资的那种。”   傅梅山轻轻蹙眉,再道:“好罢。”他手掌握成了一个拳,周茂倒在堂下哆哆嗦嗦地喘气,四位太史局的羽客披着素色外帔,头戴二仪冠,面色雪白,手中结了印,喃喃念咒。堂下忽然间蓬蓬勃勃冒出蓝色的火焰来,浪潮般喷过来,唬得我惊叫一声,向后一跳。   宗振远也被唬住了,吓得躲到傅梅山身后,磕磕巴巴道:“梅、梅山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傅梅山淡淡道:“宗大人放心,炼妖的幽冥灵火,伤不得人。”   宗振远抚着胸口,干巴巴笑道:“梅山大人也不提前说一声。”   傅梅山不搭腔,抬起眼睛望向堂外,围观的人群被火势逼退后,胆子大的又渐渐围拢来,手指戳一戳那幽蓝的焰火,欢呼雀跃地招呼后来人道:“快来,这火不伤人!”   人们小心翼翼围过来,面露奇色,站在火焰的边缘,冷冰冰地望着被幽冥灵火烤炙着的周茂。   周茂在痛苦地嘶吼。他用手撕开了衣裳,露出浑身铜铁般的皮肉,皮肉慢慢幻化,人形逐渐消失,一头斑斓白虎虚弱地出现在了堂下,奄奄一息地吐出舌头,蓝色的眼睛睁开,疲倦地望着渺远的天空,眼眶四周溢出鲜血。   我轻轻地哭了起来。   “别哭,小姑娘,”皇帝不知何时站到我身边,负了手望向屏风外,声音冷淡而威严,“他罪有应得。”   不是这样的。我想。   斑斓白虎眼睛里映照的天空逐渐涣散,他倦极地阖上眼。   满堂的幽冥火渐渐熄灭,四位素白外帔的羽客向傅梅山鞠了一躬,退到一边。   宗振远又坐上了首座,胖乎乎的手指点了点白虎,说:“把它拖到城郊埋了。”   堂外有人道:“大人,这白虎伤人,好好地埋了,未免太便宜它。伤者养病要钱,逝者丧葬也要钱,不如将这尸身给了小的们,小的保证卖个好价钱,也算是解了受害人家里的燃眉之急。”   宗振远捻着精心打理的胡须,笑眯眯道:“有道理。”便吩咐下去,“将这老虎抬给那人。”再低声吩咐心腹道:“打听打听是谁,脑子倒还好使。”   “提罪妇祁白梅!”   白梅跌跌撞撞地被人拎进正堂,神情憔悴而恍惚,我心里大恸,如何还忍得,眼泪夺眶而出。皇帝在边上静静看了我一眼,我无半点心思去揣摩他眼神,自顾自哭得伤心欲绝。   皇帝向身边侍卫点点头,侍卫尴尬地上前,递给我一方帕子,道:“沈夫人……”   我推开他的手,断断续续道:“我、我自己有。”说罢从袖口抽出帕子来,捻了捻鼻子,再捂了眼睛,眼泪慢慢浸透了丝帕。   堂外那宗振远朗朗地道:“祁白梅,你好大的胆子呀!色|诱吏部侍郎巫大人,还竟敢对当家主母出手!以为巫夫人死了,你便能取而代之?做的好一个春秋梦!”   “我色|诱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吏部侍郎呢!”白梅脸色憔悴,开口倒还清清楚楚,中气十足。   宗振远皱了皱眉,冷冷地拍了拍桌子道:“这是重点吗?”   白梅被缚妖索捆了,只能跪在堂下道:“什么才是重点?”   “你一个妖孽,干嘛要同我们人搅和在一起呢?”宗振远振振有词,“明显是不怀好意。后来竟敢妄图伤害巫夫人!若非傅大人循声而去,恐怕要让你得逞了!知不知罪?”   白梅沉默了很久,抬起眼来说:“我知罪。优姝、优姝来了吗?我想见见她,同她说说话。”   “巫夫人何等身份?怎么会屈尊来见你?”宗振远冷笑着,“妖孽!你怕是没搞清楚状况!”   白梅轻轻地说:“你不要喊我‘妖孽’,好难听。”   宗振远怒斥道:“自己是妖孽,倒还不容旁人说了?不知规矩!不守礼节!身为罪妇,竟还敢自称‘我’,直呼本大人为‘你’!还敢抬起眼睛直视本大人!不是妖孽,哪里来的胆子?”   “我姐姐告诉我,”白梅垂下眼睛,“同人说话,要直视他的眼睛。”   “还有姐姐!”宗振远道,“你是妖孽,姐姐自然也是妖孽!妖孽说的话,能有什么道理?”   白梅恼道:“我姐姐比你聪明多啦!”   傅梅山轻轻地咳了一声。   宗振远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思及后院里端坐着的那位,冷汗刷刷刷就下来了。他翻了翻卷宗,恢复了平淡的语气,道:“祁白梅,太史局举证你是狐妖,你承认吗?”   白梅低声道:“承认。”   “你在四月十二日午后未时化原形攻击巫夫人,可有此事?”   “有。”   “按禁妖令,有妖在长安城里现形当斩,若敢伤人,罪加一等,幽冥灵火焚之。你服不服?”   “我、我……”白梅断断续续的,“我能不能见见端臣……”   傅梅山神色冷淡,“巫大人不在成都。”   “他不是要回来了吗?”白梅软绵绵地说,“你们等我见他一面再杀我……”   宗振远皱眉,道:“此事不妥。”   “倒也没有不妥。”忽有一人自堂外来,风格秀整,一身红白袍子,如披云霞。堂外看热闹的老百姓都有眼色,自觉为他让了一条路,那人登上正堂,看也不看白梅一眼,只向宗振远、傅梅山拱手道:“宗大人!傅大人!”   “巫大人!”两人纷纷还礼。傅梅山落了座,不咸不淡道:“不是说明天才能到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巫端臣笑道:“一路天佑,顺风顺水,比预料的早一天也是常事。在下方才回府,见到阿姝,她也问在下为何提前回来了,在下还笑话她妇道人家见识短呢。”   傅梅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宗振远尴尬地呵呵笑,说:“巫大人到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毕竟是在下府里的家事,阿姝怀了身子,不便过问。在下既然回来了,哪里有弃置不管的道理呢?”巫端臣笑得温文尔雅。   宗振远抚掌大笑,“巫大人大喜呀!哈哈哈,宗某的恩师恐怕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罢?回头宗某去告诉他,也让他高兴高兴!”   我听了这话,心里自责,宗振远这学生都晓得让我爹爹高兴,我却浸在对优姝的恨意里面,忘了同我爹爹说。   巫端臣客气地回了一礼,宗振远板起了面孔,对白梅疾言厉色道:“听到没有?你可是罪加一等!若是害巫夫人动了胎气,你可是万死莫赎!”   白梅恍若未闻,事实上,巫端臣一上堂,她眼里就只能看得到巫端臣了。眼见他缓缓走过来,她勉强地挣扎一番,挣不开缚妖索,只能绝望地跪在地上,喃喃地唤他:“端臣……端臣,我没有……我不是故意……”   巫端臣抬脚,雷霆万钧地冲她心口一踢,她被踢得往后重重一仰,额头磕上了柱子,鲜血慢慢从额际渗出来。   “你!你……”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巫端臣矜持地掏出帕子,扔到她脸上,再垂下眼,冷酷地说:“你也太不知好歹了。”   那方帕子缓缓飘落,覆了她整张脸,额角的血痕侵染出一粒寒冬的梅花,丝帕上淡绿色线绣的夏日竹林随风摇曳。 ☆、【章八 鹿鸣】09   我倒抽一口凉气,吓得转过身来,捂住胸口只觉呼吸困难。我预料过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巫端臣扔下一纸休书不管她死活,哪里能……哪里能……   皇帝负手站在屏风后面,平如湖水的脸上带了点微笑,轻声说:“朕的吏部侍郎实在是聪明啊!”忽又轻蹙了眉,“可惜用得不是地方,未免小气了些,只是小聪明罢了。”   正堂下,白梅倒地,那帕子从脸颊上滑下来,可怜巴巴地落在地上。她白皙小脸蛋儿上一脸的血,一滴滴地滚到下颔,她茫然不解地四周一环顾,目光最终还是落到巫端臣身上,眼泪淌出来,混着脸颊上的鲜血,格外的狼狈。   “端臣……端臣,我……我错啦,你别生气……我不想害阿姝的,我不知道她有了孩子……那不是你的孩子吗?我怎么可能会害你的孩子呢?”   巫端臣蹲下身,脸上盖了一层寒冰,居高临下地看她。   “端臣……那孩子会像你吗?”她恍惚间露出了微笑。   “与你何干呢?”巫端臣毒蛇般在她耳边嘶嘶地说。   她瘫软了,目光涣散,“你再不愿意原谅我啦,我晓得了……我要姐姐……我要姐姐,我姐姐在哪里?”   巫端臣站起来,矜持地替自己理一理衣袍,向宗振远笑道:“宗大人,此事一则是国事,二则是家事,可否先容下官整治一二,再交由大理寺明正典刑?”   “这——”宗振远一脸为难。   巫端臣抚平了袖口,朗声道:“下官夫人治家有方,将下官的府邸整治得井井有条,对于她这样以下犯上的妾氏,下官的夫人是有处置办法的。”   “既然交托给我们太史局,就该按照禁妖令办。”傅梅山寸步不让,神色安详。   巫端臣向傅梅山拱一拱手,笑道:“傅大人秉公执法,下官佩服!只是,下官此番回去,对夫人可就不好交代了。”   宗振远考虑到优姝的身份,便替巫端臣说了句话,“要说妖精的事儿嘛,照理不该归我们大理寺管,巫夫人若是气不过,交给她整治也不是不行……”   傅梅山淡淡道:“妖精的事不归您管,那是哪一位要您来管的呢?”   思及屏风后那一位,宗振远唬得浑身冷汗,向巫端臣为难地摇了摇头,道:“也是,我们大理寺接手后的案子,从没有再交出去的旧例。巫大人,宗某实在是爱莫能助。”   巫端臣沉默了半晌,脸上的冷意褪去些,俯下身捏起白梅的下巴,道:“便宜你了。”他抬起袖子,替她擦干净脸,面无表情道:“体面些赴死。”   可是白梅的脸擦不干净,她一直在哭,瑟瑟地缩成一个小团,“端臣,你能原谅我吗?”   “不能。”   “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我不会害人……”白梅的脸皱起来,小孩子似的委屈。   “我不知道你。”巫端臣低头,神情莫测,“我哪里能知道你。”   白梅痛哭失声,满头青丝垂下来缠住巫端臣的手腕,“那你不要讨厌我,我一直一直就很乖的呀……这一次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不用说了。”巫端臣生硬地打断她,松开她的下巴,起身要走。   白梅虚弱地拽住他衣角,哭道:“你不要走,我马上要死了,别留我孤零零在这里。”   巫端臣的背影僵住了。   皇帝在我耳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敲了敲屏风,宗振远闻声而动,兔子般利落地蹦过来,殷勤问:“您有何吩咐?”   “把祁白梅的案子交给巫端臣,”皇帝冷静地说,“但是不能让他把人带走,要他当堂宣布自己的审判结果。”   “是。”   宗振远用对他那胖乎乎身材来说难以置信的速度重又登堂,与傅梅山耳语几句,再轻咳两声。场上顿时一片寂静,只闻白梅的啜泣声。堂外看热闹的众人有点看不懂,个个伸长了脖子想要看后续发展。他们已经没有了对周茂的满腔怨恨,更多的是对狐狸精的稀罕与好奇,个个脸上都容光焕发,踮着脚尖只想一睹狐狸精真容。   “巫大人,此案若交由你审理,你能保证没有私心,秉公执法吗?”   巫端臣转过脸,神情微动,“尽下官所能。”   “请您上堂来。”宗振远侧身让出了位置。   巫端臣缓步上前,立在牌匾下,木然地向下望。白梅被缚妖索捆着,嘤嘤地哭泣,她抬起眼睛渴盼地看着他。巫端臣避开了她的目光。   “请您当堂宣判吧。”   “根据禁妖令,妖现身当斩,怜你年幼不知事,伤人未遂,判打回原形,逐出城去。”巫端臣缓缓地说,“于私,贸然袭击当家主母,巫府再不能容,故逐出府邸,不能踏进一步。”   白梅怔怔然,“你不要我了……”   “打回原形一事,还要烦请梅山大人动手。”巫端臣向傅梅山鞠躬。   “客气。”   “你不要我了……”白梅恍恍惚惚的。   巫端臣忽然暴怒,道:“是啊,我不要你了!你回了祁山,千万别再来找我!”   “可是、可是,你这么讨厌我,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她眼神空洞。   “我若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当初绝不会救你。”   “原来、原来是我错啦。你就是在山里顺手救了一只狐狸,有些怜惜,可也算不得多,就像是扫地时避开蚂蚁一样,心念一动的事情。后来我缠着你,你是很烦的,对不对?是我的错,我不该喜欢你的。”她捂住脸,“可是我喜欢你,我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能怪我呀。”   我在屏风后,忽觉堂外灵气波动得十分紊乱,便拽了皇帝的袖子,退了三|退。皇帝惊疑地看我一眼,我冲他摇摇头,道:“阿昙担心,事情怕有些不妙。”   “朕的吏部侍郎花了颇缜密的心思来救那小丫头,能有什么不妙?”皇帝笑笑。   我还是摇摇头,向侍卫道:“你护着陛下,我去前头再看看。”   侍卫道:“何敢烦劳夫人,还是在下去——”   我打断他,“你看不出来的,别废话了,守着陛下。”说罢又凑近了屏风,探出头观望,白梅捂住脸,失魂落魄地嘟囔着:“是我的错……你不要我了……”   巫端臣皱眉道:“行刑罢。”   傅梅山当即上前,双手结了个颇复杂的印,淡蓝色的幽冥火紧紧地裹住了祁白梅。她在火中挣扎,痛苦地嘶吼,缚妖索被她挣开,勒得浑身淌血。慢慢地,她在火中显出了原形,一只血淋淋的白狐狸虚弱地瘫倒在地,浑身血痕,闭着眼睛,生死不知。   堂外围观众人见到这一场活生生的大变狐狸,已经发出了不虚此行的感慨。   “这皮毛……剥下来能跟黄金等价卖!”   “我方才瞧着那妖妇姿色平常,还以为是假的狐狸精呢!居然是真的!”   巫端臣右手稳稳当当地搁在桌子上,左手负在身后,神经抽搐般发着抖。“她还活着吗?”他问。   “还活着。”傅梅山安静地回答。   巫端臣将右手也负到身后,紧紧握住自己筛糠似的左手,平稳地问:“什么时候能醒来?”   “醒着呢。”傅梅山道。   巫端臣踱步至堂下,环绕那只瘦弱的白色小狐狸绕了一圈,神情头一回露出柔软,道:“白梅,睁开眼睛。”   那只狐狸睁开了黑漆漆的眼睛。   “退下!”我怒叱一声,羽箭般疾驰而出,甩出一张符纸障在巫端臣身前。那符纸只撑了一秒,便爆裂开来。我便抓住这一秒将巫端臣扑倒在地,听得身后有骨骼爆裂生长。   “咳咳咳!”   太史局的院子已经炸开了,破碎的瓦片散落一地,灰尘来扰我的视线。在一片雾蒙蒙的尘埃中,我见到那只狐狸已经长得如白虎一般大小,油光水滑的尾巴敲打着颓倒的墙面,洁白的毛发一尘不染,黑沉沉的眼睛冷漠而生涩。   “白梅!白梅!”我呼唤她,可我知道来不及了。   “她怎么了?”巫端臣在残砖破瓦中挣扎地坐起身。   “你害死她了!你害死她了!”我哭道,“优姝害死她了!”   那已经长得如白虎般大小的白狐咧嘴露出一口锋利的牙,龇牙环顾一周,宗振远已经被唬得晕过去了,外头看热闹的人群鸟兽般散去,傅梅山脸色苍白地捏了张符纸。   “我打不过她了。”傅梅山冷静地审视自己,“沈夫人,你呢?”   “我舍不得她……”我知道没时间了,只能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符纸,“师兄的符纸大约能撑住一会儿。”   我张开了结界,白梅竖起尾巴,冷冷地冲过来。她庞大的身躯直直撞碎了结界,露出狞厉的牙齿冲我嘶吼。   我跌坐在地,“你要拿我的性命去也无妨,权当是替她赎罪了。”   巫端臣将我揽到身后,震惊地喊她:“白梅!”   我疲惫地摇头,“没用了,你看她的眼睛——她已经完全被邪魔入侵了。”   白狐狸黑漆漆的眼睛看过来,她张开了血盆大口。我闭上了眼,巫端臣张开双臂拦在我身前,温和地说:“白梅,是我。你看看我。”   “没用的!”我烦躁地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我的错……你不要我了……”低低的声音说。   那狐狸一动不动了,她轰然一声尖锐地长鸣,黑漆漆的眼睛里流出滚烫的眼泪,张开四爪,腾云驾雾向北狂奔而去。   “白梅!白梅!”   我心里骤然生了点希望,捏了个法诀腾空追去,她跑得太快了,蜀地的山川河流在脚下如画卷般被铺开,再挪走。我最终抱住了她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死命地拽住,也不知她要往何处去,只想着不能丢下她。 ☆、【章八 鹿鸣】10   巨大的白狐扬着丰腴毛绒的尾巴在天空腾云驾雾地狂奔,我紧紧拽着她的尾巴,上下颠簸,刺骨的风刮着我的脸,湿润的云浸透了衣裳。我睁不开眼睛,整个人如在五里云雾中。   也不知她在空中奔袭了多久,到后来我浑身都被冻僵了,手指上结了一层冰,发青地攥住她,不肯松开。她在空中痛苦地嘶鸣,我听了很难过。   在我到达极限之前,她的速度总算是慢下来了。我稍微松了口气,便意识到她身形一转,急急地俯冲下去。狂风在我耳边呼啸,我虚弱无力地“啊”了一声,骤然感觉到已经落到平地,身下柔绵的青草地抚摸我的脊梁,温暖的春风为我解冻。   “白梅,白梅!你别走!”我无力地松开了紧拽着尾巴的手,瘫软在草地上,白狐甩着尾巴扬长而去,我想要喊她,发出来的却是微弱的低吟。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目四望。   青山绿水,一派春深的明媚风光,老树虬曲的枝干上层层叠叠堆着紫丁花,我从下方走过时惊扰了树上栖鸟,鸟振翅而飞,枝丫颤抖,紫色小花扑簌簌掉下来落了我一头一脸。   “这是——这是祁山?”我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   祁山与芙蓉城相距岂止千里,她竟能一夜飞度,这是何等深厚的灵力?   我想到此处,心里无限发寒。白梅的底细我是清楚的,她的灵力较之枕壶也未必及得上,此番天差地别的变化,怕是邪魔的作用——她邪魔入侵得太深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跌跌撞撞地向深山里去,即便找不到白梅,也要找到祁拘幽,与她说清现状,共商良计。   跨过一条清溪,我俯身洗了把脸,对着如镜的山溪水理了理鬓发衣襟,便听得密林里传来狂怒的咆哮与嘶吼。   我赶紧抹干净脸,拎着裙角循声而去。   丛林深处,白梅竖着尾巴和一只黑豹对视。她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了,浑身毛发警惕地竖立起来,龇牙咧嘴一派凶残。那黑豹有一双黄色的眼睛,困惑而担忧地凝视着她,口吐人声,道:“白梅,你怎么了?你说话呀!那落魄书生欺负你了?你受了委屈跟我说,我去替你找回公道——你、你别这样,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她不认识你了,你快让开!”我厉声说。   那黑豹凶狠地看了过来,我懒得跟他解释,掏出三张符纸,在白梅身边利落地布下三层结界。她在结界里残忍地冲撞着,撞得整座林子地动山摇,树梢筑巢的飞鸟扑扑地振翅盘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是何人?白梅为什么不认识我了?”那黑豹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位穿黑袍金绣线的年轻公子,拧了眉毛不痛快地看我。   “看什么看?”我没好气道,“你们拘幽小姐呢?我同她亲自说。”   “拘幽小姐是你相见就能见的吗?”黑袍公子恨恨地说,“你口气倒还不小,究竟是什么人?”   我向他拱一拱手,朗朗地报出师门,“生罚山优华。”   “又是你们生罚山的?”黑袍公子大惊小怪道,“生罚山兰图、生罚山深鹂,现在又来一个生罚山优华!你们生罚山同我们祁山杠上了不成?”   我紧张道:“我师兄师姐在这里吗?”   黑袍公子没好气道:“兰图先生把我们拘幽小姐请走了,如今掌事的是束素小姐。”   “无妨无妨,”我连忙道,“你赶紧带我去见她。你们白梅小姐的毛病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黑袍公子眷恋而忧郁地站在结界外,望着结界里的白梅横冲直撞,伤心地说:“她嫁了人不开心吗?怎么这样子回了祁山。”   我沉默了很久,才说:“她大约不嫁给那人会更好吧。”   黑袍公子啐了一口,说:“我就知道,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白梅是鬼迷了心窍,才一心一意想着嫁给他!现在好了,弄成这个样子!妈的,老子要去找那男人的麻烦!那人渣现在在哪里?老子要去会会他!”   “你们束素小姐在哪里?”我反问。   “你先告诉我那人渣在哪里!”黑袍公子跟我讨价还价。   我冷笑,“那我们就都不用说了,横竖也不干我的事!”我说完,大大咧咧在席地而坐了,倚了一株老槐树,双手抱在胸前,倨傲地抬起下巴看他。   黑袍公子愤愤不平地指了我,说:“好呀!我也不求你!等白梅清醒过来了,我自己问她!”   我听了他这无心的话,心里痛得厉害——白梅也不知还能不能清醒过来!   他凑近结界,怔怔然站在结界边缘凝视祁白梅。白梅眼睛全黑了,一个劲儿往结界上撞。她身上本来就带了伤,这么撞只撞得头破血流,黑袍公子急得直跺脚,来质问我:“喂,优华,白梅这是怎么了?你们人类不怀好意,对她做了什么?”   “你别看了,看了徒增伤心。”我闭着眼睛,拣了块有阳光漏下来的地界,躺下身子,头枕手臂,打了个呵欠,“你什么时候决定告诉我祁束素在哪儿,就什么时候叫醒我。”   “可是我不知道束素小姐在哪儿!”黑袍公子急得抓耳挠腮,“你先告诉我,白梅怎么了?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恢复正常?”   古往今来,被邪魔入侵了的,就没有恢复过正常——这话师兄课上说过无数遍,可我怎么舍得跟这位焦急的黑豹子说呢?   “这我不知道,”我说,“所以我才来找你们拘幽小姐,也许我师兄也能帮帮忙。”   他再不说话,只站在结界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心头一动,翻了个身,换一边晒着太阳,青草柔软地舔舐我的脸颊,我太累了,竟呼吸着春风睡了过去。   轰鸣声惊醒了我。   睁开眼已经是黑夜,四周的火光却照得恍如白昼,林子里噼里啪啦的大火直蹿星汉,宛如火狐狸蓬松的尾巴扫起冬天的大雪。   火光里有两个身影在激烈地战斗,我匆匆赶去,正是白梅和黑豹。   白梅动作不管不顾,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凶狠而狰狞,黑豹却束手束脚,生怕伤着了她,动作间唯求自保而已。我看黑豹情形不妙,便嚷嚷道:“你先退下!白梅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她真会伤了你的!你撤走了,等束素来制伏她!”   “抱歉,束素小姐如今也不在山里!”黑豹在喘息间回应我,“我骗你的,怕你趁着山里无人坐镇,对我们不利!所以现在也没人制得住白梅了,我要是再撤,她就该大杀四方了!”   我避开火势,冲出烈火的包围圈,见到祁山深处无数的小妖、精怪瑟瑟地抱作一团,眼泪汪汪地左顾右盼。   忽地火里传来一声爆裂,黑豹伤痕累累地被抛出,颓然倒在草地上,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我赶忙上前探了探他的伤势,深觉不妙,便开口厉声道:“你躺着不许动了,再动就活不成了。”   黑豹挣扎着翻身而起,“我要是不动,谁去阻止白梅?她真是发了疯了,她会把整座祁山都害死的!”   “我去!我去!”我在他周身大穴处都拍了两拍,没好气地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你别动,我去阻止她!”   说罢,我掏出怀里所有符纸,一一看过了,沉吟着,“我大约能撑半个时辰,你们都抓紧了时间,在这半个时辰里能跑多远是多远!半个时辰后,我可就不管了!”   黑豹又吐出一口鲜血,倔强地说:“这是我们祁山的事。”   我想这事归根结底还是归咎于优姝,我这个做姐姐的,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包庇她,总该做点事情赎罪。然这等复杂的因果关系,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于口,口中只是说:“太客气了,我们生罚山同祁山向来交好,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师姐听了我这话,大约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我一指夹了一张符,心一横,冲进了烈烈火中。白梅睁着一双纯黑的双眼,冷冷地凝视着我,雪白的皮毛在浓烟滚滚中一尘不染得十分不正常。她头上流出的血已经结痂了,黑沉沉地凝在那里,我看了很难受。   “白梅,你还认得我吗?”我不抱希望地问。   她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   我攀着烧的滚烫的树枝,跳上焚烧着的枝丫,甩下一张符纸,将她束缚在原地。不敢轻敌,又默念着咒扔下一张结界符。不想她已然挣开束缚,避开结界符,腾空张着四爪向我袭来。我慌忙间从枝丫上跌下去,手臂一烫,痛得眼泪直流。   她轻柔地落在我面前。   我已经无法动作了。   极远处传来山崩地裂的战斗声,那声音如蛇一般蜿蜒行来,速度极快,只瞬息便仿佛从千里外的芙蓉城直逼我的鼻尖。我“啊”了一声,白梅四爪落地,紧紧地攥住被烧得滚烫的泥土,警惕地环顾四周。   那声音逼到极近处,却骤然没了声息。   我知它绝不是丧失了生命力,它只是在潜伏,在等待最好的时机。   白梅忽然痛苦地尖叫起来,狐狸的声音本来就尖锐,她再这样尖声叫,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我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耳朵,张皇地四周看。   她的尖叫声震得整座火烧的山林发起抖来。   红如明霞的火焰中,流星般窜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是个男人,手中持一口青锋剑,素白的袍子上沾了枯叶和火屑,白绫覆了眼睛,大约是看不见。但是他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个瞎子,快得转瞬即逝,身后现了重影。   “又躲起来吗?”他冷冷地说,提起青锋剑,向白梅斩去。   我下意识地挡在白梅身前,眼睁睁看着剑刃直劈而来,顷刻间要把我血淋淋地劈作两半。   “师——”   我只来得及张嘴吐出一个字。   那青锋剑被这一个字逼停了,硬生生刹住,停在我的鼻尖前,削落我前额一绺刘海。   “师兄!师兄!是我,是阿昙!”我被吓坏了,身子一软,跪在他脚边,拦腰抱住他,死活不肯撒手。   师兄手一撤,青锋剑一转,直直抵在白梅的脖颈上。   “你怎么在这里?”他说着,唇角溢出鲜血。   “你眼睛怎么了?”我哭着反问他。   “意外。”师兄轻描淡写地说。   “我我我、我是跟白梅一起来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师兄随手擦去唇角的血,问道:“祁白梅怎么回祁山了?你们不是都应该在成都吗?枕壶前些天还惦记你,怕你在成都生事。”   “白梅她被邪魔入侵了,”我低低地说,“你现在拿剑抵着的就是。”   白梅缓缓转过脸来,庞大的身形逐渐消失,缩成一个虚弱的女人。师兄还是用剑尖抵着她脖颈。她慢慢地抬起脸,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 ☆、【章八 鹿鸣】11   师兄剑刃微微一扭,划破了她的脖子,乌黑浓稠的血液汩汩冒了出来,一股子鬼魅的邪魔气息。我被熏得要晕倒,师兄在我前额拍了一巴掌,一股清凉直入我五脏六腑。   “本来就很严重了……还雪上加霜……”师兄沉吟着。   “还能救吗?”我感激地平复了呼吸,切切地问。   “怕是不能。”师兄冷淡地回答。   我沉默下来。   “我尽量试试。”师兄勉强地补充说。   我情知他是照顾我的心绪,反倒愈发难过起来。低低地说:“是我害了她……唉!我哪里能料到……”   “怎么了?”师兄敏感地问。   我将近几日发生的事一一同他细说了,师兄沉下脸来,道:“府里一点争风吃醋闹成这样,你妹妹心思未免太狠了些。”又叹气道:“禁妖令不能废。天底下有祁白梅这等傻子,也有不少暴虐成性的妖精,若是任由他们纵横长安城,天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来。唉,长安城,如今还有什么长安城……”   我见他神色有些黯然,一时心痛得不能自已。师兄——师兄从来都严厉又温和,做事也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怎么会叹气呢?他怎么会有无能为力的事呢?   “师兄,你眼睛怎么了?”我低声又问了一遍。   师兄淡淡道:“说了是意外。”   “什么意外?”我固执地追问。   “不碍事的,”他还是淡淡的,“大约一年便能复明。”也许是我声线太过凄惶,他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来宽慰我,“你不用担心,我的时间长着呢。”   他伸出食指,精准地点住了祁白梅的眉心。白梅浑身发烫,着了火似的嘶吼着,嗓音沙哑。末了,她奄奄一息地显出了原形,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小白狐狸,软趴趴地歪在被烧灼的土地上。我见她身子小而软,乖而可怜地舔舐着爪子,大起怜意,蹲下身子要去抱她。   “做什么?”师兄呵斥道。   我吓得后退三步,嗫嚅道:“我把她抱起来,地上还滚烫呢。”   “滚烫?这火能烧起来,也是她的功劳。”师兄严厉地说,“你给我一边待着凉快。”   我默默退到他身边,心道,这地界哪里还能凉快呢?   我们垂手默立了一炷香功夫,森林大火已蔓延到极远处,烈火中溅出来的木屑子漫天飞舞,生硬而干涩的月亮冷眼旁观。   又有一人自火中来,一袭水红色的长袍,姿态潇洒,开口却不如何潇洒,“兰图,追到了吗?祁山这边怎么了?祁拘幽快发疯了。”   “师姐!”我欢喜到了极处,扑过去一把抱住她。   师姐被我抱得踉踉跄跄退了几退,才定睛看我,一看便大吃一惊,道:“阿昙,你怎么在这里?”又转向师兄,困扰道:“怎么回事?”   师兄剑尖点着地上蜷曲着身子的白狐狸。   “这是——祁拘幽?或者祁束素?”师姐拧了眉毛说,“我哪里分得出是谁,她们姐妹本来就像,化成狐狸更是一模一样。”   “是祁白梅。”师兄用一种平素浇花时心平气和的口吻说。   师姐惊讶地捂住嘴。   “那、那我们得赶紧把祁拘幽喊过来——”半晌后,她结结巴巴地说,“她这妹妹等于她半条命,怎么就成这样了?那孩子怎么了?”   “邪魔。”   “邪魔精魄竟然入了她的身体?”师姐愕然。   “她身子里本就潜伏有邪魔,”师兄解释,“方才我们一路追的精魄感应到了,自然就钻进了她的身体。”   “这、这——”师姐颓然,“这还有谁救得了?”   我愈听心愈冷,死抱着师姐不肯松手。师姐咳嗽一声,“阿昙,你快把我勒死了。”掰开我胳膊,自己很温和地环抱着我的脖子,笑眯眯说:“不在成都胡闹,怎么到了这里?我儿子呢?长高了没?”   我低低说:“嫩嫩被雪山鹿鸣派接过去了,他说他想去看爹爹。”   师姐脸色刷的惨白。   我惶恐万状,问:“怎么了?”   “他说想去看他爹爹?”师姐惨然,“可是他爹爹想他死啊!”   我被这话骇得魂飞魄散,师姐身子瘫软了,跌在地上捂住脸,无声无息地发颤。师兄沉声问:“嫩嫩离开多久了?”   “大约、大约一个月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师姐无力地握住我的手,道:“都这么久了……他、他可能已经被他爹爹害死了,骨头都冷了,我这当娘的还蒙在鼓里,以为他在成都好好的。我、我算是活不成了……”   我无限愧疚,一时堕下泪来,“师姐,我不该让他们带走嫩嫩的,我什么也不晓得,太蠢啦!”   师兄听我们哭作了一团,嘴唇抿作一条线,淡淡道:“我却以为他还没死。深鹂,阿昙不知道,我不怪她,可你该用脑子想想,鹿白荻若是得逞了,第一个要杀的不就是我?我还好好的在这儿站着,他显然还没有成功,嫩嫩也还活着。”   “师兄你都瞎了,哪里还能算好好的?”我说。   师姐却渐渐回过神来,玩味道:“是呀!是呀!”当即恢复了活力,堂皇地站起身来,道:“嫩嫩既然还活着,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要去救他。——反正,鹿白荻想要玩他‘天地熔炉’的把戏,就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守在大雪山上。且容我去会会他!”   这时候,天空浓云汇聚,遮星蔽月,黑沉沉地压下来。不一会儿,便有暴雨倾盆而下,浇灌着被烧灼的土地,熄灭蓬蓬的山林大火。暴雨下了一炷香的功夫,最后一点火星子被扑灭了,雨后,依依白烟从森林的废墟里冒出来,飘飘然直上青云。   祁拘幽在月下一袭藕荷色的长袍,提着修刀杀气腾腾地从远处赶来,落地负手,怒容看向我,厉声呵斥道:“是你放的火?”   我躲到师姐身后怯怯的不敢出头。   “深鹂,你养的好师妹呀!”祁拘幽森然道,“在我祁山闯下这等祸事,恐怕要拿命来偿了!”   师姐不知前后因果,只是下意识将我揽到身后,讥讽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师妹放火了?咱们方才好像还在一处吧?怎么我看不到的事情,偏被你看到了呢?”   “不是她,难道是兰图?”祁拘幽厉声说,“火源便是这里,这儿可只有你们三个!若连兰图也不是,便只剩你了。正如你所说,方才我们还在一处,我可没见到你放火!”   “谁说只有我们三个?”师姐笑吟吟的。师兄如今所站位置,正好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白梅给挡了,“兰图,你让一让,给拘幽小姐看看。”   师兄向右挪了三步。   “白梅?”祁拘幽不可置信地扑上前,师兄的长剑拦住了她,她恶狠狠地抬头,“做什么?”   “不要接近她。”师兄言简意赅。   “你他妈不是疯魔了?”祁拘幽眼见妹妹气息奄奄,又惊又怒又怜,口不择言,“我小妹妹在那儿躺着不知生死,你要我别接近她?”   “她还活着。”师兄说。   祁拘幽狂怒之下,大笑起来。   “倒也不如死了。”师兄又说。   笑声戛然而止,祁拘幽怒目圆睁,一挥手便是一刀砍去。师兄白绫覆眼,也不知他如何动作,只见他足见点地,悠然地向后一滑,祁拘幽一刀落空。   “邪魔。”他长剑依旧横在祁拘幽身前,解释说。   祁拘幽眼神空落落的,“邪魔?什么邪魔?白梅被——邪魔入侵了?”她用修刀挡开师兄的长剑,跌跌撞撞地走到白梅跟前,蹲下身子,柔声唤她:“白梅,白梅,是姐姐啊!”   我从师姐背后钻出个头来,含着极大的悲痛望去,祁拘幽声音抖得听不清楚,白梅缓缓睁开黑漆漆的眼睛,眸中殊无半点情绪。祁拘幽“啊”的一声,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低低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姐姐……”   白梅龇牙,露出凶狠的神情。可她身上伤太重了,完全不能攻击,只恶狠狠地瞪着祁拘幽,没有一点点熟悉。   “她怎么会——”祁拘幽疲惫已极,转过脸茫然看着兰图。   师兄将我告知的事说了出来,只替我隐去了优姝。我心里一边感激,一边悲哀,我想,优姝总有一日会遭报应的罢?只是我实在舍不得。我对优姝的心情,不恰恰是祁拘幽对白梅的心情吗?她会多么伤心啊……   祁拘幽垂下睫毛,一动不动地听着。师兄简略地说罢,她用手中的修刀拄着地站起身,一节孤竹般在晚风里挺立,“我当初、我当初不该让她嫁给巫端臣的。巫端臣又不喜欢她,我偏偏要强求,逼着他们成了亲——现在遭报应的也是我了。”她捂住脸,泪水如指缝涌出,“我那时候就是不甘心,自己婚事不如意,便煞费苦心地替妹妹圆,让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种事怎么能强求呢?偏偏我不甘心!我——我不甘心!是我害了她!”   祁拘幽提着修刀走到白梅面前,低着头无比眷恋、无比怜惜又无比冷静地凝视着她。   “你还是没有放下……”师姐表情复杂。   “我跟鹿白荻青梅竹马,两人还有了婚约——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她声音最开始是愤怒,到后来变作无限疲惫,“可能我也没那么喜欢他吧,我只是不甘心,我不比你差啊!为什么是你?”   师姐低声道:“可我现在也不开心啊……鹿白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快活得了吗?”   “你是自作自受!”祁拘幽低吼,“自己一时气愤下了雪山,竟百年都不肯回去?我还不知道你!”   她声音轻柔了,化作竹林里青绿色的风,“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无所谓的事。这么多年了,我对鹿白荻的喜欢,实话说,到了如今也有限得很了。我只是不甘心!正因为不甘心,所以一定要让白梅如意——偏偏又害了她。”   她提起修刀,一刀利落地刺进白梅的心脏,狐狸雪白柔软的身子挣扎了一下,睁开黑漆漆的眼,无声地看着祁拘幽。   “是姐姐害了你,姐姐对不住你……”祁拘幽失声痛哭,“姐姐为了自己那一点不甘心,拼了命要如你的意,这却是害了你——姐姐不该让你离开祁山的!”   狐狸的身子不住地抽搐,心口刀刺处汩汩地涌出乌黑的血,像冰冷的河流,浇在烧灼的土地上,混杂着新生的雨水,血腥气黏着清新空气。   她眼里的黑色渐渐淡去。   “姐姐……拘幽姐姐……”   白狐狸口吐人声,微弱地说。   “做什么?”祁拘幽微笑。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端臣不要我啦……我做了对不住他的事,他就不要我了……后来我回到祁山,害死了很多的生灵……”   祁拘幽伸手托住她柔软虚弱的身子,“真是一场噩梦……”   “你怎么在这里?”白梅目光涣散了,“端臣呢?端臣不会是我梦里的人罢?”   祁拘幽笑道:“傻了吗?你回来看你两个深山里的姐姐,巫端臣明天就来接你了。”   “端臣……端臣来接我?”白梅喃喃,“我好像看到他啦……”   白狐狸的身体无限地软下去了,淅沥沥的晚风吹着焚烧后的森林味道,白烟扶摇而上。枯叶飘到祁拘幽跟前,黏在她前额的刘海上,祁拘幽抱着白梅站起来,利落地抽出修刀,刀尖一粒黑漆漆的小珠子,被串作了两半,面上丝丝裂痕。   “你追了一路的邪魔精魄。”她把刀尖指向师兄。   师兄道:“阿昙过来。”   我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那粒小珠子,伸手递给了师兄。   祁拘幽怀抱着白梅小而软的身子,血污了她一身,她疲惫而温和地向我微笑道:“我们白梅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了,她没什么朋友的,你在她心底很要紧。”   我低声道:“不客气。”   我没脸接受这一声谢谢。 ☆、【章八 鹿鸣】12   祁拘幽抱着白梅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忽又回过脸,对师兄说:“往后的事儿你就别来找我了,我什么都无所谓了。‘天地熔炉’也好,鹿白荻又造了什么孽也罢。或许我此刻的不管不顾,会招致日后祸患——但我没有力气想以后的事了。”   师兄淡淡说:“不会有什么祸患。”   祁拘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夜雨后湿漉漉的空气混杂着浓稠的烟雾,她脸上神情模糊不清,“但愿如此——你倒是很有自信。”   “实话说,没什么自信,”师姐神情平静了,轻轻松松地说,“总之,我们活着,就绝不会有祸患找上祁山。我死之后的事情,我实在没本事预料。”   祁拘幽搂紧了怀里的白梅,点点头,转过身栖栖遑遑地在夜晚丛林中漫步远去,她脚步轻飘,长裙拖拽着被雨水浇灭的枯枝。   她的背影淡得看不见了。   “你送阿昙回成都去。”师兄对师姐说。   “你送一趟吧。”师姐平静地说。   师兄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们这一路连鹿白荻的影子都没看见,追个邪魔精魄还搞得这么狼狈,你去了,能有什么用处?”   “他把嫩嫩抓过去了!”师姐平如湖面的脸渐渐狰狞了,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狠厉神情,沉声说,“我儿子在他手上,你要我不去找他?”   “虎毒不食子。”师兄慢慢地说。   师姐的眼泪涌了出来,“你现在同我说这种话?搁以前我相信,现在我——我怎么也不敢担保。白荻他——他早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这一百年发生了什么呢?就算不为了嫩嫩,我也要去把这件事搞清楚。他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早知今日,”师兄叹气,“当初又何必?”   “我又不是神仙,”师姐嘟嘟囔囔,“我当时若能料到今日,就不会下山啦!”   我上前抱住师姐,她反手搂住我脖子,眼泪沾湿我前额的碎发,又微笑起来,说:“倒也不能一概而论,我当初若是不下山,就遇不上枕壶阿昙这两个小屁孩儿了。我倒是无妨,兰图你该多没趣呀。”   师兄抱臂,被白绫裹覆着的眼睛转过来,我没道理地感受到他凌厉的目光。他冷而淡地哼了一声,“我没趣?我真该谢天谢地了。”   我和师姐各自淌着泪,又噗嗤一笑。师姐道:“好了,好了,你别同我争。我去找鹿白荻,你去军队里帮枕壶,如何?”   “你能斗得过鹿白荻?”师兄拧起了眉毛。   “你现在也斗不过他,”师姐冷静地说,“所以我们谁去都是一样的。我好赖还是他夫人,大约能说动他一些。更何况嫩嫩在他手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去——枕壶那边要是没有你,还能撑多久?”   我听他们言及枕壶,心里咯噔一下。   “叛军那边邪魔入侵得更加厉害了,”师兄沉吟,“如果不是朱将军神机妙算,引他们入群山中,凭借着地形优势,恐怕如今局势更堪忧。——你说得有道理,那边的邪魔需要我去压制。深鹂,你能独自面对鹿白荻吗?”   师姐深吸一口气,“怎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你在害怕。”师兄说。   师姐低下头说:“你怎么知道?”   “你是我师姐,”师兄迟疑地说,“我认识你好几百年了。”   师姐微笑起来,眉眼灵动得像山水泼墨,“是啊,好几百年了。我喝酒醉了三年,从凡人给我修的坟墓里爬出来,就见到你抱着盆灰扑扑的花,靠着我的墓碑吃馒头。你说说看,你第一眼怎么看我?”   “忘了。”师兄老老实实地说。   师姐也是摸清了他的脾气,只叹息着问:“那后来怎么看我?”   师兄想了想,说:“剑术很差。”   师姐:“……”   她满腔温柔的怀旧情绪无处倾吐,只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我那时候,觉得你这个年轻人生得很死板,要是能灵活些,未必不是个俊俏的少年。”   又上下将师兄一掂量,笑说:“我那时候真不了解你,怎么能指望你灵活些呢?还不如指望六月里长安城下雪。”   她转过身,低低地说:“那就这么定了,我去雪山找鹿白荻,你去深山找枕壶,帮唐军的忙,压制叛军的邪魔。待一切定了,我们上‘风水一轮’喝酒去。”   “喝酒不好。”师兄拧眉毛。   师姐没好气说:“好好好,不喝酒!到时候你国师大人威名赫赫,谁敢逼你喝酒不成?你拿剑抵着老板的脖子,要他给你端茶来,你看他端不端?”   师兄嘴唇极细微地弯了弯,拱手道:“那就此别过了。”   “长安再会!”师姐也向他拱一拱手。   师兄将胳膊递给我,慢吞吞地说:“阿昙,你抓紧我衣袖,我带你入剑南道,你再自己入成都去。”   我垂下头,说:“不。”   “嗯?”师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   “不,”我说着,坚定地抬起了头,“我要跟师姐一起去雪山。嫩嫩是从我手里丢的,我要自己去把他接回来。”   师姐怜爱地捧着我的脸,道:“傻姑娘,怎么能怨你?鹿白荻要带他走,凭你还想留住他吗?”   “我不管,”我说,“我也要去大雪山,我要接他回来。”   师兄矜持地收回了胳膊,“你年纪也不算小了,自己决定的事,我不好管。深鹂,你呢?”   “我不想让阿昙跟我去,”师姐说,“此去并非游山玩水,我自己都没谱的事,怎么舍得带上她?”   我紧紧攥住师姐衣袖,生气地说:“师兄都知道我不小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子看!不是游山玩水就不能带上我吗?我就只能跟着你享福,跟着你游山玩水吗?我是你师妹,你高兴的时候,我要陪着你,你现在这么难过,我更要陪着你。”   师姐沉默了。   “我呢,倒是觉得你带上她也不坏。”师兄说完,腰间佩剑一声嗡鸣,自鞘中游龙般闪出,他利落地抬脚踏上剑身,朗声道:“我便自去了!”   “等等!”师姐仓促地说。   师兄转过脸来。   “药要记得按时吃,”师姐说,“不然以后都看不见了。”   师兄温和地拱一拱手道:“是。”他尾音一落,宝剑扶摇,如船行险滩,顺流直下,翩翩然便在千山之外了。   “握住我的手。”师姐对我笑了笑。   我依言而行,紧紧握住。小时候秋天里发了病,痛得蜷缩在被子里打颤,便是这双手把我抱出来,柔软地抚摸我的后背,将热气徐徐通入我的五脏六腑。   这么多年过去,与当年一样温暖。   我陷入回忆,微微闭上眼睛。待睁开眼,人已在重霄之上,脚踩着春夜的纤云,风驰电掣向北而去。   我在雪山下冻得一个劲哆嗦,师姐愁苦地皱着眉,埋怨道:“说了要你别跟来,这不,遭殃了吧?——大雪山上下的人,哪一个不是得了道的,轻飘飘一件鹤氅足矣!唉,也是我思虑不周。”   她先脱了自己外袍给我披上,又写了好几张符,一一贴在我胸口腰间,我才能渐渐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只觉得寒风刺骨,却不再颤颤巍巍了。   “好了!”师姐露出大功告成的得意神情,左右又将我一掂量,笑起来,“你穿我的衣裳还不错嘛!我那儿有好几个屋子的衣裳,回头一一给你试一试。”   我吸了吸鼻子,说:“你那几屋子衣裳,我们都给你搁在长安城了。如今大约被当做战利品瓜分了罢?”   师姐嫌弃地摇摇头,“他们那些兵蛋子要我的衣裳做什么?”   “当兵的不用穿,可他们老婆能穿啊!”我理所当然地说,“何况你好些衣裳是金线绣的呢,可值钱了。”   “罢罢罢,”师姐豪爽地挥一挥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拎着我就要登山,我虽然是爬惯了生罚山的,但一来,此地寒风烈烈,吹得我头昏脑涨,二来,生罚山毕竟只是长安城郊一个高高的土丘,比不得这等名山大川,故我拾级而上,约摸踏了一千来阶,便委实有些受不住。   师姐眯了眯眼睛,抬着我的胳膊,心不在焉地说:“马上要到了。”   “真的吗?”我气喘吁吁,四周云海环绕,白茫茫一片里,我只能模糊地见到师姐头上珠花耀眼。   “嗯。”她低低应了我一声。   我想到自己先前豪言壮语,便咬了牙接着爬。愈往上走,愈发看不清东西,触目所及尽是浓稠的云雾,到后来我胸闷气短,只觉素白的绸缎紧紧地裹住脸颊,让我无法呼吸。   师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阿昙,你还好吗?”师姐问我。   “还好。”我不想示弱,咬着牙说。   师姐迟疑道:“你脸色很差。”   我撇嘴苦笑一下,轻声说:“你怎么还看得到我的脸色?这云雾都快把人整成瞎子了。”   师姐声音一惕,道:“云雾?”   我心一惊,“你没见到云雾吗?我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你不是吗?”   师姐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阿昙,你听我说。我们现在在山道上走,天气好得很,太阳照得山上白雪发亮,我清晰地看着你的脸,一丝云雾也没有。”   我惶然四顾,却只见重重白云深锁,素白的织锦段子勒住我的脖颈,让我愈发难以呼吸。再一转身,师姐却松开了手,我呆呆立在白茫茫的云海里,恐惧潮水般袭来。   云外一道金光,一只金凤尾的箭矢带着光明向我额心射来。   我跌跌撞撞向后一退。   师姐提着一柄流光溢彩的刀刃,从雾中突刺而出,狠厉而果决地斩断了箭镞,华丽的金凤尾跌坠入万丈深渊。   师姐提着刀站到我身前,冷冷地说:“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鹿文惠,滚出来!”   “好一柄蔚然刃!”中年男人温和地踩着云彩出现在我们面前,击节赞叹不已,“它快一百年没有拔出刀鞘了吧?” ☆、【章八 鹿鸣】13   我站在师姐后身,那支箭的锋刃扫到了我的眉毛,令我浑身战栗不已。待我回过味来,师姐已持刀与中年男人对视良久,我听他们都不开口,自己便伸出手指指了男人,结结巴巴道:“你、你把嫩嫩带到哪里去了?”又向师姐恳切道:“师姐,就是他带走了嫩嫩,美其名曰是带他去见爹爹。”   “嫩嫩那个爹嘛,不见也罢。”师姐眯了眯眼睛,冷笑说,“我就知道,鹿白荻做事少不了你这条忠狗——我不跟你废话了,我儿子呢?”   “少主在内殿静坐。”鹿文惠微微一笑。   师姐强压着怒火,道:“你把我儿子还过来。”   “少主是鹿鸣派的少主,”鹿文惠慢条斯理地说,“在下观少主姿容馥郁,天资颖达,若是教诲得法,如今成就绝不止此。日后,鹿鸣派全要仰仗少主,若是再任其放纵自流,可就糟了。”   我想到嫩嫩每天辛辛苦苦练功,练得小脸蛋儿红通通的,替他擦汗能湿透一条鲛帕,忍不住极为生气,喝道:“你知道什么?他可听话了,每天大清早就起来,你——”   “阿昙!”师姐打断了我,又转向鹿文惠,淡淡地说:“我不跟你废话,这事儿容不到你插嘴,你带我们去见嫩嫩,旁的事我会跟鹿白荻谈。”   鹿文惠身形微僵。   师姐眯起眼睛,眼里喷出怒火,“怎么了?”   鹿文惠摇摇头,“恕在下不能从命。”   师姐喝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我的儿子!我和鹿白荻之间的事!管你‘从命’不‘从命’?你给我让开!”   鹿文惠伏地,叩首道:“夫人,恕在下不能从命。”   师姐冷冷地挑起眉毛,漫不经心地说:“鹿文惠,你可想仔细了。深鹂我道行不高,若说要打鹿白荻,恐怕是个笑话;可要是你,可就绰绰有余了。”   “雪山鹿鸣派可不止在下一个人。”鹿文惠淡淡地笑,语调温文,却带着点威胁了。   师姐嘻嘻一笑,“当我是傻的?你弄出这么片浓雾来,也就吓吓我们小姑娘,还想唬住我不成?”她抬起秀丽的手,在浓雾里清晰地向西北伸指一点,冷笑说:“你们这座山上空了罢?也就你这条忠狗还守着鹿白荻了。”   “深鹂夫人笑话了,”鹿文惠淡淡道,“我派下数千门人——”   “——如今都在战场上罢?就算山上守着一些,恐怕本事也有限。”师姐慢条斯理地振了振衣袖,“你也晓得,本事到了我们这样的地步,再拿人海来战,未免有些好笑。我看你们雪山很不乐意我见到嫩嫩,若是有人比你更拿得出手,恐怕早就出来了。既然只有你,那便是只剩下你了,对不对?你的道行嘛,在雪山上大约排不上号,但你是鹿白荻自幼的伴读,是他脚下一条忠狗,旁人去乱人世,你自然要守着你的主子。”   鹿文惠抿紧了嘴唇,眼中露出一点悲伤,“深鹂夫人说话太尖酸了些罢?”   师姐怒喝道:“你以为我高兴?当初我瞧着你也规规矩矩的,接人待物有礼有节,当得起一派名士风流。如今呢?你看看你们鹿鸣派做了什么?这一路上多少死人,你知道吗?无定河上骨头白森森地飘!我不跟你废话,你让我去见鹿白荻——你怕什么?我的本事在他眼里够看吗?他伸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我!你还打量着怕他念旧情?你不用怕,他连‘天地熔炉’这种招都使出来了,万物于他都同猪狗一般,旧情算是什么?也就我还惦记着!”   师姐修长秀气的手猛烈颤抖着,那柄蔚然刃被她捏得咯吱咯吱响,我伸手握了她另一只手,她猛地顿住,停了停,心平气和地接着说:“如你所知呢,旧情我是还有些惦记着,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你把路让开,我亲自去问问鹿白荻,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网开一面放过我,我就带着嫩嫩下山,我反正不指望能干掉他,这事儿得交给兰图;他若是杀了我,嫩嫩自然不会与他亲。嫩嫩不与他亲近,我也就了无憾恨了。我儿子是个好孩子,他还小,不能让鹿白荻来带,会带坏的。”   “‘天地熔炉’?”鹿文惠脸色惨白,“你们以为荻月君在炼‘天地熔炉’?”   “装,你接着装!”师姐冷笑,“你变脸色倒是变得挺快的。”   鹿文惠忿忿道:“荻月君绝对没有在炼‘天地熔炉’!”   师姐笑道:“哦,是吗?那叛军里的鹿鸣派门人是怎么回事?如今的邪魔气息里有掺杂了雪山鹿鸣的苍寒气又是怎么回事?怨只怨你们的苍寒气天底下独一份,我们这些人本事再差,也看得出来。鹿白荻真是好本事啊!炼化邪魔花为己用,再以邪魔气诱导大唐属国,勾动战乱,尸横遍野,天地熔炉,他在此期间可得大道!好算计呀!兰图怎么想不到呢?不然他作为大唐国师,恐怕比鹿白荻更方便些!”   “不、不是——”鹿文惠的从容再也看不见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师姐又打断他,“不是?那什么是?是什么?”   鹿文惠再一次抿紧了嘴唇。   “好了,”师姐不耐烦地说,“我不为难你,我自去同鹿白荻说,你滚开!”   鹿文惠摇摇头,“夫人,真的不行。”   师姐举起了蔚然刃,淡淡道:“你这么不识抬举,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了。”   “夫人这柄蔚然刃,当年在江湖上也是鼎鼎大名。”鹿文惠微笑说,“在下和荻月君在山上念书的时候,便听偶尔来的山下人提起过。荻月君夸您潇洒。”   师姐身形微顿,“还说这些做什么?”   “在下觉得,死在号称潇洒的蔚然刃下,也不算坏吧。”鹿文惠盘膝而坐,心平气和地闭上了眼睛。   师姐嗤笑道:“逼我?你当我傻?我不杀你,打得你失去意识,不行吗?”   “夫人,您看这云雾。”鹿文惠闭上眼微笑说。   师姐仔细打量四周,退了两步,一手握刀,一手攥住我手腕。我眼前全是白雾,凑到她跟前,也只能勉强看清她的脸,低声问:“师姐,这云雾怎么了?”   师姐叹气,向雾里鹿文惠模模糊糊的身子望去,面无表情道:“这是你的本命阵?”   我咬唇压抑住一声惊呼。本命阵这东西我听师兄说过,他在他那盆灰扑扑的花盆边上布的就是本命阵,本命阵倘若被破了,阵主的性命也就没有了——师兄当然用不着操心,天底下能破他本命阵的人还没出生呢!可是这鹿文惠——   “你以为我不敢?”师姐眯眼。   鹿文惠的声音隔着云雾不疾不徐地传来,“在下不赌夫人不敢,在下赌夫人不忍。”   师姐沉默良久,轻轻一笑,“当初鹿白荻夸我潇洒,你夸我什么?”   “在下没有夸您。”   “那你说我什么?”   “在下说您‘任诞’。”雾里的声音平淡如水。   师姐笑了笑,“你算是看清楚我了,至少比鹿白荻那家伙强,他从来猜不中我的心思,害我没日没夜地生气。”   “夫人确然‘不忍’咯?”   “是,我不忍。”师姐长叹一声,点点头。“你把我算得很清楚,我不忍。当初在扶风郡灭金鹏,是你拼了命才救下我的。”   “在下也只是不忍荻月君伤心。”   “我晓得,”师姐声音带了点嘲讽,“你是他的忠狗嘛!救我也是救他,我那时候要是死了,鹿白荻非得殉情不可!”   雾里没有回答。   师姐自顾自道:“我的确不忍……你以前待我不坏,还救过我的性命……”   “夫人不如请回罢。”雾里又流水般传来声音,“在下不会让开的,在此僵持没有任何意义。”   “你多少年没见过我了?”师姐忽然问。   鹿文惠道:“自夫人下山,大约一百年了。”   “你这么有信心,我这一百年里没有变?”师姐说,“你像你主子,不过一百年,变得多厉害呀!他如今做的好事,搁一百年前,杀了我我也不相信是他。”   “荻月君没有变。”鹿文惠温和地说,“或许您现在不明白,但以后自然懂了。”   “他变了。”师姐沉声说,“我也变了——我变得比他还要厉害。这一百年里,我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身份。”   师姐松开我的手,拎着刀冷酷无情地投身云雾,“我是嫩嫩的亲娘!你们把他从我身旁带走,别说是杀了你,就算是要我炼‘天地熔炉’,我也一定要把他带回来!”   云海中传来铿锵的金戈之声。   一阵风雷激荡,霍然又一声轰鸣,我听到鹿文惠短促的“啊”了一声,然后万籁俱寂。   “我最后问你了,”师姐平静地说,“你要不要让开?”   云雾中无声无息。   我听到了挥刀声。   忽然间,狂风席卷而来,吹散了眼前云雾,我眼中骤然照进光芒万丈,不由得用手覆了眼,半晌后才从指缝中望见,师姐的蔚然刃紧紧贴在鹿文惠的脖颈上,一动也不动。   但她没有看鹿文惠,也没有看我。她高高地抬起头,仰望着云峰上。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见得峰顶一片桃林,蓊蓊郁郁绽裂开凝脂般的红霞,拳拳团团的粉嫩花朵托举着青白色的天。   “那里不是早就冰封了吗?”师姐茫茫然道。   鹿文惠捂住胸口,侧过头吐出一口血,心平气和地说:“荻月君不在的时候,总是冰封的。他回来了,就很喜欢看它们开花。”   师姐慢慢地收刀入鞘,刀刃上飘飘荡荡洒下几片被切开的桃花瓣。   “深鹂。”云峰上,一个细长瘦削的黑色人影传音而来,“好久不见。” ☆、【章八 鹿鸣】14   师姐捏着朴实的刀鞘,冷冷地抬起头,道:“你终于舍得见我了。”   云峰上那瘦削的黑色人影轻飘飘的传音来,说:“你上来罢。”   鹿文惠捂了胸口,张皇地伸出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抓了抓,涩道:“荻月君,不可——”   他声音十分微弱,遥遥云峰上的鹿白荻却听到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呼吸声如在耳边,低声说:“文惠,不用阻拦我。该说清楚的事,如今一并说清楚了。”   “嫩嫩呢?”师姐冷淡地说,“我不介意谈谈,但你要先把儿子给我。”   云峰上的鹿白荻默然无声了,鹿文惠沾染了鲜血的双手捂住脸颊,低低地哽咽起来。   “文惠,你把嫩嫩安置在哪里?”鹿白荻温和地问。   鹿文惠的哽咽声渐大,变作了嚎啕。师姐耐不住,踢了他一脚,恶声恶气道:“问你话呢,没听到?我儿子在哪里?”   “少主……少主在神秀殿……”鹿文惠断断续续地说。   “你实在是太荒唐了!”鹿白荻的声音搁了云层传过来,清晰地带着他的失望与讶异。   “不也是你授意的么?”师姐嗤笑道,“如今装起好人来了?你想拿我儿子做什么,等会儿还得好好交代交代。”   鹿白荻淡漠道:“我从未授意任何人带嫩嫩上山。”   “如今来撇清,有意思么?”师姐怒火中烧,“山下的鹿鸣派门人为了把嫩嫩抓到山上来费了多少心思,你如今却说你没有授意,是他们自作主张?他们哪里来的胆子?你莫非又昏聩到了这样的地步,连手底下的人在做什么好事也不晓得呢?那你这个鹿鸣派掌门也不要做了!”   鹿白荻淡淡地说:“深鹂,如今你脑子里对我全是怨恨,我再如何解释,怕也讨不了好处。何不上来谈谈?”   “你先把儿子还给我。”师姐硬邦邦地说。   “文惠。”鹿白荻庄严地吩咐。   鹿文惠痛哭流涕,伏跪在地,失声道:“荻月君,不可!少主——少主如今只有一个,以后却未必只有一个,但是您——您不能出事!”   “文惠,你真是太荒唐了!”鹿白荻严厉地说,“瞒着我做出这桩事,我如今姑且不罚你!胆子竟然大到连我的直接命令也不听了?”   我皱了皱眉,心里有些松动。鹿文惠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向云峰处深深一拜,道:“遵命。”再向师姐道:“请夫人随在下去神秀殿。”   师姐转了转眼睛,忽向我道:“阿昙,你随他去神秀殿接嫩嫩。”   我忙不迭道:“师姐你呢?”   师姐冷笑道:“我直接上去会一会鹿白荻。他这话可把自己给撇得清清白白啦,我还真好奇,他打算怎么同我解释,他原先就巧舌如簧!”   鹿文惠忍不住道:“荻月君——”   “闭嘴!”师姐截断他的话,怒叱道,“你的话太不中听了!鹿文惠,你就是鹿白荻一条忠犬,他指哪你咬哪,别在我跟前说他的好话!想想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觉得我能信?”   鹿文惠流露出被冒犯的神情,紧紧抿住了嘴唇。师姐也不多说,拍了拍我的肩膀,潇潇洒洒踩着台阶,嗖嗖如风一般登云峰而去。我看鹿文惠仍旧怔怔地站着,便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小声道:“还不快带我去见嫩嫩?”   他转过身,红着眼眶瞪我一眼。我一瑟缩,伸长脖子道:“方才你们荻月君吩咐了的,荻月君的话,你不听了么?”   他冷冷瞥了我一眼,拂袖而起,双手负在身后,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踏着山石台阶。我赶紧拎了裙子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地又攀了无数的台阶,终于登上了顶峰。   峰顶迎面是一座巨大的白色宫殿,暖和的太阳晒着,宫殿外冰晶般凝了一层雪,闪烁如星辰。庞大的宫门如巨兽,张着血盆大口迎接我。我四顾,已然见不到师姐的身影,只见绝顶的云峰之上,桃花树层层叠叠铺开红霞,如梦中的华盖。   “还不快跟上!”鹿文惠没好气地回过头看我。   我捏了捏裙子,快步走到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他领着我绕过了冰雕的花园,又穿梭在素白的游廊外,转过一条冰凌淅沥的人工溪水,正面便是一座冰晶的神秀殿了。   正殿的门大开着,迎面是一张白玉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俱全,趴了个一身白衣的雪娃娃在呼呼大睡,娃娃脸上七七八八划了不少的墨痕。   我心中一喜,便再顾不上许多,越过鹿文惠,急急奔进正殿里,将那娃娃搂进怀中,欢天喜地道:“嫩嫩!”   这一声将他从酣梦中惊醒,只见他连忙挣开我的胳膊,端端正正坐到书桌前,执笔悬腕,讨好地向鹿文惠点点头道:“文惠叔叔,我在念书!”   鹿文惠很勉强地笑了笑,道:“少主,您向左边看一看。”   嫩嫩小心翼翼偏过头来,那支镶了金边白玉的笔便被他胡乱一扔,他自己雪球似的滚进我怀里,笑吟吟道:“小姨,你来看我了!”   我瞧着他面色很红润,像是又高了一些,长势喜人,一颗心已经放下了,便温柔道:“嫩嫩,见到爹爹没有?”   嫩嫩可怜巴巴地摇摇头,“没有。”再垂头丧气地坐回书桌前,滚到桌子底下捡起毛笔,恹恹地说:“文惠叔叔说,我的书念得太坏了,要等我出息些,才能见到爹爹。”   我心里一沉,转过头去看鹿文惠。他神情非常冷静,退出殿外,面无表情地也向我们看过来。我下意识地抱起嫩嫩,强笑道:“嫩嫩,你娘也来了,她先去找你爹爹了,咱们也去吧。”   嫩嫩又把笔一扔,伸出双手惊喜道:“太好了!这书算是把我念糊涂了!我要见爹爹妈妈!”   “少主还是再念一会儿为好。”鹿文惠冷淡地说,“荻月君与深鹂夫人的事,让他们自行处理。”   嫩嫩咬着手指,可怜巴巴道:“一个是我爹爹,一个是我阿娘,为什么我不能去?”   鹿文惠摇摇头,站在殿外有些怜悯地看向嫩嫩。我心里感觉很不妙,抱起嫩嫩便往殿外冲,两扇大门沉默地合拢来,我抱着他跑到门前,只来得及最后瞥见门缝里鹿文惠冰雪般的脸。   我懊丧地拍了拍门,无力地倚靠着门,滑落在地,抱着嫩嫩痛哭起来。   “小姨,小姨怎么哭了?”嫩嫩惊慌失措地握住我的手。   我心想,不能在小孩儿面前失了分寸,便赶忙将泪拭干,笑道:“小姨一向是很爱哭的,你不是知道吗?”   “小舅舅不在这里,没人哄你了。”嫩嫩委委屈屈,伸手捧了我的脸,很懂事地说,“嫩嫩哄你,怎么样?”他笨拙地揉了揉我的脸蛋,故作老成地拍我肩膀道:“乖!”   我破涕为笑,望了被封紧的大门,又叹了口气。   “小姨怎么又叹气了?”小孩儿歪着脑袋问。   “咱们被你那文惠叔叔关在这里,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出去。”我哀叹道,“也怪小姨不经心,一见到你便慌了神——唉,你娘去见你爹爹,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呢!”   嫩嫩神情古怪道:“小姨想出去吗?”   我道:“怎么不想?可惜那鹿文惠的阵法布得精妙,你小姨本事太有限——唉,我真担心师姐!”   嫩嫩急道:“阿娘怎么了?”   我犹豫了片刻,道:“你娘去见你爹爹,唉,你爹爹——你爹爹做的好事,实在太多了。你娘心里又放不下他,若是有什么事——”   我说不下去,嫩嫩若有所思,像是逐渐回过味来。他道:“既然担心,不如我们去看看。”   我笑道:“小姨倒是想,可你那文惠叔叔不是将咱们关在殿里了么?既然出不去,怎么看?”   “那就出去咯。”嫩嫩轻描淡写地说。   只见他伸出自己白白胖胖的胳膊,圆圆的五根手指轻触雪白的大门。他指尖乍然漾起湖水般的波纹,一阵刺目的光芒闪过,我眯了眯眼,他小胳膊轻轻一推,雪白的大门无声洞开。   “你——”我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嫩嫩害羞地抱着我的腰,扬起小脸,道:“小姨,我也长了不少本事呢!”   我无限骇然,知道如今嫩嫩的“不少本事”已经不在我所能度量的范围内了,便默不作声地牵了他的手,步出神秀殿。此刻我再不敢小瞧他,便左右一环顾,指了绝顶那座桃花盛开的云峰,低声问他:“你爹爹妈妈如今便在那座峰顶,你有法子过去吗?”   嫩嫩笑道:“你瞧我的!”   他伸手紧紧攥住我手腕,我起先一阵眩晕,其后便觉身轻如燕,腾云驾雾而起。小孩儿捏着我的手腕,倏忽将我领到了那座云峰之上,落在一株蓬蓬的桃树枝丫上。   我惊魂未定,小孩儿已经缩到我怀里撒起娇来。我连忙搂了他,跳下桃树,茫然地四处看看,想起师姐对我说过的话,便柔声向嫩嫩道:“你瞧瞧看,这是你爹爹妈妈成亲的地方。”   嫩嫩抬起眉毛,好奇地左右看看,笑道:“他们倒还会挑,以后我也要在这里成亲。”   我笑道:“你这么小,知道什么是成亲吗?”   嫩嫩叉腰,得意道:“我知道!成亲便是找个人一块儿过日子!”   我笑吟吟地点了点,顺势在他唇上一点,“嘘”了一声。他很机灵地会意了,蹑手蹑脚随我在桃林里转悠,找寻他爹娘的踪迹。   倒也不难找。师姐闹出来的动静很大,远远便听到爆炸声了。我带着嫩□□近了,躲在一株桃树后探出个脑袋看,师姐拎了她那柄蔚然刃,气喘吁吁地手扶着桃枝,狼狈地理了理鬓角。   黑衣的男人背对着师姐,也背对着我们,盘坐在地,长长的黑色头发垂下来,委泻到桃树的树根上。   师姐伸手拂去脸颊上的枯枝。   她眯了眯眼睛,蔚然刃在阳光下一扭,寒芒闪闪。   “连剑都舍不得拔了?”她自嘲,“你可真瞧不起我。”   “我怕伤着你。”男人的声音没有隔空传来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了,是温和而醇厚的。   师姐轻笑,“话说得这么好听,哄谁呢?”   “哄你啊。”男人低低地说。   他这一声低沉而悱恻,向耳畔的缠绵细语。我趴在桃树后面,经不住地脸红了。师姐神情微怔,蔚然刃撑着她的身体,她颓然地说:“鹿白荻,你……” ☆、【章八 鹿鸣】15   “好些年不见了吧?”师姐神情凄惶,良久不语,云霞般的桃林里,只落花簌簌有声。半晌,鹿白荻轻声说。   “一百来年吧。”师姐冷淡地点头。   我与嫩嫩躲在一株合抱的老桃树后面,只敢稍稍探出个脑袋。鹿白荻背对着我们,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他清清淡淡地笑了一声,说:“日子该过得细一点,一百来年的概念太模糊了。”   师姐勉强地说:“一百零二年。”   “又三个月五天。”鹿白荻续道。   师姐又沉默下来,无声地将蔚然刃收入鞘中,抬起头烦躁地说:“算这么细有意思?以为我是小姑娘,你这么惦记着就感动得痛哭流涕?”   “也不是惦记吧,”鹿白荻慢条斯理地说,“你还不晓得我?我喜欢过得清醒一点,有条理一点。”   师姐冷笑一声。   我在老桃树后,悄无声息地窥视着师姐的脸庞与鹿白荻瘦削而笔直的背影。鹿白荻身子慢慢软了些,后背倚靠着桃树的枝干,轻轻问:“当年为什么要走?”   师姐凛冽道:“当年不知道,如今也不必知道了。”   “是因为祁拘幽吗?”鹿白荻问,“因为我私底下去见了祁拘幽?”   师姐不做声。   鹿白荻疲惫地说:“我晓得你不喜欢我见拘幽,不想让你胡思乱想,遂瞒着你私底下去见她。想来是我这法子错了。但是我总得见祁拘幽的,鹿鸣派与她们祁山世代交好,老一辈的交情也不是我说断就断的。何况……毕竟是我先负她。”   “什么负不负的?”师姐咬了咬嘴唇,“女人连自己的未婚夫都守不住,那就活该没有未婚夫!”   鹿白荻笑了笑,“你这是不讲道理。”   师姐冷哼道:“我不讲你们的道理,我自己有自己的道理。”   “就这样?”鹿白荻轻声问。   “什么?”   “就因为这样,你一百零二年没有回雪山,甚至连儿子都不肯让我见一眼?”鹿白荻淡淡地问。   师姐又咬了咬嘴唇。   “不止如此吧?”鹿白荻笑得很轻。   师姐低下头。   “也罢,”他身体疲惫地倚在树干上,长发委地,发梢处黏着枯花败叶,“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了。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师姐低头,轻声问:“你怎么不去找我?”   “我去找了你。”鹿白荻纠正她,“嫩嫩出生那天。你别想赖掉,兰图见到了我,你那小师妹也见了我,他们都能替我作证。”   师姐面现怒容,“你那是去找我吗?你是去看你儿子!别想着蒙混过关。”   鹿白荻低低地笑了,“瞒不过你啊。”他瘦长的手指抚着老桃树的枝干,“刚开始那两年我生你的气,不想惯你那毛病,自然不会去寻你。后来——后来我很思念你,可惜那时候已经迟了。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师姐慢慢地上前,迎面对上他的视线,“我也是——唉。”   “我了解你,”鹿白荻轻轻地说,“你脾气倔得很,决计不肯回雪山来看我的。第三年我就后悔了,想要下山去寻你。可惜——可惜山上出了事,绊住了我。”   “怎么了?”师姐问。   “邪魔花……”鹿白荻声音平稳,“算了,不说也罢。”   师姐道:“你必须说,邪魔花是怎么回事?你在炼‘天地熔炉’吗?”   “‘天地熔炉’?”鹿白荻声音无限讶异,半晌又了然地笑了,“兰图说的吗?也是,我若处在他的立场,大约也当作是‘天地熔炉’了。”   “你没有炼‘天地熔炉’吗?”师姐狂喜,上前两步要投入他怀中。   鹿白荻手扶着树干,轻盈地避开了。   师姐皱眉,“你怨我不懂事吗?我再不与你生气了,我——”   鹿白荻打断她,“我不怨你,我——唉。”   我听得津津有味,嫩嫩在我怀里拱了拱,窜出个脑袋也想扑上去。我忙搂紧了他,附耳道:“你让你爹爹妈妈叙叙旧,等会儿有的你撒娇。”   嫩嫩正撇了嘴要装哭,忽地面上升起无限恐惧,道:“小姨,当心!”   我听到身后嗖嗖剑雨。   师姐目光游过来,冷笑一声,利落地将蔚然刃连刀带鞘向我身后投掷过去。金戈声砰然,我被身后剑芒一刺,后背一痛,松开嫩嫩伏地跪下。嫩嫩连声唤我“小姨”,我勉强撑起身子,却见鹿文惠已然逼近,额角被朴质的刀鞘擦出一条血痕,鲜血流了满脸。   他脸上是赴死的决绝。   他伸手紧紧掐住嫩嫩的脖子,半拖半拽地将嫩嫩扯到师姐与荻月君面前。   “这是——嫩嫩?”鹿白荻讶异道。   “爹爹!”嫩嫩白皙幼滑的脸颊被鹿文惠粗鲁的动作拖出一道浅浅的红痕,我看了无限痛恨,他却恍若未觉,欢天喜地地喊鹿白荻。   “爹爹!爹爹!”他挣脱鹿文惠的胳膊,乳燕投林般朝鹿白荻奔去。   如今我看得见鹿白荻的脸了。他眸光中一片爱怜,神情又是无限惊痛,慌乱中甩袖执下一个禁制。嫩嫩没留神撞到禁制上,倒地骨碌碌滚了两圈,白白净净的衣裳上沾了泥土与枯花。   “爹爹!我是嫩嫩呀!”小孩儿奶声奶气,带了点哭腔。   我强忍着针扎般的痛站起身来,师姐上前扶了我,嫩嫩已经痛哭流涕地往回跑到师姐跟前,攥着她裙子大哭起来。   师姐拧了鼻子,恼火道:“你什么毛病,这是你的儿子!抱一下也不行吗?”   鹿白荻脸色苍白,“如今恐怕不行——嫩嫩,你走近些,让爹爹看看你。”   鹿文惠绝望地扑上前,也被禁制拦住,他趴在禁制外,失声痛哭道:“荻月君,您就抱一抱他吧!儿子——儿子可以再生,深鹂夫人不是回来了吗?”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沉。   “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鹿白荻冷冷淡淡地说,“你兴师动众地下山去找嫩嫩,我就明白你心里的算盘是怎么拨的。鹿文惠,你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与我无关的天下人,我都舍得拼命去救,何况是我的儿子。”   鹿文惠痛哭道:“救天下人是您的大义——少主救您是他尽孝道!”   “他还小,”鹿白荻沉默了很久,说,“而我已经很老了。这座雪山我守了很多年,人间的繁华光景我也大约看过了,还遇到了深鹂。我这一生了无遗憾,但他还小,很多事情都没见过。”   “什么意思?”师姐惶恐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鹿白荻笑笑。   鹿文惠膝行到师姐脚下,脸上血水混着泪水,“夫人,夫人!您劝劝荻月君,他——他要赴死啊!只有少主能够救他!少主是正宗的雪山血脉,骨子里就有纯正的苍寒之气!少主能够代替荻月君去饲邪魔花!您回到荻月君身边后,还可以再生的!”   我被这席颠来倒去的话浇了个透心凉。   嫩嫩年纪虽小,向来机敏,大约也是领会了鹿文惠的意思,白团子似的握成拳紧攥着师姐裙子的手松开了,轻轻向我怀里依偎过来,低低道:“文惠叔叔要我替爹爹死吗?”   鹿文惠转而向他道:“少主圣明!少主圣明!”   我向脸上啐了一口,搂紧了瑟瑟发抖的小孩儿,怒气冲冲道:“滚开!”   “沈夫人,”他脸上鲜血流得纵横狰狞,“少主若是代荻月君饲花,荻月君得以保全性命,您日后也许还能有更多的小侄子!”   “放屁!”我气得浑身发抖,小孩儿软绵绵地倚在我怀里。   “小姨——”他栖栖遑遑地握住我衣袖,道,“文惠叔叔说得对,我爹爹是独一无二的,我就没那么要紧。我要是替他死了,爹爹妈妈就能生更多的小孩子,你会有更多的小侄子。我——我死了也没关系。”   我哭了起来,伸手拽住师姐的衣袖,瞪大眼睛道:“师姐,你说句话!你告诉他,没这回事!”   师姐却恍若未闻,身子薄如一张纸,摇摇欲坠。   “没这回事。”鹿白荻平和地说。我怔怔地看过去,他对我笑了笑,再冲嫩嫩柔和地点点头,重复道:“没这回事。”   “你是非常要紧的,”他对嫩嫩说,“你出生那天,爹爹便去守了一夜,虽然没见到你,但只要一想到你,心里就很柔软。后来这么多年,爹爹每天都会想你和你娘,你是爹爹在这世上最要紧的人。”   嫩嫩湿漉漉地回望着他。   “鹿白荻,”师姐神情恍惚如梦游,“怎么回事?这他妈究竟怎么回事?”   鹿白荻苦笑,“让你操心了!”   “饲邪魔花是什么意思?什么死不死的?”师姐厉声呵斥。   “一百年前,邪魔花一夜开花,”鹿白荻轻松得像在说睡前故事,“我为了遏制它,便将自己的血脉与它连接在一起。所以你在人间的邪魔气息里感受到我的苍寒气,我丝毫不奇怪。此法终究治标不治本,能压制一百年已经很不容易了,近几年我力有未逮,邪魔气遂再度纵横人间。——此刻我的血脉与邪魔花已连作共荣共辱之态,我若是拼全力,它自然只能与我同归于尽。”   师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兰图再聪明,也想不到这一层。”鹿白荻脸上神情有些狡黠了,“这毕竟是我们鹿鸣派苍寒气的隐秘,他不理会也属应当。只不过,这一回是我赢了。”   师姐跪地嚎啕。   “我向来有点嫉妒他,”鹿白荻坦然地说,“他最先同你认识,你们拜了天地为师,一起游历了万水千山。就算我们成了亲,你一生气还是跑过去找他。——这回我是彻彻底底地赢了。” ☆、【章八 鹿鸣】16   我在边上听得有点悲凉,又有点好笑。心道,不知荻月君是这样孩子气的人。嫩嫩眨巴眨巴眼睛,用他那稚气得有点残忍的声音说:“爹爹——爹爹是要死了吗?”   师姐跪地捂着眼,呜呜咽咽不答话。   鹿白荻微笑道:“大约快了。”   小孩儿走近去搂住师姐的脖子,娇声软语唤她“阿娘”。师姐抬起脸,雪白的脸上全是泪,她反手将嫩嫩抱在怀里,打了个嗝,冷声质问鹿白荻:“这么大的事,你不同我说?”   鹿白荻撇撇嘴,“你不是下山了吗?当时情况紧急,我到哪里去同你说?”   “现在倒是舍得跟我说了?”师姐厉声道。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鹿白荻柔声道。   师姐身形摇晃,几乎要昏倒。嫩嫩抱了她,惶惑地说:“阿娘,你别难过——嫩嫩会保护你的。”   师姐很勉强地摸了摸小孩儿软哒哒的头发,再转向鹿白荻,沉声问:“你还有多少光景?”   鹿白荻淡淡道:“这事儿由不得我做主,得看邪魔花的心情。它什么时候把我的苍寒气抽空了,我什么时候便走到了尽头,该与它同归于尽了。”   鹿文惠在一边听着,禁不住嘶吼起来,“荻月君,您——您抛下大雪山,我们该怎么办呢?”   “喏,”鹿白荻笑眯眯向嫩嫩一指,“我这还有个儿子呢。当初父亲死了,不就是由我来带领大家吗?我这回死了,我儿子也是一样的。”   我急了,连忙上前,从师姐怀里把嫩嫩抢过来,倔头倔脑地盯着鹿文惠,说:“你做梦!单单你们鹿鸣派需要人,我们生罚山就不要紧吗?我告诉你,嫩嫩继承我师兄师姐的衣钵,这事儿老早就定了,容不得你们横插一杠子!”   嫩嫩呆了呆,鹿文惠怒火中烧地要反驳我,鹿白荻却抢在他前头,云淡风轻地说:“这有什么要紧?两边都继承就是了。以后大雪山和生罚山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嫩嫩生气道:“我要这么多山做什么?”   鹿白荻循循善诱:“生罚山那种小土坡,其实称作‘山’很有些勉强。但我们大雪山不一样,玉雪峰高耸入云,山脉绵延千里,其中无数天材地宝、奇花异兽,你便是花上数十年,也未必能玩得通透。”   他到底是嫩嫩的爹,把这小孩儿贪玩好耍的性子拿捏得极准,嫩嫩神色登时一动,目光流转,喃喃道:“这么好玩啊……”   师姐抢过话头,冷笑道:“好玩是好玩,可你要是住到大雪山上,长安城里的糖人、枇杷果、冰糖冰雪丸子等等可都吃不到了,剪纸戏也甭想看。另外,你小姨可不会在这里陪着你,她是嫁了人的,要同你小舅舅一同住。雪山上这么好玩,可你与谁一起玩?”   嫩嫩被吓得哇哇哭,“不,我不要住在大雪山上,我不要!我不要!”   鹿白荻叹一口气,深深望师姐一眼,无可奈何地唤道:“深鹂……”   师姐甩袖道:“别喊我,我不想听。既然你要死了,我也不跟你多计较。我这回上山来,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在炼‘天地熔炉’,如果是,我就杀了你。现在看来不是,我可要下山去了。”   鹿白荻疲惫地倚在老桃树上,微笑说:“那再见。”   师姐推我一把,转过身,眼泪又无声地淌下来。我抱了嫩嫩,一步三回头地走,只见鹿白荻神色温和而欣慰,瘦得露出骨节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老桃树粗糙苍劲的枝干,乌黑的长发倾泻在地面老桃树裸露的树根上,淡粉色的小花依依委于他的长发。   我顿住步子。   师姐强压着哽咽,说:“做什么?”   我迟疑道:“嫩嫩的学名——”   师姐咬了咬嘴唇,飞快地抹去一脸泪水,又大步走回鹿白荻面前,隔着他下的禁制,恶声恶气地说:“喂,你儿子七岁了,再嫩嫩、嫩嫩地喊下去就不合适了,你赶紧替他想一个。”   “不如拜托兰图?他学问做得很好——”   “放屁!”师姐怒气冲冲地打断他,“这是学问做得好不好的问题吗?你一个当爹的,连名字都不想取了?感情这儿子是我一个人的?”   鹿白荻被她叱得晃了晃,压了压手,讨饶道:“我想,我马上想。”又向鹿文惠笑道:“文惠,听到夫人说什么了?赶紧替我在殿里搬些书来。”   鹿文惠在殿里搬了两大摞书过来,搁在禁制外面。鹿白荻隔了禁制取了,无比认真地翻了起来。我料想他们读书人一旦正儿八经要取名字,从来不是个短期工程,便懒洋洋地倚了一株桃树坐下,手指捏了一撮小花儿飘飘地在嫩嫩头顶洒下。   嫩嫩眨眨眼睛说:“我要一个霸道的名字。”   师姐翻白眼说:“那叫鹿王八。”   嫩嫩小短腿蹬蹬的,“阿娘,这是骂人的话。”   师姐笑道:“你也知道是骂人的?阿昙教了你不少东西嘛。”她意味深长地撇我一眼。   我赶紧自证清白,赌咒发誓道:“我可没教他,不然我就是王八。师姐,你也不想想他在哪里长的,眠香占玉楼里随意听个墙角,什么话学不会?”   师姐深觉我有理,点了点头。鹿白荻翻了几页书,道:“取名字从来是个大学问,你们别在这里烦我,让我独自想一想。文惠,你领了夫人去殿里歇息,给他们倒杯水喝。”   “客气呀!”师姐阴阳怪气地说,“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看你,把个儿子献宝似的让你瞅两眼,你还不肯抱!如今竟舍得给杯水喝了,慷慨得很!慷慨得很!”   鹿白荻苦笑,“雪山上从来没什么好东西,你不是知道吗?”   “方才说的天材地宝、奇花异兽呢?”嫩嫩眼巴巴的。   “这还当真有一些,”鹿白荻笑眯眯,“横竖早晚是你的。文惠,你领了少主去知乐阁看看,他有什么喜欢的,通通取了给他玩。”   他静静地盘膝坐下看书,嫩嫩欢天喜地随鹿文惠去了,师姐却怔怔立在他设立的结界外。我站在原地左右为难,不知该随哪一边。   鹿白荻抬起脸,对我笑一笑,“小阿昙,你也去知乐阁看看罢,挑到什么好玩的,自己拿便是。”   我脸一红,低声问:“你还认得我啊?”   “七年前,你不就站在兰图身边吗?”鹿白荻轻笑说,“他真是疼你。”   师姐盘膝在结界外坐下。   我心知他们有话要私下说,便不再犹豫,转个身跟上鹿文惠和嫩嫩。嫩嫩已经一派天真烂漫地同鹿文惠聊了起来,他小小年纪,话里藏了不少机锋。鹿文惠早就吃过他的亏,如今更是招架不住。我上前捏了捏小孩儿的脖子,笑问:“在说什么呢?连小姨也不理了。”   他在我跟前是真烂漫,登时就与我絮絮起来。鹿文惠松了口气,暗地里朝我拱一拱手。我只是笑了笑,无意识地偏过头去看师姐与荻月君。桃花树下,他们隔了一道结界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荻月君已经放下了书,平静地迎着师姐的眼睛。   桃花树呼啦啦地泼下一阵粉色雨,一地烂红锦,他两人如盘膝坐在粉色湖水上,落花惊起湖面涟漪。   知乐阁里天材地宝、奇花异兽都不假,但我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神情只是淡淡,也没遇上喜欢的东西。只取了些疗效好的疗伤药,我怕枕壶受伤。嫩嫩却在一只金丝笼里的小小黄莺儿前挪不动步了,一张小脸儿上满满的渴盼。   “小姨,我能养它么?”小孩儿眼巴巴问我。   我懒洋洋扫了一眼,见那金丝笼上结着层层禁制,便转而问鹿文惠:“这只黄莺有什么稀奇的?”   鹿文惠犹豫道:“少主如今还是不养为上,这黄莺儿歌喉婉转,有迷魂作用。少主年纪小,怕是——”   我笑了,向嫩嫩道:“听到没有?你年纪太小了,不能养。”   嫩嫩撇撇嘴,“还说都是我的呢!”   我作势要拍他脑瓜子,他捂了头嘤嘤啜泣道:“小姨,我好想养,它好可爱!”   我有些招架不住,便向鹿文惠道:“这小鸟儿怎么个迷魂法?你莫要小看了你们少主,他年纪虽小,本事倒很足。”   “恐怕不行,”鹿文惠坚决地说,“这只黄莺儿的歌喉,至少要夫人那样的水平才能轻易摆脱。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抓了它关进知乐阁里。别看它模样小巧可爱,做的事可一点也不可爱:用歌喉迷了半座山的鸟兽给它做牛做马,还将我们门下一位小弟子困入了永恒的梦里,要不是荻月君发现得早,那孩子怕是活不成了。”   我皱了皱眉,拎着嫩嫩转身就走。小孩儿听黄莺儿如此为非作歹,也吓得不敢作声了。那只黄莺儿在金丝笼里,懒懒地抬了抬眼睛,娇滴滴长鸣一声,像是娇嗔的嗤笑。因这一声长鸣不带任何迷幻力,便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嫩嫩从我手里挣脱,转个身手指了黄莺儿,恨声道:“好呀!我如今不如你,往后倒看看谁不如谁,等我接管了这地方,我们再走着瞧!”   我又拎起他,笑问:“跟畜生置什么气?”   “他挑衅我!”嫩嫩气得两条腿蹬蹬的。   我转个身看那只黄莺儿,它死气沉沉地闭眼站在金丝笼里,每一根羽毛都透露着骄纵和不屑。   知乐阁号称“阁”,便足足有九层之高。愈往上愈有些我没见过的东西,但我只惦记着枕壶,山里的药又好,着实让我网罗了一大包。嫩嫩被那黄莺儿气着了,一路上不吭声,我拿五颜六色的羽毛逗他,也没把他逗笑。   一行从知乐阁出去后,我对着蓝得触手可及的天空深深地吸一口气,鹿文惠恭谨道:“少主、沈夫人随我去内堂歇息罢。”   “我不要喝茶。”嫩嫩没精打采地说。   鹿文惠哄他道:“玉雪峰上万年雪泡的梅花茶,天底下独一份哦!”   “那也是茶,”嫩嫩固执不已,“我不要喝茶。”   我正要出口训他,忽听桃林里一声尖锐鸣声,三人当即向那里奔去。半路上,嫩嫩忽拽住我的裙摆,又伸腿绊住鹿文惠,道:“我们不用去。”   鹿文惠结结巴巴道:“荻月君、荻月君以身饲花后,体内苍寒气大减,怕不是夫人敌手。”   “我阿娘还能杀了我阿爹不成?”嫩嫩生气地说,“我听那声音,像是破开禁制,大约是我阿娘做的。破开禁制后,他们就能更亲近地聊聊啦,咱们别去坏事。”   小孩儿得意洋洋地说完,叉腰看我,道:“小姨,我说的对不对?”   我想了想,觉得有理,便说:“既然如此,我们便去内堂喝茶罢。”   嫩嫩:“……”   这时候桃林里光芒大盛,一片粉色花朵的海洋中,浮泛出暗沉沉的黑色。那黑色如浓墨湿绢帛,席卷了粉嫩嫩的桃林,又好似一只大章鱼般,向蓝澄澄的天空蠕去。   “邪魔!”这气息太过熟悉而恶毒,我张口恍惚地唤道。 ☆、【章八 鹿鸣】17   “怎么回事?”我心里没底,便向鹿文惠望去,厉声问。   鹿文惠张口结舌,“这、这——这不是邪魔花盛开的景象吗?照理说该在一月后,怎么、怎么如今便——”   我听了个大概,便将嫩嫩扔到他怀里,吩咐道:“你带着你们家少主跑远些。”   小孩儿忙问:“小姨,你到哪里去?”   我焦虑道:“我得去看看师姐。”   嫩嫩腿一蹬,挣开鹿文惠怀抱,带了哭腔说:“我也要去看我爹爹妈妈。”   如今实在没时间与他腻歪,我便俯身拎了他,匆匆忙忙向桃林奔去。小孩儿乖觉地捏了个诀,我脚下如腾云驾雾,片刻便赶到了桃林外。   林子里死气沉沉,邪魔气遮天蔽日,将粉色的梦境熏成噩梦里地狱的黑色。   我闯进去,迷失了方向,死攥着嫩嫩,张开喊道:“师姐!师姐!”   迷迷瞪瞪地绕了几圈,便听黑沉沉的雾气中有极细微的声音回荡道:“阿昙,这里!”我恍惚不能辨方位,嫩嫩一着急,便反手攥了我,在雾中很笃定地往前冲。   小孩儿汗湿的手捏着我的手,将我领到了一个澄澈空明的结界中。   结界里仿佛老样子,鲜嫩花瓣委委飘落,师姐和鹿白荻不再隔了个禁制沉默对视,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双手交握。   “你们怎么来了?”师姐还分了心来看顾我们。   我结结巴巴道:“怕你出事——我们、我们走便是了。”   师姐笑了笑,也不见局促,只说:“我若是出了事,凭你们俩,难道能救我?”   我哑口无言,嫩嫩却振振有词道:“即便救不了阿娘,嫩嫩也要同阿娘在一块儿。阿娘要是出了事,我可也不活了。”   师姐听了他这卖乖的话,脸却一沉,呵斥道:“胡说什么呢?阿娘长你这么多年岁,注定是要比你早死的。”   鹿白荻在一边听了,只是微笑,不作一声。我见他神情虽平静温和,脸色却苍白得像死人,不由得道:“荻月君没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师姐尖酸刻薄地嗤笑起来,“他了不起得很呢!事到如今了,说话还藏着掖着。”   鹿白荻苦笑。   “还想骗我?”师姐笑得虚弱而得意,“你心里琢磨什么,打量我不知道?”   鹿白荻温和地笑笑,道:“瞒不过你。”   师姐脸上顿现一丝甜蜜之色,赶紧地又敛去,沉下脸说:“偏偏要等我看穿了你再说,欺负人是不是?”   “下回不敢了。”鹿白荻轻声道。   师姐神情微怔,与鹿白荻交握的手松了松,又紧紧地握住,有些悲伤地说道:“哪里还有下次呢?”   结界外黑糊糊的邪魔气如浪潮般滚了两滚,向结界内的软红梦境侵袭而来。师姐恍惚地看了看潮水般的邪魔气,又无比怜爱地望了望嫩嫩,最末平静地看向了鹿白荻,淡淡道:“咱们俩一举灭了邪魔花,可就没有兰图什么事儿了。你说说看,他会生我们的气么?”   “三百年前那一回,他出风头出得还不够?”鹿白荻有些狡黠地笑了笑。   “也是,”师姐露出小孩子恶作剧得逞的笑脸,“他若是生气,由他生气便是。”   两人交握的手紧了紧,深深对视一眼。师姐身形顿住,忽又转过身来,向我柔声道:“阿昙,你抱着嫩嫩走近些。”   我依言而行,她目光投向我,像是年幼时我躺在床上发烧,她白皙细腻的手在我的前额轻抚而过。   我心里起了大惶恐,颤颤巍巍道:“师姐——你是不是能活好多年?你以前说,即便我死了,你也不会死,你甚至不会老。我寿终正寝了,你便穿黑纱衣,仍旧是二十许的模样,去参加我的葬礼,是不是?”   “照理说是这样。”师姐哼哼道。   “师姐……”我眼泪要出来了。   她调笑地看我一眼,道:“哭什么?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   “阿娘要死了?”嫩嫩忽然道。   师姐温柔地垂下眼睛,“算是吧。”   嫩嫩想要扑上去,师姐手指轻轻一点,小孩儿便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我俯身抱了他起来,师姐转向鹿白荻,柔声道:“开始罢。”   鹿白荻极轻地叹了口气。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师姐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少女娇态,“我什么也不管。你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鹿白荻点了点头。   他两人的全身骤然亮起了紫金色的光芒,光芒如展翅的大鹏鸟,巨喙刺破结界,如突入大海上的风暴一般,投身于滚滚的邪魔黑气。紫金色的大鹏鸟在沸腾的黑色云气里扑腾着,姿态傲慢又骄矜,翅膀展开,渐渐地远到天边去了。   它仰头长鸣,巨喙张开,吞吐着邪魔气。   蓝澄澄的天色逐渐恢复了清明。   我被紫金色的强光晃花了眼,以袖半遮面,待那只大鹏鸟裹挟着山海般的邪魔气息直入九重天,方才露出眼睛。却见鹿白荻手扶着老桃树摇摇晃晃地坐着,身形单薄得如同暴风雨中一盏灯烛,师姐已然瘫软在他怀里,几乎没有生息了。   我和嫩嫩扑上前,嫩嫩大叫道:“阿娘!”   小孩儿伸手握住师姐的手,这一回再没有人阻拦了。他在那里眼泪滚滚地哭,鹿白荻却迟疑地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肉嘟嘟的脸颊。   “你干什么?”嫩嫩一边生气一边哭,打开鹿白荻的手,“我阿娘怎么了?你害得她怎么样了?”   “的确是我害了她。”鹿白荻落寞地收回手。   师姐趴在鹿白荻怀里,极勉强地撑起身子,手捧着嫩嫩的脸蛋儿,强颜欢笑道:“我儿子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嫩嫩哇哇大哭道:“阿娘!阿娘!你怎么一丁点灵力都没有了?”   师姐苍白如纸,软软地道:“怕什么,你爹不也没有了?”   嫩嫩这才将目光投向鹿白荻,鹿白荻仍旧用手扶着老桃树的枯枝,倔强地抿着唇。见嫩嫩的目光看过来,当爹的神情迟疑了一下,又伸出手去戳他肉脸蛋儿。   小孩儿这一回没有避开。   “你不要哭了。”鹿白荻低低地对小孩儿说。   师姐软绵绵地揽了嫩嫩的肩膀,对鹿白荻笑道:“你自己看看,他是像我一些,还是像你一些?”   “自然是像你一些,”鹿白荻说完了,迟疑着补充,“你好看些。”   师姐微笑道:“我倒觉得像你一些。”   她话音刚落,便无力地往后一瘫,眼一闭,嘴角溢出黑甜的血来。嫩嫩手足无措地搂着他娘,张皇地望着他爹,可惜鹿白荻如今也是自顾不暇。我本在边上规规矩矩站着,恨不能化身成一株老桃树,好不打扰他们一家三口会面,见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也顾不得了,上前搂了师姐,稳妥地吩咐道:“嫩嫩,我们先把你娘扶进内殿躺着。”   三日后,师兄穿一身轻薄的白衣裳,神仙似的飘飘荡荡上了山。   他抱了胳膊,懒洋洋向鹿白荻道:“见您一面真不容易,这几年在下都来好几回了,今儿才算是夙愿得偿。”   鹿白荻只是笑了笑,师兄眼神忽然一厉,道:“你怎么了?”   鹿白荻从从容容地摊开手臂,笑眯眯道:“我身上苍寒气散尽了,如今只是个普通人。”   师兄一点即通,面无表情的脸上千年难见地露出一点羞惭来,淡淡道:“原来如此,前些日子倒是我冤枉你了。”   “我习惯了,”鹿白荻耸耸肩,“你从来看不惯我,也不是一天两天。”   “深鹂呢?”师兄问。   “要叫‘师姐’。”我扶着师姐软绵绵地推开木门,师姐听着他俩聊了几句,一出门便插嘴说。   “师姐。”师兄向她低一低头。   抬起头,便伸手捏住她手腕探一探脉搏。师姐咯咯笑着缩回手,说:“你别骂我,我现在也是一丁点灵力都没有了。——兰图,从今儿起你便是这世上灵力最充沛的人了,有什么感想没有?”   师兄不由分说地重新攥住她手腕,屏息探了脉搏,矜持地收回手,长袖一洒,淡淡说:“你不止是没了灵力罢?”   师姐神情怔住了。   “你也一样。”师兄向鹿白荻点头。   鹿白荻拱一拱手,“到底是兰图。”   这场面本轮不上我说话,可我听了这半晌,实在耐不住他们打哑谜,心一横,打算了被师兄骂,开口道:“师姐到底怎么了?”   师兄无悲无喜地看我一看,竟没有出言训斥,出奇的温和,说:“你仔细看看你师姐。”   我依言,撇过脸看她。她将养了三日,面色已经红润起来,又是我旧日风华绝代的师姐了。假设如今回长安城重开眠香占玉楼,她只需要穿一身红衣裳往楼上一站,便没有那一座楼能夺了我们的风头去。   “很好看。”我向师兄诚恳地说。   鹿白荻笑了笑,师兄淡淡道:“你再看。”   我又看了看,心里直打鼓,还是向师兄道:“还是很好看。”   鹿白荻“哈”地一声笑出来,师兄神色不变,嘴唇微张。我怕他骂我,赶紧自己说:“您容我再看看。”   我转过脸,向看字画、看玉雕似的上下打量着她。她眉飞入鬓、唇若涂朱,肌理细腻、骨肉匀停。我目光落在她额角,忽地神色一惊。   师姐笑了笑,“看出来了?”   “师姐,你——你是长皱纹了?”我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师姐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师兄冷漠道:“正是。你师姐失了灵力,便在逐渐变老了。邪魔侵袭得厉害,比寻常人老得更快——一个月是吗?”   “一个月,”师姐幽幽地叹气,“居然只能再活一个月了……这话你昨日同我说,我都是不信的。”   师兄淡淡地扫了她和鹿白荻一眼,“你要救鹿白荻,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救了又如何?只剩下一个月了。”   “毕竟还有一个月。”师姐低低地说,“我和他分开得太久了。”   我捂了嘴,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泪珠滚滚地往下,蛛网似的盖在脸上。大门口,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跤,身子正往下跌,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我胳膊。   是嫩嫩。   我站直了身子,慌乱地擦眼泪,小孩儿抱住我的腰,将小脸儿埋进我胸前。   “小姨,我听到了。”他闷声闷气地说。   “嫩嫩马上就没有爹爹妈妈了。” ☆、【章八 鹿鸣】18   嫩嫩生气了。而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生气。整整三天都没给他爹娘一个好脸色,见着师姐都撒腿跑。师姐如今失了道行,竟也追不上他了。   “个小兔崽子!”这天他还是见了就闪,师姐赶了两步,停下来扶住腰,气喘吁吁的,“他是嫌我活得长了,想把我气死。”   嫩嫩躲着他们的第一天,师姐还能气定神闲地说:“这小子晚上准到我怀里哭。”第二天则是强作镇定,说:“回头我要好好批评他。”第三天她再也坐不住,去追了小孩儿好几里路,追得披头散发好不狼狈,却被嫩嫩给逃了。   “兰图,你把那小子给我拎到跟前来。”她气急,咬牙切齿地吩咐。   师兄老神在在的,“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好管。”   “你这当舅舅的怎么不好管?”师姐怒道。   师兄淡淡地说:“毕竟比起你们当爹妈的还是隔了一层。小孩子没想通,你们且放他琢磨几天。”   师姐顿了顿,惨然道:“我和他爹总共只剩一月可活了,他还要琢磨几天?”   鹿白荻将手中捏的书搁到石头架子上,风哗啦啦地吹动书页,“兰图说得对。小孩子没有想通,纵使你把他拎到跟前来也是枉然。”   嫩嫩现在只与我说话。因为他成天在大雪山的深山老林里游荡,师姐怕他饿着,每顿按时按刻的给他做好了饭,精致地摆到小篮子里,由我提篮去寻他。   他总是茫茫然地坐在一个山洞里,双手抱着膝盖,蜷曲成小小一团。   我爬进了山洞,悄悄地走近他,像儿时蹑手蹑脚去抓小鸟,生怕把鸟儿给惊飞了。嫩嫩见着了我,却没有躲,只是怔怔的。我上前搂他入怀,捏捏脸蛋,勉强笑说:“让小姨看看,这不是瘦了吗?”   他埋脸进我怀里,转瞬哭湿了我的衣襟,“小姨,嫩嫩、嫩嫩马上就没有爹爹妈妈了。”   我想要通情达理地安慰他一番,嗓子眼却被哽住了。想到师姐马上要离我而去,安慰的话没能出口,自己的眼泪倒是哗啦啦下来了。   到头来却是我们一大一小两个在山洞里好好抱头痛哭了一场。   还是我年纪长,好不容易收束了心情,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揭开篮子,将精致的食盘一一摆了出来。   嫩嫩抱膝在边上眼睁睁看着,到我摆好了,却又一声冷哼道:“我不吃阿娘做的饭啦!反正以后也没得吃了,还是早些习惯为好。”   我听了心酸,只去揉他的头发,道:“还预备发多久的脾气?你爹娘只剩下一月可活了,你这都恼了三天了。再折腾下去,时间只会愈来愈少。”   “有什么干系?”嫩嫩只是将手一甩,“是他们先不要我的。哼,阿娘真是!嘴上说得那么信誓旦旦,我还真以为她同爹爹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这一下子就和好了!还从从容容的一块赴死——我是什么?他们俩一不小心弄出来的娃娃,在人世间胡乱长了几年,他们反正也不心疼,是不是?”   我心知此刻再多的劝解也是徒劳,便只是拉了他过来坐下,执了勺子喂他饭吃。   小孩儿眼睛又一红,“小姨,你别喂我了,我长大啦!”   我将碗递给他,他默默地接了,低下头勉强扒了几口,恹恹地搁下碗筷,道:“我吃不下了。”   我遂敛了残羹冷炙,将篮子搁在山洞外,自己在山洞里揽了小孩儿,低低柔柔地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消气啊?早早的想通了,到峰顶与你爹爹妈妈好好地过一阵子。你不是很想见到爹爹的吗?”   “我不想了,”嫩嫩把嘴一撇,“我还希望阿娘也不要回来看他,这样阿娘也不会死了。”   我叹了口气,有些无措地拍拍他的脑门顶儿,小声道:“好罢,小姨也劝不动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去找我。”   话毕我出了山洞,俯身拎起篮子,扭过头,看见小孩儿还在山洞角落里,抱着双膝,泪汪汪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吃了这么些?”师姐看着篮子里的剩饭剩菜皱眉。   我替嫩嫩圆话,道:“他胃口不好。”   “胃口不好?笑话!”师姐说,“他还长着身体呢,哪里会胃口不好。你去问问他,不想长高了是不是?是哪个说要长得比兰图舅舅高的?”   她穿着一袭淡紫色绣泡桐喇叭花的长裙,手捏着一柄白羽扇,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凳上,手指屈起来在石桌上敲。   我心里一憋屈,嘴上便道:“他就是长得比师兄高,你也看不到了。”   师姐怔了怔,执扇的手垂下去,羽扇拂着裙摆穷巧的绣文,“阿昙,你实话同我说,”她淡淡道,“你心里也怨我,是不是?”   我一个忍不住,哭腔便起来了,“师姐是骗子,还说要参加我的葬礼呢!——现在是谁参加谁的葬礼?骗子!”   师姐脸上神情微动,便搁下白羽扇,伸手揽了我。我哭哭啼啼地被她揽到身边,听她柔声说:“是师姐不好。我活这么些年,见惯了生死,老早就看得极淡。有过极要好的朋友,也对一些人心动,可他们如今都埋到了土里,腐烂得只余下白骨。”   我茫茫然看着她,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可你和嫩嫩毕竟还年纪小,尤其是嫩嫩,从没经历过这事,我又是他亲娘——唉,我活这么些年,师姐倒是当了很久,当娘还是第一次。”   她目光投向蔚蓝得有些温存的天空。   “我这一次抛下了很多人。最对不住的就是嫩嫩了,你以后务必要看顾着点。”   “但我也不后悔。我已经活了很多年,能和鹿白荻一起变老,是我想过而不敢说的一个梦。阿昙,你能和枕壶一起老,我原先是很羡慕的。”   我听了师姐一席话,不知所措地离开了她,跌跌撞撞绕过曲廊。在迷宫般的回廊中转悠了几圈,远远的听到有琮琮古琴声。   琴声板正而端方,一听就晓得是师兄。   我循声而去,便见师兄慵懒地倚在廊柱上,古琴散淡横膝前,双手搁在琴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檐角绯红的落花飘落到琴弦上。   “过来。”他眼睛也没抬,只是吩咐我。   我最不敢的就是违逆他,乖乖在他身边端正坐下。   “弹一弹。”他将琴挪给我。   我略一沉吟,手一扫,滑了一曲《东山》。本身就弹得不好,加之好久没碰了,这一曲弹得磕磕绊绊,全无半点高卧林泉溪月的闲散之气。   一曲终了,师兄“哼”了一声。我战战兢兢地起身行礼,他倚着廊柱淡淡看我,“本来就没什么天赋,又不肯勤练,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么个水平了。枕壶就比你弹得好。”   我听他并无愠怒之意,便将不安的心放进肚子里,笑嘻嘻道:“枕壶做什么都比我好。”   师兄扫了我一眼,道:“他没你听话。”   我闻言无限愕然。师兄这是在——夸奖我?   他对我的惊讶浑不在意,只是随手扔给我一只纸鹤,“枕壶的信。”   我下意识地捧住那只纸鹤,紧紧揣在胸口。师兄闲闲地瞥我一眼,自己又抱了琴,随手拨弄了两根弦,古琴铮铮响起来。   “邪魔消散后,叛军一路节节败退,安世子已被生擒。皇帝前些天已经在准备起驾回长安了。枕壶忙完这一阵子会到这边来接你,你在雪山上安心等着吧。”   我回到屋里将纸鹤摊开,几十个字翻来覆去看了几个时辰。   枕壶问我好不好,枕壶说他还不错,仗马上要打完了,他要来接我。   我脸红得发烧,把脸埋进褥子里,在床上打滚。来回滚一圈,便将信看一遍,床上被我滚得一片狼藉,信纸也被我手心汗湿了。   末了,我起身,珍重拿起镇纸压了那封信,整理好被褥,满腹甜蜜地走出房间。   师姐摆好了晚饭,自己拎了个篮子与鹿白荻并肩站了,见了我便说:“我和白荻商量了,不能放着嫩嫩不管。今晚我们一块儿去找他,就不烦劳你了。”   我咬着筷子说“好”。   师兄进来,先是皱眉看我,我忙把筷子从嘴里抽出来;他又看向师姐,说:“路上仔细些。如今,你也好,荻月君也好,可都不比往昔,山中若是遇上什么妖魅,倒霉的可是你们。”   鹿白荻朗声大笑,道:“兰图你提醒的是,我这几天老是忘记自己失了道行,遇到高台总想着纵身飞上去。”   师姐道:“哪里有这么多妖魅了?阿昙每天去找嫩嫩,怎么就没遇上?”   师兄淡淡道:“妖魅也是有眼色的。如今的你们可比阿昙好欺负多了。”   我听了,便起身道:“师姐,我同你们一道去吧。”   师姐与鹿白荻对视一眼,脸上神情有些迟疑。   师兄利落道:“如此甚好。”又向师姐与鹿白荻冷冷地点头,道:“你们别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呼风唤雨的大能人,雪山远离尘嚣,最容易出大妖。即便是当年的深鹂和荻月君,怕也不能托大。”   “你教训得是,”鹿白荻含笑向师兄拱一拱手,“是我矫情了。”   他又向我拱一拱手,笑得眉眼生春,“这便有劳小师妹了。”   师兄向我道:“你今天把嫩嫩拎回来,不管他乐意不乐意。放着他三天不管,希望他自己想通,他还上房揭瓦了!”   “我哪里能拎他回来,”我苦着脸,“我打也打不过他,追也追不上他。”   “你告诉他是我吩咐的。”师兄淡淡的。   我等的便是师兄这句话,当即笑盈盈的应下了。师兄向天边紫色晚霞望了望,道:“皇帝要回长安城,我得先去长安重新布置一下九转伏魔阵。时候不早了,我先行一步。”   我恭谨地行礼,目送他宝剑出鞘,铮然直上九霄。   待师兄走远了,师姐便拎了篮子,笑道:“咱们这便去罢。我把你的饭也装到篮子里了,待会儿一起吃。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不饿,”我摇摇头,“赶紧去罢,迟了嫩嫩要饿了。” ☆、【章八 鹿鸣】19   前几日我拎着食篮去找嫩嫩,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深林景象幽微妙绝,却无心玩赏了。此番,荻月君一人朗行在前,师姐挽了我的手臂在后,荻月君瞧着兴致不坏,指点着景色同我细说。   他自幼长于山中,对花草树木可谓了若指掌,我听他侃侃而谈,不由得叹服。   跨过雪水融成的溪涧,我们一行三人攀上了山洞。   “嫩嫩!”我在洞外张口就便唤。   山洞空荡荡的把声音投掷回来,却听不到嫩嫩答话。   我皱眉,又接连喊了三声,仍旧只有回音。我偏头向师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瞧一瞧。”   师姐点点头,我遂直冲冲进了山洞,口中笑吟吟道:“怎么小姨来了也不理会?”   山洞的缝隙漏下深林绿茵茵的阳光,斜照着小孩儿前几日独卧的那一方巨岩,石上绿光如青苔乍生,嫩嫩的外袍胡乱地扔在石头底下。   我心里一慌,张口喊道:“师姐!”   师姐与荻月君匆匆忙忙进来,我拿了小孩儿白色外袍递给她,焦急地说:“人不在这儿。外袍都没披,可见是匆匆的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   荻月君环顾一周,沉吟道:“不论是到哪里去了,总之是他自己走的,洞里没有打斗痕迹。”   他俯下身,借着绿色光线自己看着山洞的地面,半晌才道:“此处险峭,等闲鸟兽都进不来。我看地面上,除了嫩嫩和阿昙足迹之外,却还有另一种极轻的印子。若我猜的不错,那大约是云牧虎的幼崽。”   “那我晓得了,”师姐松了一口气,“臭小子大约是追虎崽子去了。云牧虎白白一团,肉嘟嘟的,又小又可爱,他哪里受得了这个?非要捉到手才好!”   鹿白荻摇了摇头,“太莽撞了些。小老虎是没什么大碍,若是撞到了老虎娘,可就麻烦了。”   师姐笑道:“你是不知道你儿子,他现在本事大得很,莫说是老虎娘,来一家子老虎,也不足为虑。”   鹿白荻道:“普通的老虎确实无碍,可若是修炼成精了……”   他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续道:“我们去找他。”   “这深山老林的,往哪里找?”我望向苍苍莽林,抬头看,山高处白雪沉沉地覆盖下来,颇有排山倒海之势。   荻月君不以为意,只道:“随我来。”   他低头凝望着地面,虽失了道行,动作却仍旧轻灵如飞鸟。我一头雾水地跟在他后头,师姐在我边上优哉游哉地拎着食篮子,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转过巨木与岩壑,又越过几条山沟,来到一处巨岩下。巨岩足足有一座庭院那么大,其上光秃秃的,未生古木,只有老青苔蔫头耷脑地攀附着。   嫩嫩踏在巨岩的一角,笑嘻嘻道:“你又输啦!”   他对面是一团白球,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团毛茸茸里有一双红色的眼睛,额头上是个黄金的“王”字。虎崽子转了转眼睛,粉红色湿漉漉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鼻子,很气愤地说:“不算不算!我们再来过!”   嫩嫩道:“输了就输了,赖皮算什么英雄好汉?赶紧的把那株丹青草给我,我要去送给阿泽哥哥。”   我轻轻“嗬”了一声,直道他有心。丹青草这玩意儿汁水可作墨汁,落笔细腻温润,文章有草木芳馨,优泽那小子好像是念叨过的,难为了嫩嫩还记得,我这当姐姐的反正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给不给!”虎崽子耍赖了。   嫩嫩做了个鬼脸,“不给就不给!回头我就跟松鼠说你是个赖皮的混小子。”   虎崽子毛茸茸滚作一团,“不能跟松鼠说!跟松鼠说了,整座大雪山就都知道了!”   “那你把丹青草给我。”嫩嫩云淡风轻的。   虎崽子咬咬牙,“我们再比过。”   嫩嫩摆手,“不比,不比,我分明赢了,为什么要再比过?”   “你要是能第二次赢我,”虎崽子郑重地说,“我不仅把这株丹青草给你,我还愿意做你十年兽宠,助你修行。”   嫩嫩嗤笑道:“我才不要你助我修行呢,你还不如我!”   虎崽子差不多要气哭了,嘟嘟囔囔说:“你你你——你知道多少人眼巴巴的想捉我去当兽宠吗?送上门你都不要?你你你——”   嫩嫩息事宁人道:“好罢,好罢,你乐意做我的兽宠,我也不嫌弃,只要你把丹青草给我,一切好说。不过嘛,要是这一回你还是赖皮,你就不是老虎,而是小狗!”   虎崽子干脆利落道:“好,我要是输了不践约,我就是小狗!”   一人一虎摆开架势。   师姐在岩下隐住身形,捂了嘴笑个不停,“没听说云牧虎这么蠢啊?”   荻月君宽容地点点头,“毕竟年纪还小,担待些罢。”   我趴在岩下,抬头见嫩嫩从容地捏了个法诀,抽出腰间短剑,镇定地与虎崽子对视着。虎崽子龇牙咧嘴,前爪在青苔地上刨动。   “嫩嫩不会受伤吧?”我有些着急。虽然是小老虎,到底也是老虎。   “你且宽心罢,”师姐笑吟吟的,“嫩嫩什么本事,我心里有数。随便一只幼虎就能打败他?兰图这些年怕是白教了!”   我:“……”很显然,我就是师兄白教的那一个。   师姐见我神色怪异,凝眸细细一想,道:“哎呀,师姐说错话了。”   我恹恹道:“师姐说得对,师兄算是白教我了。”   她揉了揉我的脑袋,抿住嘴唇不知怎么出言安慰。荻月君便笑着道:“你这么牙尖嘴利,难道也是兰图教出来的?”   “怎么可能,”我说,“师兄一年到头能说几句话,我掰着手指头给你数得清。”   “这便是了,”荻月君笑说,“兰图也不是神仙,有的能教,有的不能教。嫩嫩恰恰是最适合他教的那一类,我看着你嘛,”他将我上下一打量,“倒像是深鹂教得成功些。”   我握了握师姐的手。   我们在岩下对话一来一往间,嫩嫩已经拎着短剑与幼虎缠斗在一起了。荻月君负手看了一阵,回头向师姐道:“他这一套使得不坏,开合间却不像是兰图动作——是你的剑法?”   师姐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岩上缠斗愈发如火如荼了,小孩儿的衣袖被虎爪子“刺啦”一声抓破了,他却神情得意地晃晃脑袋,朗声道:“你中招啦!”话毕,利落出击,剑刃铮然,游龙般指向虎崽子的前额,将将停在了那个“王”字上。   “到底是兰图教的,”荻月君笑笑,“虽也熔铸了些深鹂的剑法,心里那点意思终归是兰图的。”   “嫉妒了?”师姐懒洋洋道。   荻月君诚恳道:“有一点儿。”   “这不还剩二十好几天,”师姐淡淡说,“你花点心思教教他。小孩儿悟性足,能领会得到。”   我听了心里有些悲痛,只是转过脸,望着岩上的闹剧。   那虎崽子一看自己又输了,索性不管不顾,卧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嫩嫩矜持地理了理自己被抓破的袖子,摊出手道:“把丹青草给我。”   虎崽子哭哭啼啼地跳到山崖后,衔出一株深红色的草。   嫩嫩欢天喜地,把丹青草揣进怀里,利落地收剑入鞘,学着大人拱了拱手,道:“多谢了!我们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虎崽子嘤嘤嘤地攥住他裤腿儿,红眼睛大滴大滴地淌下泪来,道:“你等等我,我要去跟阿娘告别。”   “做什么跟你娘告别?”嫩嫩轻声问。   虎崽子抽泣道:“不是要去做你十年的兽宠吗?我随你去山外头待十年,我娘会多思念我啊,你难道连‘再见’都不许我说吗?”   嫩嫩怔怔的,“你别跟你娘说‘再见’,我不要你做我的兽宠——你别让她难过。”   虎崽子困扰地眨眨眼睛,“这一次你不怪我赖皮了?”   “嗯,不怪了。”嫩嫩轻轻地说,“你好好陪着你娘,别让她伤心。”   虎崽子犹豫不决地退了几步,忽又过来咬住嫩嫩的裤腿儿,道:“可是这一回我不要赖皮了,我可不想当小狗,我是威风凛凛的大老虎!”   嫩嫩竖起眉毛道:“你这老虎好傻呀,不该赖皮的时候尽赖皮,轮到该赖皮的时候了,反倒不赖皮。你还指望当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就凭你这脑子,最多当个傻瓜兮兮的笨老虎!”   “就算笨,也可以威风凛凛啊!”虎崽子畏畏缩缩地说,“瞧不起我们笨老虎是不是?”   嫩嫩气笑了,“反正你别想当我的兽宠。我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小孩,我的兽宠也要是天底下第一流的脑子,我才不要一个笨蛋!”   “不许说我笨!”虎崽子龇牙咧嘴。   “你走开!别跟着我!”嫩嫩气呼呼地要跳下巨岩,虎崽子却坚定不移地咬着他的裤腿。嫩嫩挣不开,忽然转过脸,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你跟着我做什么?去找你娘啊!你也知道你离开她十年她会伤心,你就舍得让她伤心?”   虎崽子被嫩嫩汹涌的眼泪吓到了,战战兢兢说:“我娘是妖精,十年算不得什么。十年后我回来,她会高高兴兴迎接我,样子都不变一变。不像人,人的话,十年会老很多吧?”   嫩嫩咬着嘴唇说:“你怎么知道呢?妖精又不是不会死。娘这种人,任性得要命,还口口声声爱你。可她真的要离开你,都不会同你商量一声。”   虎崽子轻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娘很早就告诉我,她总有一天会离开我,要我早早做准备。她说等我准备好了,不会在她离开的时候哭哭啼啼,那就是长大了。”   嫩嫩蹲下身子抱住膝盖,嚎啕地哭起来。   师姐在岩下伸出手,似乎是一个拥抱的姿态。   她被石化了,呆呆站在那里。我不敢去碰她,我怕一碰她就化作灰烬。 ☆、【章八 鹿鸣】20   嫩嫩径自哭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丢人,飞快地把脸一抹,红着眼眶对那虎崽子道:“懒得跟你说了,我走了。”   他屈起身子,轻飘飘荡下巨岩,正正落在我们面前。   “嗨,”我尴尬地冲他招手,“快过来吃饭。”   嫩嫩向师姐、荻月君一望,一张脸刷刷的通红了,鼓着腮帮子怒气冲冲地向我道:“我不饿,今晚就不吃了。”   师姐叉腰道:“嗬,小小年纪,还学会挑三拣四了?你给我过来!”   嫩嫩只当没听到,自转了身,足尖点着碎石欲腾跃而去。我急急地追,却见那只雪白的虎崽子流星般飞扑过去,正正当当扑到他胸前,爪子攥着他的衣襟。   “你走开!”嫩嫩斥责他。   虎崽子道:“我不要。这回要是耍赖,我可就成小狗了。”   “小狗怎么啦?瞧不起小狗?”嫩嫩嗤笑道,“依我看,小狗比你可爱多了。我倒更乐意收只小狗儿做兽宠。”   趁着他这会子斗嘴的功夫,我赶上去拎住了他的后领,笑道:“收兽宠的事儿先搁一搁。嫩嫩,你今天必须随小姨回雪山顶了。”   嫩嫩跺脚,“我不回去,你别来管我!”   我道:“这可不是小姨想管你,你兰图舅舅吩咐下来的,小姨敢不听吗?”   “兰图舅舅?”小孩儿心虚地重复一遍,鬼鬼祟祟地四下里望一望,“舅舅在哪儿?”   我道:“你舅舅回长安有点儿事,将带你回雪山的重任交给小姨我了。”   他松了一口气,登时就肥了胆儿,挺直了身子将将到我肩膀,道:“我偏不回去,你管我不着。”   “嫩嫩!”师姐一口气提不上来,气得满脸通红。   嫩嫩向她做了个鬼脸,提起虎崽子后颈那块肉,足下蹬着山间碎石,径自隐在林中了。   师姐在我身后猛地咳嗽两声,身形摇摇欲坠,荻月君忙伸手托了她腰,我这会子便顾不上那臭小子,回到师姐身边,抱了她的胳膊,焦虑地瞅着她。   师姐手指在前额揉了揉,道:“无碍。”又笑了笑,续道:“你们猜怎么着?我大约是这一路跑得急了,出一身汗,林子里风一吹,竟有些头痛。”她垂下眉眼,温柔地向荻月君笑笑,“你别担心我,我不但没事,反倒觉得有些新鲜。”   荻月君手足无措地看向我,“若是受了凉,该如何?”   我踮起脚,用手背探了探师姐额头,被烫了一下,惊道:“这是发热了!”   师姐又咳了一声,道:“发热?”   我“哎呀”一声,道:“我们今晚先回去罢,嫩嫩那小子生龙活虎得很,饿一顿出不了事。倒不如说是你惯坏了他,若是等他饿得很了,再心不甘情不愿也要回雪山顶去。”   师姐轻声道:“他还在长身子,怎么能饿着呢?”   我咬牙道:“你把食篮给我,我去找他。”再向荻月君道:“你扶着我师姐回去躺下,被子盖厚实些,取些冰濡湿绢帕,敷到她额头上。余的等我回去。”   荻月君问:“冰要多少年的?五十年还是一百年?”   我没好气道:“今天的就行。”   师姐笑了笑,低声向荻月君道:“傻子。”   想来也不奇怪,堂堂大雪山鹿白荻,即便当年出雪山云游,也都是在与修道之人结交,这等人间事,却从不曾领会得。师姐却是在人间摸爬滚打过来的,我小时候发热,从来都是她照料我。   我拎着食篮正要循去,忽听林中传来“砰砰”的碰撞声。荻月君一手揽了师姐,蹙眉沉吟道:“听声音不像是兽类与兽类相斗,嫩嫩不会惹事了吧?”   他话音刚落,嫩嫩便如被灯亮了眼的老鼠一般,一溜烟的窜过来,小脸儿憋得红通通。我慌忙伸手拦住他,紧紧地拽住他胳膊,怒斥道:“闹什么闹,跟小姨回去!”   “还回去干嘛?赶紧逃!”他麻花似的在我怀里扭。   “逃什么逃?”我紧接着训斥他,“不做亏心事,鬼敲门也不用逃。”   嫩嫩急得直跺脚,汗涔涔的流下来,“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我自己不做亏心事,挨不住人家不讲道理!”   他又别扭地向师姐、荻月君道:“你们也赶紧走,现在失了道行,可不比以往。”   我拎了他的后衣领道:“赶什么紧?你娘病了,你还不去搀着她!”   “阿娘病了?”小孩儿愕然向师姐望一望,眼睛水汪汪的。   师姐勉强笑道:“有些发热罢了。没什么,娘还觉得有些新鲜。”   这时候林中窜出一头雪白大虎,定睛一看,才瞧清楚它那白的身子上还有斑斓的金线。雪白大虎威风凛凛地腾跃而出,一爪子踏在巨岩上,倨傲地向我们点一点头,张开血盆大口,向嫩嫩吐着腥气,口吐人言,道:“混小子,你出来受死!”   “我不要死!”嫩嫩战战兢兢道。   “这时候知道怕了?”雪白大虎冷笑说,“骗我儿子的时候,胆子肥得很嘛!”   嫩嫩理直气壮道:“我没有骗你儿子,他自己偏要做我的兽宠,这也不能赖我!”   “还不是你骗他发什么誓?”雪白大虎摇着尾巴,“若非你勾他,凭他的脑子怎么能想到发那种誓?”   那虎崽子眼眶红红地从大虎身后钻出来,带了哭腔道:“娘,你这是在说我笨吗?”   “不,”雪白大虎柔声宽慰他,“娘是在夸你朴实。”   嫩嫩偏要嘻嘻笑着火上浇油,“你就是笨,天底下也只有你娘舍不得伤你的心,拿这种话来糊弄你。也得亏你笨,不然这种话能糊弄得了谁?老虎夫人,你也不要操心了,我不会要这小子当我的兽宠。他太笨啦!我怕被传染!”   虎崽子呜呜地哭了出来,雪白大虎“嗷”的一嗓子吼出来,黄金的瞳孔燃烧般直刺向嫩嫩。   嫩嫩道:“我可走啦!”   他撒腿就要溜,那虎崽子却从大老虎的头上跳过来,又咬住他裤腿儿,边哭边嘟哝道:“你不能走,我要给你当十年兽宠的,不然我就成小狗了。”   大老虎恼得直叹气,“你给我过来!人家不乐意要你,你还眼巴巴凑过去干嘛?”   虎崽子咬着嫩嫩裤腿儿,呜呜咽咽就是不肯松开。   我上前把虎崽子抱起来,硬生生撕开了嫩嫩的裤腿儿。怀里抱着沉甸甸的一团毛茸茸,将他搁到巨岩上,大老虎矜持地点点头,赏光般向我这边扫了一眼,忽吃惊道:“荻月君!”   嫩嫩轻轻“哼”了一声。   “没认出来,是不是?”荻月君笑笑,“也不怨你,我失了道行,你感知不到我的灵力波动了。”   “您失了道行?”大老虎又吃了一惊,眼睛忽然闪了闪,不可思议地望向师姐道:“这不是深鹂夫人吗?差不多一百年了,您可算回来了!”   师姐虚弱地笑笑,“百年后,雪山也还是这个雪山。”   “您也失了道行?”   师姐无奈地摇摇头,“正是,你瞧我这个身子,没了道行,便弱成这样。”   大老虎目光终于又转向嫩嫩,口气一丝震惊一点迟疑,“那——这孩子是?”   师姐与荻月君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师姐站直了身子,两人拱手向大老虎道:“正是我们家不肖的小子。”   “原来是少主人呀!”虎崽子喜滋滋地又跳下巨岩,黏到了嫩嫩腿边。   嫩嫩道:“我不是你的少主人,我是生罚山的嫩嫩。”   大老虎犹疑的目光投向师姐,师姐上前敲了敲嫩嫩的头,说:“生罚山是你兰图舅舅的,大雪山才是你的。”   嫩嫩瘪了瘪嘴,大老虎很勉强地向嫩嫩道:“见过少主人!”   小孩儿龇牙咧嘴道:“你喊我少主人,我也不会收你的笨儿子做兽宠的!”   “嫩嫩!”荻月君沉下脸。   小孩儿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   大老虎恭谨地向荻月君低下头,“是我唐突了少主。只不过——我儿是个傻小子,荻月君看此事——”   荻月君宽容地笑了笑,“小孩子乐意跟小孩子玩,也不是坏事。我知你担心儿子,可儿子毕竟也要长大,老是收在怀里,难免娇气。我儿子倒还有些本事,能将小老虎往修行正途上带,你再不放心,不如与我儿比试三招,试试他的深浅。”   我口快道:“三招?嫩嫩能接祁拘幽十招呢?”   “祁拘幽那是唬他玩的,”师姐接口道,“她要是拿出真本事来,死小鬼一招都撑不住。”   嫩嫩气鼓鼓的,“谁说我一招都撑不住?”趁着满腹火气,向雪白大虎道:“我接你三招便是!好让你晓得,我嫩嫩可不是吃素的!”   虎崽子咬着爪子,娇憨道:“我们云牧虎也不吃素。”又向树上指一指,笑嘻嘻道:“可我知道,松鼠吃素。”   “三招?”雪白大虎将嫩嫩掂量掂量,笑笑,“荻月君太托大了些。少主天资卓绝,但毕竟年幼,三招恐怕还是有些吃亏的。”   荻月君笑道:“那这样如何?你容我在一旁出言指点一二,我一来了解他,二来了解你,想必能有些作用。”   “如此甚好。”雪白大虎点点头,叼着虎崽子的后颈扔给我,客气说,“小姑娘,烦劳你看住我们家小子了。”   我搂了虎崽子站到师姐身边,她神情极疲倦,脸上烧得通红,扶了棵古松缓缓地坐下。   荻月君负手踏步向前,含笑向雪白大虎道:“请。”又向嫩嫩轻轻点头。嫩嫩咬着牙瞪他一眼,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他行吗?”我问师姐。   师姐苦笑,“不知白荻肚子里打的什么官司。依我看,嫩嫩要想撑三招,除非那只云牧虎心甘情愿放水。可我看她可不像是要放水的样子。”   “我倒是觉得少主人可以。”虎崽子在我怀里老神在在地说。   “怎么说?”师姐奇道。   “夫人,我平素同我娘对打,方才又同少主人对打了两回。”虎崽子道,“少主人如今灵力不足,硬拼绝对不行,只能玩些招法上的花样。偏偏他花样多得出奇!莫说是我,就连我娘,怕也要吃点苦头。”   师姐笑道:“这就奇了,兰图从来不教人玩花样的。”   我却说:“可是荻月君偏偏就很喜欢玩花样,是不是?”   师姐应声道:“正是。”   我笑道:“嫩嫩这是像他爹,不用教的,骨头里就有。”   嫩嫩已经抽出了短剑,云牧虎亮出了爪子。   他绕着巨岩边缘,沉着地转着圈儿,脚步稳稳当当。荻月君负手,朗然站在巨岩下,静静望着这一场比试。   却是嫩嫩先攻了过去。   他一柄短剑绕出数十朵剑花,霎时目不暇接。云牧虎大约甚少见到这等炫技的手腕,当即便被唬住了,伸出爪子一挠,嫩嫩拿剑顺势一格,将将把她的爪子给抵住了。   云牧虎怔了怔,嫩嫩笑道:“这便是第一招啦!”   荻月君在岩下鼓了鼓掌,忍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   嫩嫩咬牙道:“你笑什么?”   “你剑花挽得很漂亮,”荻月君微笑说,“可我记得兰图最厌烦这些了,他怎么会教你呢?”   嫩嫩鬼鬼祟祟四下一看,像是生怕远在长安的师兄听到了,“你别告诉他,他要是晓得我私下玩这些花样,准会罚我扫台阶。”   “你方才一剑挽了十三朵花,”荻月君云淡风轻道,“你猜猜我能挽多少?”   “你也能挽?”嫩嫩面露怀疑之色。   师姐在后面听了,哑着嗓子,仍忍不住地笑道:“你爹能挽四十九朵。小子,你还要好好学着点呢!”   嫩嫩别扭地转过脸,向白虎拱一拱手,“我们再来。”   白虎郑重地点点头,黄金的瞳孔放射出庄重威严的光彩。这第二招她再没让嫩嫩抢占先机,自己后足一发力,身子出奇的轻灵,却有扑山之势。   “风秀步绕到她身后,再用你娘的那套柳絮般的剑法!”荻月君急急地指点出来。   嫩嫩面色一沉,却不动,只在原地,恍若未闻。师姐在我旁边急得直流汗,道:“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嫩嫩眼睁睁看着老虎身形扑腾而下,山倾般袭来,缓缓地蹲下身,紧握着短剑,整个身子如利箭般直射出去。半空中与白虎交错而过,刚毅朴实的一斩,刀刃横在白虎柔软的肚皮上。   他顿了顿,落地稳住身形,稳稳当当地滑开。   荻月君又鼓起掌来。   “这是我兰图舅舅教我的,”嫩嫩顿了顿,“不玩什么花样,只有三个基本动作。”   荻月君含笑道:“正是。挑剔如兰图,看了怕也要夸你。”   小孩儿得意洋洋,“我舅舅教得好吧?”   荻月君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教得好,教得好!”   “这个比四十九朵剑花有用多了,”嫩嫩挑衅道,“舅舅教的都是有用的东西。”   荻月君听了,只能加倍地苦笑,“是,是!兰图教的都是有用的东西。”到底有些不忿,嘟嘟囔囔着,“不过四十九朵剑花也未必无用。”   嫩嫩笑盈盈地看向白虎,白虎面露叹服之色,只说:“如此就算比过了罢,我对少主人服了气了。我那臭小子跟着他,还真能学不少东西!”   “如此也好。”荻月君含蓄地笑笑。   嫩嫩却说:“说好了三招的,我们再比一招!”   “少主人底子打得好,自己又有奇思妙想,灵巧无比,我这点微末伎俩,恐怕再不能入您的眼了。”白虎心服口服地说。   嫩嫩瘪瘪嘴,“明明说好了三招的!”   白虎为难道:“若说三招——我倒的确还有一招没使。”她目光投向荻月君,“不过这一招有些阴毒,我收不住,寻常比试,不该拿出来。”   “你就跟我比一比嘛!”嫩嫩听了这席话,却是眼睛刷刷一亮,缠着白虎不依不饶起来。   白虎还是望着荻月君。   荻月君沉吟半晌,“既然如此,你且同他比过,遂了他的心愿。”   白虎郑重地点头,“那少主可要小心了!”   两人踏在巨岩上,林中滚滚传来雪块崩塌的巨响。嫩嫩兴奋地猫着身子,机敏地紧盯着她。   云牧虎一声啸吟响彻漫山遍野,古木树冠上的雪被抖落。她投身于一声长啸里,纵跃而来,霎时一身变作四,四方向嫩嫩袭去。   嫩嫩茫然地退了退。   “东边!苍寒剑第十三式!”荻月君厉声喝道。   嫩嫩咬了咬牙,起手却是师姐那套柳絮剑。荻月君叹一声,“错了!错了!”那白虎纵身一跃,已不能收,直直向嫩嫩扑来。   荻月君手撑巨岩,利落地攀上去,将嫩嫩推开,瞬间虎爪已刺破他的胸膛。   “爹爹!”嫩嫩一声惨叫。   白虎后足撑地,足心被极快的速度磨得血淋淋。她抽出自己的爪子,慌乱道:“荻月君?”   我看着师姐几乎要晕过去,忙伸手扶了她,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到巨岩上。荻月君颓然坐在地上,胸前衣襟破了一个大口子。   “爹爹!爹爹!”   嫩嫩搂了他,几乎是在嚎啕。   “白荻?”师姐虚弱地唤。   “好了,好了,”荻月君轻轻地说,“你臭小子别喊了,活像是我死了。”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白虎,“你这一爪子可不轻啊,差点把我给挠穿了。”   “爹爹?”嫩嫩泪痕斑斑。   “怎么说呢,”荻月君从怀里掏出一本被爪子洞穿的书来,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你娘说要给你正式取个名字,这些天我总揣着书,闲时就看看,找找灵感。名字没取好,倒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章八 鹿鸣】21   师姐含着泪噗嗤一声笑了,一把将书夺过来,犹带着哭腔道:“你看什么给他取名字呢?”   翻开第一页便是“关关雎鸠”,师姐遂将书往荻月君怀里一扔,笑道:“你们取名字只会拿一本书吗?”   “不好吗?”荻月君笑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们鹿鸣派的名字就源自《诗》,这小子以后要掌管整个门派,从诗三百里取名字,正合适。”   嫩嫩瘪嘴说:“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荻月君宽容地笑笑。   “为什么‘鹿鸣’取自诗三百,我的名字也要取自诗三百?”嫩嫩愤然说,“我这辈子又不是为鹿鸣派而活。”   荻月君敛了笑容,低头想了想,“你说的是。你喜欢念什么书?想从哪里挑?”   小孩儿望我一望,甜甜道:“我要小姨挑。”   他把这球踢给我,委实教我手忙脚乱了一阵。我平素也不怎么念书,总不能让荻月君去传奇本子里挑,只能稍加思索,尽量含糊的说了大题目:“不如……不如从辞赋里挑?”   “唔,”荻月君摸了摸下巴,“辞赋典丽工雅,倒也不坏。”   我小心地陪着笑,荻月君起来向雪白大虎拱手告辞。这时候大虎已经将虎崽子舔了个遍,正怜爱地垂头叮嘱他,要他乖乖地随着少主人,少主人天资聪颖,跟着他是不会错的。   嫩嫩皱着鼻子“哼”了一声,趴在我耳边小声道:“小姨,我还没答应收他做兽宠呢!”   我瞧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只捏了他的鼻子,低声骂道:“你别在我跟前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捂着鼻子“呜呜”叫唤,师姐含笑打量着我俩。待我把嫩嫩松开了,她温柔地张开怀抱,柔声道:“嫩嫩,到阿娘这里来。”   小孩儿赖在我怀里迟疑着不肯动弹,我悄悄掐他。   荻月君与大虎别过了,单手托着虎崽子往这边来。   嫩嫩小心翼翼地挪出一步。挪出了第一步后,紧接着就容易多了。最开始几步还像蚂蚁搬家似的磨磨蹭蹭,最末了几乎是龙腾虎跃地撞进他娘怀里。   师姐搂了他,摸他的发梢。   “阿娘,”小孩儿吸了吸鼻子,“我饿。”   师姐了然道:“阿娘就说吧,正在长个子,怎么可能不饿?”   她弯下腰去提食篮,忽地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前倾了几步,身子一软,垂下头半跪在地上。嫩嫩赶紧去扶了她的肩膀,急切道:“阿娘?”   师姐柔弱不堪地笑了笑,“没事,阿娘有些头痛。”   她话音刚落,头一歪,竟彻底昏死过去。   ·   荻月君慌忙抱着她回了雪山顶,和嫩嫩两个围了师姐团团转。我在边上委实看不下去,将两人通通推开,吩咐道:“取些冰来。”   好在雪山顶上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仅仅片刻,嫩嫩便一溜烟的挖来了一筐子寒冰。   我用铜盆装了冰,点起屋子里的柴火,不一会儿便融了小半盆子凉水。又从怀里掏出绢帕蘸了水,敷上师姐额头。   师姐整张脸被烫得通红,嘴唇蠕动,说着胡话。   嫩嫩握了她的手,可怜巴巴看着我,道:“阿娘不会有事吧?”   “发热而已,”我说,“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把屋子替她烘暖了,嫩嫩蜷缩着身子躺倒他娘身边。我本来想拎了他走,想了想还是由得他去,自己倒是裹了件外袍,步到庭院里去了。   在院中借月看了一会儿花,便听身后有动静,一转身,却见荻月君负手踏月而来。   我伸手向屋子里一指。   “两个人都睡下了,”荻月君淡笑道,“你那个法子很有用处,深鹂退了热了。”   我笑道:“我小时候发热,师姐都是这样照料我的。”   “你认识她这么些年,她过得怎么样?”   我手撑了下巴,想了想,“过得不坏啊!开一家眠香占玉楼,是长安城里头一份儿,人人都要尊一声‘深鹂夫人’的。”   “她每天做些什么呢?”荻月君笑着。   我把往昔的日子梳理一遍,发觉师姐过日子委实有点乏善可陈,“嗯……大清早起来,自己花一个时辰梳妆,再把我和嫩嫩叫起来,又在镜子前鼓捣我半个时辰。天气好,就带着花花绿绿一大群姑娘出去踏青;身子发懒,就歪在榻上看传奇本子。”   荻月君神情有些怅惘,“这倒奇了,深鹂以前不这样过日子的。”   “师姐以前怎么样?”我眼巴巴地问。   “她以前哪里静得下来,”荻月君含笑,“大江南北的到处乱闯,拎着自己那把蔚然刃,斩妖除魔的好事做了一些,捣过的乱也数不清。”   “那不就是我吗?”我脱口而出,“除魔我没那等本事,捣乱我最拿手啦!”   荻月君轻轻偏了偏头,“是吗?”   我点头。   他意味深长,在月下很温柔地看花,“原来如此,我遇上深鹂的时候,深鹂还是个你一样的小姑娘。”   师姐是个小姑娘?我想不出来。师姐纵容我胡闹,但自己是很稳当的。很难去想她年轻时胡作非为的样子。   我不说话,也只看花。   ·   师姐歪了一晚上,翌日天亮便懒懒散散地醒来。我去探她额头,热已经完全褪了。嫩嫩紧握了她的手,在她床边守了一夜,如今眼红红地盯着她,小脸儿凑近去,问:“阿娘身子大好了?”   师姐捂嘴一个呵欠,道:“好了。”左右转了转脑袋,问:“你爹呢?”   我在一边笑道:“荻月君在我这儿讨了一套谱子过去,如今在鼓捣着给你煮粥喝呢。”   师姐勉力起身,哀叹道:“阿昙,你赶紧去把鹿白荻找来!他煮粥?我怕他把自己连着粥一块儿煮了!”   我一怔,抖了抖袖子往外走,迎面便撞上了荻月君,红漆托盘上搁着玉莹莹的青瓷碗,碗里白米粥上飘着几片青菜叶子。   “你说我坏话,我可听到了。”他在师姐床头搁下托盘。   师姐浑作没听到,只凑近了打量那碗粥,奇道:“嗬,好你个鹿白荻,真被你熬出来了?”笑着向我与嫩嫩道:“他以前做饭,不把厨房烧了就算个功业。”   嫩嫩托了瓷碗去喂她,师姐抿了一口,叹气道:“白荻,你没有放盐?”   荻月君理直气壮道:“你师妹告诉我,你身子还弱,要吃得清淡些。”   师姐气愤道:“是叫你清淡些,不是要你不放盐。罢了罢了!”她从嫩嫩手里接过那瓷碗,捏起鼻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吞了,长吁一声,“就你而言,算很不坏了。粥没煮过头,不过那青菜——青菜是生的吧?”   荻月君愕然道:“青菜不就是吃生的?”   师姐妥协道:“好罢。往后只要小的一口气在,厨房里这些烟火事,便不烦劳您了。”   荻月君不以为意,捡了她床沿坐下,嫩嫩很犹豫地伸手拽住他袖子。荻月君怔了怔,赶紧反手握住小孩儿,骨节修长的手裹住孩子小小的拳头。   师姐微微一笑。   他们一家三口怕是有不少话要说,我也不便在室内搅局。正巧外头天光晴明,我便猫着腰悄悄出了门,裹了一身鹤氅,从旮旯缝儿里提溜出鹿文惠来,叫他领着我在雪山里悠游玩乐。   ·   山下的仗大约是收尾了,大雪山派下去的门人陆陆续续回来。原本空荡荡的雪山顶,如今每天都有好几批弟子风尘仆仆地赶来。   荻月君三天后聚拢了众人,在高台上仙风道骨地站了,很坦然地说出了自己道行尽失的真相,也诚恳地道出自己只余下二十几日的性命。鹿鸣派众人先是难以置信,其后便一脸悲戚、不知所措。   这时候嫩嫩不情不愿、摇摇晃晃地登上高台,由他爹引见了台下门人。荻月君只是云淡风轻地道一句:“这是你们的少主人。”台下便喧哗扰攘,好不热闹。   我觉得没意思,偷偷摸摸瞧了一阵,便回师姐庭院里同她闲话三四。师姐近来娴雅得很,扯了几匹布,给嫩嫩量了身子,要为他做一身袍子。   我在她身边歪了一会儿,荻月君便拎着嫩嫩过来了。这些天,荻月君很郑重地开始传授他苍寒气,我见他们一本正经的对坐了,心里便哀叹。   荻月君倒是不避讳我,鹿鸣派祖传的苍寒气,江湖上流传已经的绝世神功,通通在我跟前从从容容的道出。偏偏我不争气,在边上听了两句便头痛,很勉强地向师姐拱一拱手,逃也似出了庭院。   院子里那只白绒绒的虎崽子咬着个草编球在上蹿下跳。   我伸手夺了草球,负手笑吟吟立在他跟前。虎崽子往我身上一扑,我没想到他有这样的力道,踉踉跄跄退了三步才站了稳当,捏了他颈子上那团肉,道:“怎么孤零零在这儿玩球?”   虎崽子很不屑地瘪嘴道:“荻月君成日讲他们鹿鸣派的苍寒气,这对我的修行又没什么益处。我好容易离开了我娘,没人管,可得好好玩一阵。”   我便抱了草球说:“孤零零玩多没意思,咱们去山道上一块儿玩。”   他便乖乖跟在我身后走。我抱着草球绕过如金似银的雪宫,狭路撞上了鹿文惠。近来大雪山上人心浮动,他忙得焦头烂额,我已经很久没去折腾他了。   “沈夫人这是往哪里去?”他问我。   我拎了虎崽子给他看,“带他去玩球。”   他犹犹豫豫似乎想要劝说我,我最怕听到说教,振了振袖,一溜烟的跑了。   抱了草球、携了虎崽子,蹦蹦跳跳的往下走了百来层台阶,见到峭壁见一方平地,平地正中坐落着朴素的木房子。   将草球往地上一扔,我指了木屋子笑道:“这是荻月君当年念书的地方。”   虎崽子却咬了草球,很利落地蹦上了峭壁间一块浮石。他将草球投掷给我,“嗷嗷”的嚎叫几声,这才有了点山中之王的威风。   你来我往地掷了好几个回合,我累了,捡了木屋前一张矮矮的石凳坐下,手臂搁在石桌上无意识地敲,衣袍水一般泻在桌角。   今日山腰起了大雾,雾中林莽影影幢幢,如山鬼飘荡。   浓雾中,仿佛有两个影子愈发清晰了,渐渐向山上来。我心里先是一紧,随后便琢磨着又是大雪山的门人——鬼晓得他们还有多少门人!难怪搅得我们大唐的江山地动山摇。   我口里渴,转身把虎崽子从岩壁间抓回来,想转身上山去喝茶。   雾里的两个影子渐渐现出鲜明的轮廓。   我眯了眯眼睛,缓缓把虎崽子搁到石桌上,他很卖乖地舔着自己爪子。   两人从雾中步出,先前那个白绫覆眼,姿态却从容镇定,后头那个一身淡紫色的长袍,手上捏一柄泥金折扇,脸上若有若无带一丝笑容。   “枕壶!”我哭着扑了上去。   他一手抱住我,一手还在百忙之中敛了那柄泥金扇子,插|进腰带间。 ☆、【章八 鹿鸣】22   我在枕壶怀里很尽情地哭了好久,末了,师兄一声轻哼,我只好抬起头,很难为情地擦擦眼泪,破涕为笑,握了他的手,千回百转,只是问他:“你身子还好么?”   枕壶点点头道:“很好。”   他晒黑了不少,如今长袍一披,折扇一摇,再不是当年那个玉面公子、文弱书生的模样了。我握他的手,却觉触手十分粗糙,一低头,便看见他十指上厚厚的茧子。   没来得及感慨,他便屈起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弹,顺便搂了我的腰,向石桌上那虎崽子努努嘴,“你又收了什么妖魔鬼怪?”   虎崽子龇牙咧嘴。   “云牧虎,”师兄现在眼睛还没养好,也不知他如何分辨,只是饶有兴致地“看”了过去,“怕不是阿昙的——荻月君帮嫩嫩弄来个伙伴?”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向虎崽子一声招呼,引着枕壶、师兄上山去。   ·   遥遥的如玉雪峰下坐落着石砌的房子,屋前的竹架上蓬蓬攀附着草金铃花,紫色的小喇叭兀自怒放。   竹架下搭着一张方桌,桌上搁着两盏茶,桌沿坐了荻月君父子两人。   “我们这套摛霞剑法倒还真不拘什么格调,”荻月君淡淡笑着,“你仔细记下来,再自己想想怎么玩花样好了。”   师姐歪在一边软绵绵的草坪上,嗑着瓜子说:“兰图要是晓得你教他玩花样,一定会生气的。”   荻月君哼一声,“我的儿子,我乐意教什么就教什么。”   嫩嫩没听他爹娘拌嘴,自拎了剑,流丽潇洒地比划了起来。一套剑法下来,真如铺锦摛霞,流光溢彩。   师兄上前,若无其事地沿着方桌坐了,不咸不淡道:“你时间不多了,怎么还在教他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荻月君见他来,尴尬地与师姐对望。听师兄这么一说,脸上神情一变,登时就不乐意了,“什么叫中看不中用?非要像你,刺啦啦的拎着剑,不是刺就是砍?”   “剑术嘛,”师兄慢条斯理,“最要紧的便是将剑尖刺入敌人的胸膛,旁门左道都不需提。”   “所以兰图你才活得这么没意思。”荻月君手撑着下巴。   嫩嫩收剑入鞘,重重将剑鞘扔到方桌上,铿锵一声响。他冷笑,“舅舅是没有意思,可舅舅还有很长时间活呢。以后我孤零零在这世上,还要舅舅多看顾。”   荻月君狼狈地摸了摸鼻子。   师兄冷淡地说:“你可千万别缠着我,多去找你小舅舅。”   我上前搂了嫩嫩,笑道:“来找小姨不是更好么?”   师姐咯咯笑道:“你?你不行,你会把他给惯坏的。”她从容起身,振袖抖落了身上毛茸茸的青草,上前爱怜地摸了摸嫩嫩的头发,“往后要听小姨小舅舅的话。”   我抬眼看了看师姐,她容色虽然仍旧清丽,但前额的皱纹已经细细地生了好几条了,肤色也不再是少女般的雪白柔腻。   枕壶上前,向师姐拱手行了礼,师姐懒洋洋挥挥手,再问:“这些日子可还好?你的男儿壮志可有圆满?阿昙都要哭死了,你可消停些罢。”   枕壶笑道:“哪里有什么男儿壮志?事到临头,硬着头皮上罢了。回头再入朝,我向陛下求个外放,去大好河山里走一遭。”他向我道:“阿昙是喜欢南边的水乡,还是北边的草场?”   “我喜欢什么,皇帝就能派你去做什么?”我戳他脑门,“你别做梦了!”   枕壶笑嘻嘻的,“陛下倒是很心疼你,还特地提了你,问你受不受得住北方的寒气。我想你骨头里那个旧病,怕是不行。”   “所以呢?”我眼巴巴地问他。   “猜猜看?”他柔声。   “外放到淮南道去做扬州别驾。”师兄不耐烦地说。   枕壶咳了一声。   “多大点儿事,”师兄训斥,“偏要逗她。”   枕壶拱一拱手,低眉顺眼道:“师兄教训的是。”   “所以说兰图你没意思,”师姐叹气,“也难怪这么些年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她向我招招手,“往后要是有什么妖魔鬼怪看上了他,你给我留点儿神。这么多年下来,我瞧着你师兄是有点儿呆的,怕没我把关,便被人骗了。”   师兄颇不赞成地皱眉道:“深鹂。”   师姐啧啧两声,“药按时吃了没有?”   师兄下意识地摸了摸覆眼白绫,道:“吃了。”   “乖,”师姐用哄嫩嫩的口吻说,“往后师姐便不能照看你了,你自己多长点心。药千万记得按时吃,不然眼睛可就救不回来了。”她从我怀里拎了嫩嫩单手抱了,笑着招呼道:“你们远道而来,口渴了罢?我厨房里晒了几罐甘露蜜,来尝尝。”   她抱了嫩嫩,与荻月君径自走远了。枕壶跃跃欲试,道:“雪山上的晨露,较之长安,应当更清洁,想必晒出来的甘露蜜也更可口些。”我挽了他的手随师姐走,一扭头却见师兄怅怅然坐在方桌前,食指叩桌,面色与白绫一般白,“这么些年,究竟是谁照看谁?”他低低地说。   ·   荻月君提前一天出现白头发,翌日清晨,师姐便把我叫到房里去,要我替她拔掉藏在乌发中的几根雪白丝线。   我拔了几根,再找不到了,便盘膝坐在她床上,低声说:“现在拔了有什么作用,明儿会更多。”   师姐豁达道:“能美一天是一天。”   果然,第二日,她一半的头发都变作了灰色。当天师姐没有梳发髻,只是闲闲散散地披下来,长发垂到腰际。荻月君比她显得更老一些,握了本书,临晨风,倚晓窗,漫不经心地翻着。   师姐笑吟吟地夺了他的书,“还没想好呢?”   “是要伴着嫩嫩一辈子的名号,哪里这么轻易。”荻月君说。   “依我看,懒得多想了,”师姐摇头晃脑,“他这么些年,叫嫩嫩叫惯了,沿用下去便是。”   “鹿——嫩嫩?”荻月君迟疑。   师姐拊掌道:“鹿嫩嫩、鹿嫩嫩……嗯,听着还不错。”   我看庭中嫩嫩正执了一柄软剑与枕壶你来我往斗得很欢,丝毫不晓得即将降临到他身上的悲惨命运,不由得叹气。   “阿昙觉得不好?”师姐闻声问我。   我缓缓道:“倒不是说‘嫩嫩’不好,只是不合适。他现在又香又软又小,唤‘嫩嫩’自然是妥帖,可再过十年,长成了荻月君这般挺拔的男子汉,那个时候——”我咬了咬嘴唇,“你们想想,荻月君当年闯荡江湖,脱剑横膝前,自报家门,说是‘雪山鹿鸣鹿白荻’,多大的气魄?要是到了小孩儿那儿,把软剑一搁,说是‘雪山鹿鸣鹿嫩嫩’,怕是会惹人耻笑罢?”   师姐连忙道:“有理,有理。”把书往荻月君怀里一扔,潇洒道:“你接着想!”   我看着嫩嫩无忧无虑的背影,深觉自己这个小姨做得很称职。   师姐抱着双臂同我一块看了阵子,低声道:“真想看到他长成挺拔的男子汉。”   ·   荻月君与师姐日复一日变得非常年迈,再不能受雪山上的寒风,师姐鼓捣了一厨房的各种花蜜也被她搁下了。   最开始,荻月君还亲自教嫩嫩练了几个把式,苍寒气也是手把手教的,到后来行动迟缓,便只是蠕动着嘴唇指点一二了。   清晨的雪峰上有白鹤盘旋,清丽鸣叫。   荻月君自梦里醒来,便说要上雪山顶去。   “凭你现在?”师兄有点讥讽。   荻月君像个普通的小老头一样,满头白发,身子清瘦,手上执一柄绿玉仗。他轻轻松松地笑着说:“慢慢地爬,自然能爬上去。”   师姐小心翼翼地穿上她不再合身的玫瑰紫长袍,精致地梳了灰白的发髻,簪上一枝红绒球花,嘴唇抹得艳丽绝伦。她伸出枯瘦的手握住荻月君,笑道:“一起爬。”   荻月君怀念道:“成亲的时候,兰图把你送上去,我再背你下来——记不记得?”   “记得,记得,”师姐笑得脸上皱纹蜷在一起,“怎么,现在还想背我?”   “背不动了,”荻月君讨饶,“饶了我罢,夫人,我现在这身骨头,委实背不动了。”   嫩嫩攥紧他娘的衣袖不松开。   “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荻月君迟缓地蹲下身子,与嫩嫩平视,温柔地说,“梦见自己在盛开着兰花的堤岸边走,还很年轻,河水像小姑娘的缕缕长发。我走了很远的路,见到一只雪白的鹿。它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的梦就结束了。”   嫩嫩吸了吸鼻子。   “兰皋吧?”荻月君轻柔道,“‘皋兰披径兮斯路渐’——鹿兰皋怎么样?”   嫩嫩眼眶慢慢红了。   荻月君缓缓起身,与师姐并肩向我们拱手行礼。别过后,他两人并肩相视一笑,转身飘飘然便登山而去,绿玉竹杖敲在石头上,清泠泠的声音荡在山谷间。   嫩嫩颓然坐在了一边。   师兄干巴巴地揉了揉小孩儿的头,正要脱身,小孩儿却狠巴巴地将脸埋进了他的腰,嗡嗡的哭了起来。师兄局促地退了一步,迟疑着把手掌压倒了嫩嫩的头顶。   “枕壶。”他冷冷清清地唤。   枕壶应声。   “去我房里,把我的药丸子拿过来。”师兄说。   枕壶转过身去取药,待他取了青瓷瓶过来,嫩嫩已经不再哭了。他默念着:“鹿兰皋……”然后抬起红通通的眼睛遥遥看玉色的雪峰。   雪峰上传来两声鹤唳。 ☆、【章九 蓬壶】01   嫩嫩最后没有与我们一道回长安。   “我留在雪山上,”他神情安安静静的,穿一身黑袍子,红绫束了头发,“爹爹离开之后,雪山上要我留下来才行。”   我很生气,说:“你一个小孩子,留在这里能做什么?”不管不顾地攥了他的手腕,“你还是乖乖随小姨回长安去,糖葫芦让你一天吃两串。”   他馋得舔了舔嘴巴,却只是摇头说:“不行。”   他这时候的神情一点也不像个小孩子了。   我急得要哭,只看了他,可怜巴巴道:“那你就待在雪山上不下去了?每天修仙?以后小姨要是想看我们嫩嫩长高了没有,还得千里迢迢的过来爬千丈高的雪山?”   “这倒不必,”小孩儿脸上露出笑容来,“等山上安定下来,我就去长安找你。”他脸色忽然有点儿红,“到时候,你要喊阿泽哥哥过来陪我玩呀。”   他这时候还惦记着优泽,委实让我感动。   ·   离开的时候,嫩嫩送我们下山去。鹿文惠跟在他身后,神情庄严肃穆。他一路上也不怎么笑,长袖子拢着手,步态从从容容。   “就送到这里。”到了半山腰,雾气正浓,师兄忽然顿住了步子。   嫩嫩愣了愣,拱手道:“是。”   “书要记得念,”师兄道,“剑法也别落下。你爹前阵子传给你的苍寒气,每天至少要修两个时辰。”   “兰皋晓得。”他毕恭毕敬。   师兄向鹿文惠点一点头,“看着点你们少主人,”他眼睛还没好,仍旧白绫覆着,向我这边偏偏脑袋,我却觉得凉飕飕的,“他被惯坏了,凡事都得监督着。”   嫩嫩苦笑,袖口露出一截圆润的手指,“我知道了!”   “我会来检查的。”师兄淡淡说。   话罢,他也不作犹疑,甩了甩宽大的袖袍,轻盈如白色大鸟,踩着青石台阶飘飘摇摇地下山去了,把我和枕壶远远搁在后头。   “师兄怕是烦了我们了。”枕壶失笑。   嫩嫩吐了吐舌头,“舅舅是厌烦了我。”   我笑道:“你这个小磨人精,莫说是师兄,我也烦了你了。”话说到一半,喉咙便哽咽了,只能强笑着,续道:“既然如此,那小姨也要走了。”   我攥了枕壶的袖子,他伸手摸了摸嫩嫩圆鼓鼓的脸蛋。   小孩儿咬着嘴唇,很规矩地敛袖向我们深鞠躬,“兰皋在此别过了。”   我怕自己要哭,拽了枕壶,掉头便走。   ·   此番回长安,一路倒悠哉悠哉。最初几日枕壶还有些疲惫,独处时便露出哀伤的倦容。我知他辛苦,也不点破,只是换着花样逗他开心。近些天便好多了。   师兄与我们同行了三日,第四日清早,便一声不响地飘走了。   “师兄生我们的气了吗?”我撑着下巴看蓝天,估摸着师兄便是在天色将蓝未蓝的时候御剑走的。   “师兄不像你我,镇日清闲。”枕壶笑道,“长安城百废待兴,还得多劳他辛苦,哪有时间与我们在路上耗。”   我也笑,“既然只剩了我们两个闲人,索性便一路玩回去,当作散心了。”   主意既定,我和枕壶便兴之所至,随意游走。一路的名山大川、江流湖泊看了个遍,再把沿途城市的花街游了个彻底。   倒不是我夸耀,能与平康坊相提并论的花街实在没有。   枕壶不如原先讨人喜欢了,大约是晒黑了的缘故。我俩并肩在花街走,再没有香喷喷的软帕从高楼飞下来,轻盈地覆盖到他脸上。   我嘲笑他风光不再,他倒是理直气壮,笑眯眯搂了我的肩膀,说:“我身边不是有夫人在吗?夫人替我挡了桃花。”   我说:“原先扔帕子、洒香笺的时候,我莫非不在?”   “原先你也是在的,”他手指摩挲着白玉的扇骨,慢条斯理地说,“可你原先还不是我夫人。”   我:“……”   如此一路,竟也慢慢晃回了长安。大清早,我背了个小包袱收拾收拾进城,远远的就看见土灰色的城墙横亘在那里,像沉默不语的巨人。城墙上三三两两栖着灰麻雀,这鸟模样生得不美,唱得也难听,妙就妙在它的朴素。   城里确然是一派的百废待兴,清理粉刷过的金台玉楼如旧日一样鲜丽,但隔过一条碎石嶙峋的街,便是被烧成了灰烬的废墟。据说安世子兵败如山,仓皇辞长安,在仓皇中还不忘点一把火。他主意打得很好,史书上也有不少人玩这一套玩成功了,可惜天不遂他愿,当晚便淅沥沥下了一场大雨,赶来的唐军就着大雨将残余野火尽数扑灭了。   我与枕壶匆匆绕过街坊,赶到了我们的家。   正门口的红色大门缺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歪歪斜斜,欲倒而未倒。在这荒凉破落的正门口,沈安乐搬了把靠背椅子,左手端着青瓷茶杯,右手握着一卷书,正摇头晃脑地念着。瞧他这样子,半点不像是坐在家里废墟前,倒像是学堂里的启蒙生。   他椅子吱吱呀呀地往后靠,两条腿支着,两条腿悬空着。枕壶向我“嘘”了一声,绕到他身后,伸腿一踢,他重心不稳,砰地一声摔倒在地,青瓷茶盏应声碎了。   “哪个小崽子敢逗你安乐小爷!”他利索地爬起来,气冲冲地转过身。   “呃,少爷……”他转过头就目瞪口呆了。   我笑吟吟上前,对枕壶道:“你不厚道,安乐替我们守家门,你不但不感激,还害人家。”   枕壶哼了一声,手指一指只剩半边的大门,“就是这么替我们守家门的?回来这么些日子了,大门坏了,也不知道修一修。”   沈安乐很委屈地说:“哪里的话?小的是奉命在这里等您两位的。陛下赐了新宅子,那边悉数安顿好了,只等少爷夫人去住。”   枕壶听罢,便拱一拱手,“倒是我冤枉你了。”   “什么新宅子?”我问,“在哪里?”   他遂招了招手,一辆马车哒哒地驶了过来,我们上了座,风驰电掣地绕过长安城的街道,来到了一座气派的府邸面前。   “皇帝倒是很心疼你嘛。”我斜着眼睛向枕壶道。   枕壶摸了摸鼻子,拢拢衣袖,淡然道:“这屋子再好也没用,入夏了,我就该赴任了。扬州那边夏天又湿又热,也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我不理睬他这扫兴的话,兴致勃勃在宅子里绕了一圈,末了才端坐在堂上,捧了盏茶,问沈安乐道:“眠香占玉楼如何?”   “红袖在管着,”他一个迟疑,“红袖说,她管不如深鹂夫人管,问了好几次深鹂夫人何时回来。”   我鼻子一酸,枕壶便道:“你叫红袖别惦记着我师姐了,她云游去了,百年来怕是不会回来。”   “那——”沈安乐犹犹豫豫,“以后就归夫人管了?”   我道:“说到底是嫩嫩的东西,我做小姨的,替他看着也无碍。不过,要我管账,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枕壶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话罢又沉吟,问:“不如——你去问问你妹妹?”   我心里一动,便问沈安乐:“优姝还好吗?优泽呢?我爹呢?”   “泽少爷随优老先生去骊山了,我送他们出的城,气色都很好。”   “优泽长高了?”   沈安乐便比一比自己,“大约长到小的这里了。”   我欣慰道:“确实长高了。”又笑道:“能耐下性子随我爹去骊山疗养,可见也懂事了些。”   沈安乐神色一变,张张嘴,欲说未说。   枕壶敏锐地问:“怎么了?”   “小的觉得,泽少爷随优老先生去骊山,倒不是懂事了,能耐下性子的缘故,”沈安乐吞吞吐吐的,“实在是优二小姐家里太乱,容不下泽少爷。”   我吃惊地问:“优姝家里怎么了?”忧心忡忡地再问:“她身子骨还好吗?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出了岔子?”   沈安乐忙道:“不是不是,优二小姐身子康健,怀里的孩子也很稳当。绫织娘昨儿还问了我您什么时候回来。”   我道:“那她家里怎么了?”   “这个——”沈安乐咬一咬牙,索性说了,“巫大人说要辞了官,住回老家祁山去。”   我一听,满腔的好兴致都没有了。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搁,连连不断的唉声叹气。枕壶支开沈安乐,揽了我沿床坐了,低声问:   “怎么回事?”   我便将巫端臣、白梅、优姝乃至祁拘幽间的糟心事详详细细与他说了。   枕壶听罢,沉默半晌,轻声道:“这事儿,阿姝做得不厚道。”   我听了只跺脚,“你当我不知道吗?可她再不厚道,也是我妹妹。事已至此,我得去她府上瞧瞧她。她肚子里还揣着我侄子呢,我能不管?”   枕壶忙拽了我的袖子,抚摸着我的后背,低声训斥道:“你这么急颠颠的赶过去,又能帮上什么忙了?阿姝比你机灵,你能想到的法子,她会想不到?”   我忙反手握了他,娇憨道:“你比阿昙和阿姝加起来都机灵,你说说看,该怎么办?”   “别给我灌迷魂汤,”他警惕地瞅了我一眼,“这么着,你过去,先搞清楚巫端臣究竟为什么想辞官还乡。你先入为主,觉得是为了白梅,可没准儿人家就是想家了,前朝还有人为了家里一顿鲈鱼羹辞官的呢。”   我乖乖点头。   “搞清楚他辞官的缘由后,如果他是单纯想家,那你告诉我,我自去劝他。如若是为了白梅——那你再探探口风,看他晓得了多少内情。”   “内情?”   “第一,看他晓不晓得白梅已经去世了。第二,看他晓不晓得白梅恢复兽性,是阿姝害的。”   我打了个寒噤,“如果他都晓得了呢?”   枕壶摇头道:“他可能晓得白梅去世,祁拘幽或许会告诉他。但是阿姝私底下的动作,如今知道的人只有你、我、阿姝、绫织,任哪一个,也不会说出口去的。”   我听了深以为然,心里安稳不少,换下灰头土脸的行头,精致地梳了妆,坐着马车哒哒的向优姝府上去了。 ☆、【章九 蓬壶】02   待我敲开巫端臣府上的门,绫织便一身灰色长衫,在廊下等我。她神色平静,一如当初在我母亲身后侍立,不过脸色有些灰白,眉眼间藏不住倦意。   见了我,她赶忙迎上前来见礼。我虚虚扶了她胳膊,低低问:“优姝身子还好?”   “今早起来有点恹恹的,只喝了一碗粥,过一会儿便全给吐了。”绫织淡淡道。   她领了我七弯八绕的过了游廊,廊下丛丛的玉簪花开得白白净净,可惜被晒得没精打采。我忍不住道:“你们家管花圃的该打了,好不容易开的花,被糟蹋成这样。”   绫织吃了一惊,半晌又恍然道:“怨不得她。夫人在家闲的没事,花圃向来是她自己管。如今里里外外一通折腾下来,她哪里有闲心。”   说话间,一群小丫头噤若寒蝉地走到我们跟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行礼,眉毛都不敢抬一抬。   我放柔了声音,问:“你们家大人近来身子骨还康健吗?”   她们惶急地互相交换了目光,一声不吭,只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抬头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绫织道:“好了,你们下去吧。”   待小丫头们匆匆绕过去,绫织再向我解释道:“夫人下了命令,家里如今不许提巫大人一个字。”   我觉得好笑,便道:“那你们巫大人人去哪里了?”   “听说住到晨昏寺里去了,”她顿了顿,“给白梅夫人祈福。”   我心里一凉,“他知道了?”   “大小姐也知道?”绫织诧异地看我一看。   “祁拘幽来告诉他的?”   “是,”绫织轻轻点头,“二小姐认出她就是婚礼上扎了她一刀的人,说是唤作祁拘幽,是白梅夫人的姐姐。那祁拘幽一来,只向巫大人说一句,说白梅夫人死了,巫大人便心灰意冷,说要辞了官回祁山去。”   我敏感地问:“那怎么如今却在晨昏寺?”   “二小姐同他又哭又闹的,巫大人一则惦记她肚子里的孩子,二则又感念二小姐当初的恩情,”绫织哽了一哽,“三则,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也是割舍不下。”   我听她的口气,恐怕这“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恩”很有限。   ·   步到优姝门外,便听里头乒乒乓乓一阵响声。绫织急急忙忙要进去,我却伸手拦了她,递了个眼色。绫织面露难色,终于在我身后站了,不做声。   我蹑手蹑脚站在门边,听屋里的优姝用她那刻薄而冷淡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一大早就吩咐下去了,说我今天胃口差,吃不得油腻。你们倒好,大鱼大肉的端上来,生怕我吐不出血来是不是?”   小丫头“砰”的一声跪下来,嘤嘤啜泣道:“夫人,鱼是特地去了腥的,辅料还加了香菜。夫人吩咐下来的话,我们哪里敢不听。”   优姝冷冷道:“那是我错怪你们了?”   “没有,没有,”小丫头声音颤颤的,“夫人教训的是。”   “芳林,”优姝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便听一人轻轻应声,“教教规矩。”她打了个呵欠,“把这些盘子罐子全给我收了,看得心烦。”   半晌后便听得有巴掌声,清清泠泠的响起来。小丫头强忍着啜泣,只在那呜咽。   “芳林,”优姝嫌恶地说,“你也是不懂规矩了。拖到院子里去教。”   “是。”芳林温和道。   她拽着小丫头出了房门,打个转身,正与我照面。绫织赶忙上前,斥责道:“做什么去?”   芳林伶伶俐俐地道:“夫人要我去教教这小丫头规矩。”   “你才进府多少日子,”绫织冷笑,“仗着在夫人跟前得宠,都能教人家规矩了?我看你才要多学点规矩。”   “绫织,”优姝在屋里漠然说,“你让芳林去。”   芳林再忍不住,挑起眉毛得意洋洋地看绫织一眼,拽着那哭的稀里哗啦的小丫头就要走。我却横在她跟前,抱着胳膊只是笑。   “你是什么人?”她很没眼色地瞪着我,“夫人叫我去教她规矩,你敢拦着?”   我朗朗笑道:“我从小也是没有规矩的,你们夫人最烦我,你要不要也教教我?”   我听到优姝在屋里屏住了呼吸,压抑着的满腔怒火又化作了怜惜。想着她也是不容易,小小年纪里碰到这种事,巫端臣又是个油盐不进的。   我步入里屋,见着她一身白地黄花的家常袍子,半歪在软塌上,脸圆了很多,肚子很明显的鼓了起来。   她抬起头,很不自然地向我道:“阿姐。”   “你身边跟的是什么人?”我笑吟吟地坐到她身边,“眼色压根儿没有,只会呼呼炸炸的,好像唯一的本事就是扇耳巴子。天底下的人,只要有一只手在,谁不会扇耳巴子了?”   优姝别别扭扭道:“她前些天入的府,我看她嘴巴甜,做事也利索,就放到身边了。”她神情渐渐冷静下来,声音也温吞了,“既然冲撞了阿姐,也就没什么好留了。绫织,你给她包一包银子,要她今天就搬出府去。”   绫织将满脸不可置信的芳林拽走了,优姝又将屋里的下人统统支开。待得只剩下了我们俩,我便沉下脸来,叱道:“瞧瞧你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不痛快,就拿手下人泄气么?母亲当年是这么教你的?”   她“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阿姐,我不管了,阿娘当年是白教我了。我就是看她们不顺眼,当年祁白梅在的时候,她们通通都喜欢那个狐狸精,现在那妖孽死了,还阴魂不散,害得端臣要离我而去。你别看她们表面恭恭敬敬,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笑话我!”   优姝从未对我如此袒露心迹,越发让我觉得责任重大,便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祁拘幽来说白梅死了,巫端臣就敢说要辞官?”   “她们狐狸精做惯了,就喜欢添油加醋,”优姝咬牙切齿,“她大清早的过来,说祁白梅死了,说她是因端臣死的。笑话,这能怨端臣?偏偏他心肠好,相信了,说是自己害了她。然后就说要辞官,说要住到祁山脚下的屋子里去,还要我也去!”   我忙问:“要你也去?”   “是,”优姝哭哭啼啼,“他说他要照顾我。”   我心一宽,便笑道:“那你随他去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时候你们俩在祁山脚下住着,我去找你玩。”   优姝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半晌才说:“阿姐,你是不是疯了?除非再有人打过来,否则我这辈子是不会出长安城了。何况,我当初嫁的人,是新科状元,是吏部侍郎,可不是祁山脚底下一个种田郎。”   我霎时被浇了个透心凉。   她攥着我的衣袖哀求我,“阿姐,你去晨昏寺,你去劝劝他。他现在什么人也不肯见,我真怕他在里面头发一剃就出家了。你是祁白梅的朋友,他会见你的。你问问他,这辈子就耗在祁白梅那只狐狸身上了?寒窗苦读的功名不要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管了?”   我下意识地抽回手,有点伤心地看着她,问:“你喜欢巫端臣吗?”   她忽然就不哭了,脸上泪痕宛然,眼神却变得锋利起来。她对我笑笑,“我喜欢谁,阿姐不是一直知道吗?”   我僵硬地站起身来。   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说:“你还记不记得他给我画了一柄扇子?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画的,最后也是被你给撕碎了。我看着你撕碎它,心里首先是难过,后来又觉得解脱。反正从来不管我的事,我也用不着花心思。结果还是把那扇子拾回去,小心翼翼地黏起来。”   “你还喜欢郁蓝生?”我虚弱地问她。   “不喜欢了。”优姝干脆利落地说,“但是小时候很喜欢。小时候的喜欢,总是比较容易。到了现在,该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   ·   我独自一人驾着马上,缓缓驶过山路,登上晨昏寺。路上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小时候和枕壶在寺里烧香,前些年庄致致在这里救我一条性命。   都宛然如在目前。   夜幕卷起千丈垂虹,最后一缕金线欲断而未断。灰色的雀鸟吱吱喳喳的盘旋云端,云朵层层压下来。   我抱紧了怀中的“露红”酒,轻盈地跳下马车,敲响了晨昏寺的大门。   灰袈|裟的僧弥为我开门。   “我找巫端臣。”我朗朗地说。   僧弥双手合十,恭敬道:“请夫人随我来。”   我没料到这样轻松,忍不住问:“我听说巫端臣在这里闭门谢客,连他夫人也见不到他。怎么偏偏带我去?”   僧弥温和一笑,“巫施主并未闭门谢客。他只是吩咐,所有唤他作巫大人、巫侍郎的人通通不见,只有坦坦荡荡喊一声巫端臣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客人。”   我心里一动。   僧弥带我绕过回廊,进了一座十方大小的庭园,园子里干干净净的,植栽了几株松树,姿态挺拔如冠缨客。松树下沙石枯寂,一方石桌围了三条石凳,巫端臣背对我坐着,桌上一盘棋,他执黑子沉吟思索,对面没有人。   “沈夫人。”他头也不回。   僧弥把我送到了,便双手合十以告辞。我不知道巫端臣怎么晓得是我,我也不在乎,只是大大咧咧地过去,坐在他对面,将露红的酒坛子往石桌上一搁,打散了一盘黑白子。   “下什么棋,”我说,“喝酒喝酒!”   巫端臣双手抱臂,淡淡瞥我一眼,“沈夫人何时回的长安?”   “今天。”   “舟车劳顿的回来,又赶着来见在下,”他装模作样地鞠一躬,“在下十分惶恐。”   我叹了口气,“你知道的,优姝是我妹妹,我不能不管。”   “她可以随我去祁山,”巫端臣淡淡说,“我会照顾她,不会让她吃苦。”   我默不作声。   “可是她不想。”巫端臣自嘲地笑笑,“她生来是丞相大人的千金,年纪到了,便风风光光嫁给了新科状元。这样的优姝,怎么愿意去祁山脚下过清贫日子呢?”   “哦?”我反唇相讥,“哪当初是谁眼巴巴地凑过来?是谁心甘情愿地娶了她?是谁为了摆脱兄嫂,憋着一股气想要出人头地?”   巫端臣脸色刷的惨白,我以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白梅告诉你的?”他轻声问。   我故意不回答。   “都是我,”他惨淡地说,“全都是我做的。我做错了,可也没法子挽回,只能从现在起,回祁山去。”   我冷冷地说:“一直说要回祁山,可现如今,官也没有辞,祁山也没有回,躲在晨昏寺里,是想骗白梅还是骗自己?”   “这倒不是,”巫端臣很轻很轻地笑了笑,“我不是眷恋长安。我早就想走了,可是我在等你。” ☆、【章九 蓬壶】03   他这话把我给搞懵了,多说多错,我索性紧抿着嘴唇看着他。   他像是了然我心中所想,很淡很浅的看着我微笑,手指着桌面两坛子露红,“不喝吗?我以为你带上来是给我喝的。”   “杯子呢?”   “有什么关系,”他从容地说着,一手拎了一坛子酒,一手将另一坛子推到我跟前,动作间黑白棋子哗啦啦散落在地,“我就不客气了。”他开坛仰头痛饮。   一口鲸吞后,他畅快地抒了一口气,略带怀恋道:“我回祁山后,第一等想念的,恐怕就是这风水一轮的露红酒。”   这口气像是回去定了,听得我满腔怨怒,自把了酒坛子,毫不示弱地灌了一口。   巫端臣缓慢地搁下酒坛子,眼神有些迷离,“我方才说,在等你,我是认真的。”   我默不作声。   “我想问问你,”他声音稍微有点颤,很快又稳住了,“白梅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道:“这你自问祁拘幽。”   “祁拘幽要我问你,”他平静地说,“她不愿意与我多说。”   “我也不愿同你说。”   他又灌了一口酒,眼神烘出一点温润的水色,倒像是泪光了,“沈夫人,我请求你——”   “人都没了,”我声音很轻,“问这些有意思吗?”   “我请求你。”他有些卑微地看着我。   我于心不忍,咬了咬下唇,终于开口道:“那天,白梅在堂下被邪魔入侵。我抓了她尾巴,随她一路扑腾到祁山,想找祁拘幽、祁束素帮忙。不想她们都不在祁山,只能勉强下个禁制将白梅囚在原地。可是我囚不住她,她挣脱出来,在祁山大肆破坏——”   那天的火腾腾的在我眼前烧开,我顿了顿,说:“后来祁拘幽赶回来,看出白梅恐难得救,不忍她在世上受苦,索性一刀杀了她。”   “倒也痛快。”巫端臣饮了一口酒,竟很淡的笑了。   “祁拘幽说,她不该让白梅嫁给你的。”我看他从容不迫,便带着点恶意说道,“当初白梅心心念念想着嫁给你,她不该顺她的意,应该把她关到洞里关个五十年。到时候你也是老头子了,她大约不会再看上你。”   巫端臣喝酒动作一僵,半晌后释然地笑了笑,“白梅要不是喜欢我,这辈子该过得多么轻松快活。是我不好。”   此刻晨昏寺上正倒晨昏,星河初上,晚霞糜烂,他把酒痛饮,雅多风态,却有一种极缠绵极刻骨的悲痛萦绕周身。   我想我大约劝不动他了。   他一坛子酒喝完,我顺势把手边的一坛子挪过去。他对我笑笑,我低低地说:“那,优姝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可就姓优了。”   他怔了怔,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会怨你的。”   “你们什么都别告诉他,”巫端臣柔声道,“是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他娘。优二小姐待我的恩情,只能下辈子再还了。这一生,虽然不能如她所愿,住在长安;但只要她一声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稍微带了点讽刺,道:“说什么大话呢?阿姝能有什么事,还叫你去赴汤蹈火?”   他举起酒坛子向我敬了一杯。   我心思也活了,不再僵持着,自己也饮了一口,道:“你什么时候走?我和枕壶去送送你吧。”   “我明天便走,”他平淡如水,“不用送了。”   ·   “走了也好,”优姝歪在锦褥上,小丫头在边上给她捶腿,“也算省了桩心事。我没了他,莫非就不行了?”   我端了碗桃花羹在边上,舀起一勺来,等凉了便喂她喝。   优姝鼓囊囊喝了一嘴,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眼神狠戾的道:“我不管旁人在背地里说什么,要是敢当着我的面提一句,看我不撕烂他的嘴。”   “我的小姑奶奶,”我哀叹,“您可消停些罢。自己拖着这么个身子,还想撕谁的嘴呢?”   她“扑哧”一声,对我盈盈的笑道:“阿姐,咱们把阿泽接回来吧。骊山那地界,通通是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他一个小伙子,在那儿有什么意思。”   “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我道,“你当我有几颗心,一边替你操心,一边还要操心他?”   她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呵欠道:“好罢。”恹恹的转过头,不肯再喝,只说:“桃花羹我喝厌了,怎么感觉有点儿苦?阿姐,你摇下来的全是新鲜桃花吗?”   我重重把碗往桌子上一搁,怒气冲冲的瞪着她。   她半点不怕,眯着眼睛狐狸似的笑。   死丫头!   ·   “呸!”我向枕壶道,“我再不费这种心了。她一说不想吃油腻的,我便眼巴巴赶到城郊去,摇下来一罐子桃花给她蜜了做粥喝。她还嫌不新鲜!”   枕壶笑道:“阿姝的脾气,你第一次知道?”   “我是要被她气死了。”   “好了好了,”枕壶摸着我的脑袋安慰我,“回头等她孩子生下来,我替你教训她。”   我握了枕壶的手,笑吟吟道:“正是了,那丫头从小怕你。”   闲话间,我便搂了枕壶,舒舒服服的歪到床上去了。他头枕着鸳鸯巾,眉眼含了春水般的笑意,伸手来摸我眉骨。我略略有点不好意思,偏了偏脑袋,窝进他怀里。   “我们以后要生几个?”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他。   “随便你。”   我叹了口气,“成亲后,好像没闲下来过。”   他抱着我,低低笑道:“不如现在来努力努力?”   我心里也很有些动情,便迁就着被他解了腰带,接下来便胡天胡地,只觉远远望见阳台云梦。   消歇后,他起身披了件草木灰的外袍,点了灯坐在窗户边上。我懒懒起身,斜倚着床柱,撩起帘子,看着他问:“又忙什么呢?”   枕壶道:“你明儿进宫瞧瞧延顺公主吧,我听说,她怕是不行了。”   ·   这一回见延顺,她脸色坏得像是死人,仿佛厚厚敷了数层粉。   进门时,雅碧在喂她喝药。满屋子的药味,苦而清新。她从来不要人操心的,也不闹脾气,喝药的时候都是乖乖的。   见了我,她很勉强的抬起手,对我露出淡而温和的笑容。   “沈夫人。”雅碧见过礼,眼泪哗哗的就淌了下来。   我强自扯出笑来,上前握了延顺的手,欢快道:“我从大雪山回来了。”   “真好,”她抬起枯瘦的手梳理我鬓角的发丝,“我这辈子唯一一回离开长安城,就是由你陪着去入蜀,从来不知道大雪山什么模样。”   我捧了她的脸,道:“我和你说,等你病好了,再一起去。”   “又说孩子气的话,”她温和的说,像个长辈,“你当我不知道吗?我儿子惦记我,在下面整夜整夜哭得睡不着觉。我该去找他了。”   我紧紧抿着嘴唇,生怕自己放声大哭。   她咳嗽起来,咳到一半变作了呕吐,床下的木盆子接了,一半是药一半是血。   雅碧忙把我往外推,外头的大夫则匆匆忙忙赶进去。我紧攥了雅碧不肯松手,只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公主在成都就一直没养好,病得断断续续的,”雅碧哽咽着向我解释,“后来叛军伏诛,陛下龙辇要回长安。皇后娘娘怜惜她身体不好,要她在成都养好了再回去,公主只是不肯。她说、她说——”雅碧痛哭失声,“她说自己反正是要死的,怎么也得死在长安城里。”   我倚在红色宫墙上,整个人都是软的。   “结果,从成都一路颠簸着回来,身体更坏了,眼见着不行了。”雅碧还在哭哭啼啼,“现在是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了,好容易喂了一碗药,一转身就全给吐了……沈夫人,公主夜夜都喊范将军的名字,她去找他,会快活些吗?”   “会吧。”我轻轻的说。   ·   入夏,枕壶便收拾着准备去扬州赴任。   优姝生了个小姑娘,身娇体软的,一双眼睛伶伶俐俐。优姝名她作优红,整日里喊她“红红奴”。我替红红奴求了个符,塞进香囊里,让她挂在脖子底下,却被小丫头的口水淋得湿透了。   临去前把眠香占玉楼交给优姝管了,过程比我想的简单太多。   “阿姝,”我说,“我师姐的眠香占玉楼,你往后帮忙看着呗?”   她敏锐的抬起头,问:“深鹂夫人呢?”   我别过脸道:“我师姐云游去了,不过个百来年不会回来,这辈子大约见不到她了。”   “他们方外之人倒是舍得下”,优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利落的向我摊开手掌,“账本呢?”   我赶忙把账本交给她,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临去前,我和枕壶还去生罚山上与师兄饯别。他眼睛还没好,白绫松松垮垮的覆着,抱了把古琴,横坐在窗台,伸手懒懒的撩拨。   他预料到了我们来饯别,早早斟了三杯酒。我三人各自把盏喝了,他便如释重负的道:“从此阿昙便去祸害扬州人了。”   我笑眯眯坐近了他撒娇道:“师兄会不会去扬州看我们?”   “有空。”   我又问:“每天都吃了药丸子吗?”   “夏末便能好。”   我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转过脸看到他把那盆灰扑扑的花搁到了屋子里阳光最好的地方,心里一动,指了花盆笑道:“师兄,你这花究竟什么时候开?”   “总会开的。”他拨弄着琴弦,心不在焉的答道。 ☆、【章九 蓬壶】04【全文完】   【章九 蓬壶】04   五年后。扬州城。年关临近。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我倚门遥望了片刻,枕壶便来大惊小怪:“外头风刮得刀子似的,你还往这儿一站,不要命了?”   我恹恹的任由他扶着进门坐下,裹了一身毛皮毯子,心不在焉道:“也不知嫩嫩那小子什么时候来。”   “你任由他什么时候来,”优泽掀开帘子,一身寒气扑进来,他脸被冻得通红,气哼哼地说,“要我看,他最好不来。”   我骂他:“人家年年惦记着你,从大雪山千里迢迢赶过来,都不忘给你捎带礼物。你倒好,背地里这样编排人家。”   优泽道:“我也不屑背地里碎嘴的,当着他的面我也这样说。姐夫替我作证!”   枕壶笑吟吟摆手道:“你惹你姐姐生气也就罢了,别搭上我。”   优泽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抱起胳膊,先在炉边坐了一阵暖和了身子,又漫步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开个缝望一眼,“雪下得愈发紧了,那小子不会被堵在路上了吧?”   我扶着额头,“你别看轻了他,这么点风雪,可拦不住他。”   我坐了一阵,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便搭了枕壶的手,要他扶我去躺着。待我在榻上歪下了,优泽也嬉皮笑脸地跟了过来,手撑着下巴看着我,道:“我记得,当初阿姝姐姐怀孩子的时候,比你有精神多了。”   “我跟她能比吗?”我叹气,“她身强力壮的。”   这却是句大实话。我和枕壶成亲头两年一直没孩子,还当作是聚少离多的缘故。可后来随他到了扬州,镇日里腻在一起,腻了两年也没个消息,便只得请老医生登门摸一摸脉。   这一摸脉,便晓得了是我体虚,受孕很有些艰难。   得了消息,我扎扎实实的哭了两个晚上。枕壶神色倒很如常,看不出有什么波动。待我好不容易从痛哭中清醒过来,他便揽了我,有点哭笑不得地问:“你就这么想要孩子?”   我抬起眼湿漉漉看着他,抽泣着问:“你不想?”   “我不怎么想,”他耸肩,“看着你这些年带嫩嫩也看烦了,没想到你还没带烦。”他摸了摸我的头发,柔声说:“好了,别伤心,没准儿以后就有消息了呢。这事儿也急不得,多努力就行了。”说到最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之后三年也还是没什么消息。我几乎灰了心,每年看到红红奴都跟见了心头肉一般。优姝性子很严厉,把那小姑娘养得规规矩矩的。   今年入了冬,却骤然不舒服起来。我看得多,自己估摸着是孕信,也不敢想,怕猜错了。只等老先生摸过了脉,才失声痛哭起来。   优泽很嫌弃我,说我没出息。   他现在是个正正经经的少年郎了,我也不好再像他年幼时那般动辄骂他,只扔了个枕头去,正正砸他脸上。   他近年来上半年住长安城,下半年来扬州城,中间于各地游弋浮浪,据说牵扯了不少的风流债。我是懒得管了,优姝倒偶尔兴致来了骂骂他,到底骂不住。   枕壶取来软枕垫在我的腰下,我手撑着榻微微坐起来,吩咐优泽道:“你去院子里瞧瞧,看嫩嫩来了没有。”   “才不要,”优泽做鬼脸,“我才不管鹿兰皋究竟什么时候来。”   枕壶敛了眉毛,正要出声替我教训他,便听得窗外阵阵的虎啸。我扶了床沿,笑吟吟道:“这便是来了。”   优泽苦着脸说:“这是风声吧?”   “你几时听过这等风声?”枕壶好笑的看着他,“扬州城要是这么刮风,那我和你姐姐这些年晚上都别指望入睡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纸糊窗户上跳来一只巨大老虎的影子。嫩嫩兴奋的声音传来,“小姨,是我!”   “阿泽,替他开窗。”   优泽不情不愿地拉开窗闩子,一只雪白的大老虎雪崩似的涌进来,把优泽压到身子底下,张开血盆大口,伸出软糯湿漉的舌头去舔他脸。   嫩嫩从虎背上跳下来,蹦到我跟前,直往我怀里滚。   枕壶拦了他一把,笑道:“你仔细些,小姨怀小宝宝了。”   嫩嫩“哇”的一声,半跪在我床头,目不转睛盯着我肚子,天真地问:“小宝宝会动了吗?”   “动是能动了,”我笑,“可惜太懒了,一天到晚也不能指望他翻个身。等他动起来,小姨喊你过来摸。”   他欢天喜地,笔直地站正了,向我和枕壶道:“兰皋长高了吗?”   枕壶上前一比,微笑颔首道:“长了不少。”   小孩儿往我榻上一滚,很亲近地抱着我的脖子说:“兰皋很想念小姨。”   我最怜惜他,揽了他不再圆滚滚的身子,亲了亲他额头,说:“小姨也每天都惦记着嫩嫩。”   他不再做声,只是依偎着我。我从发髻上解下一柄紫檀木梳,解开他在风雪奔波中散乱的头发,重新给他绑紧了。   “鹿兰皋!”忽听优泽咬牙切齿地道,“你赶紧叫这只蠢老虎挪开!”   我一望过去,登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优泽沾着一脸的口水,从老虎身下探个头出来,瞪着嫩嫩,眼里直喷火。   嫩嫩忙起身,忍着笑道:“对不起啦,阿泽哥哥。”他拽着虎崽子挪角落里,又上前扶优泽起来,强自严肃道:“不知怎么的,那小子特别喜欢你。大约是阿泽哥哥长得很好看的缘故。”   优泽从兜里掏出帕子一个劲儿擦脸,甩开嫩嫩的手,哭丧着脸向我道:“阿姐,他是故意的!”   “老虎崽子懂什么,”我忍着笑,“它是喜欢你。”   优泽跳脚,“我说鹿兰皋,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让那畜生欺负我!”   嫩嫩一双眼睛水汪汪看着他,委屈道:“兰皋不是故意的,兰皋最喜欢阿泽哥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束风干的黄色野花,“这是兰皋带来给哥哥的礼物。”   优泽嫌弃道:“这是什么?”   “是卷秋花,”嫩嫩诚恳道,“长在雪山上,药用的,煮了喝,能养肝。”   “我养肝做什么?”   “毕竟阿泽哥哥老是生气,”嫩嫩微笑,“伤肝。”   优泽瞪眼,“还不是怪你?”   我怕他俩没完没了地争下去,只得亲自下场喊了停。嫩嫩向来听我的话,服帖地抓住我一只手;优泽还是气冲冲的,我瞪大了眼睛才把他给镇住。   “可以吃饭了。”枕壶很贴心地出来说话。   年三十的晚饭,只我们四人一桌吃了。虽然人少,但也不寂寞。优泽健谈,枕壶更甚之,他们两个从早聊到晚怕也是不会无聊。   优泽说起他路上的见闻,少不得要提一提他的风流艳史。好在他晓得分寸,在我这个姐姐面前也懂得收敛,我也随他去 。   枕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我:“阿泽当初说要娶四个老婆,如今安排得怎么样了?”   优泽瞠目结舌,“我说过吗?”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